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夜幕欲黑未黑,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将车开得飞快,所以,出城高速路两边的那些池塘和湖泊,还有水果采摘园和高耸的立交桥们,转瞬之间,就被我和李家玉抛在了车后。再往后,它们渐渐被越来越重的夜幕吞没,却并未陷入彻底的黑暗。毕竟,这里还是城市的边缘,零星的灯光来自偶尔出现的楼群,来自更加偶尔出现的工厂,仍然会时不时地照亮它们,却让我的身体里不断涌起一股伤怀之感:要知道,从前,这里遍布着各种工业园区,这些园区里的灯火常常整夜不灭,车间里的机器们更是通宵轰鸣不止。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它们迎来了熄灭和喑哑,尤其在入夜之后,纷纷变成了一座座影影绰绰的巨大坟墓——是的,和右岸电影小镇一样的坟墓。这一路上,副驾驶座位边上的车窗都洞开着,大风便持续地涌进车内,却没有片刻将李家玉给吵醒。越往前走,池塘和湖泊越多,浓重的水腥气就被大风裹挟着送进了车内,即便如此,它们也盖不住李家玉满身的酒气——我当然早就知道她是个酒鬼,却也没有想到,明明是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终于来了兴趣,打算和我共赴一场二十年前就约定好了的春游,结果,等我火急火燎赶到她住的酒店,不过才过了半个小时,她就又把自己给喝多了。站在她的房门口,我把门铃都按坏了,嗓子也快喊破了,她才懵懂着前来开了门,见到是我,她嘿嘿笑起来,身体却一软,径直倒在了我身上。到最后,我也只好背着她进了电梯,再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酒店的大堂,将她塞进了我的车里。我这种种行径,让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在乘人之危的采花大盗。
我还记得,刚刚被我塞进车里的时候,李家玉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再口齿不清地警告我:“我跟你,我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你要是趁我喝多了,再对我动心思,咱们这生意,可就算是,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哪能呢,哪能呢!”眼见得酒店保安一直满脸狐疑地观望着车内的动静,我赶紧将车发动,再告诉她,“咱们这是去春游,去看桃花!”
然而,她早就睡着了。直到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右岸电影小镇,再在小镇里穿行,依次经过早就建好了的民国风情园区和东南亚风情一条街,还有只建了半拉就被迫停工的美食广场,最后,车停在了今晚要住下的会所门口,李家玉还是睡得死死的。我暂时丢下她不管,一个人下了车,匆匆朝着西北方向跑过去。是啊,昨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暴雨,也不知道桃树林里的那些桃花,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电影小镇的尽头有一片占地好几十亩的桃树林,黄桃树、黑桃树、秋彤桃树,十几个品种的桃树,一应栽在这里。每到花开的时候,满天的香气将附近的一个人工湖中大大小小的鱼都熏得差点昏死过去。就算到了晚上,夜幕再黑,也压不住那些花朵的颜色,红的照样红,白的照样白,层层叠叠,漫无边际,让一整片桃树林看上去就像是《聊斋志异》里那些随时都会有孤魂野鬼奔跑出来的所在。说实话,平日里的晚上,这小镇之内,只有我一个人在此过夜;半夜里,哪怕再睡不着,我也不敢朝那片桃树林多看一眼,但凡多看一眼,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今天晚上却大不相同:黄桃树、黑桃树、秋彤桃树,你们可千万要帮我争口气,让那些花朵好端端地留下性命来,只因为,它们的性命在,我的性命才能苟全下来。
“桃花在哪儿呢?”桃树林里,我一个人,来回奔走了好几遍,最后才认命,对着一棵棵桃树和满地的泥泞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家玉不光醒了,还跟着我来到了桃林里,见我回头,她指了指远处也只建了半拉的鬼屋,像是嘲笑一般问我:“桃花在哪儿呢?都被鬼偷走啦?”是啊,桃花在哪儿呢?不过才一夜的工夫,暴雨便将花朵们赶下了枝头,一朵朵,只在满地的泥泞里显露出残存的模样来,活似一个个受尽了欺辱的亡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一时之间,看看李家玉,再看看被风吹动的桃树林,还有这一整座坟墓般的电影小镇,我不由悲愤得难以自抑,飞起一脚踹在了离我最近的一棵黑桃树上,却趔趄着倒在了泥泞里的“亡魂”们中间。“行啦行啦,”到了这个时候,李家玉反倒一点也不像个酒鬼,还劝说起了我,“你的心意,我领了。对了,你别说,我还真该早点跟你到这儿来走一趟,看了那么多地方,还真就你这儿最合适我们授权——”
听她竟然这么说,我怎能不欣喜若狂呢?背靠在黑桃树上,我连声音都变了:“……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有多少闲工夫陪你逗闷子?”李家玉转过身,朝着我们停车的会所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目测过了,你这小镇吧,好好改一改,大部分都能用。尤其这鬼屋,还真是挺合我们这款游戏的调性,没建完的部分,我们可以接着建起来。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见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停了停,接着对我说:“我最看得上的,还是这个小镇的防污染做得好,经得起环境评比,弄不好,还能评上个绿色园区。这样的话,就可以拿补贴了。怎么样,我说得对不对?没对不起你干的这些活儿吧?”
“太对得起了!”听她这么说,就像是多年的冤屈遇上了青天大老爷,倏忽之间,便被一扫而空了。我从泥泞里爬起来,再紧追上去,哽咽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早来有早来的好,晚来有晚来的好。”李家玉笑着回头,“说吧,怎么感谢我?”
“怎么感谢?”我愣怔着茫然四顾,又在瞬间恍然大悟,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知道的,我只想解个套,不去坐牢就行;剩下的,你要钱我就给钱,要房子我就给房子。你要是暂时不方便,也可以指定个人,我转一部分股权到他的名下去。”
“得了吧,”哪知道,李家玉却嗤笑了一声,“你可别小看我!我问的是,现在,眼前,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这下子,我又愣怔了起来,琢磨了好半天,总算胡乱猜了个答案出来,手指着会所的楼上问她:“要不,咱们好好喝顿酒?”
停了停,怕她不满意,我赶紧补了一句:“楼上还真是什么酒都有,白酒、红酒、威士忌,原本都是打算招待领导们的,结果,小镇落到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领导敢来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吧!”李家玉迅速地从车边离开,一把推开了会所的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你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年的笔友,现在变成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了吧?”
她说的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眼看着她跑进会所,又在幽暗的天光里噔噔噔地上楼,一上楼,便径直扑向了酒柜,不自禁地,我就想起了她当年写给我的那些信。
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去郊区一座著名的山上看桃花,外加野炊。没想到的是,等我们全年级好几百号人到了目的地,桃花却一朵也没有开。桃花没开也就算了,山上还持续下起了冰雹,这么一来,在山上硬挺了不过半小时,几百号人便丢下刚刚挖好的土灶和更多的狼藉,灰溜溜跑下了山。其后不久,我们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作《记一次春游》,可想而知的是,绝大多数人写到刚刚过去的那场失败的春游,都是余怒未消。而我却没那么写,我写的是:既然一场失败的春游已经不可避免,我们也只好接受它,再去寄希望于在下一次的春游里能够看见桃花,能够继续野炊。如此云云,原本只是交个差,却被语文老师连声叫好,并且自作主张,将我的作文投给了一家作文杂志。没料到,几个月之后,这篇作文竟然发表了,随后,我便收到了李家玉写来的信。
说起来,我们通信的时间也有两三年之久,我还记得,刚通上信的时候,我们就约定好了,未来,某个春天,我们一定要约在一起来一场春游,来看我这里的桃花也行,去看她那里的黄河也行。通信的时间长了之后,我便特别想知道,她长着一副什么样子,要知道,我甚至会梦见她,在梦里,她长着我们学校校花的样子。但是,不管我如何在信里磨破了嘴皮子,我想要的照片,她一直都没有寄来。这可激怒了我,一度我甚至不想再理会她了,她却一直还在写信来。偶尔,她还是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我,别忘了我们有过一场关于春游的约定,来我这里看桃花,或去她那里看黄河。而我,终究没舍得放弃对她的指望:万一,她真的像我梦见的一样,长着一张校花的脸呢?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我还是在继续回她的信。再往后,她着了魔一般,好似被当时大热的诗人席慕蓉附了体,几乎每一封写来的信里,都会摘抄一段席慕蓉的句子。譬如“让我与你相遇/与你别离/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然后再缓缓地老去”,又譬如“你把忧伤画在眼角/我将流浪抹在额头/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她不知道的是,关于诗,我已经开始喜欢上了里尔克,其他的诗人,我几乎一个也瞧不上。所以,在回给她的信里,我忍不住挖苦了席慕蓉的诗,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写来的信了。
席慕蓉也好,里尔克也罢,二十年后,和她也没了关系,和我也没了关系。现在的我,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好几年里主要负责的项目就是右岸电影小镇。原本,这个项目是和北京一家著名的电影公司合作的,我的老板,也就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为了这个项目,可算是赌上了半辈子的身家。没料到的是,电影小镇才建了一半,那家电影公司就垮掉了,退了市不说,连老板都被抓去坐牢了。这么一来,我也好,董事长也好,为了凑够将这小镇建完的钱,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去银行贷款,就连那些小额财务担保公司的钱,也不知道被我们诳来了多少,但仍然不够,我们只好去变卖其他资产,甚至和地下钱庄一起,操弄起了高息揽储。可事情根本就没出现什么彻底的转机,小镇里所有在建的项目只好停了下来,并且远远看不到复工的日期。到了这个时候,董事长便顶不住了,跑路去了国外,再也不回来,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无底洞里越陷越深——我还是老实承认了吧:除了电影小镇的会所里尚能容身,实际上,我连个过夜的地方都没有了。只是,我并未完全死心,终日里,还在四处凑钱,还在逢人便打听,有没有人能将这电影小镇收购过去,好让我逃脱几乎是必然会到来的牢狱之灾。要知道,在疯狂凑钱的几年里,我的种种行径,随便拿出一桩来,就够判我好几年的了。
幸亏,李家玉来了。现在,她早已是一家游戏公司的高管,为了给自己公司的一款游戏找到线下实景乐园落地的地方,她被本地商务局招商,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她这一趟出行,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本地几乎所有的房地产商都闻风而动,四处寻找门路,去找一个求见她的机会。我自然也想见她,可是,钻山打洞了好几天,愣是死活也找不出半点门路来。哪知道,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有人却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径直说,李家玉点名要见我,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曾经是她的笔友。接到这个电话,我一下子就疯魔了,当即便赶到了她所住的酒店里的中餐厅。其时,她正被人围坐在餐桌旁,在一杯一杯接受着满桌子人的敬酒。当我被人带领着走到她跟前,她已经快站不住了,但是,一听清楚我的名字,她便大声对我嚷起来:“你还欠我一次春游!”还等什么呢?我赶紧咽下准备了好半天的开场白,一刻不停地邀请她:“明天就去我的电影小镇看桃花怎么样?有好几十亩呢!黄桃、黑桃、秋彤桃,什么样的桃花都有!”可是,她喝得太多了,这第一回相见,我竟没跟她说上几句话,她也没跟我说上几句话。接下来的一连好多天,我都在给她打电话,邀请她,赶紧跟我一起,兑现那场迟了二十年的春游。她却压根不管我的心急如焚,每回接我的电话,她都是醉醺醺的,一直醉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步。我也去过别的地产项目上堵她,却一次都没有真正堵上过。也是,那些项目的老板们,日子就没有好过的,他们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尊活菩萨,岂能让我轻易就近了她的身?实在没法子了,我便去了她住的酒店,好不容易敲开了她的房门,她的房间里却照旧高朋满座,地上堆满了酒瓶。见我前来,她从一众人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我,像是认识我,又像是完全不认识我。
就像现在,因为被断了电,整座会所都黑洞洞的,只有附近一座化工厂里的灯光远远映射过来,让我看清楚,不过才喝了几杯威士忌,李家玉的眼神便迷离了起来。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她就险些滑落在地。见她已然如此,我便赶紧搀着她,想要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去,没想到,我才坐下,她却没站住,整个身体晃荡着摔倒在我身上。我压根也来不及躲闪,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压在了我身上,而且再不动弹,就跟睡着了一样。随后,她身上的酒味和香水味一股脑都被我闻见了,还有她的几根头发,若有若无地扫在我的脸上和耳朵上。这么着,气氛一下子就暧昧了起来,我的下面,也像是要硬起来的样子。干脆,我跟她,就现在,把生米煮成熟饭吧。飞快地,我琢磨了好几遍,真那样的话,她手里那款游戏的线下实景乐园授权,除了我,除了电影小镇,别人就不要再想了吧?说时迟,那时快,我不再犹豫,收回一直停滞在半空里的两只手,转而将她抱紧了。我这一抱,让她的身体触电一般战栗了起来。原本,有意无意地,她的身体一直在躲避着我硬起来的下面,现在则不再躲避了,任由它来硌硬着她。还有她的嘴唇,刚一碰上我的嘴唇,她的舌头,便咬死了我的舌头,不自禁地,她喘息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粗重。迎着这喘息声,我的手伸向了她右侧的乳房,却被她的手臂挡住了,试探了好几次,我都未能如愿。我以为,她是故意的,弄不好,下意识里,她是嫌我下手太快了,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发现其实也不是:她的舌头,还在重重地纠缠我的舌头,一次比一次狠。既然如此,我便不再胡思乱想,专心去和她的舌头周旋,她却放弃了,突然抬起头,隔着将整张脸都快罩住的头发,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像是认出了我,又像是把我当成了别人。看着看着,她嘿嘿笑了一声,埋下头去,重新躺在我的胸前,等我想再和她周旋之时,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她的酒劲儿又上来了,嘴巴里还在打着嗝儿,人却沉沉地睡着了。我不甘心,连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却根本叫不醒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远处化工厂的灯光都已经彻底熄灭,李家玉始终都没有醒过来,而我,却一如既往地失眠,横竖都睡不着。于是,我便出了会所,在电影小镇里游荡了起来。事实上,几乎每天晚上,我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不知不觉间,我便逛到了那个人工湖边上,也不知道湖里的鱼是睡不着还是睡够了,一条条地,还在时不时跳出水面,再回到水下。有好多条,还雀跃着跳过一道简易水闸,奔向了闸门外的河流。事实上,这个人工湖是硬生生截断了一条河之后才建成的,闸门外的这条河,在数十个村庄和新区之间延伸向前,一直流向了长江最大的支流。想当初,为了建成人工湖,我可是没少动用四面八方的门路;而现在,眼看着快垮掉的闸门和近处堆满了红砖的半拉美食广场,再看看东南亚风情一条街里已经长到脚跟的荒草,猛然间,我一阵心悸,胸口生疼生疼的。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稍稍好过点,在四顾了一会儿之后,我也像那些鱼一样,先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再下了湖,在水里游了起来。水还很冷,但让人清醒,我便接连游了好几个来回,一直游到上下牙齿都在打架,一抬头,我又看见了李家玉。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她不光醒了,还出了会所,就蹲在人工湖的石头台阶上看着我。
“要不,你也下来?”我在水里喘着粗气问她,“你不是一直想裸泳吗?”
听我这么说,她竟被我的话吓住了,站起身来,连连问我:“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八九不离十,我全都知道啦!”想了想,我把心一横,去问她,“我要是帮你把你老公找着了,那个授权,你能不能给我?”
李家玉却慌张了起来:“什么老公,你可别在这儿跟我胡说一气了!”
见她还在嘴硬,我便追问了一句:“行还是不行?”
她愣怔着,看了我好一阵子,因为不能确定我究竟还知道她多少秘密,她再也无法嘴硬了,看看我,再看看桃树林,最后,她对我说:“……好,我来想办法。”
是的,我没说一句假话,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就知道了关于李家玉的不少秘密。其实,我和她,之前都在会所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当我醒过来,她却没在沙发上,而是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幽幽看着我,很显然,她再一次喝多了。我惺忪着,刚要跟她说话。“闭嘴!”她将手里的酒杯砸在吧台上,对我又是哭又是笑地喊起来,“现在知道回来找我了,没钱花了吧?你这么牛菖,跑那么长时间,怎么现在知道回来找我了?”毫无疑问,李家玉将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没过多久,随着她一句紧接着一句的连连质问,我也弄清楚了,大醉之中,她把我当成了她老公。这个我素昧平生的名叫刘大伟的人,突然有一天,家也不回了,工作也不要了,一声招呼都不打,莫名其妙就离开了她,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打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找他。恰好,她的工作是为那款游戏寻找线下实景乐园的授权方,就算刘大伟不失踪,她也得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现在,刘大伟消失了,她的出差也就更加频繁了,只是,诸多奔忙,全无用处,她已经找了他好几个月,蛛丝马迹也有不少,刘大伟却至今还在九霄云外。还有,她之所以来到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不过是因为,一周前,刘大伟突然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照片,整整九张,凑齐了一个九宫格。不知道为什么,他连发朋友圈时候的位置也没有隐藏,定位清晰地显示,他就躲在我们这座城市里。虽然他很快就将照片全都删了,但是,李家玉早已将它们下载到了自己的手机相册里。第二天,她便循着这些照片的踪迹,披星戴月地赶到了这里。
“我知道,你一直都嫌弃我,可是,我想生病吗?那些干扰激素的药,有一颗是我想吃的吗?”见我一直蜷在沙发上,也没发出什么声响来,李家玉更加不打算放过我,也更加不打算放过刘大伟,她冷笑着,继续质问着我和刘大伟,“我承认,自从我吃了那些干扰激素的药,性欲就没了,没让你碰过了,可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要像年轻时候那样,跟我一起去水库里裸泳,好让我觉得,哪怕没碰我,我也还是当年的我。干不了别的,咱们还可以裸泳,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一直都在等着呢。可是,你他妈的人跑到哪儿去了?”我当然没法回答她的问题,也唯有不出一声地继续蜷缩下去。一度,我还生怕被她看清楚,我只是我,根本不是刘大伟。她却醉得更厉害了,无法自制地跳下高脚椅,朝我飞奔过来,再一把拽起了我,一边往窗边推搡着我,一边叫嚷着让我看清楚,没隔多远,就有一个人工湖,要是个男人,就跟她一起,把自己脱光,现在就去裸泳!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露馅,只好不做任何反抗,沉默着,被她推搡到了窗户边。之后,我还在等着她继续发作下去,好半天过去了,背后却没再传来她的任何声息,等我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她又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也是醉了过去。
好吧,现在,就让我们出发吧。要说起来,刘大伟也真是闲得慌啊,李家玉收藏在手机相册里的那九张图,分别代表了他在这城市里踏足过的九个地方。一周下来,不喝酒的时候,李家玉已经找到了前六个,每个地方都只差掘地三尺了,结果却还是一无所获。至于剩下的三张图代表的都是什么地方,她问了不少人,却没什么人能说得清楚,但是,这难不住我。要知道,除了出去念大学那几年,剩下的所有时间,我都生活在这里,再加上,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走街串巷地搞房地产项目,这城里要是还有我找不到的地方,换成别人也就休想找到了吧?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李家玉对我亮出她手机里的那三张图,我略做思忖,便确定了我们的第一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尽管我也知道,那三处所在顶多只能证明刘大伟踏足过,说不定,他早就离开了我们这座城市。可是,万一有什么奇迹会发生呢?万一那奇迹甚至大到让我们和他狭路相逢呢?所以,我一刻也没耽误,拉扯着李家玉,重新上车,冲出电影小镇,冲向了我们的目的地。当我们的车经过化工厂,隐约间,我和李家玉几乎同时看见,一簇巨大的红光正在化工厂里缓慢升起,一直升到了车间的屋顶上。有那么一刹那,我们两个对视着,同时怀疑起那红光不是别的,而是一场火灾正在生成。那红光,甚至还照亮了化工厂院墙外的田野。巧得很,院墙底下,乃至田野的深处,长了不少桃树,可能是高耸的院墙多少抵挡了些昨晚的暴雨,好多桃树上的花都还开得好好的,直引得李家玉不断回头去眺望它们。“没有桃花,也算春游吧?”见她时不时地回头,又想着只要找到她老公,我和电影小镇就算是有了生机,我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脸上也挂着笑,再问她,“从现在开始,我就算是把当年欠你的春游还上了吧?”
“算。”车窗半开着,凉风一吹,李家玉的神色里,已经全然没了醉醺醺的样子,她先是痛快地回答了我一句,又突然问我,“这么多年,你没有老婆孩子吗?”
“……有过。”一下子,我像是被戳破了什么,慌乱地朝车外扫视了一小会儿,这才镇定下来,再径直告诉她,“跑了。我老婆带着我儿子,跟着我老板,跑了。”
“哟,那你也真是够惨的,”李家玉听我这么说,竟然笑了一声,又迅速将笑收住,没来由地问了我一句,“你想过咱们两个结婚吗?”
“……没有,”我照实承认,“那倒是没有。”
“我想过。”她却干脆地对我说,“当年,你不再回我信之后,我记得我哭了好几场。不过呢,咱们要是真成了两口子的话,没准比现在还惨……”
“倒也不见得吧?”也是奇怪,一旦听她说起她曾经想过和我结婚,霎时间,我便油腻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尽管正奔忙在寻找她老公的路上,但是,万一到最后还是找不到的话,我是不是还有可能重新贴上她呢?果然如此的话,像我先前想的,她手里的授权,那颗救命仙丹,她只怕还是会乖乖地将它送进我的嘴巴里来吧?这么想着,我的胆子也在骤然间变大了,笑嘻嘻地去问她:“要不,咱俩还是试试?”
李家玉只回了我一个字:“滚。”
说话间,我们的第一处目的地到了。要说起来,此处也并不是多么不得了的所在,不过是城中村里的一家录像厅而已。这座城中村,可能是本地最难拆迁的地界之一,几年下来,人命都出了好几条,好不容易才拆得七七八八,结果,房地产又进了寒冬,它只好被弃置到一旁,没什么人去理会它了。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在断壁残垣之间,依稀散落着几间没来得及拆除的房子,其中一间,就是当年的录像厅。尽管在许多年里,这家录像厅都被当作仓库来使用,但是,用绿漆写的“某某录像厅”几个大字仍清晰地留在外墙上。我和李家玉越是朝它走近,眼见得几只鸟雀唳叫着从门内飞出,再掠过我们的头顶,我们便越是觉得,弄不好,它早已变作了一间死尸横陈的凶宅。实际的情形倒是还好,当我们置身在其中,在微弱的天光中,迎头看见的,并没有什么阴寒恐怖之物,却只看见了一排长条椅。长条椅的正前方还有一张矮桌,矮桌之上,竟然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的边上,还有一台多年都没见过的录像机,录像机通着电,一个残破的按钮在夜幕里散发出荧荧绿光。我和李家玉对视了一小会儿,虽说都对眼前所见不明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凭空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套家伙什在等着我们,但是来都来了,还不如好好弄清楚,这套家伙什里到底埋藏着什么样的玄机。于是,我干脆打开电视机,再按动录像机上那个泛着绿光的按钮,然后,跟李家玉一起,横下一条心,在长条椅上坐下,等待着电视机屏幕上出现的第一帧画面。
我也好,李家玉也好,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们看的录像,竟然是多年前的一部三级片——《蜜桃成熟时》,我还记得,当年,正是看了这部片子,我才开始了青春期里漫长的手淫。尽管如此,看着片名从电视机屏幕上跳出来,再看看李家玉和窗外的一堆堆废墟,我还是觉得如坐针毡:大半夜的,我们两个跑到这城中村里来看一部三级片,还有比这更荒唐和诡异的事吗?反倒是李家玉,一看见片名,便失声冲我喊了起来:“我老公一定来过这里!这电视机,还有录像机,肯定是被他搬到这里来的!”见我呆愣着,她又对我补了一句:“他一直跟我说,他当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过这部片子,到后来,他连看都不敢看了……”
一时之间,我也被李家玉的话弄糊涂了,忍不住问她:“他要是想看的话,网上资源多得很,为什么不敢看?”
沉默了一小会儿,李家玉还是回答了我:“他跟我说过起码好几十次。当年,有个下午,他和三个同学偷偷约好了去看这部片子,快到录像厅门口的时候,他怕了,没敢进去,那三个同学,后来都成了人物:一个管着几百亿的基金,一个当了副区长,还有一个成了名导演……”
“那他呢?”我也没管电视机屏幕上的女主人公已经开始了第一次肉搏,继续问她,“他是干哪行的?”
“干过好多行,行行都干不了多久……”话说到这里,她张望了一会儿窗外怪物般蹲伏着的废墟,笑了一声,再告诉我:“他一直都很后悔,那天下午,他要是没怕,跟着那三个同学进了录像厅,说不定,后来的日子,可能就是别的样子了。”
停了停,她定定地看着我:“他一定来过这里,说不定,他还在这附近什么地方躲着呢!不行,我要去找他!”
说罢,李家玉便起了身,根本不管我,自顾自冲出了录像厅,而我,却没跟上去。耳听得她扯起嗓子呼叫着刘大伟的名字,又在废墟与废墟之间奔跑和跌倒,终了,我还是稳稳坐在长条椅上,未作丝毫动弹。屏幕上,酒店里的女主人公突然听见她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暧昧的声音,她干脆不管不顾,跨过阳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面对面地,观望起了房间里一对正在做爱的男女。镜头往前推,推到她的脸上,微风吹动她的头发,她并未去捋一下,而是似笑非笑,继续观望着那对鏖战的男女。实际上,她也像是在透过镜头,穿过屏幕,正在观望着长条椅上的我。在她的观望之下,我先是觉得莫名地羞惭,而后,诸多早已忘掉的前尘旧事便汹涌着被我想了起来——看《蜜桃成熟时》的那个下午,大雨浇破了屋顶,录像厅里水流如注,击打在我和其他半大小伙子们的脸上和身上,却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到后来,雨下得越大,我们的下面,就越是坚硬。那一年,我已经跟李家玉成了笔友,她给我写来的一封信,被跟我同年级的一个愣头青给私自拆开了。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我记得,那天,我追着他,绕着操场跑了好几个来回,越跑,就越觉得自己像是正在遗精,既空虚,又上瘾。到最后,我摔倒在操场上,脑袋也磕上了一块石头,奇怪的是,当我一抹头上的血,闻到咸腥的气息,却更加兴奋了。二话不说,我搬起那块石头,将那愣头青也砸了个头破血流。好像还是在那一年,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之后,我都会尾随着学校的校花回到她在郊区化工厂里的家。许多时候,她都要被我认识不认识的人拦截住,他们费尽了心机,去跟她搭话,抑或是明白无误地调戏她。每当这时候,我便会躲在旁边的灌木丛里学起狼嚎来——要知道,那时候,可是每隔几天都有狼群从化工厂背后的山上下来,再冲进城里来觅食的。因此,狼嚎一起,那些纠缠校花的货色们自然就吓得落荒而逃了。可是,为什么我仍不打算放过他们,也不打算放过自己,还是藏身于灌木丛之中紧追着他们,活似一头真正的独狼,时而仰望天上的月亮,再一声接一声地嚎叫不止呢?
屏幕上,肉搏还在继续,更多的鏖战,还将一幕幕上演,而我,却像是根本没有置身在录像厅里,反倒径直去了自己的十三四岁。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看见自己又跑进了当年的操场,两脚生风,永远不会停下。这时,在屏幕上女主人公接连发出的喘息声里,我突然哽咽了起来,我知道,在我身边的长条椅上,还有一个人,也在跟我一样哽咽着:对,我看见了刘大伟,当然只是幻觉。可能是之前在电影小镇的人工湖里裸泳的时间太长了,伤风了,再加上《蜜桃成熟时》的后劲儿毕竟也不小,我整个人突然变得晕乎乎的,但我还是看见,在我身边的一点点幽冥之光里,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像是一个人在几天前就游荡到了此处,一直看片子看到了现在,但更像是跟我一样,他其实是坐在自己的十三四岁里。我看不清他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可我还是对自己一口咬定,他就是刘大伟。偏偏这时,李家玉结束了废墟间的狂奔和游荡,重新跑进录像厅,手里还拎着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酒。“他跑,他跑,他跑不了!”明显地,她又快说不清楚话了,却一把拽起我,就要往录像厅外奔去,“去下一个,去下一个地方!”《蜜桃成熟时》和刘大伟做证,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录像厅半步,但是没办法,见我赖着不肯起身,李家玉一下子便发作了,话也说得难听了起来:“你他妈,你他妈的,还想不想,还想不想要那个授权?”我当然想要,所以,我就只好听她的,被她拖拽着,出了录像厅。可是,等到我们踉跄着,在一处废墟上站定,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还是分明看见:另一个我,仍然跟刘大伟并排坐在长条椅上,纹丝不动。
下一处目的地,是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这座工人文化宫,地处黄金地带,这些年里,自然被各路大佬们盯上过。盯它的人多了,关于它的产权官司反而一桩接一桩。好多大佬都曾经宣称马上就要将它开发出来,可是,直到现在,它也还是我们这座城市著名的“弃妇”。反倒是那些染指过它的大佬,一个接一个地,要么垮台了,要么坐牢了,要么就干脆横死了。当我和李家玉刚刚站到它的大门口,一群狐狸正好从门缝窗缝里钻了出来,看见我们之后,它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又齐刷刷地回转身去,一边发出细碎而尖厉的叫声,一边在辽阔的大厅里奔跑了起来。也不知道它们撞翻了什么,叮叮哐哐的声音响个不止,我不由得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李家玉却不想放过我,她先是仰起脖子,灌下一口酒,再催促我赶紧将门砸开。她说得倒是轻巧,一把硕大的铁锁横亘在门上,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没用的东西……”她嘿嘿笑着,一根手指几乎指上我的鼻子,接着问我,“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明明知道,连她自己恐怕也弄不清楚,她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刘大伟,即便这样,一股怒意还是不请自到了。我怀揣着怒意,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转悠了好几个来回,捡起一块砖头,砸破了一扇窗户,也不管她,一个人爬了进去。这幽暗的大厅,只怕比半个足球场还要大,又被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域:这里是阅览室和台球厅,那里是照相馆和游泳池的入口。只不过,一样样的,全都衰败和倾塌了,所以,往前走着的时候,我忽而差点被一根台球杆绊倒,忽而又被一张从墙壁上掉落的全家福吓了一大跳。还有那些三三两两的狐狸,要么站在书架上和台球桌上扫视着我,要么径直尾随起了我。如此,寒意顿生之后,我便不想再往前走了,恰在此时,一个沉闷的撞击声在我背后响了起来,我慌忙转身,竟一眼看见,李家玉也跳窗进来了,现在,她正趴在台球桌边,手持一根球杆,击打着一颗彩球。彩球缓慢地滚动,却戛然而止,她便发作了,嘴巴里胡乱喊着什么,又高举起球杆,一下下,猛击着那颗停下来的彩球。
好在是,不经意之间,我又看见了刘大伟。大厅的后门洞开着,走出去,便是一片水磨石旱冰场。倒回去许多年,我曾经是那里的常客;而现在,整座旱冰场却独属于刘大伟一个人。脚踩着旱冰鞋的他并没有滑得多么快,而是先用力迈出去一步,紧接着,四肢再不动弹,任由旱冰鞋带着他滑行出去,直到旱冰鞋快要停下,他才再去使力,让自己迎来下一阵子的云淡风轻。这天大的好事,我岂能让他一个人独占?于是,忙不迭地,我就朝着旱冰场奔了过去,再熟门熟路地从柜台里取出一双合我脚码的旱冰鞋,三两下给自己穿好,一刻也不停地,我也跟他一样,先是用力地迈出去一步,便再也不动弹了,任由夹杂着什么花香的微风朝我吹过来。那风,还有花香,就像是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变得轻盈,直至轻得不能再轻。就这样,我和刘大伟,时而交错,时而分散了起来,和在录像厅里的时候一样,我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和之前相比,他的衣服像是换过了。那套衣服,我在十六七岁时也穿过,莫非我和他又一起来到了我们的十六七岁?我还在盯着刘大伟的衣服看着呢,煞风景的李家玉却又跟了过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穿好了旱冰鞋,像个哪吒,箭一般从我身边飞驰过去,也从刘大伟的身边飞驰过去。我还愣怔着,她却早已迎面而来,嘴巴里还哼唱着一首我十六七岁时听过的歌。幸亏她绕着我们滑了好几个来回之后,突然一个趔趄,仰面摔倒在了地上,终于停止了聒噪。看样子,她像是摔得不轻,我便等着刘大伟上前去搀起她。等了好一阵子,他都没有上前,我只好烦躁不堪地滑向了李家玉。要命的是,等我伸出手去想要拽起她,却一眼看见,她又睡着了。也好,就把这旱冰场继续留给我和刘大伟吧。我们虽然看不清彼此,却仍然对视了一眼,接着交错和分散,甚至还一起哼起了李家玉之前唱过的那首粤语歌:“滂沱大雨中,像千针穿我心,何妨人尽湿,盼冲洗去烙印……”
只可惜,我和刘大伟的这段好时光并未能持续多久——天上飘起了若有若无的微雨,却没让我和刘大伟的滑行变得生涩,反倒使得我们脚下的水磨石地面更加湿滑,我们也就更省力了。到后来,我们两个,也没商量过,却一起仰起了头,好让雨丝更加确切地淋到自己脸上来。偏偏这时候,叽叽喳喳地,从大厅的后门处,突然间拥过来十几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又径直奔向了旱冰场。他们既来了,那就好好滑上一阵子吧。哪知没有,还在柜台上取鞋的时候,他们中的几个便叫骂和推搡了起来。我和刘大伟当然没有理会他们,见他们人多势众,便老老实实地一如当年遇见这样的时刻,要躲到围墙根去。可是,等他们正式上了场,一场真正的打斗也就拉开了序幕。转瞬之间,有人倒地后仍不被放过,捂着头,接受着好几个人的暴击;有人正在暴击,却又被别的人腾空跃起后踹在了身上,倒在地上,流了一脸的血。这场打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看见刘大伟,他站在另一处院围墙根那儿,也在透过人缝儿看着我;渐渐地,我就看不见他了,这可如何了得?顷刻间我就急了,一把将挡住我的人推开,想要滑向刘大伟,被我推开的人却没想到我这么不开眼,骂骂咧咧地,先是拖拽我,让我一头栽在地上,再抬起脚上的旱冰鞋,说话间便要往我的身上踢过来。就在这十万火急之时,多亏了李家玉,她不光醒了过来,而且猛扑着身体滑向了我,紧接着,她挡在了我身上。而我,却一点也不感激她,一个劲地拼着命在她的身体之下抬起头,到处搜寻着刘大伟的影子。在众多的腿脚之间,我依稀看见,一双旱冰鞋正继续沿着墙根往前滑行。慢慢地,它们滑出了旱冰场,再一用力,甚至滑过了一段土路,奔向了我此前流连过的大厅,最后,消失在了突然加重了的夜幕里。眼看着它们就这么没了,我愈加被急火攻了心,全身却又像是丧失了力气,怎么推都推不开李家玉,只好转而去哀求她:“求你了,放过我吧……”
“我也求你了,”哪知道,李家玉却咬着牙对我说,“我也求你了,赶紧醒醒吧!”
“你什么意思?”我紧盯着她,再颓然问她,“我从哪里醒过来?”
“除了从酒里醒过来,还能从哪里醒过来?”她像是也累极了,大口喘着粗气,“你喝多了。”
“我喝多了?”我接口就反问她,“说的是你自己吧?”
“那你就好好闻闻自己身上的酒味儿吧。”见我不肯承认,李家玉多少有些无奈,也不再压制我,径直坐在了旱冰场上,再对我说:“刚才,你把我的酒都抢过去喝光了。一喝光,就非说你见到了我老公。过了一会儿,你又非说这里来了十几号人,还要冲上去跟人打架。好吧,你现在再好好看看,这儿除了你跟我,还有谁?哪儿来的我老公?哪儿来的十几号人?”
事实也的确跟她说的一样,当我定睛扫视着旱冰场,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除了一只狐狸站在柜台上望着我们,旱冰场上,再也没有除了我和她之外更多的活物。而我却仍然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喝了那么多的酒,刚想再问她句什么,冷不防她却先问我:“你不是一直想泡我吗?”
我被她的问话吓了一跳,迟疑了好半天:“……什么意思?”
她也没看我,仰起头,好让雨丝更加确切地淋到自己脸上,再自顾自地说:“你喝多了的时候,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这下子,我何止被她吓住,心悸猛然袭来,我的胸口也生疼了起来。随即,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失声问她:“我都跟你说了什么?”
既然如此,李家玉就再不藏着掖着了,她紧盯着我:“那座电影小镇,实际上,跟你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了——我说得没错吧?”
一下子,我就被她的话焊死在了原地,呆愣着,连呼吸都被紧紧地憋住了。
可我越是不想听什么,李家玉偏偏就越是要说什么:“你老婆跟你老板跑了之后,你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成天东跑西颠,又是拉投资,又是找接盘的,不过是因为,你要不干这些事,也没别的事情干。实际上,你老板跑路之前,早就把电影小镇抵押出去了,对吧?还有,你也早就知道自己是个笑话了,可是,你要是不在这个笑话里继续待着,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待下去,对吧?”
见我低着头,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她便又补了一句:“这些,可都是你喝多了之后自己跟我说的。”
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李家玉的话还没落音,我便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已经被扒光了,脑子里也被巨大的空白填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徒劳地去看看柜台上的狐狸,再看看她,想说上句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你不是想泡我吗?”倒是她,突然之间,嘻嘻一笑,又伸出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来吧,我接着。”
“……为什么?”我先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再茫然对她说,“你都知道了,我是个笑话。”
“菩萨显灵,我发了善心——这个答案你满意吗?”她正说着话,又突然起身,脚踩在旱冰鞋上,一弯腰,要拉扯我也跟着她起来,“你可别忘了,我俩可是他妈的正在春游呢!对了对了,你就没什么想去春游的地方吗?接下来,我陪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咱们接着春游,怎么样?”
“……有想去的地方。”我继续盯着她,迷糊了好半天,实在是想不通,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怎么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光连老公都不找了,还要陪着我去春游,而我的嘴巴里,却在下意识地说,“……我想去防空洞。”
半个小时之后,我和李家玉便置身在了城市郊区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兵工厂里。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我们从几排高耸而荒草丛生的厂房之间穿行过去,一路上,不时有尖利的狗吠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近,听上去,就像是在此夜宿的野狗们随时都会冲出来,再将我们好一阵撕扯吞咬。然而终于没有,它们还是放过了我们,让我们抵达了防空洞的入口处,而这里,便是我想要继续春游的地方,其实也是李家玉手机相册里那三张照片中的最后一处。说起来,我对这个错综复杂又深不见底的防空洞一点都不陌生,七八岁的时候,我就经常约上人来这里捉迷藏;后来,兵工厂垮了之后,它又被人改造成了真人CS射击基地,有一回,我也被人约着来玩过,却觉得这洞里的一切都太小儿科,只玩了不到十分钟就跑出了洞去。唯独今天晚上,李家玉手机里的照片就像火堆一般,已经彻底烧着了我,所以,就算李家玉非要拽着我去别的地方,我也死活不听她的,执意非来这里不可。“我看你是着了他的魔吧?”在防空洞门口,李家玉眼见着拦不住我,狠狠地,也恨恨地对我说:“这一晚上,去的全他妈不是人待的破烂地方,他到底想干什么?还有,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嘴巴里的那个他,很显然,就是她的老公——刘大伟。可是,我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只知道,刘大伟有可能待在哪里,我就得去哪里。接下来,我推开防空洞虚掩的铁门,闯进了洞中,几阵狗吠声仍在从遥远处的厂房和荒草丛里传来。这下子,跟过来的李家玉又要拽我回去,我却全然不理会她,试着按墙壁上的开关,霎时间,一整个防空洞里立刻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我先是看见地上凌乱地堆放着好多真人CS射击的装备——彩弹枪、模拟弹、头盔、迷彩服,如此种种,什么都有。而后,我抬起头,不经意地一瞥,一眼便看见了刘大伟的影子,他正端着彩弹枪,闪身跑进了另外一条甬道之中。
还等什么呢?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我慌忙戴好头盔,捡起几颗模拟弹,再手持着彩弹枪,紧追着刘大伟,钻进了他消失的甬道之中。我还没跑两步,枪声响起,一颗彩弹先是打掉了我头顶的灯泡,甬道陷入幽暗,随后而来的另一颗彩弹则几乎是紧贴着我的头盔,射中了我身边的洞壁。彩弹炸开,洞壁上留下一片猩红色,隐约看去,和稍显陈旧的血迹根本没什么两样。这么一来,骤然间,我的全身便兴奋了起来,感官也变得异常灵敏,而我没有妄动,只是在原地缓缓蹲下身体,再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我便对准一个位置,凝住神,扣动了扳机,彩弹呼啸向前,直直地射在了刘大伟的头盔上。在彩弹炸开后稍纵即逝的光亮里,我依稀看见,刘大伟多少对我的枪法觉得惊诧,但他并未恋战,而是继续闪身向前,消失了踪影。我的斗志已经被他唤醒,岂能就此轻易罢休?所以,对着他消失的方向略作思忖之后,我便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说什么也要在出其不意之地去截住他。可是,我的对手终究是太难缠了,他早已算定了我的路线,一直等着我呢。有好几次,奔跑之间,我都几乎被他打了埋伏,彩弹一颗颗噼啪而来,逼得我连连躲闪和逃窜。如此,在好几个来回的伏击与反伏击打下来之后,我累得气喘吁吁,跟狗一样,但我仍然强迫自己,憋住呼吸,在角落里静静蹲下,再来寻找将对手一击致命的机会。果然,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刘大伟钻进了一个洞口,洞顶上还刷写着“作战室”的字样。我仍然没有妄动,而是继续蹲伏了一会儿,再悄悄跟上,打算将他消灭在洞中。哪知道,我刚起身,一只手便紧紧抓住了我,随后,李家玉闪现在我身边,急促地一指那个洞口:“不能去,我看过了,里头快垮掉了!”
我当然不会听她的,一边将她推倒在地上,一边冷笑起来:“你是他派来的卧底吧?”
“哪有什么他?”李家玉躺倒在地上,仍然死死扯住我的腿脚,“这里只有我跟你,这一晚上,都只有我跟你……你还要让我跟你说多少遍?”
见她非要做我的绊脚石不可,我也就狠下了心来,抬起脚,想要踹走她,最后,却还是收回了脚,只对她说了一个字:“滚。”
李家玉却不依不饶,仰起头,冲着那洞口大喊了起来:“刘大伟,你睁眼看看吧,他着了你的魔了!你他妈的,赶紧滚吧,别再祸害他了!”
她这一喊不要紧,刘大伟可算是被她惊动了,之前,他所藏身的洞里还能传来零星动静,现在则声息全无,不管我再怎么支起耳朵,也只能听到遥远处断断续续响起的滴水声。一下子,我便不可抑止地愤怒起来,猛地转身,将枪管对准了她,就好像,她胆敢再啰唆一句,我就要一枪毙了她。而她却根本不在乎,还在继续跟我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老公,弄不好,已经死了。”
听她这么说,不自禁地,我的身体颤了一下,但我很快又镇定下来,仍然冷笑着:“他犯了多大的错,让你这么去咒他?”
“那九张照片,其实是他一年前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的。发照片之前,他还给我发过语音,说是照片一发完,他就要去跳江,就是那条长江最大的支流……”到了这时候,李家玉不再看向我,而是呆呆地看向头顶上那只昏暗的灯泡,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两个,是两年前破产的,都成了失信人。他受不了,才跑掉。还有我,我的手里,也早就没了那款游戏线下实景乐园的授权资格了,只不过,要是不到处跑来跑去,不,是骗来骗去,这日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其实,我也早就是个笑话了,只不过,到你们这儿来了之后,暂时还没人知道。但是,早晚都要被人知道的,对吧?”话说到这里,又见我全然不吭声,李家玉干脆直直地盯紧了我,“停下吧,别再对他上瘾了,再这么下去,你就得跟他的下场一样了,不如——不如你来泡我,咱俩试试看,能不能一起从笑话里跑出来?”
我才不信她的鬼话呢!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刘大伟真真切切动过跳江寻死的念头,说不定,发完九宫格照片之后,他又不想死了,重新活得好好的呢?这不,就在刚才,从他的彩弹枪里喷射出来的彩弹,不还一颗颗差点将我击中了吗?所以,我下定决心,不再跟李家玉纠缠,抬起了脚,这一回,她就别怪我要真正地踹走她了。不料,她竟抢在我之前,先站起身来,再一抬手,将一只军绿色的炮弹箱砸在了我头上。虽说那箱子并不大,而且什么都没装,可是,这一箱子砸下来,我还是蒙了,站在原地,头重脚轻地看着她,再看着一大片上下翻飞的小金星,只好瘫软地坐下了,她却并未停下。“你他妈的,给我在这儿等着!”她呵斥着我,跑远了,甬道里仍在传来她的声音,“我今天,非给你把这魔驱走了不可!”才过了一小会儿,我还在发着蒙,一连试了好几次,想将手里的彩弹枪端稳,却怎么也端不稳。李家玉咚咚咚地跑回来了,只见她流了一脸的汗,却抱来了满满一堆模拟弹。到了这个地步,我当然能够预感到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却无力阻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掠过我,来到了刷着“作战室”字样的洞口前。眼见着她掏出一颗模拟弹,用嘴巴将引信叼住,再拉长,一股巨大的酸楚袭来,我差点便哭出声来,也只对她喊了一声:“别扔,放过他……”可是,她怎么会听我的呢?顷刻间,那颗模拟弹已经飞进洞里,轰然作响着炸裂开来,溅起了明亮的火光。我仿佛看见,洞中的冤魂仰面倒地,缓缓地闭上了双目;又仿佛听见,洞中的冤魂并没那么容易与人间彻底了断,还在一边爬行,一边低语着什么。这下子,不由分说地,眼泪便从我的两个眼眶里涌出来,几乎淌满了我的整张脸,可李家玉并未罢休,一口气也不歇地又扔出去了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直至最后一颗。爆炸声持续作响,火光也持续闪亮,而我,却在这漫长的火光与爆炸声中,越来越无力,越来越绝望。到最后,我只好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管这世上发生了什么。
李家玉却非要逼着我把眼睛睁开,她跑回到我身边,拖拽着我来到那洞口,再喘着粗气冷声问我:“你好好看看,他在不在里面?”
赖是赖不过去了。既然如此,我便起了身,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扶住门框,伸头朝里看。事实是,不管我有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个小小的洞窟里空无一人,满地除了之前从垮塌的洞顶上掉落下来的砖石,就只有李家玉扔出去的那些模拟弹的残骸。我还想多看几遍,也是怪了,就像是刚才的爆炸声唤醒了它们,一块块砖石又开始了垮塌,纷纷从洞顶上掉落,甚至,一整个洞窟都在转瞬间摇摇欲坠了起来。李家玉一把将我拽开,一边目睹着洞窟彻底垮塌和陷落,一边问我:“现在,你可以泡我了吧?”
就像一头战败的困兽,我蜷缩在一面洞壁之下,问她:“……你就那么想我泡你吗?”
“想。”她直接便回答我,“这一晚上,天雷地火的,让我来劲了,再想活一遍试试看。”
“别忘了,我们两个,都是笑话。”我想了想,咧开嘴巴笑起来,“再说了,我拿什么泡你?”
“拿电影小镇来泡我呀!”李家玉却像是早就想定了答案,在我身边蹲下,再凑近我,她的脸差不多都抵上了我的脸,“忘了告诉你,我做实景乐园授权的时候,老在影视圈里混,不少人都欠过我的情。只要下下功夫,我估摸着,能拉不少剧组来拍戏。虽说你老板早就把它抵押给了银行,但是,这么一摊子烂资产,要是有人盘活了它,银行也没什么不高兴的吧?”
我的身体蓦然一震:“……真的还是假的?”
“试试呗!”李家玉嘻嘻一笑,站起身来,再伸出手来,示意我赶紧跟她一起离开这个防空洞,“不试试,怎么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此,天亮之前,我们便重新回到了右岸电影小镇,然而,它却早已灰飞烟灭了——我们的车越是靠近它,我和李家玉便越是觉得大事不好。先是一辆辆消防车迎面而来,让我们不停地狐疑着,对视着,直到来到化工厂的门口,我们才赫然看见,一场巨大的火灾已经将化工厂吞噬了一大半,只留下几座焚烧过后满身漆黑的车间,仍然高耸在更加漆黑的田野上。是啊,早先我们离开时,曾经隐约看见过车间顶上升起的红光,可是,我们又怎么能够想到,千真万确,那将是一场真正的火灾呢?眼看着最后一辆救完了火的消防车消失在了逐渐稀薄的夜幕里,我们才猛然想起了电影小镇,双双煞白了脸,惶恐地往它所在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几乎背过气去——民国风情园区、东南亚风情一条街,还有只建了半拉的美食广场,这世上,哪里还有它们的半点影子呢?随即,我们两个醒转过来,连车都没上,双双朝着电影小镇狂奔过去,跑过烧焦了的公路,再跑过烧焦了的大片田野,最后,终于来到了从前的东南亚风情一条街,但是,满目所见,除了遍天遍地的灰烬,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风一吹,灰烬朝我们飞扑过来,我们的身上、我们的脸上全都是黑黢黢的。我朝李家玉看去,此时的她,活脱脱变成了一只从山火里逃命出来的母猴子;而我,自然也跟一只公猴子差不了多少。
罢了罢了,长久的环顾之后,莫名地,我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才信步往深处走去。渐渐地,我走到了桃树林边上,近在眼前,几棵烧焦的桃树仍未倒下,我便伸出手去,对准身边的一棵轻轻一推,它就在刹那间化作了黑色的粉末,一簇簇地,被风席卷着,吹落到了旁边的人工湖里。再看人工湖里,那道简易水闸也被烧塌的美食广场砸断,现在,没了水闸的阻隔,人工湖就不再是人工湖了,而是重新成了一条河。也不知是怎么了,茫茫然地,又环顾了一阵子之后,我也不管李家玉,一件一件地将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我跳进了人工湖之中,在轻微涌动的波浪中,一点一点地往前游去。很快,李家玉追上了我,她的身体刚一触上我的身体,我便知道,她也什么都没有穿。接下来,我们就像两条赤裸的大鱼,摩擦着,交错着,时而紧贴在一起,时而分开。再往前,波浪变大,涌动也强烈了些,终于,李家玉不再跟我分开,而是抱住了我,不要命地亲我。我也没有闪躲,一把抱紧了她,用舌头去回应她的舌头,用腿脚去绞缠她的腿脚。然而,亲了没多久,绞缠了没多久,她便哽咽着,生生推开了我,一个人游走了。我大概知道,因为她常年都在吃干扰激素的药,所以,现在,不管我和她动作得多么激烈,性欲终究也没有回到她的身上。而我,也会跟她一样,接着往前游,只因为,远远地,我又看见了刘大伟,他一直游在领先我二三十米的地方,却没忘了停下来等我:在一株垂柳之下,他等过我;在一座石拱桥底下,他等过我;也许,等我们上岸之后,他还会在录像厅、旱冰场和防空洞里继续等着我。
原刊责编 许泽红
【作者简介】 李修文,1970年代生,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