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玉莲和往常一样,把裁缝店的门板上好,把手头的活儿再干上一会儿,关上灯,便会到后屋去休息。她刚上好门板,坐在缝纫机前,把一条要修改的裤腿裁掉一截。这是傍晌一个客户送来的裤子,裤腿长需裁掉一截,裤子明显被穿过了,长出的部分被踩脏了,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体味道。
玉莲偏过身子,刚把裁好的裤子放在缝纫机下,老冯敲了一下门便推门而入了。老冯是玉莲的上线,他说不定就会在某个时间冒出来。玉莲是报务员,上级有需要发的情报,都是经过玉莲的发报机发出去的。有时她也会在规定的时间内,打开收报机,接收上级的指示。老冯这次出现明显有些慌张,他用力地带上门,还向自己的身后看了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脑后关着的门板。他有些气喘地说:要快,咱们这一支出事了。说完把要发送的电文递到玉莲手里。
老冯说的“支”,玉莲明白,指的是他们这个地下交通站。玉莲是这个交通站的最底层,老冯上面还有一条线,但玉莲从来没有见过。地下工作有严格的组织规定,不能越级越线和外界联系,老冯经常说的“我们这一支”,指的就是她、老冯还有老冯的上级,上级的上级算不算在内,她就有些说不清了。
老冯递给她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发布内容,她看了一眼。她知道这是一份重要情报:老枪出事了,建议王专员马上撤离。老枪是老冯上级的代号,老冯以前也经常提起老枪这个人,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只是老冯嘴里的一个代号而已。她知道这封电报十万火急,电报发晚了,也许上级就会有危险。地下工作的危险她是懂的。听老冯说,某某情报站被敌人破获了,情报人员被俘,被俘后的情报人员有的被害,有的进了监狱。不论怎样,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现在危险又出现在他们这支上,弄不好,他们的情报站都不保了。她转身进了里间,把门带上。每次她发报时都这样。老冯在外面放哨,她从床下先找出译电本,再从角落里把发报机拖出来,插上电源,呼叫一个指定的频率,对方有了应答,她就可以发报了。今天也不例外。她还没有把电文译成波斯码,老冯就在外面狠狠地砸了两下门,并推门而入道:来不及了,他们已进胡同了。她有些蒙,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老冯。老冯一把拉开她,又把她推到门外去,命令似的道:快走,出门左拐。老冯的话她不能不听。她看了一眼床上放着的译电本,还有刚拖出来没有接上电源的发报机。她手里还攥着老冯交给她的那张字条,她刚译了一半。最后她又看了一眼老冯。老冯这时已经顾不上她了,把发报机抱在怀里,正打开后窗。裁缝店的后面就是一条河,河两边还长了几棵树。老冯要是能跑过河去,一切就都安全了。
她扭头向外跑,出了门,不论向左还是向右,都能走出这条胡同,出了胡同,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了,到了大街上就四通八达了。她依照老冯的吩咐,出了裁缝店向左拐。老冯一定是从右面来的。让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走出胡同口,对面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想必这就是要抓她和老冯的人吧。她就是一个交通站的报务员,日常就是个裁缝,平时哪见过这个阵仗。她见前面来人,转过身又向后跑去,跑几步,对面又出现了几个人。其中一个高个子喊着:就是她了,捉活的。然后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扭住。她知道自己被捕了。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连夜她就被带回了警备司令部。警备司令部以前她听说过,可从没和这些军警打过交道。警备司令部的人马不停蹄地对她进行了审讯。审讯的人对她还算客气,没打她,没骂她,只用两个汽灯照着她,让她睁不开眼。她顿感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她不知道老冯跑了没有,也不知道发报机和译电本在哪里。她做交通员前,是受过培训的,比如如何保守秘密,遵守交通员的规则,等等。敌人审讯她,她是不会轻易说出组织秘密的。她跑出门时,把那封电文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奔跑,敌人抓住她时,她已经把那份电报咽到了肚子里了,也许敌人因为没有证据才没给她上刑吧,她这么想。坐在对面审讯她的人,她一个也看不清,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对方问:你要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说:我是玉莲裁缝店的裁缝。
对方问:你是交通员,负责往来电报是不是?
她说:不是,我不知什么电报,我就是个裁缝。她的声音很小。
对方猜透了她的身份,她就不想说什么了,把头耷拉在胸前,任由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双眼,遮住了照向她的灯光。
审问她的那个人似乎困了,不停地打着哈欠。他点了支烟,一边吸着烟,一边望着她。她看不见对方,只是感觉。后来审讯室跑进来一个人,冲审问她的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她就被两个士兵押送回牢房了。说是牢房,其实就是简单的一排房子,有窗子,有门。窗子被木条钉上了,门上有锁。屋里的地面上胡乱地扔了几捆草,她被粗暴地推到了一间房子里,门就在外面被锁上了。她打开两捆草,一头就扎在那上面。窗外的亮光透过木条的空隙,规则地映在墙上。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累,又饿又渴。她想起了老冯,她跑出去的那一刻,老冯已把发报机抱在了怀里,后窗已经被推开。只要一跃,老冯就能逃出那间房子了。
想起老冯,她心里又多了一层安全感。他是她的上级,不能不想办法救她。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冯抱着发报机,游过那条小河,一路向北奔跑而去。老冯越跑越远,跑进了一片油菜花地。油菜花金灿灿的,老冯在花地里还唱起了歌。在梦里,她想,老冯终于安全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房门的响动声惊醒。门开了,一名士兵的半个身子探了进来,在地下放了两只碗,一只碗里装着清汤寡水的半碗粥,另一只碗里放了一个窝头。她清醒过来,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被捕了,是被关押在这里的。看来这就是她的早餐了。其他房间里也有了杂乱的响动,还有人为了争抢吃食,发出相互咒骂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到她的房间里。
以往每天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起床了。她会走到门外,卸掉窗外的门板,她小小的裁缝店就算开工了。裁缝的身份是掩护,裁缝店是老冯出面盘下来的,她顺理成章地成了裁缝,却有两份工作。一是裁缝,靠这个身份,接些活路,不仅能养活自己,有时还能接济一下老冯。老冯经常对她说,组织经费紧张,生活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当然另一个最主要的身份,就是党的地下交通员,传送情报,成为党的耳目口舌。
她此时没心思吃饭,也吃不下去,想着老冯为救她,一定在外面想着办法,没有了她,老冯是怎么把那份重要情报传送出去的?她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安全出去,望着半明半暗的房子,心里也阴晴雨雪的。
玉莲除了被捕当天晚上遭到审讯之外,一连几天并没有人再提审她,除了一日三餐有把守的士兵从门缝里给她送吃食,似乎他们把她遗忘了。
第一天,她几乎一夜未睡,想着他们在审讯她的样子,她的周围还摆了许多刑具,想起那些刑罚,浑身就怕冷似的缩了起来。加入组织时,她是宣过誓的。地下组织有地下组织的规矩,比如严守组织的纪律,保守组织的秘密,等等。她知道,组织的秘密她是不能说的,但想起那些刑罚,还是不由得紧张,不知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好在这两天他们并没有审讯她,但她知道再次审讯是迟早的事儿,那些刑具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
被捕后,也许是第三天,或是第四天,一天中午时分,门突然开了,外面站了两个士兵,皱皱眉头,把她端详了一遍,其中一个说:放风了。起初她不知道“放风”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没动,警觉地打量着门口那两个士兵。其中一个士兵又说了一遍,还做了一个手势。这次她明白了,拖着腿一步一步向外挪去,几天没有活动,腿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她走出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一个弯儿,就来到一个院子里。院子不大,在墙角还有两棵树,不伦不类地长在那里。久违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她的身上。她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太阳。院子里已经有其他人在放风了。有老有少,他们都新奇陌生地打量着她。半晌她才明白过来,这里只有她一个是女人。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她别过头去,尽量不和这些人对视。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揉了揉眼睛,再次望过去,离她不远处,站着的果然是老冯。
没想到,老冯也被捕了。那天晚上老冯让她出门向左拐,还是被他们抓到了,后来她发现,无论自己向左拐还是向右拐,都会被抓到的。被抓到时,她想过老冯。老冯当时让她跑,自己带着发报机会从后窗跑掉的。盘下这处房子做联络站时,老冯仔细勘察过地形,门前是胡同,走出胡同才连着马路。窗后就是那条河,近在咫尺,只需几大步,就到了河边。她被敌人抓住时,以为老冯一定安全转移了,正在外面想办法营救她,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了老冯。她有些吃惊,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老冯。
老冯和她的目光对视之后,像不认识她似的。她也把目光虚虚地从老冯身上移开,手里攥了两把虚汗,本以为老冯脱离了危险,她有机会被营救出去,现在可倒好,老冯和她一样也被捕了。
余光处,她看到老冯游移身子,在她眼前不远处蹲了下来,老冯的鞋带开了,蹲在那里认真地系鞋带。老冯突然说:你指认我是你的上级。老冯说这话时,屁股都没抬一下,还在那里系着鞋带。她以为老冯是在和别人说话,打量了一圈儿,发现只有自己和老冯最近。老冯又说: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指认我就算立功了。你就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把所有都扛下来,他们会放你出去的。
她听着老冯的话,惊愕地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老冯为什么没有跑掉,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许多困惑一股脑儿缠绕在她的脑海里。
老冯说:电报还没有发出去,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咱们两个只有你会发报,只要你指认我,你就自由了,就能出去完成还没有完成的任务。她当然知道那份十万火急的电报还没有发出去,电报中提到的“让王专员转移”还没完成,许多同志还处在危险之中。
老冯说到这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发报机被我扔到河里了,不远,在第二棵树下,往水里走两步就能捞出来。老冯说完,也系完了鞋带,站起身来还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从她眼前走过。
她有些蒙,放风结束被带到房间里,脑子里一时还没有转过来。老冯把发报机扔到了河里,他们向上级传送的情报还没有发出去。那天晚上,她打开译电本,还没有把那份重要的情报翻译完,老冯就命令她向外跑了。敌人还没出现,老冯就感到了危险的临近。现在她终于梳理清晰了,老冯这是命令她完成传送那份情报的工作。要是想出去,她必须指认老冯,把所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都推给老冯。
果然半天后,她又被两个士兵带到了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很特殊,没有窗子,只有门,墙角摆了一张桌子,地上扔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稍后她才看清,那堆东西里有皮鞭、木棍,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铁具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卧在她面前。桌子后坐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一旁还有一个年轻人,打开一个日记本,一支钢笔也拧开了,随时记录的样子。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掏出一支烟来,不急不慢地吸了两口。他操着外地口音:想好了没有,你不想对我们说点儿什么吗?我们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能把我们当外人呢。进门时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士兵,此时就站在那堆刑具面前。
突然听到隔壁的审讯室里,传来老冯的叫喊声。老冯此时发出的声音,和平时一点儿也不一样,尖厉、恐怖、痛苦,她不由得缩紧了身子,又想起老冯对她说过的话。老冯是她的上级,所有的一切她都要听老冯的。她清了清嗓子,就按照老冯的命令说了,然后她就被带回了牢房。
昏天黑地的,不知又过了几天,又是那两个士兵,再一次打开她那扇门,带着她,走出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他们放风时来过的那个院子,似乎还经过一个兵营,又经过几个院子,终于来到一扇大门。门卫让她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那扇大门就打开了,随后又在她身后关上。才几天时间,她望着外面的世界,觉得是那么陌生。脑子清醒一些之后,想着还有没完成的任务,便快步地向裁缝店走去。还是那条胡同,熟悉的一切,她远远地看到了裁缝店那扇门,直到走近,才发现裁缝店的门已经被封上了,钉着厚重的木条,有几根钢钉还歪倒在木条上,被封的门上贴着封条。她知道,这个联络点不能再用了。
她是夜半时分才从河里把发报机捞出来的。她站在一棵树下,有些不知所措。电文的内容她还记得,他们内部出现了叛徒,让上级马上转移。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电报内容。她当时心里一阵紧张,只想着快点儿把电文翻译出来发出去,好让上级安全转移。发报机又回到了手中,她突然又想起译电本,当时离开屋子时,译电本就放在床上。老冯当时急得几乎把她推出房门,她只带走了一缕空气。在暗夜里,回头望着那间联络站,她明白,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去了,译电本在哪里,老冯没有交代,是不是老冯把它连同发报机一起丢到了水里?她把发报机藏好,又一次走进了河里,仔细地梳理着河道。淤泥、腐烂的树棍,都在她的双手和双脚间被梳理过了一遍。她从找到发报机的地点开始向四周扩散,一遍又一遍寻找,直到东方发白,还是一无所获。她又冷又怕,真想回去问问老冯,译电本到底放在哪里?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老冯了。离开时,她听到审讯室里还传出老冯的喊叫。老冯的叫声让她感到更加恐惧。她又想到了那些刑具,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刑具他们一定都给老冯用上了,她把所有的一切一股脑儿都推到了老冯的身上,敌人一定想在老冯那里得到他们想得到的秘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老冯的。老冯还能活着出来吗?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就是个叛徒,出卖了老冯。
她知道,没有了译电本,手里的发报机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她突然哭了起来,为自己不能完成的任务。她想,上级接收不到她传达的秘密,会有怎样的危险。她真的无助了,望着东方日渐亮起来的天际,真想一头扎到河里。
玉莲是三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之前她在解放区,是名积极分子,组织妇女支前,还要救治从前线转移过来的伤员。后来她被区委书记选中,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接受了三个月的接发报技术训练。当然,她还学习了许多关于组织的纪律和秘密守则等相关条例,这一切她都牢记于心了,然后就被老冯带到这座城市里,成了交通站的一名联络员。起初她对这座城市是陌生的,有了裁缝店做掩护,认识了许多邻居,还有胡同以外的人,她逐渐对这座城市熟悉起来。有空的时候,她也会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组织的纪律她是知道的,不和任何人有深入接触,包括那些邻居,最多就是面熟,点头之交而已。
裁缝店的工作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在解放区时,她就是支前模范,缝缝补补的事儿驾轻就熟,没多久,裁缝店在她的操弄下就有模有样了。有时裁缝的活儿都接不完,得加班加点地工作,不过,她总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把活儿完成。街坊邻居找她来的都是小活儿,也挣不了几个散钱,她总是节衣缩食,有时见到老冯,还会把攒下的钱用布袋包好,塞到老冯的口袋里。她知道组织困难,节省一点儿是一点儿。老冯对她的工作很满意,有时过来传送情报,完毕后会口头表扬她几句。老冯来裁缝店并不勤,有时三天五天,有时十天半月来上一回。有时街坊邻居碰上,她就称呼老冯为表哥。这是老冯教给她的。
现在裁缝店不能再用了,她就没有地方去了。走在街上,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她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回头,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她现在身无分文,两手空空,想着还没有发出去的电报,人就焦虑了。晚上她夜宿在河边的一片草地上,仍能不远不近地看到那间裁缝店。此时裁缝店的轮廓在她眼里陌生起来。仰躺在地上,满天都是繁星。突然她想起老冯之前交代过,联络点出事儿了,可以激活下一个联络点。有一次老冯还带她到另外一个联络点去看过。那是一片公墓,在城郊的半山坡上,公墓前有几块石头,石头上刻着“西郊公墓”四个大字。当时,老冯指着西郊的“郊”字告诉她,激活这个联络点的方法,就在那块石头下,把联系上级的字条放在石头缝里即可。这几天经历的事情,让她几乎忘了这个联络点。一想到这个备用联络点,她立马精神起来,不再焦虑了;想着即将联系到的组织,人也不再孤独了。
她是在黎明时分来到西郊公墓的,看到门口立着的那几块石头,心里温暖得要死要活。联系组织的信,她是在山下殡葬一条街上,向一家卖纸钱的店要了一小片烧纸,又借了人家的笔写成的。内容简单:上级被捕,我失联了,等待指示。玉莲。她本名叫王玉莲,当上交通员后,老冯说:你得有个代号,每次接发报,上级是要认人的。她想了半晌,说:我就叫玉莲吧,这名字好记。叫别的名字也是个名字,很容易弄混。老冯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就算同意了。
借着黎明的微光,她把写好的字条塞在了西郊公墓“郊”字下面的石头底下,还不放心,拿出来又查看了一遍写好的字条,再次放进去。见四下无人,她离开了西郊公墓。一天后的下午,她又一次出现在公墓附近。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在街上捡了一个破袋子,顺手拿起了一个瓦片。正值春天,满世界都是绿油油的一片,野菜长得到处都是。她装作挖野菜的样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墓地前那几块石头,此时她的心是紧张的、兴奋的。她多么希望在那块石头下接收到组织留给她的指示呀,从此她就是个有组织的人了。这么想过了,人就不再孤单,仿佛上级已经给她派来一个联络人,就像老冯那样,隔三岔五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通过电台,联络上级,沟通情报,这样的日子是多么踏实和美妙啊。她终于把手伸到了石头底下,心里突然一抖,那张字条果然不见了。放字条的地方是空的,组织终于派人拿走了那张字条。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每天她都装作挖野菜的样子,去接近那块石头。第一天那块石头底下是空的,第二天也是如此。这几天,她总是看见公路门前有一个做保洁的年轻人,拿着扫把在那里扫来扫去,还不时地向她这里张望一眼。她很紧张,总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她不敢再接近那块石头,目光却没有离开过那块石头。最后她还是找到了机会,趁那个年轻的保洁工离开的当口,快速地走到那块石头下,把手伸进去。结果,那里还和原来一样,什么也没有。她有几分失望,可转念一想,她那张字条一定传递到上级的手里了,上级是要研究的,或者对她下一步的安排还没有想好,等待是必需的。这么想过之后,她的心又一次踏实了下来。
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加隐蔽,此后她不是每天都去公墓门前了,也不装作挖野菜的样子了。有时她会带几张烧纸,走进公墓,这里坐坐,那里看看,然后拐弯抹角地来到那块石头前,在不经意间把手伸到石头底下。那里仍什么都没有,她仔仔细细地摸过一遍,确实没有联系她的字条。
有一次她正接近那块石头时,那个年轻的保洁工径直走了过来。之前她并没有发现他,他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他突然礼貌地对她打着招呼:你好,来扫墓呀。她慌乱地点着头,脸热得跟开水烫过一样。年轻的保洁工大方地对她微笑着,看样子他和她年龄相仿,很干净的一个小伙子。她心里不再慌乱,竟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小伙子问:你要找的墓地在哪里呀,要不要我带你去?她一下子难住了,好在这两天她是转过了几遍墓地的,起初慌乱之后,还是回答道,在山上的第二排。小伙子又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几块石头,用扫把扫过去,石头下面干干净净的,根本不用他扫,但他还是扫了。这几下就像扫在她的心上,令她心惊肉跳。她慌乱地离开了。
从此,她白天不再去那个公墓了,改为晚上去。晚上的公墓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山下殡葬一条街上还有几家店铺开张营业,纸幡和纸钱在店铺门前的风中摇曳着。她又一次接近那块石头,那里仍空空如也,就连周边的几块石头底下她也摸过了,仍没有发现只言片语。有一次,她发现半截纸片在空中飘荡着,她追过去,一阵风吹来,那半截纸片飞到了空中,飘飘荡荡,再也看不见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胡乱地想着组织留给她的字条,有可能被大风吹走了,或许让小动物叼走了。
一天夜里,她又一次留下了一张字条,放在石头下时,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她才离开。如果上次她和组织联系有了失误,这次一定不会失误的。满怀希望地,她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等待。
汪守道是这家公墓的工作人员,平时负责接待吊唁者,打扫公墓周边的卫生。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地下组织的联络员。他负责应急联络,在地下组织工作中,应急联络并不是日常。两年前这个联络点启动过一次,是一个联络点的电台坏了,无法和组织取得联系。他帮助联络点和上级取得了联系,上级又给联络点送来了一台新的发报机。更多的时间里,他都是在被动中等待。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总是会在每天不固定的时间里,到公墓门前那几块石头下转一转,看一看。几天前,玉莲留在石头下的字条他就收到了。按照他的联系渠道,他找到了他和上级的联络点,可一连几天却没有人来接头。
在后面的几天里,他又接连找到了玉莲留在石头底下的字条,不留痕迹地取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往返他的联络点,却仍没有见到接头人。他意识到联络点出现了问题。此时他还不知道,因为叛徒的出卖,整座城市的联络站都遭到了敌人的破坏。他心急如焚,按照规定的地点和时间,一次又一次往返他的联络点,可每一次都空手而归。他心里是绝望的,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为了安全,地下组织都是采取单线联系,每个联络点都有自己的固定联络人,对他们这些联络人而言,只有一条和上级沟通的线,如果这条线断了,就和组织失去了联系。汪守道早就发现了玉莲,起初以为她就是一个凭吊者,后来她连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就引起了他的警惕。接连两天,他都潜伏在公墓门口的一片小树林里,他发现了貌似挖野菜的玉莲。玉莲一次又一次地接近那几块石头,虽然她做得很隐蔽,她离开后不久,他就在那块石头下发现了字条。相同的情况,一连出现了几次。他确定玉莲就是自己人,可他不能站出来,这是组织纪律。他知道玉莲一定遇到了非常大的麻烦,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和组织取得联系,可他却无能为力,组织纪律不允许他和她直接联系,他在暗处,爱莫能助。他一次又一次地观察着玉莲,发现她是个年轻清秀的女人。有两次,他故意接近玉莲,想把真相告诉她,可组织纪律约束着他,让他一个字的秘密也不能透露。他只能把她的秘密一次又一次地从石头下拿出来,找到没人的地方偷偷地烧毁。这个秘密留在他身上,是非常危险的。自从做地下组织工作,他谨慎又谨慎,这是作为一个联络人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看到玉莲一次又一次地把字条放在石头下,他心急如焚,可又帮不上忙。他理解玉莲,和组织联系不上,心里该是多么急切呀。有时玉莲会一天几次接近那块石头,这是作为地下工作者的大忌。后来为了阻止玉莲接近那块石头,他长时间地在那几块公墓前的石头旁转悠,可玉莲不远不近地守在附近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又一天,玉莲乔扮成凭吊者,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几个供果。他又一次出现在公墓前,远远地看到了她。他以为她会再一次接近那块石头,而她却向公墓大门走来,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半大的流浪小子,冲玉莲冲了过去,一下子就把她手里的篮子抢了过去。公墓里经常发现偷食供品的人,有人是抢,有人是偷。许多死者家属对这个现象非常不满意,找到了公墓管理部门,抗议者还给管理部门写过信。公墓虽人手有限,还是对公墓加强了管理。他正在远处打扫着卫生,看到这一幕把扫把扔下,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半大小子,抢回了玉莲的篮子。那个半大小子本来就心虚,见有人出来帮忙,便落荒而逃了。他提着篮子和那几个供果,来到了玉莲面前。玉莲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着她。他把篮子还给玉莲道:对不起,让你受惊了。这时他多想把真相告诉玉莲啊,可是他却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和组织的秘密。保护自己就是保护组织的安全。
玉莲认认真真地把他看了一遍,半晌才道了一声谢谢。她转身向公墓里走去。她一连几天装扮成挖野菜的人,自己都觉得这种扮演非常拙劣,这一次她把自己打扮成凭吊者,不料却意外地成了他们正面接触的小插曲。这次她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墓地。在这里她没有要凭吊的人,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她在公墓的第二排,随便找了块墓碑,在前面蹲了下来,把几个水果摆在石碑前,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注意她,她才又挎起篮子,向公墓外走去。此刻他已经离开了那里,公墓前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左顾右盼,一点点地接近那块石头。她把手伸进缝隙里,这一次那里不再是空的,她发现了一个硬硬的纸片。她喜出望外,把那张纸片死死地抓在手里,头也没回,快步地向山下走去。
这张纸片自然是汪守道放在里面的。玉莲离开公墓,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张字条,上面写着的一句话让她彻底绝望了。字条上的十几个字她都不认识似的,一连看了几遍。那十几个字钉子一样扎在她心里。她来来回回在心里念着那十几个字:我也和上线失去了联系,请耐心等待。就这十几个字,无疑是在宣布她和上线联系的失败。
从那以后连续好多天,她都茫然失措,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自从成为组织的联络员,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和组织失去联系。现在她张皇不定,不知下一步自己该做些什么。
现实让她清醒过来:远离这座城市,通过其他办法再和组织取得联系。可自己离开了,万一组织再和自己联系怎么办?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她要在这里等待下去,一直到组织联系自己为止。她这么想过了,心就坚定了下来。要生存,就必须有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组织只教会了她接收电报的技术,显然这个技术现在是用不上了。她只能用裁缝的身份去找份工作了。这座城市的裁缝店并不少,每一片大街小巷,都有几间不大不小的裁缝店。她询问了几家,几家店都是小本生意,没有能力雇工,她只好失望地离开。
她终于来到了一家纺织厂,这家工厂的门口贴着一张招工广告,风吹雨淋,那张广告纸已经破损严重了。她在厂门口找到了门卫,看门的一个老头儿,正在那里打盹儿。听了她的来意,老头儿慢腾腾地起身,把她带到了一间厂房里。在车间里,她看到这里都是女工,都在流水线上忙碌着。很快她就成了纺织厂的一名女工。
汪守道看着玉莲取走那张字条离开,心里难过得想痛哭一场,为自己没能及时联系上组织。从那以后,他有好多天没有再见过玉莲,但他知道,玉莲还会回来的。
玉莲果然又去过公墓几次,依然空手而归。虽然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但她知道组织上的人就在她的身边,比如那个通知她、和组织失联的人,现在和她一样,也在寻找组织。她还想到了老冯。要是没有老冯的命令,也许自己现在还在敌人的监狱里。想到老冯,她心里羞愧万分,为了换取她的自由,老冯牺牲了自己,可她在外面却一事无成。这么想过之后,她心里万念俱灰,更加觉得对不起老冯和组织了。想哭又找不到地方,她便把复杂的情绪压在心底,整个人变得很颓废,干什么事情也不上心,一直惦记着公墓那块石头下的信息。后来她又去了几次公墓,不仅在“郊”字下面探索了好一阵子,其他几块石头也没有放过,结果那里都空空如也。当她怅然若失地离开公墓时,每次都会看到那个年轻的保洁工。这一次他向她走来,她突然有些慌乱,觉得自己的动机被别人发现了,可转念一想,自己什么也没有拿到,别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动机呢?那个年轻的保洁工立在她面前不远处,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想离开,身子都转过去了,保洁工说了一句话:今天降温了,该添件衣服了。他唐突的话,让她一直摸不着头脑。此时是夏天,温度很高。她只穿了一件外衣都觉得热得难受,怎么会降温呢?她又转过身去,不明真相地看了他一眼。保洁工还是用刚才的眼神看着她。保洁工见她没有反应,转过身,一边清扫着道路,一边自言自语:这天该下场雨了。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天空晴朗,不见一丝云彩。她用怪异的目光又望向那个保洁工。保洁工已经远去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这是她在这段时间里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保洁工,以后她又来过几次,他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她现在已经是纺织厂一名熟练的女工了,住在纺织厂提供的宿舍里,每天三班倒地上班。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回想起以前的身份,她总觉得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又想起老冯,恍若也在梦里出现过。她来到这座城市似乎就是为了纺织女工的身份,她现在经历的一切,仿佛上辈子就曾经历过,这让她感到梦幻。
终于,有一件大事发生了,她所在的这座城市解放了。敌人一夜之间从这座城市里退出去,然后一批解放军长驱直入。这座城市和其他刚解放的城市一样,成立了军管会。这就意味着,这座城市被解放军接管了。一夜之间,天地变了。她又想到了老冯,还有自己没有完成的任务。
有一天,她来到了军管会,有人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在那里她见到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她说明了来意,那个军人很有耐心地听她诉说自己的经历,又把她带到另一个办公室里。另外一个军官又听她讲了一遍经历,然后和她解释,队伍刚进城,对解放前的地下组织并不了解,然后领她来到了一个登记处,她意外地见到了那个公墓保洁工,原来他和她一样,也是来登记的。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保洁工是自己的同志。
汪守道对她的出现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热情地望着她。她登记完,和汪守道一起从军管会走了出来。两个人站在军管会门前的不远处,汪守道说:我一直在暗处观察你,我知道你,你并不知道我。我和你对过暗号,可你并没有回答我。
她想起来最后一次见汪守道时,他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今天降温了,该添件衣服了”。原来这句话是个暗号,她并不知道这句暗号,老冯并没有交代过。这一天,她知道了汪守道就是她要找的联系人,以前做地下工作,他们都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了。汪守道说,他也是和组织失去联系的人,当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来到公墓,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留下那张字条。他试图和她对暗号,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所以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一边联系上级一边观察着她。
在军管会见到汪守道,让玉莲觉得亲切,似乎又联系上了组织,心不再孤独,人也活泛起来。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想,已经把自己的身份登记完成了,接下来就会有组织的人找他们联系了。
又过了些日子,果然有个解放军战士在纺织厂的车间里找到她,又一次把她带到了军管会。在这里,她又见到了汪守道。他们坐在一间办公室里,面对一位穿便衣的同志。她这才知道,这位同志就是地下组织负责人,这座城市解放了,他从地下走到了地上。这位负责人仔细询问了他们各自的经历后,还是遗憾地告诉他们,他被派驻到这座城市做地下工作时,以前的地下组织已遭到严重破坏。后来的整个地下情报网都是他后重新建立的。以前地下组织的人,他不熟悉,也没有听说过。她提到了老冯的名字,对方还是不断地摇头,但安慰他们说:城市刚解放,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要做,你们要寻找的组织联系人,一定会找到的。他们知道,找不到自己的上级,就无法证明他们的身份。他们只能等待。
解放后的这座城市,人民当家做了主人。整座城市的变化也是一天一个样。她多希望投身到这火热的生活当中啊,可惜联系不上老冯,就无法证明她的身份。她相信那位负责人的话,一定会找到自己的联络人的。
等待的时间里,她又去过几次公墓,不是为了去拿情报,而是去找汪守道。现在两个人的命运相同,还有共同的话题。他们相互鼓励着,安慰着,共同等待着。在和汪守道接触的时间里,她了解到汪守道也是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的,无亲无故,住在公墓的宿舍里。汪守道利用休息时间也到纺织厂里找过她。每次汪守道来,她就会从女工宿舍里走出来,宿舍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引来好多纺织女工的目光。她们羡慕地望着她和汪守道一同走出去。其实他们也没什么事情,就是交流一下信息,并相互鼓励。他们相信,组织一定会派人来找他们,到那时他们就是有组织的人了。每次和汪守道见面,她都浑身充满力量,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和她一样等待组织的人。
一天天过去,军管会变成了人民政府,组织还没有来找他们,她和汪守道商量,又一次找到了政府。以前接待过他们的那位负责人,就在政府里工作。在办公室里,他们看到了那位负责人收到的大量信件,都是为他们寻找联络人发出的信件的回信,结果千篇一律,都是一时找不到他们想找的人。那位负责人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让他们再等一等,要相信组织。
他们又一次离开了人民政府。随着全国的解放,他们坚信要找的联络人一定会浮出水面。他们在人民政府门前分手。玉莲心里虽然还怀着希望,却不像当初那么有底气了,找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况且老冯现在是否还活着,她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找不到老冯就不能证明她的身份,寻找老冯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汪守道要找的人叫老李,不论是她要找的老冯,还是汪守道要找的老李,总之他们的处境是一样的。
老冯的真名并不叫老冯,老冯只是一个代号。玉莲离开监狱后,所有的“罪责”都是他一个人扛下来的。各种酷刑是少不了的,无非是让他交代出自己的联络人还有知道的秘密。作为资深的地下联络人,老冯肯定不会屈服。敌人在他身上想尽了办法,硬的不行,来软的,种种威逼利诱。
老冯知道他们内部上级出现了叛徒,把他们都供了出来。身在监狱的老冯还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真实的情况是,上级把自己知道的都供了出来,敌人按图索骥,把这座城市的地下联络人差不多都抓了起来。老冯的下线是玉莲和小汪,为了保住自己这一支,老冯怎么也不肯招供。玉莲安全出狱了,带着她没有完成的任务,这让老冯心里很踏实。当时地下组织的一个支脉出了事情,为了不连累到其他人,他们各支线只能断臂求生,老冯就是自己断掉的那只手臂。他们要发的最后一份电报就是让上级转移。老冯想,玉莲出去把电报发出去,上级就会安全转移了。为了让上级知道组织上出现了叛徒,老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后来上级也知道老冯被捕了,想了许多办法营救他,最终还是买通了看守,李代桃僵地把他救了出来。老冯获救后,先是去了解放区进行身份的甄别,那段时间对老冯来说很漫长。他无法和外界联系,别人自然也不会联系他。上级组织调动了各种关系,对他工作过的人际关系进行梳理。老冯心里有数,他没出卖过任何一名同志,包括自己的下线——玉莲和小汪。
这样的日子老冯过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多次想起小汪和玉莲。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安全转移出去了,还是就地潜伏?小汪和玉莲有没有联系上?负责联系两人的只有他,他多么希望两个人都平平安安哪。等到老冯的身份甄别完毕,那会儿全国几乎都解放了,他被派到了舟山,那里有许多岛屿,还残留着敌人的驻军。他混杂其中,收集敌人的情报,为解放整个舟山群岛立下了功劳。整个舟山群岛解放之后,局势又发生了变化。逃到小岛上的敌人时刻惦记着反攻,舟山群岛又成了前沿阵地,敌人空投进来各式各样的特务。接到上级的指示,他的任务是继续潜伏,收集潜伏特务的情报。那几年的生活他过得提心吊胆,敌人的飞机和降落伞经常出现在某个岛屿的上空。抓潜伏进来的特务,成为他的日常。那会儿他的代号已经不是老冯了,改成了顾老板,新的掩护自己的身份是档口卖鱼货的老板。几年时间过去了,东边的抗美援朝战争也结束了,他才被调回内地,又经过了一段严格解密和新的培训,他又被派往了香港,新的身份是报社的记者。他从顾老板摇身一变又成了蓝记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香港鱼龙混杂,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包括美国、英国、印度的特务。这些人融入普通人中间,职业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而真实的工作只有一个,那就是各为其主收集情报。混进香港的各色人等中,老冯算不上如鱼得水,虽然磕磕绊绊,但也能不断收集到各种大大小小的情报,他的联系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老冯的真实名字叫马光野,他干地下工作后,自己的称呼也换了好几次,差不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都忘记了。每换一种身份就要融入另一个角色,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不同的工作,让他有了不同的联系人,但他一直没有忘记小汪和玉莲,小汪他很少有联系,设置小汪这个角色,是为了保证玉莲的联络线不会中断。确切地说,安排小汪这个角色,就是为了保障玉莲这条联络线不会和上级失联。没想到,他入狱后,整个地下组织遭到了破坏,他联系小汪的替身也一同消失了。他不知道玉莲激活小汪这条联络线后,最后一份电报是否顺利地发出去,也不知道玉莲有没有激活小汪这条联络线,因为小汪这条线是备用的,他几乎没和小汪有过单线联系。他们联系的地址和方式,他是了然于心的。那座城市的一个中心教堂里,有一口钟,钟的后面有一层盖子,如果小汪需要联系他,可以把情报放到钟的盖子后面,他就能取到了。如果他出事了,会有他的替身出现。
他和玉莲联系得最多,她是他的直接下线,自己的所有情报,都由玉莲发出去。那次在监狱里利用放风的时间,他给玉莲下达了最后的命令。起初他担心玉莲不肯把自己供出去,那样的话,两个人都将无法脱身。他向玉莲最后一次交代任务不久,在监狱里果然再也看不见玉莲的身影了。敌人开始给他上刑,那会儿他就预感到玉莲已经安全了,果然在以后的监狱放风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玉莲。那会儿他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满足,玉莲安全出去,任务就能完成。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自己牺牲在监狱里。他是名老地下工作者了,出生入死,一次又一次危险将至时,他都会把自己的生死抛在脑后。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没想到在最后时刻,组织还是把他救了出去。
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小汪和玉莲,但出于工作和身份的原因,他不能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只能在放空时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地想一想。他在香港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夫人就是自己的下线。她是从内地到香港上学的学生,经过组织的筛选,最后成了他的下线。后来,由组织出面,让他们结合在一起。夫人姓龚,当时是另外一家报社的记者。直到两个人结婚,他也不知道夫人的真实姓名。别人喊她龚太太、龚记者,他是蓝记者、蓝主任。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个代号而已,身份一次又一次地变换,每换一次身份,他都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有时又觉得自己像一名演员,深入虎穴演绎着不同的角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玉莲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美好的,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子,做起事来稳妥、周详,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那会儿他就想,不知道和玉莲的合作会持续到何年何月。每次见到玉莲时,他的心情都是愉快的。为了安全,他不能每时每刻去见玉莲,隔三岔五有任务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地见一次玉莲。玉莲对外的身份是一个裁缝,每次去找玉莲,他都会拿一条裤子或者一件衣服什么的作为掩护,下次再找玉莲时,再把那条裤子和衣服拿走。他还记得去找玉莲时必经的那条胡同,安安静静的胡同,就像安静端庄的玉莲,他每次走进胡同,心也就此安静下来。
长期干地下工作的人,婚姻大多由组织决定。他比玉莲要大个十几岁,初次见玉莲时,她还像个中学生,涉世未深地望着他。随着工作的深入,他才发现玉莲很成熟,成熟得超乎他的想象。渐渐地,玉莲在他眼里变成一名合格的下线,接近一名完美的地下工作者。他想,要是永远和玉莲工作下去该多好啊!他甚至暗暗地想过,要是有一天组织出面,让他和玉莲结合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生活又该是个什么样子?这样的想法一经产生,就挥之不去了,总是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这样的想法冒出没多久,他们的地下组织就出现了叛徒,他们各自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现在汪守道和玉莲偶有联系,他们相约一起到政府,打听自己上线老冯和老李的消息,可每次都无功而返。去政府打探一些消息,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一次又一次从政府里走出来,谈不上失望,他们会在一起走一走,说说话,聊各自的工作,到分手时,又约着下一次来政府的时间。他们在某一个地方分手,她就想分手后不知道汪守道会不会想起她。她会突然在某一时刻想起他,想着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心就不再孤独了,人也变得很幸福的样子,觉得日子有了盼头。经常和纺织厂的女工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命运早就为她设计好了。她本来就该在这里生活,自己就是众多女工中的一分子。一切她都习惯了,没有了抱怨,更没有了焦虑。
一次,玉莲又与汪守道相约去找政府,从政府出来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路过一家吃饭的小店门前时,她突然说:我请你吃碗馄饨吧。这段日子,她时常和女工们一起,在这家小店里吃上一碗馄饨,聊聊天。每次来这家小店是她最放松和幸福的时刻。她的提议得到了汪守道响应,她轻车熟路地要了两碗馄饨。吃完饭结账时,汪守道却先她一步去结账,她和他争执,最后还是汪守道把账结了。从小饭馆里走出来,她红着脸对他说:下次我来请。他笑一笑,什么也没说就和她分手了。她望着他的背影在她眼前消失,和渐浓的夜色融在一起。
下次他们再相见,不再为了去政府打探消息了,而是为了见一见,有时见了面什么也不说,似乎都知道彼此想的是什么,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逛一逛,然后找一家小饭店,要么吃两碗馄饨,要么来两碗大排面。两人结账不再争执,轮流着请客。他们就此放松下来。吃完饭有时候两个人也会在一起走一走,像多年的朋友一样,聊一聊这座城市的变化,还有各自的工作。渐渐地,时间晚了,两个人又会在某一处分手。大多数时候,都是汪守道把她送到离纺织厂近一点儿的地方,再和她分手。她就有机会目送他离去了。
一转眼,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他们还记得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彼此都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现在已经三十岁了。有同事给汪守道介绍过女朋友,他也和女方见过面,女方了解到他的工作,总觉得别扭,后来就不了了之。过了再一再二就没有再三再四了。后来同事再给他介绍,就没了心气儿。
玉莲所在的纺织厂全是女工,她平时很少接触男性。家在本地的女工,自然有许多亲戚朋友给她们介绍男朋友,见过几次面,举行个订婚仪式,不久就结婚了。结婚后的女工大都不在纺织厂上班,原因是三班倒的工作没法照顾家里。结婚后的女工走了,又有新的女工进来,周而复始,流动的人群也像一架机器。一晃,又一晃,玉莲在厂里成了大龄女青年。
有一次,她和汪守道见面,两个人从饭馆里走出来,她怅然若失地长叹一口气道:我老家没人了,要是老家有人,这会儿我该回老家了。
玉莲的这句话触动了汪守道,他的经历和她一样,他参加工作时,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这座城市便成了他的家。当时和组织还没失联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担心,觉得一切都有组织,现在不一样,成了孤家寡人,不论遇到什么事儿都得自己拿主意。听玉莲这么说,汪守道也说了句:在墓地工作,找个女朋友都难。说完这句话,他把目光重重地落在玉莲的脸上。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后来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会儿,他们还是告别了,和每次一样,他把她送到纺织厂附近,然后和她分手。
汪守道向前走了几步,回了一次头,见玉莲还在那里望着他。他又向前走去,又回了一次头,见玉莲仍站在原地。他转回身,犹豫了一下,然后下了决心似的又向玉莲走来。站在玉莲面前,他眼神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干干巴巴地说:要不咱们在一起吧?
汪守道再次抬起头时,看见了玉莲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两个人没有举行什么订婚仪式,也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再次来到政府,他们扯了一张结婚证,就算结婚了。
墓地员工有宿舍,因为在郊区,在这里上班的人并不多。为了保障员工的待遇,凡是结婚的人,会分到一间单身宿舍。汪守道那间单身宿舍变成了两个人的新房。玉莲还在纺织厂上班,因为三班倒,每次回来的时间都不相同。那会儿,这座城市的交通还不够方便,玉莲每次上下班,大都是汪守道接送,尤其到了夜半,玉莲下班后,城里什么交通工具都没有,两个人就步行往回走。有路灯的地方,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他们就相互踩对方的影子;在黑暗的地方,玉莲会拉紧汪守道的手。虽然生活艰苦一些,但两人都觉得婚后的生活很甜蜜。
有一天,他突然跟她说:咱们买一辆自行车吧。那会儿,这座城市里的自行车并不多,买一辆自行车算是件很奢侈的事了。为了不让他每日接送自己这么辛苦,玉莲答应了。自行车终于买到了,差不多花了两个人几个月的工资。接下来就是玉莲学骑自行车,他扶着自行车让她来骑。玉莲不停地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发出惊恐的叫声。他在她身后鼓励着,很快她就学会骑自行车。从此以后,她不再让他接送自己上下班,骑着自行车一路摇着铃铛,愉快地上下班。
不论玉莲回到家里多晚,他都在等她,并做好了饭。两个人享受着孤独又充实的婚后生活。要是玉莲下班早了,他会陪着玉莲散散步,就在公墓外的马路上。月亮升起来了,照在“西郊公墓”那四个字上,两人就说起当年接头时的种种情形,叙说着各自寻找组织的迫切心情。他也说起第一次开始注意她时的心情,为自己没能及时联系上组织而感到羞愧。那会儿,他在暗处,玉莲在明处,两个人像在玩一场游戏。现在回想起来,玉莲都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非常笨拙、可笑,一点儿也不像训练有素的地下工作者。每次说到这儿,玉莲都羞红了脸。
不久,玉莲怀孕了,她的肚子一点点显形了,纺织厂为了照顾她,不让她上夜班了。他也提出让她换一份工作,她觉得纺织厂的领导挺关心她的,久了她和纺织厂已经处出感情来了,她觉得就这么走了,辜负了纺织厂领导对她的关爱。他尊重她的意见。
几个月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取名汪盼。到底盼望什么,两个人也说不清楚,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仿佛在寄托两个人的某种思绪。他们的日子和所有人一样,通俗又琐碎。从此之后,两个人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的成长上。
孩子很快从幼儿园上到了小学。一天夜里,两个人都睡不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孩子眼下的日子,玉莲突然说:咱们已经有几年没找政府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在黑暗里问她:以后咱们还去吗?
玉莲半晌之后说:要不咱们再去一次,就最后一次?
汪守道在暗处点了点头,玉莲察觉到了。
转天他们各自请假,又去了一趟政府。他们和以前来政府时一样,又一次空手而归了。两个人从政府里走出来,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乎是完成了某种心愿,或者说是一种仪式。回来的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从政府一直走回家里。
汪盼长得很快,应了那句民间老话:有苗不愁长。一晃汪盼上了初中,他和其他孩子就有了明显的区别。两个人发现孩子变得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样子。初中开了历史课,汪盼对历史课极为感兴趣。许多同年级的孩子把历史当成了副课,学得有一搭无一搭,汪盼却不一样,对历史事件几乎过目不忘。一个学期后,他就成了历史课代表,深得历史老师的喜欢。历史老师有一次家访,对两个人说:汪盼这孩子,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历史学家。
两个人对儿子是否能成为历史学家并不感兴趣,只是希望孩子能够健康地成长,品学兼优,然后考一所好大学,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儿子对历史的兴趣,他们在儿子小时候就领教过了。每天睡觉前,儿子都会缠着他们给自己讲故事。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在成长阶段,更没听过多少故事。他们就把各自的成长故事加以改造讲给儿子听。这样讲下去就讲到了各自参加地下组织的内容了。那是他们的秘密,于是就卡壳儿了。这不仅是他们人生的华彩段落,也是组织的秘密,按照地下工作者的纪律和条例,这些事儿是不能讲的。他们就把这段经历跳了过去,去讲他们结婚之后的事儿。儿子自然不感兴趣,哭着喊着让他们讲老故事。他们就把老冯的故事单挑出来,在他们的口中,老冯是一个大英雄,他们终于把故事讲得山穷水尽了。好在儿子长大了,已经能够自己读书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儿子开始独立了,学会了思考,也变得沉默。
因为对历史的偏爱,儿子的其他功课都学得一般般,总觉得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其他功课的老师纷纷找到他们,让他们做孩子的工作,把其他几门功课补上来。他们也和汪盼谈了,汪盼在他们面前也算答应了,但过一阵子依然故我,其他功课还是老样子。他们看到儿子这个样子,觉得无能为力,只能任其发展。
汪盼上了高中,接触的不仅是中国历史,还有世界历史。汪盼总能在这些历史当中如鱼得水,不仅把课本的历史知识倒背如流,还找来了许多闲书,一读就是大半夜。汪盼沉浸在历史之中,样子更像个古人了。他每次和他们讲道理,总是搬出历史典故和人物,和他们细致地掰扯。他们历史知识贫乏,自然说不过儿子。儿子在他们眼里渐渐地长高长壮了。
儿子没有像他们向往的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他一毕业便下乡了。儿子下乡前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带得最多的东西就是那些历史闲书。他们知道有这些书相伴,儿子就不会寂寞,有多少苦都能扛过来。
儿子下乡,他们的生活一下子就空了。以前一个小伙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突然没人晃了,整个屋子都显得空空荡荡。有一天,玉莲站在镜子前,惊讶地叫了一声:快来看,我都这么多白头发了。
汪守道走到玉莲的身后,望着镜子中的她,果然看见她鬓角生出来的许多白发。他仔细地为玉莲拔出那些白头发,玉莲又惊叫道:你也有白发了。
两个人停止动作,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和对方,这时才发现自己老了。以前儿子在身边时,他们眼里只有儿子,忽略了自己,直到这时,他们才开始审视自己。
儿子在城郊的农村下乡,听回来的知青说,那里条件很艰苦,经常吃不饱饭。他们一想到儿子,心就疼,有时睡觉醒来,玉莲望着黑漆漆的天棚说:不知儿子咋样了?她这么一说,汪守道也睡不着了,两个人伴着黑夜,长吁短叹一番。
春节的时候,儿子从乡下回来了。在他们眼里,儿子瘦了,也黑了,但显得更精干了。儿子依然沉默,独来独往,没事儿的时候还是看那些历史闲书。儿子回来后,玉莲就变着花样为儿子做一些好吃的。儿子在吃食上却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母亲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儿子不挑食的样子,让他们大为宽心。借吃饭的时间,他们经常打听儿子在乡下的生活。汪盼总是木然地说:就那样吧。
春节后没几天,汪盼就走了,又一次回到了乡下。他走时和当初去乡下时一样,平平静静地,就像是去上班,转身还会回来一样。
汪盼在乡下插了三年队,高考就恢复了,和许多下乡的知青一样,汪盼从乡下回来,开始复习,准备参加高考。两个人对儿子能够考上大学并不抱太大希望,儿子从初中到高中,偏科厉害,除了历史课优秀,其他成绩都一般般。这样参加高考,他们心里怎么能够有底儿呢?两个人暗地里为孩子的工作张罗着,他们依然在公墓和纺织厂上班,平时都是和工友打交道,社会上并没有什么人脉,想给孩子找一份好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汪守道对玉莲说:要不我提前两年退休,让汪盼接我的班?玉莲想了想,认真地说:也行,在公墓工作,不会失业,社会不论怎么变化,公墓都会有的。两个人就这么说定了,准备等着儿子高考失利后,再和儿子谈工作的事儿。
汪盼竟奇迹般地考上了大学,还是首都的一所名牌大学,当然是历史系。汪盼的历史成绩竟达到了九十八分,他被首都的名牌大学破格录取了。
汪盼又一次离开了家,走时仍然平平静静地,一点儿也不像个大学生。儿子走了,这次两个人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儿子去首都,是名牌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了。他们一百个放心,相信儿子的未来,一定比他们强百倍,强千倍。他们在期盼儿子毕业的时间里,相继退休了。儿子成了他们的未来,他们又一次满怀希望。他们不再关注自己的白发,每天都打开收音机,听着来自首都的声音。他们觉得那声音既亲切又神圣,仿佛是儿子在收音机里跟他们说话。
汪盼每个月都会给他们写一封报平安的信,信不长,短小精悍。信会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一直传到下封信寄来,此时他们早就把儿子上封信里的只言片语背诵得滚瓜烂熟了。头两年,儿子寒暑假也没有回来,写信告诉他们,自己利用这段时间学习功课。直到第三年的那个暑假,汪盼回来了。汪盼在他们眼里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更加文静了,干干净净的一个小伙子。汪盼郑重地告诉他们,自己要读研究生。他们不知道研究生是什么样的学生,总之还是读书的学生,既然儿子想读书,他们就会无条件地去支持。大四的下学期,汪盼又一次来信,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保研成功了。也就是说,汪盼即将成为研究生了,那天夜里,两个人高兴得一夜没合眼,想着儿子读研究生的样子。读完研究生,儿子又该干什么呢?他们说不清,望着黑夜猜测着,可终究还是说不出个四五六来。总之,儿子是有出息的,他们相信儿子一定比他们强。
汪盼已经在北京工作了,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儿子结婚时,他们到北京去参加了儿子的婚礼。儿媳妇是儿子的同学,两个人都分在了社科院工作,都是研究历史的。儿子很幸福,儿媳妇也很孝顺,每年都会给他们寄一些钱。他们用不上儿子的钱,两个人都有退休金,人老了,活动半径也短了,在家里生活哪里也不去,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平时也用不到什么钱。他们把儿子和儿媳妇寄来的钱一起存起来,觉得儿子一家以后会用得上这些钱。儿子给他们来信经常说,老了就来北京,和他们一起生活。
玉莲和汪守道真的老了,上下楼都觉得费劲,可他们不想离开这里。他们二十来岁的时候来到这座城市,再也没有离开过。人一老就爱怀旧,总能想起年轻时发生的事儿。两人经常在夜里醒来,不知谁先说起往事,两人的思绪便拧在一起,说着聊着,他们就说到了地下工作期间发生的事儿。两人回忆着种种细节,这些细节就跟昨天发生的一样,逼真得像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想起了自己的上级——老冯和老李。玉莲一想起老冯,就嘤嘤地哭了,她说如果没有老冯就没有自己的今天,是老冯扛下了所有,才让她获得了自由。汪守道也说,要是当年能和老李联系上该多好啊,他们就是有上级的人了。过了半晌,玉莲抹干眼泪,难过地补充道:老冯一定是牺牲了,不然怎么不和我联系呢?汪守道沉默了。两个人在暗夜里再一次流泪,为老冯和老李。
有一年清明节,两个人还买了一些纸,在一个十字路口,把纸烧了。玉莲念叨着老冯,汪守道叫着老李,希望在天堂的老冯和老李都能收到他们的怀念。
有一次,儿子回来探望他们,看到他们老迈的样子,劝他们跟自己一同去北京生活,他们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离不开这座城市的原因,如果他们离开这里,老冯和老李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们了。冥冥之中,他们觉得老冯和老李一直守护着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和他们交流着。他们不肯离开,儿子只能无奈地在一旁等待。有一次,儿子带着一个课题回到了他们身边,说一边做课题一边陪他们。他们知道了儿子的课题,是研究这座城市解放前的地下组织。儿子每天都跑出去采访,已经写了一大本采访笔记。有几天,儿子愁眉不展,说自己的采访线断了,这座城市的地下组织曾经出现过叛徒,地下组织瘫痪过。没有了采访线索,那段历史就成了空白。
直到有一天儿子向他们袒露自己的研究课题,还让他们二老回忆解放前这座城市的人和事。他们知道儿子的研究课题后,先是沉默,半晌后,玉莲才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不再是秘密了?可以公开说了?儿子就跟他们解释:解放这么多年了,已经没有秘密了,只有历史。他又说,自己研究这段历史,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记住共和国的前世今生。他们望着儿子,还是有些不相信。汪守道又说:盼儿,这可是国家的机密,没有上级的指示,不能乱写。泄露秘密是要出人命的。他又想起自己的上级老李。儿子就拿出自己工作单位社科院的课题采访函,让他们两个人看,上面印着社科院的鲜红印章。他们把那封函件放在眼前,端详了好久,突然泣不成声。儿子惊愕地看着他们,不知哪句话让两位老人伤心了。
儿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母就是他要采访的人。他从小到大,在这之前,从没听父母提过只言片语,原来他们曾是地下工作者。这回轮到他惊愕了。开始,他觉得父母是在编故事安慰他。当两位老人讲完自己的经历后,儿子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他握笔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再一次端详着父母,半晌之后,退后一步,深深地给两位老人鞠了一躬。
那次采访完之后,儿子就回了北京,好久都没有音信。
两个人说出各自心里的秘密,似乎也了却了这一生最大的心事。原来儿子从小就喜欢历史,是因为有基因在流传,两个人本来该承担的历史,又传递给了儿子。这是两个人一生的共同秘密,如今像接力棒一样传到了儿子的手上,后继有人了,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突然有一天,儿子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拿出两张飞机票说:跟我去北京。两个人大惑不解地望着儿子,之前儿子没和他们商量,突然提出让他们去北京,他们感到吃惊。儿子补充道:到北京后,你们就知道了。儿子的态度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他们稀里糊涂地跟着儿子来到了北京。儿子没有把他们带到家里,而是径直带他们来到一个院落。儿子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走到门前叫了一声:马老,看我把谁给您带来了。门开了,一位老人端坐在客厅里。他满头白发,微张着嘴,打量着他们。他们也打量着这位老人。儿子在一旁提醒他们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上级。他们同时问:老李?老冯?当年的老马,和汪守道联系的代号是老李,和玉莲联系的代号是老冯。
老马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大叫一声:真是你们哪。他张开臂膀,把两个人死死地抱在怀里。三个人都哭了。他们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过去,终于拼凑出一张完整的回忆图像。
老马从香港回到北京后,仍然从事着国家的安全工作。一直到退休,他都居住在北京。汪盼是通过研究地下组织这个课题才认识老马的,老马提出让他写故乡那座城市解放前的地下组织。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自己工作过的城市、自己的战友,老马一刻也没有忘记。
玉莲和汪守道做梦也没想到,是儿子让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组织。从见到他们那一刻开始,老马一直在流泪。他拉着他们的手,不停地说:我的身份不能让我去找你们,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我老马对不起你们哪。老马一边说着一边哭着。他们又怎能不理解老马呢,他们都从事过党组织的秘密工作,党组织的秘密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眼前的老马就是他们的组织、他们的上级。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老马的身边,就像两个和母亲走失的孩子找到了母亲。两个人握着老马的手,再也不放开了。
半个月后,在儿子的陪伴下,他们和老马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在他们的带领下,老马试图找到那条巷子,可这座城市早就今非昔比了。巷子不见了,那片开裁缝店的房子也不见了,在原地竖起了一片高楼。他们望着那些高楼,说起了当年的往事。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那时他们还年轻,穿梭在这座城市里,传递着党的秘密情报。
最后,他们又来到了教堂。教堂还在,和几十年前相比显得更加沧桑了,挂在教堂墙上的那口钟还能敲响。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汪守道走过去,爬到了那口钟下,把手伸到钟后面摸索着,他竟然在那里找出来一张字条。他哆哆嗦嗦地来到老马面前,把那张字条展开。岁月让字条上面的笔迹变得模糊不清了,但经过分辨,仍依稀可见一行字:老家事急,请老舅回话。
这是他们当年约定激活联络方式的暗号。可惜几十年后,这张字条才被取出。老马接过字条,郑重地把它揣在怀里,口齿清晰地说了一句:老舅收到。
三个人的眼泪一同流了下来。
原刊责编 梁智强
【作者简介】 石钟山,男,1964年生,辽宁沈阳人。1981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白雪家园》《飞越盲区》等五部、中篇小说三十余部、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小说《国旗手》《二十年前的一宗强奸案》《血红血黑》分获第八、十一、十二届百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