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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默夫妇
◎陈河

二〇一五年,卢默夫妇卖掉在东约克的绿色屋顶外墙房子,搬到了香榭坊新居。

卢默在东约克那座绿色屋顶外墙的房子住了十五年。这个房子运势不错,他住这期间事业有成,财务获得自由,女儿也成家生了小孩。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房子显得老旧,和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和社会身份相比显得窄小了点。这个街区边上有几个难民屋,警察经常端着长枪过来,治安状况不大好。卢默近来会把这绿色外表的屋子和国内的绿皮火车联想到一起,现在都动车高铁了,他还坐着绿皮车,显然有点落伍,所以就动了换屋子的心思。他和妻子谈论这件事。

对于住房,妻子比卢默有更高的要求、更超前的理想。她的想法有点大,说要在原地翻建新房。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已融入环境,和邻居关系很好,朋友不少。这里可以步行去华人超市买菜,路对面就是大型室内商场Fairview Mall(美景购物中心),里面有地铁通到市中心,而最重要的是她在这里开始迷上种菜,后院已成为她的菜园。她熟悉这块地的习性,了解哪个位置适宜种什么瓜菜,所以对这个屋子特别有感情,打死了都不想搬到别处。对妻子自建新房的想法,卢默持反对态度,首先这里地不够大,如把房子翻建大了,后院面积就更小了。这一带房子都老旧,是个收入较低阶层人口居住的区域,在这里建个高档房子会和环境不和谐,很难看。再说,要建房的话从头到尾得花好几年,这几年你得在外面租房子住,一算账,所花的钱会大大超过买现房的花费。另外,加拿大关于建房子有太多的规则,一不小心就会惹下大麻烦。所以卢默觉得,自己建房完全是痴心妄想,根本不可行。为了改变妻子的想法,卢默让一个开理疗诊所的老乡开导她,她膝盖痛常去那里做理疗。老乡对她说了半天道理,她听了后说,这些话我怎么听着那么熟?是我老公让你对我说的吧?一句话就揭穿了卢默的阴谋。

时光飞逝,卢默眼看很多和他一起移民过来的熟人陆续升级换房,搬进新买的大房子。卢默财力有限,眼看温哥华屋价日日上升,再过几年大屋和小屋价格差别会越来越大,他就买不起了,所以就连劝带蒙拖着妻子到好地段看屋子。从趋势看,现在人们换房都选择北边区域,那里的房子地大楼新,在靠近市区地段买一个中等房子的价格,在北边可以买到一个大房子。卢默妻子对北边嗤之以鼻,说太远。其实卢默和她都不用上班,离市中心远一点毫无关系。北边她坚决不去看,卢默只好关注湾景街区的房子。这一带房子是传统的高级住宅区,如能买到好房子也是一个好选择。卢默知道一个事实,妻子虽然反对他的意见,但是他的努力会在她身上起到作用。果然她暂时不提建房想法,配合卢默看了几处房子。这里的房子大部分是红砖门面,占地面积没超过绿皮屋,只是比较新,房子建得比较大,室内空间布局合理,装修好一点,但价格比绿皮屋多一倍。开始的时候,有几处房子让卢默动过心,稍一迟疑就被人买走了。他看了几个月,后面看的房子都还不如前面。湾景区内房子很抢手,房价每天在涨,一放盘出来马上有人加价抢买。卢默看房看得身心都疲劳了,决定暂时休兵,和妻子飞到迈阿密坐游轮去了。

加勒比海的风光和游轮上的美食让卢默一扫几个月来买房不成的沮丧。他觉得要一鼓作气,趁着妻子休假回来心情好,再接着看房。那几天,他的经纪人小马回上海了,卢默唯有自己在地产网上找房源。湾景一带的房子没有什么新鲜的,北边倒是新盘不少,周末两天里有好几个open house(指没有预约和经纪人陪同就可以进屋里观看的房子),看起来很不错,价格和湾景区相仿,占地面积要大个百分之五十左右。北边房对妻子来说是个禁区,卢默赔着小心做妻子工作说,明天是周六,北边有几座open house,我们就算周末外出游览去看一下,以后买房好有个比较。加勒比的海风和阳光还是有点作用,妻子变得比较好说话,同意去看看。

那天第一个看的是靠着十二街和莱斯利街相交处的一处房子,英国都铎式外观,双车库,屋内装修精致高雅,二楼四个房间,都很大。卢默很中意右边的书房,它连着一个低一台阶的套房,作为自己的睡房连工作室真是很理想。毫无疑问,这屋子比湾景街区的好多了,屋价却差不多。妻子这回有点高兴,有兴趣进一步察看。他们开了屋内的门到后院,后院宽度不错,进深不是很长,花园是精心设计过的,种植了很多名贵花木。但他们马上发现一个问题,这屋子离莱斯利大路太近,车流高速通过,噪音很大。屋内还只是隐隐听到,在花园里几乎是震耳欲聋。虽然这处房子有缺陷,但卢默妻子对它还是有比较好的印象,愿意再接着看这里的其他房子。下一处房子在玫瑰园街,红砖房,外观风格和湾景那边差不多,地块不是很宽,但是很长,有一百米长呢,这么长的后院要是用来种菜,空间可够大了,这让卢默妻子略有动心。卢默妻子在屋内用了一下厕所,马桶的冲水器按一下就坏了。这房子屋内装修显得老旧,如买下得好好装修改造,要花不少钱。他们决定先离开,去看第三座房子。卢默按照导航指引,找到了肯尼迪街75号。一停车,卢默就看傻眼了,这屋子像是天外飞来的城堡,正如他梦想的房子啊!屋子外墙用的是青岗岩石片,正面有两个尖顶,风格俊秀超逸。它的门面宽度够宽,三车库,有一个环形进出车道,车库外面的地面铺着车道砖,可以停十来台车子。在车道两侧各有一个三头仿古立式灯柱,衬托着两排冬青。这样好的房子报价只有一百七十八万加元,和他之前看的那些红砖房价格差不多。他按了门铃,马上有人开门。一进门,第一印象如入了冬宫。地面是带黑色碎花纹花岗岩,中间铺了一块圆形的波斯地毯。厅堂右边的楼梯是螺旋形的,玄关之上是挑空天花板,一盏水晶大吊灯垂下来。左侧是客厅和餐厅,所有的地板都是乳白色的。在大厅各个高低不一的墙面上挂着各种画作,像是个美术馆画廊。厨房有五六十平方米大,靠墙边全是吊橱和橱窗,里面摆着瓷器。和厨房隔着一道玻璃墙,是起居室,直角相交处有一扇门,那是家庭办公室,墙体上都贴了红木墙板。二楼有五个房间三个浴室,主人卧室的浴室里用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大理石,镀铬水龙头闪着银光,有两个龙头把手还是镀金的。右侧有两个房间,一前一后被一个浴室连接着,靠马路这间窗外有一棵俄罗斯白杨树,隔着百叶窗看起来像一幅活动的画。这房子太完美了,连地下室都有让人惊喜的地方,有一个原木的桑拿浴室,带着闪亮的石块炉子,还有一个酒吧台子。最后卢默夫妇从厨房后面的两扇玻璃门进入后面的园子,园子足够大,宽度和进深都超过绿皮屋,菜地周围种植着多年生的花木,卢默认得的有锦带花、辛夷、芍药、丁香,还有一些巨大的蕨类植物。连接屋子和花园的露天平台是石头做的,有二十多平方米,围着黑色生铁的铁艺栏杆,下到草地的台阶用棱角锋利的石块垒成。毫无疑问,这是一处好房子。卢默见妻子终于松动了,虽然没有表现出欢喜,但至少不反对,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房子买到。

卢默马上和在上海的经纪人小马商量。小马联系了卖家经纪人,对方说要一个礼拜以后接到所有报价才开始投标。小马说,这房子至少值二百万加元,如果很多买家抢起来可能会更高。他建议采取一个策略,就是报一个比他们挂牌售价高的价格,不设贷款条件,但要对方二十四小时内答复,否则报价就作废,这样可以避免和其他买家竞价。他建议卢默报一百九十八万加元,但卢默妻子说只能出一百八十六万加元。卢默心里凉了一截,这价格只比挂牌价高八万,肯定没戏,但总比不报好。小马从上海给卖家经纪人报了这个价,卢默开始紧张等待。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卖家经纪人打来的,说昨天看到卢默对房子很中意,现在有人报价了,请他也参与报价。卢默说已经报了,从上海过来的报价就是他的。这么一说对方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这个消息大大提振了卢默的信心,他觉得有点希望。等了一个小时,小马来电话,说对方声称现在有好几个报价的,价格都差不多,问卢默愿不愿意加价。卢默心急,想说加五万加元,其实心里加个十万加元也愿意。但是卢默太太一口咬定最多加两万加元。她说,现在加两万加元与加五万加元差别不大,全凭运气。大概一个小时以后,电话响了,小马说对方签了卢默的报价书,买卖成交了,明天一早卢默可以把十万加元定金支票送到地产公司去。那个晚上,卢默反复看房子资料,不敢相信自己能获得这个房子。第二天一大早,卢默就去了地产公司,把支票送上,他非常害怕妻子会变卦。之后很多年里,妻子都取笑卢默那天天没亮就在地产公司门口等着交支票,像得了宝贝似的。

接下来三个月,卢默的日子完全变了。房子是买到了,还得把旧房子卖出去。那段时间,房地产市场火热,他住的绿皮屋地段一有房子出来,马上很多人抢购,价格抬得很高。妻子一心想卖个好价格,但是绿皮屋里外都陈旧了,一层二层全铺的是猩红色化纤地毯,连楼梯都是。他们在这里用了十五年,没觉得不舒服,这回要卖房了,妻子提出要换成木地板,她听说木地板的房子能多卖几万块钱。可是换木地板本身也得花几万块钱啊。经纪人小马从上海回来了,他发现地毯之下本来就是一种老式的拼花地板,如果把地毯拿掉,用机器抛光一下,打上油漆就能焕然如新。这活儿请装修工来做得花八九千加元,妻子舍不得花钱,决定自己做。卢默知道很难,但为了搬新房,他豁出去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毯被一块块割了下来,卷成沉重的一筒,用两股塑料编织绳子才能捆牢,放在路边等垃圾车来拿。第二天,卢默发现两股绳子变成了一股,是妻子舍不得用两股,自己解开来重新用一股捆绑,把另一股绳子节省下来留着种菜搭架子用。夜里下了雨,地毯浸水后膨胀,一股编织绳捆不住,散了一地,政府的垃圾车都不收,最后还得自己开车送到垃圾场。地毯拿掉后露出木地板,也露出了旧地板上的钉子、粘地毯的胶水。各种钉子是用射钉枪打的,成千上万枚,他得用钳子人工拔出来。卢默年纪已经不小,蹲不住,坐着板凳、弓着腰、戴着老花眼镜,一枚枚拔着钉子。角落里有些钉子不拔其实也看不出来,但是妻子会来检查,一枚订书钉大的小钉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最麻烦的是粘地毯的胶水,完全硬化成琥珀状,不除掉胶水,地板磨光机就无法工作。卢默最后在网上看到一个办法,用一种在大型建材店Home Depot(家得宝)可以买到的化学溶剂溶解软化,再慢慢用刮刀铲掉。溶解剂气味刺鼻,涂在硬化的胶水上几小时后才溶化一点,铲掉表层下面还是硬的,又得加溶解剂软化。这活儿太难了,干了三天也没清理出几平方米。这下卢默真有点绝望了,他无法完成,信心彻底崩溃,好在这个时候女婿过来支援。女婿很卖力,橡胶手套磨破了,溶解剂直接接触到手指都没注意。两个人花了整整十天才把地面残留的胶水清理掉。女婿几天后感到头痛恶心,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他有可能是化学中毒。卢默接触化学溶剂的时间是女婿的好几倍,还好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胶水清理掉后,地板上显出很多划痕,有的很深,当初房主铺上地毯可能就是因为地板上的这些伤痕。妻子一定要把划痕磨平。卢默不理解为什么房子即将卖掉了,还这么去做,很可能买家买到之后会全部换新地板。但是妻子坚决不同意,不磨平这些伤痕就不让进入下一个环节。除了地板工程,卢默还独自把屋内所有房间重新粉刷过,用绿色油漆把外墙面也漆了一番。他上到屋顶上,用钉子把每一片松动的沥青瓦固定住;地下室漏水,他在墙根铺上防水布,打上防水胶。卢默连续两个月,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干活儿到天黑,这是他一生中最卖力的一次。活儿终于干好了,屋子可以挂牌出售了。妻子号啕大哭,舍不得卖这屋子。

然而,事情没有预期那么好,房子放出来之后,来看房的人不多。几天之后卢默有点沉不住气了,不是每个屋子都有人抢吗?他很快明白了原因,因为绿皮屋的位置正对着一个区内的小弯路,犯了中国人所谓的“路冲”。当年卢默买这房子的时候,中国人还不多,没人会考虑“路冲”的事,可现在买家几乎全是华人,来看屋子的人比预期少很多,半个月过去都没人报价。由于妻子的挑剔和别扭,这个房子花了两个多月修理,现在离新房交接只有一个月了,必须把旧房卖掉才可以获得银行贷款。最好的买卖时间已经过去,房市变得迟钝了。如果这段时间卖不掉旧屋,下一个房子就买不成。这个时候,卢默真是着急了,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有一天,小马说有个买家报了价,晚上要来看房。买家是武汉人,在国内有生意,下周要回国。当天晚上顺利谈成交易,买家是个痛快人。妻子把刚结出来的一条蒲瓜送给了买家,她对这个买家比较满意,希望他能好好对待绿皮屋。

终于在十月十五日,加拿大枫叶开始变红的时候,卢默和妻子搬入了香榭坊的新居。第一天晚上,卢默睡在巨大的主卧室,心里空空荡荡的。他早早醒来,还不到四点,天还黑着。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先前房主的家具和墙上的画作都拿走了,屋子显得尤为巨大,老觉得是在梦境里。卢默心里有杜甫的“秋风破屋”情结。他年轻的时候住的单位宿舍只有二十多平方米,每天要等妻子女儿睡觉了,他才开始在厨房一角写作。他的宿舍在一个简易四层楼的二楼西边,楼道进来后前面还有两套二十多平方米的单元,住了两家人。当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哪天把外面这两间屋子买下来,半个楼梯三个单元都给自己,那简直跟天堂一样。现在算来,那三个单元加起来也就六七十平方米,而他现在的房子一楼二楼各有两百平方米,加上地下室还有两百平方米,共六百多平方米,建筑装修质量精良。由此他又想到自己的移民生活,先是到阿尔巴尼亚,之后到加拿大,一下子二十多年过去,这期间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英语单词移民migration和候鸟migrant差不多。候鸟飞起来很壮观,很诗意,其实有不少候鸟死在迁徙路上,能到达目的地的只是部分,而他算是幸运抵达的那一部分。

在这个有着沉思意义的早晨,卢默回顾幸运得到这个房子的全过程,发现最重要的几个节点都是妻子做的选择。卢默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买家,看见一间稍微好点的房子就会动心。要是完全由他来决定,恐怕早就在湾景区那边买了红砖房。出国这么多年,卢默和妻子总是处于意见不统一中,一直会有争执。可现在回头来看,卢默发现妻子许多貌似十分无理愚蠢的意见中包含着雷霆万钧的真理。有一件事情他曾写在文学作品里。十七年前他和妻子从阿尔巴尼亚去布加勒斯特,见加拿大驻罗马尼亚大使馆的移民官。他们顺利通过移民面试,回地拉那的途中在瑞士苏黎世转机。在机场免税商场卢默看中了一部手机,之前在阿尔巴尼亚都还没用过手机。妻子马上表示反对,说你马上要移民加拿大了,还买手机干什么?卢默只得悻悻作罢。妻子通过移民面试后回中国了,卢默独自留在地拉那。半个多月后的某天中午,一群武装匪徒在卢默住处绑架了他。匪徒绑架时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卢默的手机,但是找不到,问他手机在哪里,卢默说自己没有手机。卢默被绑匪关在地下防空洞七天,绑匪计划用卢默的手机和他的生意合伙人谈赎金,没想到卢默真的没有手机,便只能用街头的电话和他的合伙人沟通。当地警方摸到规律,知道匪徒用公用电话,就在为数不多的地拉那公用电话点布下暗探,结果匪徒在一次打电话时被警察定了位,警察抓到了其中一个,卢默才被解救出来。卢默后来想,如果匪徒用了他的手机,打了电话就变换位置,警察是无法抓住他们的。这一次,完全是妻子在苏黎世机场阻止他买手机才救了他的命。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几个。刚到加拿大的时候,他在阿尔巴尼亚做的药品生意不能做了。半年之后,卢默压力很大,急于想找到一个养家糊口的事情,就想买一个便利店。做便利店很辛苦,要起早贪黑,一周做七天没休息日,但是风险不大,收入有保障。妻子一开始陪他看了几个店,最后真要做决定时,却冷冷地说,你要买店可以,我可是不会起大早去上班的。卢默心里凉了半截,这种店叫夫妻店,完全靠夫妻勤奋才有点收入,妻子不愿意上班那就不成,于是只好放弃。又经过反复考虑,卢默最后决定做小百货进口生意。他凭着一份坚韧和善于为人处世,最后终于把生意做了起来,短短十年就搞定了财务,衣食无忧,还把自己搞成了专业作家。要是当时买了那个便利店,也许现在他还在每天起早贪黑慢慢消耗生命。妻子平时经常看起来很不讲道理,但几次重要节点都是她临门一脚把球踢进,结果才有了他现在比较好的日子。这一次从绿皮屋换到现在理想的华屋,又是一次证明。由于她之前的挑剔和否定,才给最后遇到这个房子留下机会。

卢默现在住的地方叫“香榭坊”。这好听的名字是华人地产公司自己取的,因为小区内的主要街路叫Shaughnessy Ave(香榭街),听起来让人联想起巴黎的香榭丽舍。一百多年前,这一带是城市的边缘,有一条路叫Hunting Wood(猎人树林),说明那时这里还有野兽出没。当时这里的地很便宜,建一个小木屋都搭上一大块土地。大概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温哥华人口增长,移民涌入,对住房需求大增,人们开始看中香榭坊区域。这里远离闹市,挨着一条有排水河的峡谷,古木参天,风景如画。这里地块巨大,可以建造官邸级的大宅,从那时开始,香榭坊渐渐成为高档住宅区,美轮美奂的豪宅随处可见。卢默的房子和香榭街有八九百米距离,和那些大宅子相比显得小了,但已经进入华屋等级。这房子之前的房主是乌克兰人,在open house和交接前两次过来看屋内情况的短暂交流中,卢默了解到,他原来是乌克兰的军官,叫阿诺德,和那个施瓦辛格同名,好记。阿诺德说这房子是他自己建的,很有感情,特别爱护。卢默搬进来之后看到好些比较疑难的开关转换处,阿诺德都做了指引贴了纸条。主卧浴室的水喉设备是名牌,阿诺德把一些龙头备用配件用袋子装好写上说明,放在抽屉深处备用。阿诺德的妻子很精干,之前开过好几个幼儿园,可能就是她挣的钱盖的这座房子。她现在还在一个商店上班,有一天她下班后过来看看屋子,还挂着工作胸牌。原女主人对这房子依依不舍,看到屋内她留下的几棵绿色盆栽被搬到后院露天处了,很是心疼。卢默就把它们搬了回来,后来一直用心养着。卢默本来以为他们是卖了旧的要搬入一个更大的房子,没想到她说搬小了,要缩小很多。

安下家之后,妻子开始考虑种菜的问题。后院比之前的大很多,是个精心设计的花园,环绕着常青的灌木和多年生的花卉,中间是一大块草地。从露天平台下来是铺了砖的硬地,中间还有一个圆圈,用来开派对做BBQ(烧烤)的。要在这样精心设计过的园子里找地方种菜还真不容易。卢默看来看去,只看到石头平台的台阶边,两个三角形花坞可以种菜。好在当时已经入秋,天气转凉,种菜是第二年开春的事,有半年的缓冲期。

能坐在后院露天平台上喝一杯茶,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卢默清早就坐在那里,看到有两只加拿大野鹅飞到了和自家后院隔了一道矮铁丝网的邻人家的游泳池,在池水里荡着清波,喷着粪便。卢默早几天中午还见到那位胖女主人在池里扑腾扑腾游泳,或坐在池边阳伞下听乡村摇滚音乐。野鹅出现时,他看到女主人气急败坏地拿着长竿子从屋里跑出来赶走野鹅,然后用网兜来打捞鹅粪,但鹅粪基本化在水里了。等她回到屋内,野鹅又飞了回来。后来女主人和儿子一起用帆布卷筒把游泳池盖上了。天开始冷了,游泳池得关到明年五月初再用。卢默家后院的右侧是一户中东人家,这屋里整夜亮着灯,总是很安静,据说里面住了一个精神病人。他后来在后院漆木头的露天平台见过这个人,是个病态的老年白人男性,这让卢默想起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那户人家。

卢默家右边的77号是一座在建的房子,也是云石外墙,建筑风格和他家很协调,远看像是一座相连的房子。第二年初春时分,这座房子完工了,即将挂牌出售。卢默熟悉这个屋子面对着街路的部分,可对它的后院部分一无所知。一个大清早,他在自家后院走动,突然想到隔壁的后院看看。现在屋子还没卖出,没有屋主人住里面,他进入看一下应该无妨。于是他就在自家前院车道上走了几步,看看没人,就往邻家的前院走,虽然只是好奇去看看,毕竟进了别人家地界,心里紧张。通向后院会有一个小门,有木头的,也有铁艺的,通常不会上锁。这家后院门在房子另一侧,得穿过屋前的小径。他找到木门,手伸到门后边摸到了门钩,按下钩柄打开门钩,门就开了。这后院不大,显得有点局促,这让他有点迷惑,按地块面积来看,这里和他家后院一样大。仔细看,这后院建了很高大的平台,高台下铺了很多石头地面,还有一条通道直通到车库,两边用了巨大的石块,所以看起来就显得小了。这后院没有什么花木,只有草地。园子背后那一道矮铁丝网墙是从他家延展过来的,接壤的也是带游泳池的那家,但是游泳池不在视线里。后院通屋里的玻璃门关着,即使开着,卢默也不会进去。透过玻璃门,他看到里面的陈设都已经布置好,看来很快就会开卖。他在后院待了十几分钟,原路退回,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这屋子右侧没有邻家,是一片空地。因为街路在这里折弯四十五度,下一个门牌的房子往后退了几十米。卢默之前曾注意到这一片空地,挨着街路的是紧密的树丛,像墙一样隔开里面的空地,树缝中所见全是灌木丛和野草,还有几道生锈的铁丝横贯树墙间。卢默发现从邻家前院可以无障碍进入这块空地,这里肯定不是隔壁家的领地,所以他放松心情走进来,没有进入私人领地时的那种心虚紧张。之前他是从马路上通过树缝隙往里看,现在身处其中,有奇妙感。这块地很不规则,前方呈锐角三角形,难以建房,市政府就留作公地了。这空地中间部分没有长树,平坦开阔,阳光充足,野草长得很高。卢默突然有一个想法,可不可以在这公地上开荒种菜?温哥华一些公寓大楼的住户,会在楼下分到一小块菜地,让他们享受接触土地的乐趣。政府的地荒在这里,如在上面种菜,也算是一种绿化,应该不算犯法,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开一个菜园,就可以避免在自家后院开挖草地种菜。当然这里有困难存在,对他来说,这块地就是一块“飞地”,要如何进出呢?从目前情况看,要进入这里要么从邻居家前院经过,要么就得在树丛中开出一条路通到马路。树丛很茂密,但都是灌木,要开出一条路不很难。就在当天早上,他回家拿了工具,锯掉几棵灌木,剪掉很多树枝,就开出了一条通到马路的小道。他给这小径取名为“胡志明小道”,过路的人不仔细看的话,还发现不了这条小通道。

接下来的时间,趁着隔壁房子还没卖出去,卢默和妻子抓紧在“飞地”开荒。妻子一开始对这块地将信将疑,积极性不高。因为这里土很硬,有很多废旧建筑材料,不知是之前建过屋基,还是建77号时留下的垃圾造成的。但这块地因为没有房屋遮挡,阳光特别充足,最终还是打动了她的心。卢默的野心不大,只要有一小块菜地就行。虽然这地是公家的,但是他选的地还是尽量离隔壁房子远一点。他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用木方条搭出一块两米见方的格子,深挖下去,底下全是沙石,到五十厘米深度才见黏土层。他从园艺中心买了几十包种植土回来,填在坑里面。进出“飞地”是个难题。卢默在树丛里开出的路几天后就被新长的枝条封回去了,又得重新砍。还有一次,卢默从树丛中钻出来,刚到马路,正好遇上一个牵着狗散步的白人妇女,吓了她一跳,以为他是埋伏在树林里的坏人。此后,卢默每次出入树林,总觉得像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卢默妻子也觉得这样不好,干脆就从隔壁房子门口经过。还有一个问题:土质改良不难,难的是水的来源。因为要经过邻家领地,无法接水管,只能用手提水桶。卢默明白解决不了水源问题,这地是无法种的。他设想过用推车载着大水桶到里面去,但这样从马路进入树林里面太引人注目。一时想不出办法,妻子只能提着水桶从隔壁房子前院经过。就这样,卢默和妻子“兄妹开荒”一样开出一小块地,种上了一点西红柿、黄瓜之类的苗子。

在西红柿刚刚开出小花的时候,隔壁的房子卖出去了。卢默一直在猜想新的屋主会是什么人。从趋势看,在这里买房的不会是当地白人,基本上是伊朗人和华人。卢默那天看到出售这房产的伊朗经纪人从屋里出来,问了他买家是哪国人,回答说是中国人。搬家那天,卢默在楼上书房隔着百叶窗看到新屋主是一个中年女人,有一个很胖的、十来岁的女儿,接着看到了男主人,他理着平头,个子不高,一看就是南方人的模样。在异国他乡,有同胞为邻是令人欣慰的事。卢默很快就和新邻居有了交谈,得知他们是福建人。男的姓黄,平时基本在国内经商,女的叫阿秀,在这里带小女儿读书,还有个大女儿在美国一所大学读书。两家交换了电话号码。妻子按老家风俗做了年糕送过去,对方回赠了咸鸭蛋。

卢默很快发现,邻家男主人很勤快,整天都能听到屋内机器锯发出尖厉的切割声,应该是在做什么木工活儿。开始妻子还在卢默面前夸他能干,后来觉得有点奇怪了,这新房子会有什么木工活儿要做吗?几天后妻子告诉卢默,邻家男主人要在“飞地”上建个小房子,是建在树上的。卢默知道这里的有线电视有个儿童频道就叫TREEHOUSE(树屋)。没多久,邻家请了专业工人除草,砍了很多野树。阿秀对卢默妻子说自己花了一万多块钱,要在这里开一个网球场用来和女儿打网球,请卢默妻子把开出来的菜地往边上移动两米。卢默妻子有点不高兴,说自己这块地是深挖过的,铺了很多种植土,无法移动。阿秀也没坚持,一笑了事。之后,阿秀和卢默妻子相处都还不错。自阿秀家入住之后,卢默妻子不再从她家前院进入“飞地”,改从“胡志明小道”出入。阿秀主动告诉卢默妻子,可直接从她家屋前进入“飞地”,也可以用她家的水龙头接水。她也种了一些豆子,还给了卢默妻子一些秧苗。过些时候,她说自己正在和市政府联系,想把这块“飞地”买下来,成为自己家的花园,以后会用围栏全部拦住。她在放出风声显示自己对这块“飞地”抱有企图。卢默妻子心里不服气,可是不好反驳。人家是说向政府买,又不是说强占。况且他们同意她使用“飞地”里她开出的那一小块菜地。卢默妻子觉得只要能继续在“飞地”种菜即可,再说还得到了从人家门前进出“飞地”的便利,就绥靖了。

香榭坊所在的社区有一个华人为主的“白雪丹枫”俱乐部,很有名气。卢默妻子身材还很好,会跳一点交际舞,之前在绿皮屋参加过社区华人健身团体舞团,还参加过表演比赛。她当时就注意到北边有一支“白雪丹枫”队伍,实力很强,总能轻松拿奖,没想到自己现在也到了这个社区。妻子让卢默查查怎么才能加入这个组织。卢默在网站找到协会的信息,给联系人发了邮件,很快得到回复,说每个周五有协会大活动,周二周四下属的各演出队分头活动,有舞蹈队、合唱团、腰鼓队。妻子参加了协会大活动,交了五加元会费,登记成为会员。她选择了腰鼓队,马上领到一个腰鼓和一对鼓槌,还带着红绸带。卢默有点好奇,这腰鼓值点钱,协会的经费哪来的?告知会费是不够的,中国领事馆文化参赞出了部分钱,当地政府也有些补贴,还有外出演出也会有点收入。腰鼓队是在冬天开始排练,卢默妻子很兴奋地投入其中。她身材高,没发福,还有曲线,很会穿衣服,在队里算是最年轻的。她跳过慢四,所以打起腰鼓来动作比较优美。卢默听到妻子说过的唯一的不满是队里有个叫张琴的嫉妒她,打压她。这个张琴家里开了一个饺子馆,在队里时间比较长,会欺生,还很会拍协会头头马屁。很快就有了几次外出演出,卢默开车送妻子,有时也捎带上其他人。有段时间,演出很频繁,演出活动都会请到当地官员,比如议员、市长,这些政客有选民的地方都尽量钻进来。卢默之前看见过一张加拿大总理哈珀去基层的照片,照片中一个小镇女人斜着身体靠着汽车,懒洋洋伸出手,哈珀总理迈步过来和她握手,可见这里的人不把政客当回事,只有华人把他们当菩萨,每次活动结束合影都让他们坐在中央位置。卢默看过几次演出,有个别好节目,比如有个拉二胡的是国内某名家的弟子,还有个沈阳京剧院出来的,唱得也好。舞蹈基本是广场舞水平,有一回舞蹈队排了个印度舞,请了一个印度大妈领舞。那印度大妈跳得好极了,和华人大妈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

初春时节,卢默开车去了一次洛杉矶,美国的春天比加拿大要早一个月。这边的树还没长叶子,那边已经成荫,到处鲜花盛开。在美国亲戚家里,他看到了后院的瓜苗已经开始长大。回来时,亲戚给了两棵水瓜和两棵冬瓜的苗,说这两个品种长得非常好。他回到家之后,看到妻子在露天平台边的两个三角花坞种上了冬瓜,但水瓜没地方种。卢默建议种到“飞地”里去,或者种在大花盆里。他甚至做出了妥协,准备在草地边角开出一块一米见方的地供妻子种植。但妻子没和他商量就在玫瑰花丛和草地交接的地方挖出两个深坑,放了很厚的底肥,表面铺好种植土,把两棵水瓜种了上去。卢默觉得这两个坑好像是在他腹腔上开的一样难受。水瓜藤蔓叶子大,需搭起棚架,否则会把玫瑰花全遮住,那还成什么花园呢!照以前,他会坚决反对,但现在他的脾气好了很多,知道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要忍耐。种菜问题对妻子来说好像是领土主权,是核心问题,没的商量,否则宁愿动武,卢默显然不愿意看到那种局面。但从这天开始,他在花园里的幸福感没有了,视两棵瓜苗为眼中钉。起初的几天,瓜苗蔫头蔫脑没精神似的,这给了他一点希望,最好这外来的苗子不适应这里的水土,长不大。可一个礼拜之后,瓜苗突然粗了一圈,直起腰杆,黝黑的叶子带着白毛伸展开来,长势旺盛,很快会瓜叶如荫遮住玫瑰花。他得保卫玫瑰,抵抗水瓜,但不能强攻,只能智取。他不能把瓜苗移走,也许可以控制瓜苗的生长速度,不让它长太大挡住玫瑰。他听说过古代有一种给书生磨墨的墨猴,主人不给它喝水,所以就长得很小。给水瓜浇多少水是控制不了的,这事是妻子在做。他想到的是控制瓜苗根系吸收水分的能力。在妻子外出打腰鼓的时候,他用食用盐和白醋加水调制了一个配方,比例大约是百分之五,浇在了瓜苗根部。卢默等着瓜苗停止生长,可这一个星期里,瓜苗继续生长,毫无影响。在下一个星期妻子去打腰鼓时,他又给瓜苗用了白醋和盐,这回比例调到了百分之十。半个小时后,卢默到花园观察,觉得瓜苗没什么反应,还那么茁壮,看来用量还是太少了。于是他又来了一次,这一次的比例加大到百分之三十。他就像小孩玩火,一开始还小心,慢慢便失去警惕。在做完这些之后,卢默就上楼去写作了。过了两个小时,他一看时钟到十一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妻子就要回来了,突然想起了瓜苗,不知情况怎么样。他跑到花园一看,坏了,瓜苗全脱水了,软耷耷蔫下去了。这下他知道闯祸了,妻子一回来,马上能看出是卢默对瓜苗下了毒手,这是谋杀,是蓄意谋杀。这个事情可以引申开来,既然可以谋杀妻子种的瓜,那以后会不会谋杀妻子本人?离妻子回来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他得采取行动弥补错误。卢默马上对瓜苗浇水,想把土里的醋和盐冲淡,但十分钟过去,瓜苗更蔫了。他扒开土一看,瓜苗根部的细根须全断了,醋和盐已经杀死了它们。就像一个真的谋杀犯,他现在唯一能逃避罪责的方法就是转移作案现场,做出伪装。法律上故意杀人是一级谋杀,但过失杀人则有可能得到谅解。他想起之前曾和妻子说过要在花园西北角开一块菜地,现在马上做这个事情,把瓜苗移过去,就算瓜苗死了,妻子没发现是他下手毒死的就好混过去。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在草地西北角挖出一个五六十厘米见方的坑来,略微松松土,就把那两棵软绵绵的瓜苗移植过去。之前茁壮成长的瓜苗奄奄一息,卢默用小树枝勉强支撑着它们。他又浇了大量的水,做最后的抢救,像给尿毒症病人做血透一样。如果可以,他这时都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给这两棵瓜苗换肾,但完全不起作用,瓜苗死定了。妻子还有十分钟就回来了,卢默用园艺砖头在这个新开的小园地周边围了个圈,好像是给这瓜苗做了坟墓一样。妻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瓜苗,发现没了,大惊失色。卢默说自己开了新的园地,移植过去了。妻子看到完全枯萎的瓜苗,失声痛哭,臭骂卢默。不过她以为是因为移栽的原因死的,属于事故,没有怀疑是被卢默谋杀的。要是卢默不走转移作案现场这一步,就完全不一样了,后果会非常严重。后来卢默就顺水推舟,把这块地整得大了一点。第二年卢默在东北角又开出一块地,第三年把两块地中间打通连成一片,菜地面积基本维持在两米宽六米长左右。卢默对自己所犯的错误深感内疚,认为这是一生所犯的最大的几次错误之一。后来卢默为妻子在园子里种菜的事做了很多贡献,都是想为自己这次行为赎罪。但是这一次的谋杀被土地和园子记住了,不久之后它们对卢默做出了一次无情的惩罚。

从瓜苗事件开始,卢默家花园里没有再增加花木,蔬菜瓜果渐渐成为主角。除了卢默正式划给妻子的这块两米宽六米长的菜地,妻子还在铺着园艺砖的硬地上放置了很多个圆桶和方箱用于种植。比起花草的生长速度,大叶瓜菜简直在疯长,一夜之间就爬满藤。卢默看到花园变得绿茵茵,开了很多黄色的花,好些蝴蝶、蜜蜂过来给瓜菜授粉。

某天上午,卢默听到妻子在园子里和人交谈。妻子声音很大,像是很兴奋,对方的声音也不小,是个女性的声音,牙齿可能不全,有点漏风。卢默听不大明白她说的话,好像是贵州、四川那边的口音,他有点好奇来的是什么人,就到窗边掀开一点百叶窗看看花园里的情况。花园里一片葱茏,妻子和客人掩映在瓜叶和黄花之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点古诗词的意境。她们在走动,有一下子,客人的身影露了出来。她年纪看起来七十岁上下,个子不矮,有点干瘦,衣服很简陋。卢默第一感觉是一个裹脚的老太婆,她已经开始衰老,脸收缩成核桃形,头上戴了个橘色的棒球帽,是旅行社免费发的那种。

这是妻子新结识的朋友。卢默家对面住着一位心理医生慧怡,是广西人。她的工作很忙,有两个学龄前的小孩,于是请母亲从广西过来帮她带带小孩。妻子很快和慧怡妈认识了,两人很合得来。慧怡妈说话很大声,嘻嘻哈哈的,有一天,她说家里韭菜丰收,让卢默妻子拿点回去,妻子拿回家的韭菜,卢默一看,细得像头发丝,也没有韭菜的香气。妻子当时由于没有种菜的朋友,只能和她交流种菜技艺,但发现她只是个打酱油的,比如她从来不买肥料,也不松土,随便在地上挖个坑就把菜种下去。唯一的肥料是两个小孩的粪便,妻子怀疑可能她把自己的粪便也用上去了。她在女儿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批评女婿,也有点自己的生活空间。她偶尔会联络广西老乡在自己家聚聚,这一次,她把卢默妻子也喊上了。卢默妻子因而认识了好些广西人,大部分是跟着子女来这里的父母。这一次聚会,卢默妻子觉得简直是个诉苦大会,来的人都在倾诉在加拿大的苦闷。卢默妻子没有这方面的苦恼,因为她是自己带着小孩出来移民的,有自己的大房子,经济独立,还能帮衬子女。卢默妻子一直擅长交际,以前在绿皮屋的时候,她去超市买菜和那些员工都混得很熟,有个杀鱼的老头过年还向她要红包,平时会把好的鱼留起来给她。妻子在这次聚会上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几个种菜的好手,其中就有裘先生夫妇。裘先生快八十岁了,女儿和女婿是成功的地产经纪人,买了几座大房子,给父母一座小一点的住着。最让卢默妻子羡慕的是裘先生收集到了十几个大种植桶。这些黑胶桶本来是种树苗的,附近那些大豪宅盖好之后会移植入大量树木,留下的种植桶就会被丢弃。裘先生由于有做地产经纪人的女儿传递信息,加上他自己会开助动车,这一带的大桶都被他收集去了。另外一位新结识的就是今天来卢默花园的这位,她是广西人,那里有很出名的十万大山。妻子后来都叫她马姐。

这天卢默妻子在和马姐切磋菜艺期间有很深的挫折感。她把卢默妻子的种菜理论基本推翻了。比如卢默妻子说西红柿很喜欢阳光,顶枝越高越好,她却认为西红柿长到第十二片叶子之后就要打掉顶枝。她说吃白菜叶子的虫子是夜间从地里爬出来的,卢默妻子却一直以为是天上飞来的。当卢默妻子向她请教黄瓜叶子为什么容易枯黄时,她持不屑一顾的态度,把头别过来看着天空,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太低级了,连这个都不懂还玩什么种菜。她觉得卢默妻子显然理解不了她的种菜理念,水平太低,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没待多久就走了。她留下了几根没带土的莴苣菜苗,说要夜里种下,白天得挡住阳光。卢默妻子连夜奋战,日出时把锅碗瓢盆都拿出来扣在上面。那些天烈日当空,菜苗差点死掉,好在两人加了微信,妻子微信上问诊下药,按照马姐的方法,莴苣后来活了过来,长得很旺盛。

卢默妻子觉出来马姐是种菜高手,决定去她家里拜访,端正态度,虚心求教。回来的时候,她谈了很多感想和见闻,很兴奋,像是当年白区进步青年参观过延安一样。这位邻居家和卢默家步行距离大概十分钟,在这个区里算是中等偏小的房子。房子是她儿子买的,屋里共住了八个人,儿子一家四口,媳妇的父母亲也从国内来了,住在楼上,马姐和老伴则住在地下室。卢默妻子关心的是菜园问题,她说这家的花园不大,比咱家小,但利用率很高,阳光充足,基本全开发成菜园了。菜园分成两个区,一个区归儿媳父母种植,一个区归马姐和老伴。这园子里出产的蔬菜自给有余,家里不必去超市买菜,儿子和媳妇的朋友偶尔还能来拿走一些有机蔬菜。卢默妻子说,当时她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把花园的地全挖了种菜,儿子儿媳没意见吗?马姐的老伴抢着回答说,没有儿媳的同意,我们哪敢这样做啊!那天卢默妻子特地描述了马姐老伴的样子,说他有一个很奇怪的肚子,就像是一只大瓢虫一样圆滚滚的。妻子说马姐家种菜有明确目的——供应餐桌,投入产出都有计划。他们在积肥方面比慧怡妈用人粪高级很多,去豆腐厂取豆腐渣,去咖啡店取咖啡渣,去政府的垃圾场取腐殖土,还去养鸡场取鸡粪,以上这些肥料都是免费的。而最让卢默妻子感兴趣的是,他们家后园有一套灌溉系统。后园外面有一条排水沟,基本常年有水,他儿子在排水沟里放了一个微型自动水泵,会把水抽到自家一个大水桶里,这样就可以用这些水浇地,不用昂贵的自来水了。卢默妻子对水费敏感,夏天种菜花掉的水费远远超过了产品价值。卢默很庆幸自己家附近没有这样一条排水沟,否则妻子定会要他也去弄这么一套灌溉系统的,卢默觉得这事对他来说简直比林县人民开凿红旗渠还要困难。

从此妻子有了一个精神导师。如果卢默妻子要为自己的种菜写一部历史的话,那么认识了马姐就像“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她如当年执行“以粮为纲”方针一样,理直气壮扩大了草地上的菜地。妻子嘴里开始出现一句话——农业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这话卢默听着熟,是四五十年前中国流行的潮语。妻子开始在自己的准豪宅里实施“一枝花”计划。计划分室外部分和室内部分:室外是做有机堆肥,把瓜菜叶子、剩余食物放在专用桶内发酵;室内做酵素,主要原料是苹果,加拿大路边有很多苹果树,苹果掉满地,妻子捡回一大桶,洗干净切块,拌上红糖,密封发酵。做酵素对温度有要求,必须放在室内。妻子有一天从华人超市买了十公斤大减价的黄豆回来,夜里卢默听到她用高压锅煮黄豆,又听到她在使用绞肉机,第二天起来,看到窗台上摆满装着黄色酱状物体的透明瓶子,有玻璃的,有塑料的。妻子说这是黄豆酱,要放在窗台上晒太阳,发酵后就是最高级的氮肥。几天之后,卢默看到瓶子里冒着气泡,黄豆酱发酵的腐臭味开始在屋内弥漫,妻子却说,这气味很好闻呢。妻子以前爱做馒头饺子,家里存了一袋面粉。自从认识马姐之后,妻子一心扑在种菜上,几乎不再做饭,更别说做馒头饺子,那一袋面粉就过期了。卢默曾把面粉放在食品垃圾桶里准备让垃圾车收走,妻子发现后又拿回来放到了车库。这段时间,卢默回了一次中国,再回来之后,有一天他进入了地下室的暖气机房,发现机房地面上放着两个长塑料箱子,盖着盖子,盖口处缠了一圈保鲜膜。卢默推了推,发现特别沉重,一个足足有百十来斤。卢默问妻子里面是什么,妻子立即摆出严正的姿态,说里面是面粉加泥土,要发酵成肥料,暖气机房的温度最适合。她提前做出姿态,不容卢默反对。卢默本想大吵一顿,可最后发现吵了也没有用。这个塑料箱子太沉了,妻子是一点点把土运进来的,现在很难把整个箱子搬上去,得一点点挖出来,那就更加恶心了。他只好忍受下来。

卢默晚上的活动空间基本在地下室,这里很宽敞,有酒吧、桑拿浴室。他在这里安了大电视和音响设备,看体育直播,听古典音乐,看电影。他发现空间大了有一个重要好处,就是和妻子可以保持相当的距离,双方的容忍度大大提高。他从国内回来几天后,发现有点不对劲——暖气房里有气味飘出来。连日来,他看NBA比赛感觉都不好了,如入噩梦。他知道这气味和那两个箱子有关系,无奈之下去轮胎店里买了一种特别厚的工业级黑色垃圾胶袋,把那两个箱子套了起来,套了两层,又缠了很多层的强力胶带,这样总算是把气味封住了。在接下来的几场NBA直播比赛中,他找回了幸福感。但一个月后,这两个箱子惹下了大麻烦。

深秋后,煤气公司的技工来做暖气炉的定期维护。技工发现了一点问题,要做进一步检修,需要卢默陪在一边。卢默突然发现气味又来了,那两只缠着胶袋的黑箱子就在煤气公司技工身边,表面有点鼓了起来。卢默觉得非常尴尬,怕这白人技工会问他这是什么。可是这个技工什么都没说,干完活儿就走了。到了晚上,来了一大批警车,其中有几部大型的技术车,是重罪组的。他们包围了卢默的房子,探员进屋后把卢默夫妇分在两个地方盘问,问地下室的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卢默如实陈述,心里倒是有一种快意,这下总算可以解脱了。警察到了机房,戴上防化面具,把胶袋剪开,一股臭气弥漫开来,几乎让人窒息。警察以为抓到了大鱼,初步检验结果却是腐烂的面粉。一个月前,温哥华发生一起分尸案,警察只找到一部分肢体,还有一部分没找到。那个白人技师在地下室看到两个裹着黑胶袋的箱子,又闻到气味,于是向警察汇报,所以警察会这样扑过来。这事引起周围邻居的注意,虽然有了解释,但留下的阴影会长期存在。

一件积肥的事居然会引发谋杀分尸的猜想,让卢默沮丧又愤怒。他把怒气全发到了马姐身上,觉得都是她的教唆造成的。然而就在这几天,卢默得知马姐那个大肚子甲虫一样的老伴死了。妻子说,他前天在屋子外边除草,除了草之后对马姐说自己好累,想躺一会儿,结果躺下后就起不来了,很快就死了。卢默一直没见过他,当时听妻子说他的肚子大得像一只大甲虫时,就联想起了卡夫卡小说《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利,觉得他最终要死掉。据说他本来患有严重的内科疾病,去年冬天有一次铲雪之后倒下过,后来缓了过来。他的丧事是悄悄进行的,屋主人都没告诉邻居。马姐把卢默妻子当成最知心的人才告诉她,马姐的儿子和媳妇说房子里死了人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以后卖房子就会影响价格。这事让卢默难过,一个人死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对虫子死了一只,另一只还得继续活下去。马姐之前还有个老伴,现在却得完全独自生活。她还得种菜,还得给儿子家四口人做饭,以后恐怕还得独自除草铲雪呢。卢默有个奇怪的感觉:死亡气息是会传播的,他家地下室的气味和“大甲虫”的气味有关联。

刚搬过来的前几年,妻子对于“白雪丹枫”的热情和种菜差不多各占一半。要不是那次她去排练,卢默也没有机会“谋杀”瓜苗。卢默指望腰鼓队能尽量多占去妻子的时间,以分散她对种菜的痴迷,但事情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妻子越来越不愿意去参加那边的活动,与之渐行渐远。从妻子每次活动回来的叙述和轻微的抱怨中,卢默惊讶地发现,这么一个离家乡万里之外的中老年人的业余组织,竟然也会有国内的体制气息。

妻子说先前在绿皮屋那里华人社区的活动都自由松散,会员根据自己兴趣打牌、跳舞、打太极拳、舞剑,但“白雪丹枫”不一样,有着严格的组织纪律。每周五上午先开大会,由会长做报告,回顾过去一周的工作,再布置下周的要点。报告中会点名表扬人、批评人。开会时大家都很安静,不能看手机,不能迟到早退。现任会长李书林——一个有着男性名字的七十岁的女性,在国内可能当过区长什么的,很有领导经验。她用国内那套办法来抓队伍的训练建设,从中国领事馆获得资金,从企业拉到赞助,别的华人社区协会领导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白雪丹枫”在她的领导下,协会的跳舞队、合唱队、腰鼓队在大温哥华区没有对手,有很多演出机会。卢默妻子对于演出兴趣不大,只是想交交朋友,跳跳广场舞健身。卢默也觉得这些演出没什么好看的。演出队的服装和化妆都不错,看起来色彩斑斓,但毕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女,最大的都八十岁了,专业水准有限。卢默想起“文革”的时候大家都会争着去看红卫兵文艺演出,那时确实没有东西看,所以会觉得好看,但现在好看的东西那么多,这些老人这么热衷演出有什么意义呢?当地的华人媒体经常报道“白雪丹枫”的活动,李书林上过很多次中文电视节目,成了名人。虽然协会有章程,三年换一次会长,但她总是在没人竞争的情况下继续当选,连当了四届。妻子说,每个周五开大会时她的讲话总是底气十足,脱稿一讲就一个多小时,留下来给会员自由活动的时间很是有限。卢默妻子和几个队员喜欢跳跳广场舞,约了时间在社区中心外边的场地自己练练。结果腰鼓队里的张琴打了小报告给会长,会长在周五大会上严肃指出这种违反纪律的行为的危害性,严令马上停止。这事之后,卢默妻子感觉受到孤立,会长给她穿小鞋,她在腰鼓队的演出位置由原来的前排被调到了后排。慢慢地,她对协会的兴趣降低,最后干脆就不去了。

现在妻子把全部精力用到后园和那块“飞地”了。

园子里开始出现了白粉病。这种病最早是出现在日本青瓜上,这种植物藤叶巨大,长势凶猛,巨无霸一样,在它边上的作物,养料水分都被它抢走了,长不起来。在结出第一批瓜果之后,它的叶片上出现了白粉,紧接着藤蔓也有了白粉。妻子如临大敌,知道这个病会传染,是一种真菌病。她马上采取了措施,戴上手套,用酒精消毒园艺剪刀,把有白粉的叶蔓剪下来密封在一个专用的大桶里。但为时已晚,日本青瓜很快垮了下去,叶蔓上全是白粉,看起来有点恐怖。卢默最近看过一些纪录片,知道真菌会侵入活体,在活体上生长。一只蜻蜓还保持着飞翔的姿态,但它的头上已经长出蘑菇状的菌株。他还看过一部美国电影 The Ruins (《恐怖废墟》),写一个真菌的秘境,那屋外有很多好看的植物,细看是人形的,是人被真菌侵入后变成的真菌体。日本青瓜被全部移除,装入树叶袋子被政府的绿叶车收走了,但是白粉病还是开始在后园传播了。先是同样有大叶的蒲瓜开始染病,妻子发现一片剪掉一片,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紧接着所有的黄瓜也变成了“白瓜”,只有丝瓜安然无恙。白粉病不仅长在瓜菜上,也转移到了花木上。那棵丁香花的叶子上全是白粉,玉兰花的叶子上也有。

卢默妻子把白粉病的原因归结为园里缺乏阳光。她对于阳光特别在意,好比古希腊哲学家狄奥根尼,当亚历山大大帝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挡住他的阳光。她整天都在打园子里挡住阳光的树木的主意,恨不得将其砍尽杀绝。但是挡住阳光的树木都不是长在他们自己家院内的,而是邻家的。在刚搬进来不久,卢默就注意到后院右侧的邻家,一棵枫树的一条大枝杈伸到了自己的屋顶上方,大风时能接触到自己屋顶,大量的树叶都掉落在他家屋顶上。他家栅栏后长了好多棵枫树,不像是栽培的,应该是树上掉下种子自个儿长出来的,正处于疯长状态,树干把栅栏都顶得歪倒了。这家邻居屋里住着一个精神病人的事是妻子了解到的。妻子常常会拿着扫把和簸箕在前院扫树叶,傍晚时出来散步遛狗的人经过这里,有的会停步和她聊几句。斜对面一个前南斯拉夫籍的老太太告诉妻子这屋里有个精神病人,通常有一个印度女佣照顾他。他的兄弟是屋主,有时会过来一下。卢默在早晚的时间观察过这家,晚上有一段时间屋内会见人影闪动,其他时间都很安静,而屋内的灯是彻夜不灭的。在他搬入半年多后的一天,他看到这家的露天平台上有个人在刷油漆。最初卢默以为这是个油漆师傅,但是发现这个人穿着很随便——短裤汗衫,脚底是拖鞋,留着花白胡楂,头发稀稀落落,脸色苍白,像个长久不出门的人。他猜想这可能就是屋内那个精神有病的人。有一天,卢默在这家邻居前门的马路上看见他在打开的车库门口,车库里有一个木工工作台。卢默过去打招呼,说自己是他后院的新邻居,说自己看见过他在露天平台上刷油漆。

你以后有刷油漆的活儿就找我吧。他说。

“好啊,看样子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卢默说。

这天卢默对他说,想和他兄弟联系一下,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让他交给他兄弟。两天后,卢默接到他兄弟的电话。卢默说他家的树长到了自家屋顶了,再不修整会伤到屋顶,造成大损失。对方答应让修剪树的专业人员来看一下。卢默请了一个叫大卫的砍树专业人员来看了一下,对方说不仅屋顶上那棵树要修剪,沿着围栏其他三棵树也要修剪,要一千七百加元。卢默打电话跟邻家屋主说,树是你家的,费用你出吧。对方说,按这边的规则,长在你家上空的树要你家付钱修剪,但我还是愿意付一半的费用。卢默觉得这样也不错,就请大卫过来把四棵树都修剪了。两天后,一个干瘦的印度妇女送来一张支票,上面写着八百五十加元,刚好是费用的一半。

这些树杈原本铺展在后园南边的天空,打掉之后阳光好了很多。还有一件让妻子意想不到的好事,这几棵树的根扎得不深,有一棵在砍掉一边的大枝杈之后,另一边重心失衡,在一次刮大风时倒向了邻居家房子一侧,还好没有伤到屋子和人。隔壁这家自认倒霉,请了好多大胡子的中东年轻人过来把树分解掉了。这些年轻人身强力壮,可是干活儿都在磨洋工,闲聊、抽烟、喝咖啡,他们都是亲戚朋友,无偿来帮忙的。卢默发现这家其实很节省,舍不得花钱请工人,但上回商量出钱砍树,他却很痛快,真是豪爽爱面子的人家。自此,南边的阳光好了很多,妻子脸上的“阳光”也多了很多。

南边的事搞定了,卢默妻子开始打北边围栏外福建人家大树的主意。这树很大,长在两个院子之间的木墙边,因为在北边,按道理是挡不住阳光的,可有一大杈长到了卢默家这边,遮住了天空,像一把大伞一样,挡住了雨水。木墙下的花木都长在这树荫下,在树下的丁香、芍药、绣球从来不开花。妻子关心的则是她的菜地,那树冠已伸展到菜地上空。妻子鼓动卢默和福建人家商量,让他们把伸过来的树冠砍掉,费用仿照先例各出一半。卢默觉得妻子这是痴心妄想,和福建人家已经有矛盾存在,看得出男主人对卢默夫妇进出“飞地”已有敌意,和他商量砍树完全是自讨无趣。妻子越来越对福建人家的大树杈感到不满,每天都会嘀咕,搞得卢默很烦。夫妻之道很神奇,两个人长久在一起,相互受影响,据说老了之后模样都会很像。卢默夫妇对于彼此提出的建议第一反应通常都会持反对态度,可在潜意识里又会想去执行。有一天,妻子在轮胎店派送的广告里看到,一种修树工具打折百分之五十,就让卢默开车带她去看看。这是一种可以伸缩的树锯和剪枝刀,头上有两个工具,一个是短剪刀,用拉绳的方式控制剪刀,样子会让人联想起乌贼鱼嘴里面那一对黑牙齿;另一个利器就是钢锯板,用元宝螺丝固定在刀架上,锯板有半米长,土耳其弯军刀形,很厚实,锯齿特别锋利,拿在手里像万圣节的死神镰刀。卢默喜欢这个工具,马上买了。卢默妻子说这个工具好使,你用它把福建人的树给修理掉吧。卢默当场就觉得不可行,福建人家那树杈太高,这个工具够不到。妻子动了气,你不剪那树,还买它干什么?要是当时还没付过钱,也许卢默真的会不买了,但已经付过账,卢默就不想退货了。就因为争了一句,回家路上妻子和他都在生闷气。

第二天卢默早上五点就醒了。这个时候就醒来有点反常,可再睡也睡不着了,他于是起了床,洗了一把脸,刷了牙来到园子里。早晨园子里鲜花草地都特别清新,连妻子种的那些蔬菜瓜果也翠绿可爱。他去车库里把昨天买的工具拿了出来,其实早上醒那么早和惦记这玩意儿有关系。他把那死神镰刀的包装拆了组装起来,先是锯了一点东边有游泳池那家伸展过来的柏树树枝,那钢锯片太锋利了,简直是削树如泥。这工具带着可以伸缩的长柄,卢默把它拉伸开来,有三节,长度很长,好像可以够到月亮,帮吴刚把那棵桂花树锯断。这个联想让卢默膨胀了,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卢默把死神镰刀伸向福建人的树,但是刀头还差一米多才能架到那树杈上。卢默此时完全被一种力量控制住了,不顾一切想把这大树杈锯掉。他回车库搬出一张人字梯子架到了树下的玫瑰花丛,这样卢默爬上三级就够到了。卢默知道这梯子安全范围是三级,再上一级就危险了。为了防止树杈倒下砸到下边妻子种的瓜菜,卢默还支了一个折叠桌子,这样就不会砸到菜地了。卢默开始锯树,这树是长到卢默家园子这边的,市政律法规定可以自己修剪。尽管卢默有权利,但他还是尽量小声点,不想惊动福建人,免得说来说去麻烦。卢默上了三级梯阶,还是够不到,只好上到最高的第四阶。锯刀好锋利,每一刀都带出很多锯末,他没戴防护眼镜,也没戴手套,只见锯片很快深入到枝杈中间,很有快意,很有成就感,这种快感就像你即将成功地从鼻孔深处挖出一块硬鼻屎一样。树杈锯到一半,出现一个预料不到的情况,大树杈的切口在自身压力下断开了,哗啦啦往下倒,但是在锯口处的树皮还连着,这个地方因为弯曲聚集着张力,锯板被树皮挤压住,特别难拉动。卢默的手臂已经没有力气,咬着牙坚持把最后一点树皮切断。突然那连接处断开来,大树杈完全失控,直直往下掉。卢默这时才发现这树杈极大,好像轰塌下来一样,觉得会压到自己。他慌乱中丢了镰刀,从梯子上往下跳。卢默落到了草地部分,他事先已经留了好几米的工作空间。卢默着地以后,因为想避开掉下的树杈,急着往边上躲,但跳下的冲力使他失去了平衡,身体朝房子的石头平台那边冲去。说实话,要是年轻时候,卢默是能够保持平衡的,但现在他无法控制身体,只觉得自己在失速状态,整个人像一段木头一样倒下,头部猛然撞到了坚硬的石头。左额部也许是左脸部,感觉就像一个鸡蛋往石头上猛一碰,开裂了。他脑子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这下玩完了,有可能把脑壳摔裂了。卢默很快意识到自己是摔在了石头平台的台阶上,那些台阶边角锋利且粗糙,像刀口一样,新石器时代猿人的石头工具就是打磨成这种形状的。卢默抬起头,用手捂住伤口,左眼这边黏糊糊的,像摸到了一团粥。卢默想,很可能眼球摔碎了,他痛心地明白自己又一次面临绝境,他得把自己救回来。他慢慢抬起头,右眼还能看见,他站了起来,往屋内走,看到露台桌子上有一个布的太阳帽,就用它捂住伤口。在这转换之间,他发现左眼还能看见东西,没有瞎。他大声呼叫妻子,在他叫第三声时,妻子从沉沉的睡梦中被唤醒,回应了他。妻子下楼见状吓得团团转。卢默坐到了上二楼的楼梯上,让妻子赶紧拿电话过来,他右眼能用,拨了911,说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头部。与此同时,他让妻子用手机打电话给女儿,妻子自己的手机从来不用,现在又不知道卢默手机的开机密码,没法打电话。卢默打完了911,发现妻子不在身边,就大声叫她。她在楼上洗手间说自己洗一把脸。卢默说,我都快死了,你还洗什么脸。妻子又急急忙忙跑下来。女人在危急时的反应有点奇怪,小时候听说过发生火灾时,女主人竟然忘了抱小孩出来而是抱了马桶。也可能妻子只是看到卢默用布帽捂住的脸,身上其他部分都好好的,还能说话行动,没觉得太严重。卢默自己打通了女儿电话,要女儿马上过来。这时候急救车来了。急救员见得多,很镇定,问他六点钟怎么就独自锯树了。当卢默拿下捂住伤口的布帽,急救员看到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说了一声,我的天,你真有本事,把自己摔成这样。他给卢默做了紧急包扎,除了头部,还给他膝盖外侧的擦伤也做了处理。担架抬过来了,还给他戴上了氧气面罩,吊了输液袋。很快卢默被放上担架,抬出了屋门。这一刹那,他觉得上救护车有熟悉感,好像经历过,可事实上他是第一次,不知这感觉哪儿来的。卢默知道,这下自己已得救,不会死了,他不知道自己伤口的具体位置,之前发现左眼还能看见,觉得可能是伤在额头或脸部。一旦觉得自己死不了,眼睛没瞎,他的想法就多了。以后脸上有个大疤痕怎么办?也许得把头发留长,挂下来遮住伤口?救护车很快到了急救中心,开始了轮候。温哥华公费医疗的一个重大弊病是急诊轮候时间很长。卢默之前有过轮候经历,发高烧等了五六个小时,甚至有病人在等候期间死去。他这回也一样要等,也不知要等多久。他开始觉得很冷,早上起来没吃东西就锯树了。女儿已经来到医院,向护士要了两条床单盖在他身上,他才不再打哆嗦。现在开始了等候,他暂时也没事,除了眼角包了一块纱布,看不出有什么大毛病。他想闭眼睡一会儿,伤口在刺痛。

现在他觉得,这一次的事故是不应该发生的,完全是自己的粗心大意造成的。几年前有一次,妻子的哥哥站在人字梯上用借来的电锯锯树枝,因为重心太高失去平衡掉下,腰砸在倒下的梯子上,断了几根肋骨,是卢默开车送他去医院的,这样的教训怎么都不记得呢?他还想起在老房子的时候,他在一条小路上看到一个白人男子爬上一个高高的梯子锯树,那梯子架在圆形的树干上不稳定,翻转过来,这白人从空中掉下倒在草地上。当时他还过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还记得那家伙痛苦又不高兴的脸,说不需要帮助。这些事情他都记得,怎么还会犯这样一个低级的错误呢?事故的起因就是昨天下午轮胎店买的那把可伸缩刀具,如果没有比平时便宜了百分之五十,妻子是不会买的。他想起当时买下的时候,对妻子明确说过自己是不会用它来锯福建人家的树的,可仅仅过了半天,他怎么就完全改了主意,独自在清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去锯那根大树杈呢?他知道原因就是和妻子的那几句争执。虽然昨天他拒绝了妻子的要求,但是心底里还是受了影响,在潜意识深处,他总有一种想取悦妻子的倾向,于是才会开始犯一系列的错误。他不想把这事怪在妻子头上,更多的是怪自己做事不小心,年纪一大把了,还会干出这种蠢事。他闭着眼睛,没睡着,听到妻子和女儿说事情的经过,发现妻子把昨天要求他锯掉福建人家树杈这个事实掩盖掉了,还说他脑筋有问题,这么早一个人爬上梯子锯树。卢默突然觉得生气,插上嘴说,是你昨天在轮胎店里要我锯掉福建人的树好不好?妻子立刻正色反驳,说没有这样的事。卢默一气,伤口剧痛起来。女儿及时制止了两个人的争执。

又等了很久,来了个很壮实的女医生要给他缝合伤口。她解开纱布,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知怎么下手。很快她发现了伤口里有碎骨头,知道伤得不轻,先要处理骨折。CT扫描显示左眼上方的骨头撞碎了。急诊部门把他转到了美容手术部门,伤口在脸部,医院要把这个伤口的疤痕尽量做小,所以要让美容医生做。卢默算是运气好,如那个医生不负责随便缝上,里面的骨头歪着长,他以后就会变成一怪物,至少是个“吊眼皮”。

到了美容手术门诊,他虽然是急诊转来的,医生也得把之前预约的病人处理完,才能轮到他。等了三个小时,医生终于来了,是个白人,样子有点像传说中的白求恩大夫。女儿在一边介绍了他的受伤过程,还说他本来一个星期后要去北京做新书发布会的。医生回了一句话卢默听到了,说黑眼圈做新书发布会给人印象更深。医生还说,骨头碎了好几片,如果没有骨头抵消撞击力,那眼球就碎了。撞击力量很大,撞在左眼上方,把眼角都震裂了。妻子当时看到了伤口血肉模糊的样子,就跑到外面去了,女儿说她一直在哭。医生剔除了碎骨,先缝合肌肉部分,又缝合皮肤部分,是按照美容级别做的。做好之后,医生交代女儿如何护理——每天要用纱布棉花清洗,涂上药膏,然后开了药方,说可以回家了。卢默听到妻子对女儿说,不需要买纱布棉花,她三年前从中国带回来的药棉纱布还留着,可以用。卢默说,我这个是严重受伤,怎么可以用那些放了多年的东西呢?他简直无法相信妻子会有这样小气的想法,他这个时候没有办法自己去买,好在女儿在身边,都按医生处方买了新的。

下午三点回到了家。女儿一家本来计划这天要和朋友去野营的,卢默觉得现在既然回到家了,妻子会护理他,就让女儿回家照常带孩子野营去。他躺在起居室沙发上,脸上还全是血痕和医院手术时留下的药水,人很虚弱,需要妻子的护理。他让妻子打点热水给他擦洗一下脸上的血水。妻子的动作却显得僵硬,说自己感觉很不好,要崩溃的样子,开始哭个不停。卢默知道现在不但不能指望她护理,还得去照顾她的情绪,赶紧打电话给女儿,要她不要去野营了。女儿、女婿取消了野营,带着三岁的儿子又回到卢默家里。

女儿一过来,妻子便把卢默交给她,说自己在屋里透不过气,要到院子里去。很快又听到她惊呼倒下的树压到了她种的菜,要女婿帮她把大树杈处理掉。女婿和外孙都到园子里去了。女儿打来了热水,把卢默脸上的血水擦掉,给他吃了消炎的药,之后给他做容易下咽和消化的饭。他听到了妻子在园子里大声说话,很兴奋的样子,意思是这个大树杈除掉之后,后园的阳光好了很多。她在女婿的帮助下把树杈分开锯断,搬到别处,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在做这个。卢默的女儿给他喂了一碗菜泡饭。卢默想着之前看过的一个新闻——安省有个爱打猎的女人受刑事指控,说她前段时间和丈夫及朋友去西部的卑斯省猎熊,错把丈夫当猎物打死了,她带着丈夫的尸体和一头猎杀的熊回到了安省的家,忙着出售打死的熊,却把丈夫的尸体放在车库不理。这是几年前看到的新闻,本来完全忘了,现在却在他脑子里浮现。天慢慢黑下去,妻子一直在后园处理树杈。卢默想着想着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屋里很安静,后园也安静了。他问女儿,你妈在哪里?女儿说不知道,好像不在后园。卢默听到后园没一点声响,知道她肯定是去“飞地”了。他不想在沙发上过夜,就起了身,上楼到了自己的卧室。妻子的作息时间和他很不一样,家里空房间又多,他们早就分房睡了。妻子还没回来,他心里不是滋味。自从下午回到家里,女儿过来之后,妻子就没有再来看过他一眼。吃饭时都没过来,也没有一句问候的话。到现在都晚上九点多了,还不见她的影子。卢默心底一阵阵愤怒不时涌上来,每一次愤怒涌来,他都能感到伤口的血水渗了出来。现在他只能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已经入夜,屋里女儿一家都睡了。可能由于身体受伤,卢默这会儿胆子很小,害怕独处。他的伤口在闪着痛,吃了止痛药也没用,脑子里如开着柴油机一样突突响着,安静不下来。他进入了梦魇状态,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从树上跳下来摔倒是被一种力量控制着,那个力量像是鬼魂一样,是有形的,像一群蝙蝠发出尖厉的笑声。关于鬼的想法他不是现在才有。他之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之后就在悟这个问题。陀氏长篇小说《群魔》的开篇,引了一段《圣经》: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稣,准他们进入猪里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身体出来,进入猪群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到湖里淹死了。放猪的看见这事就逃跑了,去告诉城里和乡下的人。众人出来要看是什么事。到了耶稣那里,看见鬼所离开的那人坐在耶稣脚前,穿着衣服,心里明白过来,他们于是很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中,很多人物都是被“鬼”控制着的。卢默很早就读他的书,前年还买了他的十一本全集,很佩服他的深不可测,但是真正进入他的小说世界里面,感觉到里面那些被“鬼”控制的、带着疯狂的人物气息还是近年的事。因为他时常感觉到,鬼就在他自己身上,就在他的家中。

此时,他躺在黑夜中,伤口渗着血水,而妻子还独自在那块“飞地”里铲土。当一阵阵怒气从心底直涌上来,他看到蝙蝠一样的鬼精灵发出吱吱笑声。当他深呼吸把情绪平复下来,鬼精灵就会泄了气伏下去。由于头部受伤,他更容易在黑暗中感知幻觉中的精灵。他现在觉得自己从梯子上掉下一定和几个月前“谋杀”瓜苗的事有关,当时他用白醋和盐杀死瓜苗,内心感到一阵阵带着邪恶的快意,现在他觉得那就是一个鬼在指使他。而此时,鬼已经控制了整个屋子,整个局面。但是他发现自己也能控制这些鬼精灵,只要他平静下来,精灵蝙蝠就飞不起来,倒挂在天花板上。

他心情稍稍平静后,另一件事情浮上心来。上午他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不久前自己已经历过一次,但事实上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上救护车。这种熟悉感是他潜意识里的一种超验,来自多年前妻子那次坐救护车事件。事实上,妻子那次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根本不在现场,而是在一架波音777大型客机上,在一万米的高空飞往国内,去义乌采办集装箱。那段时间生意特别忙,卢默有十多个礼拜没有休息过一天。他天性不是做生意的人,而是读书人,生意繁忙让他烦躁。他计划买一个商业铺面,以后收点租金过日子,不再为生计奔波。那段时间他看了很多铺面,都没找到满意的。在他订好机票回国办货的前一个晚上,地产经纪人告诉他在市中心唐人街有个上居下铺的物业还不错。他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想去看看,但是那一天特别忙,因为第二天要回国,他和妻子发了很多货,到了五点多的时候,还有一个订单没做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不想再干了。同样筋疲力尽的妻子对他说,我实在饿了,你去买一个甜饼给我吃,我来把最后一单做完吧。后来就是这样,妻子把最后一单做完了。回到家之后,卢默还惦记着唐人街那个物业,跟妻子说晚上过去看看。妻子说,今天就算了,我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再说你明天要回国,看物业的事情不要紧的,有空了去看看,没空就算了。卢默为这句话大动肝火,说物业的事怎么会是可看可不看呢?比什么都重要呢!移民加拿大后,在巨大的生活压力和过于劳累的情况下,卢默的性格变得很暴躁,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他知道这不对劲,可还是总把原因归到妻子头上。他和妻子为此大吵了一顿,还摔了门。那个时候,妻子膝盖痛,她出国前是个坐办公室的会计,也不喜欢运动,是个弱女子,现在要搬运大量货物,干重体力活儿,日子一久把膝盖软组织伤了,晚上痛得只能躺在楼下沙发上架着腿才能入睡。之前每次回国,妻子都会给他整理箱子,放上换洗衣物,这一回,妻子没有给他弄,他自己气呼呼地收拾了行李箱,然后便睡下了,可刚刚睡着不久,就被妻子叫醒了。妻子从楼下沙发上跑到楼上卧室,钻到被子里,说自己的胃很痛很痛。卢默说,那吃点药吧,你胃痛时不是吃那个胃炎干糖浆粉末吗?妻子说,这回痛的感觉不一样,不知能不能吃,吃死了怎么办?卢默觉得不可理喻,这种糖浆怎么会吃死人呢?就回了一句,吃死了就吃死了吧!这话激怒了妻子,她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说,你太狠心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妻子又跑到楼下沙发上,独自睡了。卢默后来就没睡着,心里不安宁。四点钟他起来下楼问妻子情况怎么样,妻子说,你回国吧,等天亮后我会和女儿去看医生。接着预约的出租车就到了,卢默离家去了机场。

卢默在机场心神不宁,打了电话回去询问。女儿说妈妈还是很痛,等天亮要去看急诊。卢默这时想过是不是取消飞行。他让女儿把电话给妻子,说情况严重的话他就不上飞机了。妻子说,你还是去吧,我这里能应付。其实那个时候她的疼痛指数已经到了十级。卢默就这样上了飞机。那架飞机上刚刚开通了飞行通话,收费很高。他在飞机上打了电话回家,女儿告诉他妈妈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结果打911叫了救护车,目前在医院急诊部轮候。当时卢默只想马上掉头飞回家,心像掉进油锅一样煎熬着,后悔前一晚所做的一切。他知道犯了大错,不该飞出来。到了上海,他又打电话给女儿,女儿说病因还没找到,还在等待。卢默马上去加航服务台说明情况,对方同意免费改期,两小时后他就坐同一架飞机飞回了加拿大。妻子的病情查出来了,是盲肠穿孔,穿孔后不痛了,但是脓水全进入腹腔,还在等着做手术。

连续几天没躺下过,那个晚上他终于可以躺下,但是病房里没有地方,护士对他宽容了一点,他就在地上铺了毯子眯了一下。本以为做了手术就会好了,但是妻子还是在发烧,说是极度难受,一直在呻吟。医生却要求她出院,告诉她回家后体温如升到38摄氏度,可再次来医院。妻子回到家一天后,体温升到38摄氏度以上,又回到医院。CT查出她腹腔里全是脓液,后来在CT指引下在后背打了洞,挂着袋子排脓液。卢默守在妻子床边,看她睡着的时候呼吸急促,很害怕妻子会死去,但是妻子在煎熬中有所埋怨的时候,他又马上会针锋相对,反驳她。记得妻子第二次做手术时,是在失声痛哭中进入手术室的。

那是一次血光之灾,他后来了解到很多人在盲肠穿孔后都死掉了,即使在现在医疗条件良好的情况下,这种病情死亡率也很高,而他竟然在她腹痛难忍来到他被窝求援时漠不关心,还在她盲肠穿孔之际飞往义乌。这个错误后来被他回国后马上返回的事情掩盖了,朋友都说他马上返回做得很对,是个好丈夫。这些话使得他忘记了妻子在他不在身边时的无助和恐惧,他甚至还为自己能马上返回自我感动。而此时此刻,他自己正经历着血光之灾,和妻子换了位置。他再次想起妻子当时孤立无援在医院等他,而他却上了飞机;妻子处于死神的影子下面,而他却选择了离去。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卢默听到车库门响,应该是妻子从“飞地”回来了,她独自一人在“飞地”摸黑干到现在。卢默以为妻子现在应该上楼来看看他,问问情况。他并不想责备她,也不想告诉她自己的伤口在流血,只想和她说不能黑夜里独自在“飞地”里干活。他甚至还要对她说说刚才所想到的,那年自己在她急病下离去的反省之心。可是妻子没有上楼来,他只听到楼下乒乒乓乓的声音,知道妻子现在要开始擦洗楼下的花岗岩地面了,在搬动椅子。他知道妻子一擦地板就要花上几个小时,她会像电影里日本旧时代的女子一样跪在地上用手拿着布擦,还会用热水。卢默知道她是不准备上来看他了。尽管他在心里做了很多自我安慰和自我检讨,还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怒气重新往上涌,伤口里的血水溢出来,透过白纱布从脸颊上淌下来。天花板挂着的精灵开始发出吱吱的笑声,好些开始飞来飞去。

他一夜都没睡着。凌晨两点钟左右,他觉得门被轻轻打开过,是妻子过来看他。他装作睡着了,没有动。妻子静静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看他没反应,又静静走了。

卢默回国办新书发布会的事推迟了。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知道了他锯树杈摔伤的事,都为他后怕。有一个人说,自己的一个邻居去年上树修剪枝条,家人第二天发现他从树上掉到邻居家院里死掉了。这种事故很多,一个在加州的朋友发来一条萧伯纳之死的链接。萧伯纳九十四岁的时候上树修枝掉下来,最后因肾衰竭去世。没想到萧伯纳是从树上掉下来死的,看来作家都喜欢上树修剪,还都粗心大意。这个故事给卢默的事故带来一点雅致优美。他的新书责编看到他家石头台阶的照片,说,这里差点成了一个作家的蒙难之地。

卢默的伤势恢复得很快,眼部和脸部的青肿慢慢消退。他之前觉得自己会破相,可是伤口正好在眉毛处,伤疤在眉毛之下,眼角的伤是撕裂,愈合后没疤痕。一个星期后他自己开车去医院拆线,边上一个男子和他攀谈,问他是不是骑自行车摔的,他说不是。那人指着他膝盖外侧的伤处说,自行车手最容易摔成这样,他也是车手。这是好事,说明卢默眼角的伤处不引人注目。一个上年纪的女护士看了他的伤口,惊呼起来,叫同事都来看,说这个病人一周前摔成烂番茄一样的眼角现在都好成这样了,真是奇迹,几乎全好了。护士们都说他的体能好,恢复能力超人。医生给他拆了线,祝贺他恢复得这么好。

他受伤后推迟了回国时间。仅仅过了十天,他就飞回中国,还去了马来西亚槟榔屿参加了文学活动。他的眼睛还有青肿,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遮挡。在马来西亚期间,他遇见韩国汉学家朴教授,说自己以后万一伤疤去不掉,可能要去韩国整容。

要是真摔瞎了一只眼睛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事他越想越后怕。如果是他自己的原因,比如车祸,比如自己生病瞎了一只眼,他倒是可以接受。但这回的真实原因除了自己草率不小心外,他是受到妻子压力才去锯树的,而妻子事后又断然否认。这样的话,若他真瞎了一只眼睛,最可怕的是他内心会产生重大创伤。他觉得自己会像《星球大战》里的阿纳金,最后变成黑暗尊主达斯·维达,彻底失去欢乐,充满怒火和仇恨。这种内心的毒素力量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他会生活在愤怒和仇恨中,那简直像是被打入地狱。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一座那么好的房子在等着他。那是命运安排的一个陷阱,一个死亡游戏的迷宫。他差点被要命地困在其中。

但是这一切都没发生,只是一种假想。他过了这难关,就像电子游戏里的角色过了一关就吃了很多能量包回来。他的精神比起之前强大多了。

温哥华的夏天很短,一过九月寒风就起。枫树红了一阵子,就开始飘雪,冰天雪地一直到来年三四月,五月才见花开。初春的一天上午,卢默听到门铃轻轻地一响,声音轻得像蚊子一样,而后才听到松开指头的响声“咚”。卢默能感觉到按门铃的人异常羞怯,轻轻按下门铃之后,松开指头也是轻轻地。卢默开了门,见到那位种菜的女士马姐,她是来找他妻子的。卢默第一次和她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之前他都是隔着一定距离观察她。她的脸干瘦,两只眼睛像两个小洞洞,两个活的小东西藏在洞里面往外看。卢默说妻子在后面菜园里伺候土地,让她进屋来。她说不进屋了,她可以从边门到后园去找她。不一会儿,卢默就看见她出现在后园,和他妻子说起话来。这回她带来一个爆炸性消息,说她的亲家公死了,是被麦肯锡街施工的泥头车撞死的。妻子转述这事时没有很多细节,卢默知道这起事故,只是想不到会是她家的人。前天下午三点,卢默按照每天的习惯外出健身走路。他平时习惯从香榭街进入,再从玫瑰谷路走回来,这一路径边上都是漂亮的华屋,花木也好看,走一圈大概一个小时,九千多步。他平时不去麦肯锡街,因为那里在施工,顶上有两台塔吊,他总是害怕塔吊上会掉下什么东西。但今天他想顺便到中央街对面买袋面包,就在结束健步之前穿过麦肯锡街。走到一半见路封了,有很多警车和救护车,说一个老人过马路时被dump truck(运载土方的大吨位自卸卡车,这边的繁体字报纸称之为“泥头车”)轧死了。晚上,卢默在电视上看到警察开新闻发布会,说施工路段上有工人管制交通,车子进出时会亮出STOP(停车)的牌子。死者是个华裔老人,可能不懂英文,看不懂STOP的意思。工人通常只注意管制车辆通行,看不到行人。死者不知怎么通过了管制,径直穿过工地门口,正好满载土方的泥头车倒车出来,他在盲点上,司机看不到他,结果几十吨重的卡车轧过他的身体,他当场死亡。卢默想不到死者会是马姐的亲家公。

又是一次血光之灾。卢默居然有预感一样,听到这事并没觉得很惊奇。这事说起来有点不正常,一个家庭死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并不奇怪(虽然按现在平均寿命来看算是死得比较早)但是一家两年内连续死了两个老人(其实都不老)就有点怪怪的。妻子说马姐亲家公从去年开始,得了老年痴呆,几次外出回不了家,本来是不应该让他独自外出的。卢默觉得这两个老人如果在国内生活的话,可能都还不会死。卢默所在的街区有一个邻里微信群,他发现了马姐家门牌下的微信名字是“生如夏花”。去年“生如夏花”发出了几则消息,说家里有自己种的芹菜和四季豆给邻里品尝,都是有机的,放在车道上自己取,每份收三加元用来买鸡粪肥料。这条微信(也可以说是广告)出现了三次,后来就没有再出现。看来是没有人愿意花三加元到她家去取一包蔬菜。这个“生如夏花”看来是个女性,肯定不会是马姐自己,只会是她儿媳妇。卢默听妻子说过马姐家是她儿子开车去养鸡场取免费鸡粪的,微信里却说是买鸡粪,显然她是想用蔬菜卖点钱回来。还有一点他也奇怪,按道理,这家刚死了人,邻里会在群里表示一下哀悼,可群里不见一点动静,看来这家人没把消息透出来,马姐是把卢默妻子当可靠的密友才透露给她。去年她自己老伴死了也说过家里不让她把死人的事说出来,怕屋里死过人的消息一传出,以后房子就卖不出好价格了。

这屋里住了四个老人有点奇怪。加拿大有个福利,新移民把父母申请过来居住,父母住满十年,过了六十五岁就可以得到一份养老金。卢默之前有个朋友也这么做,把夫妻双方的父母都申请了过来,但男方的父母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就受不了了,回上海去了。这位朋友的父母都是上海吃过公饭的人,见多识广,能自己做选择,但是“生如夏花”这家屋里的老人不是这样,是被安排的。卢默知道四个老人住在这里是不舒服的,特别是被安排住地下室的马姐夫妇。卢默后来听裘先生做地产的女儿说,那间屋子的地下室原来是个室内游泳池,被填了改成住人的房间,阴气特别重,风水不对。卢默一想起马姐和她肚子像甲虫一样的老伴住在这样的地方,就会想起“水深火热”这个词。他甚至还会想到前些年关于“月亮熊”的新闻。为了获取熊胆汁,养殖者在月亮熊胆内插管吸取胆汁。有的月亮熊受不了这苦,会自己把内脏掏出来自杀。看来,在这间曾经有室内游泳池的屋子里,有一股阴暗的杀气,最终杀了两个老人。卢默觉得风水学里说的阴气换个说法就是一种负能量,有人想用一种流行的说法,叫“量子纠缠”来解释这些现象,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鬼”会不会就是这种负能量呢?这些负能量是会传输,到处找依附体的,他自己从树上摔下来,差点瞎了一只眼,还有妻子放在地下室机器房里被当成分尸案线索的臭面粉箱子,或许某种程度上就和这家输出的负能量有关系。

这一天,马姐又送来了一些新的菜苗,是她从中国带来的种子种出来的广西油麦菜。加拿大海关禁止从国外私自带入植物种子,发现了会处高额罚款,携带者还会被列入黑名单。她知道这规矩,她说自己是把这些油麦菜种子包在布里,缝进了棉衣夹层内部才安全带过来的。她送来如此艰难带来的种子培育出来的菜苗,让卢默妻子大为感动。老是受她恩惠,卢默妻子觉得应该表示一点谢意。端午节之前,卢默妻子包了好多肉粽子,特意把十个煮得软熟一些,适合牙口不好的老年人,给马姐送过去。几天之后,卢默听到门铃又胆怯害羞地叮了一下,听出是种菜的马姐来了,只有她才会按出这样独特的门铃声。开了门,看到她提着好几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很多莴苣和青菜,不是苗,是已经长成的。那天,她和卢默妻子在后园边聊边干活儿,她的声音响亮了很多,显得很开心。妻子后来告诉卢默,说她收到了粽子很高兴,她不是因为多么喜欢粽子,而是觉得被人关心。她说自己到了这边之后,基本上就待在家里,没什么人交往。以前老伴在的时候还好些,现在孤独一人不好过。她知道社区里有个“白雪丹枫”组织,经常有活动,可她不知道怎么参加。她说自己想吃点虾皮,告诉过儿子一次,可没见儿子买来,可能是媳妇不让买。她说自己倒是有点钱的,有退休金,上回从国内回来时就带了六千加币,可是自己无法到超市去买虾皮,再说,也怕买了儿媳会不高兴。马姐说她家最近情况有变化,儿子一家不再下楼吃饭了,她三顿做给自己吃。之前儿子一家每天晚饭下来吃,只有买了本地鸡或者龙虾的时候,他们才会在楼上和岳父母一起做了吃,而现在什么时候都不下来了。她抱怨一切都是亲家母教唆的,她其实知道都是儿媳做的,但即使在背后,都不敢直接指责儿媳,只把一切归到亲家母身上。她说亲家公死了后,亲家母常去儿子家,要给儿子家提供大量蔬菜,因此需要更多的地种植,于是原来划给她的那块阳光好的地被亲家母抢走了。之前她有部分瓜菜种在桶里,媳妇嫌难看,破坏后园景观,不让种了,现在她几乎是无地可种。那天她和妻子说了很多,卢默看到她用手背抹眼泪。卢默说她在这里这么受罪,干吗不回国内去?卢默妻子说她其实也想回去,在老家她有亲友,是县城的退休工人。先前儿子一家忙着上班挣钱,没人做饭照看孩子,她得帮助他们。其实现在小孩已经大了,也不要她做饭了,本来可以回去了。可是再等两年她就可以拿加拿大福利金了,所以还不能回去。

卢默妻子说着这些,觉得马姐挺可怜的。卢默表面附和着点头称是,可心里有另外的想法。他觉得妻子所说的只是一种表象,真相也许不是这样。马姐在这里可能并不是只在受苦,这是她选择的一种生活,一种比在国内更适合她的活法。卢默有一次带外孙去社区的儿童游乐区玩,看到对面走来一个很精神的、上了点年纪的女人,走路有点拖腿,脸色红润,也许略施过脂粉,戴着个新棒球帽,和他擦身而过。卢默觉得这人眼熟,好像见过,一直到外孙跑去玩爬梯,他独自坐在长椅上,才想起刚才看到的人是马姐。她看起来和之前在他家后花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就像是两个人。但卢默确信是同一个人,因为擦身而过时,虽然她似乎视而不见,但洞穴似的眼窝里的眼神显然是有反应的。她装扮整齐,疾走而过,精神十足。相比那个受欺凌的老妇,卢默不明白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卢默夫妇和隔壁福建人家的关系越来越不好了。

上面说过,在福建人搬入之前,卢默夫妇已经在“飞地”里开荒种菜了。福建人一开始也是承认卢默妻子对“飞地”的使用权的,但后来一直在制造事端,加以骚扰。有一天妻子怒气冲冲回来说,福建人阿秀告诉她,今天她家会洒除草剂,把“飞地”里的杂草杀死,自己再铺新草地。到时除草剂会洒到她的地里,问她还要不要种菜。卢默妻子说当然还种的。为了安慰妻子,卢默帮她用几个空的花盆把“飞地”里的冬瓜苗盖起来挡住除草剂,总算度过一次危机。没隔多久,这家男的开除草机把除掉的草叶全喷到了卢默妻子的菜地里,把苗全压住了,架子也倒了。卢默看到这种情况,觉得邻居开始使坏,劝妻子放弃算了。可是妻子却有寸土必争的决心,要继续种植,每天提着两桶水从邻家前院小径进入“飞地”。卢默说,既然已经和他们家有意见了,怎么还可以从他们的领地进入?在美国,这种情况,人家都可以射杀你。妻子说,如果连门口都不能经过,那还算什么邻居呢?卢默哑口无言,妻子的逻辑和常人完全不一样。接下来,妻子每天还是提着两个水桶从隔壁家经过,卢默不知道她遇到阿秀会是什么样,是打招呼还是装作没看见?卢默在福建人搬来之初,对这家印象还不错。冬天他们铲雪很认真,每次雪后,中午前都会把雪铲干净,很多时间男主人不在,都是阿秀独自铲的。有一回卢默的铲雪机因为油路不通开不起来,阿秀还主动把自家铲雪机给他用。如果没有这块“飞地”的话,他们本来可以做好邻居的,妻子也可以和阿秀交往。但这块“飞地”引得他们生出私心,想占为己有,不想看到别人染指。还有,妻子每天提着两桶水从他们家门口经过,两年多了,要是换成他自己,肯定会无法容忍这种行为。妻子造成的问题让他很为难,现在他都无法和这家人说话,妻子发现他和福建人说话就发脾气。疫情初期,他中止了去健身房游泳,也减少了在外健步,开了后园两侧的小铁栅门,绕着自己房子打圈子,一圈下来也有近百米。他习惯逆时针方向走,可是经过邻家高台下时常见阿秀在那里,要打个招呼。为了避免每个圈子都看见她,他改成顺时针绕房子走,这样经过时他的背冲着高台,即使她在也不会照面,免了见人不打招呼的尴尬。最近这段时间,卢默发现一些新的情况,福建人后院高台上常有一些人过来聚会,吃烧烤、喝酒,都是些年轻人,头发剃得很短,露着发青的头皮,好些人说东北话,不只是福建人,有一天还看到几个人在玩手枪。

卢默夫妇在背后一直称这家邻居为“福建人”是有原因的,是来自童年时期的语言记忆。卢默夫妇的家乡和福建相邻,处于江海边上。小时候大人常在他们不听话时说,要把他们卖给福建人打海参。大人说福建人买了小孩会把小孩装在竹篓子沉入海里,海参要吃小孩的血肉,会爬过来贴在小孩身上,然后福建人就把竹篓子拉起来收获海参。这个民间说法让卢默家乡那一带的小孩记忆深刻,也造成了对福建人的偏见。然而事实上,在美国和加拿大的福建人中确实有庞大的黑帮组织。邻居福建人家看起来也有些反常,会进出一些看起来像是黑道的人。某个半夜,卢默在睡梦中想起了早年记下的一个故事细节,是写在一个年轻时代的笔记本里的。这个本子应该还在一个纸箱子里,放在二楼的储藏室,于是他起身到储藏室里找这个本子。他平时很少进这个储藏室,夜里更是第一次,他发现储藏室竟然还有一扇百叶窗,透进微弱的光线。他出于好奇凑近百叶窗往外看,发现光线是从下方福建人家屋里的一扇气窗孔里发出来的。他一不做二不休,拿来一个望远镜往里看,发现不少人影晃动,还看见一些大花盆里有绿色盆栽。他突然明白了,这家是在种大麻,他调整望远镜焦距,看清的确是大麻的叶子。最近加拿大政府把吸食大麻合法化了,大麻用量增加,地下种植大麻的人越来越多。卢默看过《绝命毒师》和《毒枭》之类的剧,脑子里全是这类故事情节。他想起福建人家里老是有电锯的声音,又联想到墨西哥毒贩电影里毒贩经常用电锯杀人。这个晚上他不再去找那本青年时代的笔记,刚发现的这个事情让他心慌。他后来没有对妻子说这件事情,她知道了万一张扬出去可能会引来大祸。

终于有一天,妻子气急败坏回到家里,说“飞地”种的东西全死了,被害死的。早上她去浇水的时候还都好好的,每片叶子都很有力量,现在却全枯萎了。卢默因为过去干过这样的事,马上明白是邻居对妻子的瓜菜用了猛药。他心里倒是觉得这样还好些,让妻子断了再去“飞地”的念头,然而就事论事,邻居也太嚣张,太欺负人了。卢默担心接下来会出现直接冲突的局面,在妻子受到别人攻击时,无论如何他得站在妻子一方,他是被卷进去的。如发生直接冲突,他家根本不是邻居的对手,今天他们公开毒死瓜苗就是个警告。女儿也说,千万不要和邻居起冲突,她的两个孩子经常会来外公外婆家,他们在明处,邻居在暗处。妻子还在气头上,摆出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样子。卢默无法劝说妻子放弃,就说,起码你现在不能再从他家前院经过了,那是你的不对。卢默又去看了一下那条“胡志明小道”,很久没用,杂树又都长起来了。他又花了一天时间把通道砍出来,让妻子从这里出入。妻子后来从这里进出了几次,发现瓜苗完全死了,再种植也无望了,开始产生放弃的念头。她的怨气比窦娥还深,要知道,这块地原来是板结的,妻子用了大量的牛粪、羊粪加种植土,还用了很贵的苔藓土和草木灰,才把这土改成松软的。她不能把这好土留给“敌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妻子利用夜幕从“胡志明小道”出入,用手提着桶,装着这些好土运回到自己家里。这些都是卢默睡觉后妻子去干的,当时他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年妻子才告诉他。不久后有一天,卢默经过弯道路边时,看到“胡志明小道”深处被一大排铁丝网墙拦住了。起初他以为是政府来铺上的,后来明白了,这一定是邻居发现妻子还在这里出入,就设了铁丝墙。妻子当然很快发现了,但这回她已经无计可施,也知道斗不过邻居,只好咬咬牙忍下这口气。不管怎么样,把那里的好土运了回来,让她的愤怒降低了很多。她能忍受下来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家里已经开垦出相当大的一块土地,还有几十个大桶盆栽,已经让她忙不过来了。

卢默庆幸她终于不再去“飞地”了,却发现她把“飞地”里一股可怕的能量带回家了。她成了夜的一部分,完全沉醉其中。之前她胆小,怕黑夜,怕老鼠,怕毛毛虫,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天黑之后,她开始逐步变得活跃,进入后园的瓜叶菜丛中浇水,用手机照明捕捉害虫,把捕来的虫子装在矿泉水瓶里,鼻涕虫则当场消灭。开始的时候,天黑之后卢默就喊她进屋,她根本不理睬。有一天,他睡了一觉醒来,十二点了,发现妻子还在后园,一股怒气涌上来,卢默平时练就的管控情绪的方法都失灵了。他对着后园大声叫,再不回来我把园子里所有瓜菜全拔掉!妻子照样不理,知道他根本不敢碰一棵她的瓜菜。温哥华有很多野生动物,且不说大型动物黑熊常有出没,小动物如浣熊、狐狸、郊狼还有会食鱼的河狸则成群存在,这些都是食肉动物。妻子说,木栅栏那边福建人家葡萄树下有个浣熊的窝,夜里她在木栅这头能听到浣熊的喘气声,还能闻到它们腥臭的气息。卢默很担心万一深夜里动物真的攻击起来,第二天后园里会见到一具白骨。他无计可施,和女儿商量。女儿说,你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那她不听也没办法,就只好顺着她的性情吧。

妻子对于泥土的热情几近变态,卢默渐渐知道了这里有一个情结。妻子经常会重复一个故事,说她父亲在院子的花坞角落种了丝瓜、红泥、豆角,长大后爬藤到瓦背上。父亲每次拿着杭州篮子爬木梯到瓦背上,都能采摘到满满一篮子。她还经常重复说,父亲每次杀了鱼之后,就会把鱼鳞血水倒在花坞里,那是最好的肥料。她父亲四十多年前在她十三岁时因癌症去世了。父亲的早逝在她内心留下了巨大创伤,现在她获得了大片土地可供种植的时候,父亲在花坞里种瓜种豆的记忆滋长起来,盖过了一切。卢默在厨房的窗口看到妻子对待泥土的那种虔诚。她挖得很深,把土全掏出来放在一个大桶里,然后用手一捧捧捏碎,发现一点草根和杂质都用指尖挑出来,最后把土弄蓬松地铺平,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做一个蛋糕一样细心。

是的,说菜地里的泥土松软如蛋糕没夸张,但刚开挖时菜地可不是这样的,全是黏土,坚硬如年糕,妻子完全是依靠有机堆肥的方法改良了土质。就像有人相信最好的美味是熊掌,她相信最好的肥料是鸡粪,肥力要超过牛羊粪十倍以上。鸡粪也有缺点,就是太贵,一包要二十多加元,合一百多人民币。她知道马姐家鸡粪是她儿子去养鸡场免费取来的,要卢默如法炮制。可马姐没有告诉她养鸡场地点,可能是有意保密,再说,即使知道地点卢默也不愿意干。他这人臭爱面子,凡免费的事情都不愿意干。这年秋天,妻子突发灵感,打起加拿大野鹅的主意。妻子关注的不是这大鸟羽毛的保暖性能,而是它的排泄物。加拿大野鹅在卢默家附近的一个水塘公园里大批栖息,行人小径上全是野鹅的粪便。妻子要卢默和她一起,拿着簸箕扫把去扫鹅粪,说这肥力肯定比鸡粪好。卢默气得脖子发红,说我怎么可以去做这种事情!等他冷静下来,知道妻子不会放过他的,得找个办法满足她的要求。他发现中央大街和七号大街交界处的广场因为大型食品超市每天把过期的面包倾倒出来,吸引了大批野鹅和鸽子,地上铺着一层鹅粪。白天这里车流很多,到了晚上停车场就没车子没人了,可乘机去收集鹅粪。他和妻子戴了口罩、手套,穿上带风帽的衣服,只露出眼睛。他们带上平时扒草的长耙子、扫把、簸箕和一只有盖子的塑料箱,乘着夜色来到停车场。卢默跳下车,像做贼一样心跳加剧,赶紧用长耙子把风干的鹅粪扒拉在一起,让妻子用扫把扫进簸箕,再倒在塑料箱子里。卢默觉得他们这样做,路上行人会以为他们是扫垃圾的工人,但麻烦的是,他那开着后厢门等着装鹅粪的车子是新买的奔驰GLE450越野车,即使在夜色里也银光闪亮,引人注目。

既然提到了车子,那就顺便说说车的事。卢默一九九四年出国前往阿尔巴尼亚,来机场接他的生意合伙人开了一台轮子大小不一的雷诺牌汽车,一侧车窗没有玻璃,得贴着墙停车才可防外人进来。这辆车是合伙人从匈牙利带来的,一天停在地拉那路边被人砸了左窗玻璃,偷走了里面的磁带播放器,不久后,轮胎也被偷了三只,他只好从路边随便买了几个型号不同的装上去。五年后,卢默移民加拿大,在飞往温哥华的飞机上,看到航空杂志上美国通用公司GMC牌越野车结实又漂亮,觉得梦想就是以后开一部这样的新车。他虽然在阿尔巴尼亚挣了点钱,可到了温哥华要买房子,要创业,钱得节省着用,第一部车还是决定买二手的。记得一个雪天,他步行三个小时去找广告上登的一部日本马自达旅行车,在大雪中迷了路。后来他买过一部绿色的美国道奇,开烂后又买了一部GMC Safari厢式车。他先后开着这两部车运送了上百个集装箱货量的货,在路上跑了十年,到后来还一边开车一边构思小说。二〇一〇年,他结束了做了十年的进口生意,专注于自己心心念念的小说写作。这年他买了两部新车,一部尼桑Altima,给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女儿开;一部本田奥德赛,给自己开,他很喜欢这台车,搬入香榭坊新居后还一直在用。

不久之前,卢默发现车的发动机有杂音,好像是气门杆敲击到时规齿轮,后来又发现车门下方的车体内部有锈块鼓出,这才想到这车已经开了十年,该换一部新的了。卢默一直把一位美国富翁投资家说的一句话作为信条——买最好的房子,买最普通的车,所以这回想换车时想到的还是普通车。他觉得现在开的本田奥德赛太大了,本田Pilot比较合适。他脑子里也想过是否买一部好车,香榭坊小区里宾利、劳斯莱斯不少,奔驰、宝马都算是普通车,但他还是觉得开一部好车不方便,车子停在停车场会不放心,特别是他经常到几百公里外的野地里去钓鱼,开好车就像是穿了西装去爬山一样。他和妻子说了换车的事,介绍了本田Pilot。妻子不假思索就说,你还想开本田车啊?要换就换好的吧。卢默没想到妻子会这么说,他总觉得妻子小气,有时为买一把葱都会和他吵一架,居然会主动要他买好车。其实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涉及大笔钱财的购置,几乎都是妻子一锤定音。妻子一句话就把卢默的内心点通了,该开一台好车了。他的想象力有限,想到的只是奔驰、宝马、路虎。他的经纪人小马开的是一台奔驰GLE400,看起来不错,他就去了奔驰车行,要买这款车。车行销售员说GLE400已经升级为450了,六汽缸,367匹马力,价格高了不少。不过还有一种GLE350可选择,车体底盘完全一样,就是发动机功率小了点,是四汽缸,马力258匹,价格比450要便宜一万多加元。卢默心里喜欢奔驰450,可不知妻子什么意见。妻子不会开车,也根本不懂汽车发动机原理,但她说,当然要450,既然买好车,就不差这一万块钱。妻子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后来卢默开着这台车子,六缸367匹马力带来的奔放而细腻的加速能力是四缸258马力无法比拟的。

妻子的种植技艺日渐炉火纯青。她种植出来的蒲瓜(这东西有很多名字,有的叫水瓜,有的叫瓠子,有的叫葫芦)又长又嫩。她把今年第一个摘下的蒲瓜做成汤,按老家方法放上一些虾皮,还没吃的时候就说,啊,多么嫩爽啊,太好吃了,然后她盯着卢默的嘴,要等他说出赞美的话。卢默要是迟迟不说赞美的话,她的脸色就会变难看。芹菜开始成熟了,第一批芹菜的确很好吃。吃第二次的时候,卢默就有点没胃口了。因为芹菜带着药气,有些地方俗称为“药芹”,不是每顿都能吃的菜类。他对芹菜有个不愉快的记忆。二十岁时,他在部队当兵,那时伙食费很低,连队靠搞小生产种菜改善伙食。有一回芹菜熟了,第一次连队还有点猪肉,做了芹菜炒肉丝,很好吃,但是芹菜地很大,一茬茬上来,炊事班没有肉了,就只能清炒芹菜,还没多少油星,吃起来烧心。到后来芹菜还吃不完,青菜上来了,炊事班就开始青菜炒芹菜……卢默没想到自己到了退休年龄,又要重温连续吃芹菜的噩梦。

卢默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做好早饭,自己吃一份,给妻子留一份在锅里,然后要睡个回笼觉,再开始读书写作。到他准备吃午餐的时候,妻子才起床下楼。他开始做午餐,妻子吃早餐。午餐他做面条,会精心配上牛肉或者鸡翅之类的。留给妻子的午餐她要晚几个小时才吃,有时干脆不吃。卢默已经习惯了一天做三顿饭,妻子这样的起居时间是难以指望她做饭的,即使做,也没心思。卢默不在家时,妻子都是随便吃点东西充饥,而卢默则是越来越觉得要认真对待每一餐,最好要有仪式感。现在两口子基本上很少坐在一起吃饭,对于老夫老妻来说,这些都可以接受,只有夜间被妻子弄出的各种声响吵得不能入睡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卢默年轻时被失眠困扰过,年长之后入睡倒不困难了,可半夜三点就会醒来再睡不着。他得起身到一楼的起居室沙发上躺着,有时还能睡一会儿。写作的人,睡眠特别重要,为了能有足够的睡眠,卢默每天晚上十一点就会上床,翻一下书,如果看书的时候迷糊了,就会自然睡去。有时他就听听音乐,通常都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听到第二乐章那段钢琴和乐队木管乐器对话的时候就会睡去。不知从哪天起,他在钢琴曲外总会听到一声砰的震响,不是乐曲里的定音大鼓或者大锣,是房间的墙体内部发出的。卢默花了几天才明白,这是妻子在后园浇水造成的水管震动声。这边的房子主体是木头的,内部的水管采用黄铜管子。他家连接后园外面水龙头的一段黄铜水管经过卢默睡的房间,半夜里水在管子里流淌会发出滋滋声,妻子关了水龙头,铜水管受到震动,会发出震颤声。白天,这些声音难以被觉察,但半夜,这些声音在静寂中被放大,每一声都像敲在脑袋上。妻子浇水会有停顿,每一次停顿就是哐当一声,有时她用点射的方法浇小菜苗,于是铜水管就发出机枪一样的连发声,通常这个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卢默曾想过把会发出响声的铜管问题解决一下,可是铜管子在墙体之内,而且不知在哪一段,要把墙体全部打开才能找到它。夜里好不容易等到水管的声音停下来,好像铜管自己也累得不行了,随后卢默会听到通往后园的门吱的一声,便知道妻子回到屋内了,更麻烦的时刻到来了,妻子开始擦洗一楼的花岗岩地面。厨房里有一套硬木的十人餐桌,通常摆有六张靠背椅子,每张都十分沉重。妻子擦洗地板时会拖动这六张椅子,硬木的椅子脚在花岗岩地面发出的声音巨大,而且会持续很久,每一声都会让卢默胆战心惊。卢默很多次向妻子提出来不要在夜里做这些事情,她可以在他睡觉之前浇水和洗地面,这对她来说一点不困难,对他来说却可以免受巨大折磨。然而妻子对此不加理会,依然如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让卢默无法忍受。他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说,就当自己现在是出差住在一个城市中心,那半夜街头上不都有各种噪声吗?他回国的时候住的自己的房子,窗外的小路上不就是不停响着出租车的喇叭声吗?但是这些理由都无法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他也采取了很多物理措施,比如用一条厚裤子挡住门下方的缝隙,或把自己的耳朵塞上隔音海绵,但效果都不好。有段时间,他和一家影视公司签了一个剧本合同,特别需要保证睡眠。绝望之下,他甚至想到自己要离开这个房子,搬到旅馆住一段时间,或者到女儿家住。可是他想到要是真的这样做,等于是发动了一场战争。在这场家庭战争中,不会有获胜的一方,只会给自己造成更大麻烦。

妻子只有对马姐是极度贴心的,一看见她就开心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新冠疫情初期,加拿大死亡率很高,有规定,和他人至少保持两米距离,不小心呼吸到病毒就会丧命。妻子很害怕,不敢出门,有一天卢默觉得老闷在家里不行,于是带着她到附近路上去走走。她在一百米开外看到有人就紧张得要避开。那天快到家门时,妻子看见马姐也在路上,对方也看到了她。妻子几乎是欢快地冲了过去,当时她没戴口罩,马姐也没戴口罩。封城期间,卢默开车出入小区,几次看见马姐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悠然自得地徜徉。他觉得马姐肯定不注意隔离,况且她家里一大堆人,和外面都有接触,妻子没戴口罩和同样没戴口罩的马姐这么近距离说话实在太危险了。不久后的一天,他在书房里听到门铃很小心迟疑地叮了一声,马上知道这是马姐,只有她才会按出这奇怪的声音。妻子也认得这声音,马上冲过去开门。这一回卢默不能忍了,冲着妻子大喊,往后退!保持两米距离!这个喊声有点作用,至少阻止了她们把手言欢。但实际上,她们的距离已经不到一米,双方说话的唾沫都能飞到呼吸范围。这个时候,纽约因感染病毒而死去的人正堆满冷藏车,大批患者轮不到呼吸机,窒息死去。

马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起初的阶段,卢默觉得她是个受欺凌的可怜老人,在一个不合适的环境里生活着。她肯定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就像黄山绝壁上的松树,靠一点泥土都能长出奇特的姿态,她来自广西的十万大山,其强大的生命力大概更超过黄山上的松树呢!在儿子家里,她的生活空间很小,受到压制,但这个来自莽莽大山的人,一生受过的压制和委屈不知有多少,说不定眼下的日子是她一生中过得最好的。卢默曾在心里把她想象成一只“月亮熊”,现在看看,这“月亮熊”是没有笼子的,可以在小区的街路上自由徜徉,她的内心非常强大,轻易就能把他妻子控制。

疫情期间,他不能去健身房游泳,只能在小区内走路。瘟疫使得路上行人少了,野生动物却开始在路上溜达。他在小区好几个地方看见狐狸慢慢走过,一只狐狸腿不好,走起来拖腿,让他想起马姐走路的样子。卢默失笑,想起了《聊斋》,聊斋故事多发生在菜园,如今国内城市普通人家已经鲜有菜园,到了国外倒是回到菜园年代。

每年初春,妻子会回国三个月照顾老母亲,到五月她就回到温哥华种菜。这段时间,后园从盖满积雪到冰消雪融,郁金香、苹果花都开放了,春天色彩斑斓地回来了。卢默开始接到妻子指令,要他买各种袋装肥料,羊粪、牛粪、鸡粪都要;各样种植土,表层土、盆栽土、苔藓土;十条九尺长的支架,八条七尺长的支架,二十条细竹竿。妻子坚持了自己育苗的方针,只指示卢默去华人阳光超市买两株蒲瓜苗,因为她去年留的种子不够饱满有力。卢默到了阳光超市,这里出售华人农场培育的多种菜苗。他除了买了妻子要的两株蒲瓜,又买了四株哈密瓜、四株冬瓜、四株茄子、八株樱桃西红柿、两株刺黄瓜、四株水果黄瓜、四株苦瓜,还有一种名字是“普达瓜”,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瓜,也先买下。回到家之后,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把妻子自己要育种的品种都买来了,这样做岂不是所谓走妻子的路,让妻子无路可走了吗?他发现自己身上原来也有一种喜爱种植和对土地的热情,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感到快乐。他家原有一架两轮推车,左边的轮子老是漏气,他给推车换上一对不用打气的新轮子,现在用它搬运东西很方便;他还用死神镰刀把福建人和中东人邻居家树上新长出的枝叶切掉,让园里充满阳光。他小心翼翼地和妻子微信交谈,尽量不谈自己在菜园所做的事,怕引起她对他越权行为的斥责。

妻子在快要回加拿大的前几天告诉了他一个消息,说马姐家里又死人了。不是马姐自己死了,是她的亲家母死了,死得很突然,发病两天就死了。她昨天和马姐视频谈苦瓜育种,马姐透露了这事,要她绝对保密不要说出去。这个消息让卢默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脑子里关于种菜和菜园的记忆像万花筒一样变出无穷幻境。事实上,以上的文字是他从去年夏天开始写的一篇虚构小说,在这个小说里,他企图埋入一条《鱿鱼游戏》一样的脉络,却看不清其中的路径。而现在,潜意识里的杀手已经在现实中出现,而且出手完成了任务。此时他的情况正如庄周梦蝶,不知是自己做白日梦梦游疯狂菜园,还是自己困在梦境迷宫中找不到出口。经过二十四小时满脑子走马灯一样的胡思乱想之后,他心里那一大堆凌乱的拼图突然有了秩序,每一片碎块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个夜里,卢默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那只拖腿狐狸。梦境里,狐狸成了一头鬣狗,正在舔着嘴边的血。

原刊责编 张 哲

【作者简介】 陈河,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西尼罗症》《夜巡》《我是一只小小鸟》《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南方兵营》等,长篇小说《沙捞越战事》《布偶》《红白黑》《米罗山营地》《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第二届华侨文学最佳主体作品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oQ/Wa4sEGkBbnHYhoQWdBLB8Cya8+HP17KRlnqLk0+KyzXxldzbj67ox2goetv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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