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泉老了。老了也知道北京话里的“孙子”是骂人。好在自己不是北京人,这词儿就没毛病,叫得妥妥帖帖——儿子的儿子是孙子。孙子名叫李都。李鑫泉想不通儿子李铁刚当年怎么给孙子取了个多音字的名字。小时候孙子到医院治牙,护士叫号问道:“这是‘李兜’还是‘李督’啊?不论是‘兜’是‘督’都进三诊室吧。”孙子满脸稚气望着李鑫泉说:“爷爷,我怎么有两个名字啊?”他告诉孙子他的名字念“兜”,以后少吃糖不坏牙,就不会来医院喊他两个名字了。孙子说只要让吃糖名字再多也愿意。这就叫性格,俗话说八岁看老。
没承想孙子读高中时得了外号“兜子”,而且很快流传开来。这时再改读“督”也来不及了。挺好的大孙子成了用来盛东西的容器,爷爷不开心。可是兜子这种容器确实能盛东西,外号不至于让人作废。
大学毕业后,孙子留在首都成为“北漂”,漂了几年长了出息,从拿低薪熬到拿中薪,从拿中薪熬到拿高薪,还拿到了北京户籍。这家伙趁着落户北京的机会索性把名字改成“李兜”,说省得再念多音字,也图吉利。从此孙子给他打电话总是首先说“爷爷我是兜子”,然后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这次来到海南过冬接到孙子电话,李鑫泉调笑说:“李兜啊,爷爷老了,想吃龙肉,还想喝银河水。”这给孙子出了宇宙级难题。电话里,孙子嘎嘎笑,是那种纯粮酿造出来的坏笑:“好啊好啊,我这里马上操办,快递海南三四天准到,您把牙口预备好吧。”
这套两居室是孙子李兜花二百万元给他买下的,坐落在陵水荔枝湾,走八分钟就到海边。李兜告诉爷爷,这是全智能住宅,在北京拿手机就能操控全部家电,譬如除湿机和热水器,譬如烘干机和扫地机器人,譬如这个,譬如那个……
李鑫泉对“全智能”没感觉,最喜欢的是这套房子是温泉入户。老年皮肤瘙痒症特别烦人,生生把人变成整天挠这儿挠那儿的猴子,走在小区里见到路灯杆都想凑过去蹭蹭,这一蹭把人又变成流浪猫了。
李兜要给他快递龙肉,天底下压根儿没有这种动物;还要给他快递银河水,人家牛郎跟织女还被银河隔着呢,咱就甭添乱了。李鑫泉认为这是孙子开玩笑,脱光衣裳躺进温泉池里泡着,沐浴着磨砂玻璃透过来的热带阳光。这套全智能住宅设计新颖别致,以往阳台是晒太阳的地方,现在改建成整体浴池,躺家里就能享受泡温泉的乐趣,的确人性化。从冬季的北方来到海南,他逢单日在家泡温泉,逢双日涂抹止痒药膏,老年皮肤瘙痒症明显缓解,从老猴儿重新变成老头儿,也有了人样儿。
这次乘飞机来海南,在机场托运行李超重,他打电话问李兜怎么办,孙子问他:“您超重九公斤,是倒腾军火呢?”李鑫泉说确实带了不少“冷兵器”。电话里传出孙子的指示:“超重就交钱呗,别犹豫!”好在他身上带着钞票,人老了用不来支付宝和微信那些玩意儿,总觉得空对空结账不踏实。过了安检登了机,李鑫泉拿出老年款手机给孙子打电话,听到李兜嘎嘎笑着说,热烈祝贺爷爷“登基”。这时空姐满脸微笑地打招呼,他急忙解释已交过行李超重费了。空姐提醒说:“您需要帮助请按呼唤铃。”敢情这是人家特殊关照老年乘客呢。
泡了十多分钟起身挪出温泉池,擦干身子穿好睡衣睡裤,李鑫泉趿拉着拖鞋奔储藏间去了。这个储藏间面积不大,设有两层隔板,上下摆满从北方带来的“冷兵器”:一组锉刀、一系列扳手、一套螺丝刀、一把手枪钻、一柄铁锤、一张锯弓子配着不同型号的锯条,窠丝钳子、偏口钳子、尖嘴钳子、錾子、冲子、扁铲探条玻璃刀、螺钉垫圈、三通弯头法兰盘,还有一堆钥匙坯子……这是存满秘密的小仓库,所以他不许家庭人工智能干涉自己的领域。
李鑫泉眼睑松弛,目力弱了,他找到那把系着红绸儿的扳手,瞪大眼睛拿在手里,举到鼻前嗅着金属散发的气息,神色凝重。这把12吋的活动扳手是儿子李铁刚的遗物。当年铁刚进厂也做了钳工,这让他这个技术标兵有了传承。没想到儿子高塔作业时坠落,临死手里还握着这把扳手。就这样白发人反而继承了黑发人的遗物,他甚至认为自己借了儿子的寿数,这成了他内心永远的隐痛。
儿子没了,他便期待孙子长大成人继承父业,偏偏李兜当了北漂做了金融。他知道无法改变年轻人的选择,悄悄给这把扳手系了红绸儿,留个念想。这次大老远坐飞机来海南,他坚决带上这些家伙什儿,因为它们是自己的亲密伙伴,无论花多少超重费都值得。
天色渐暗,太阳落山,他走出楼门散步时遇到快递小哥,小哥说他有两个包裹到了。他让对方说出地址以免弄错,快递小哥念出“荔枝湾温泉花园12号楼1单元102”,他点头说:“地址没错,可是我没买东西呀,哪儿来的两个包裹?”
快递小哥把快递单据上的寄件人说给他听:“北京的,叫李兜,一件是肉肠,一件是酒。”听到孙子的名字,李鑫泉放心了,一张老脸绽出传统“核桃纹”。快递小哥说:“温泉花园住了不少北方‘候鸟’,就数您老人家有福气,有酒有肉陪您过冬。”
“像我这样的老候鸟不多吧?”身板硬朗的李鑫泉故意问道,有些得意的味道。
“我看您也就六十多岁,不算老。”快递小哥骑车匆匆走了。
李鑫泉一下子高兴起来:“六十多岁?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我。”说罢返回家里,找出刀子划开包装纸箱,咧嘴笑了。一根粗大的火腿肉肠,标明金龙商标,酒呢?43度,名叫银河酿。
“还真没错儿,一块龙肉,一瓶银河水。我的大孙子真鬼道,比他爹精明百倍不止。”李鑫泉美得自言自语,“这兜子即便走进绝境,也能把死胡同打通变成高速公路。”
“有酒有肉,这是配套来的。”没到晚饭时间,他老人家便自行开了宴,一边吃喝一边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接下去便给诸葛亮改了词,“金龙肉银河水滋养我身。”不知不觉喝了三杯,他突然有些伤感,抄起老年款手机给北京打电话。
李兜在电话里听出爷爷的酒意,问他龙肉好不好吃。李鑫泉有些情绪失控:“你爸那么年轻就走了,反倒让我活到这把年纪,如今不是黄土埋半截,我是黄土埋到锁骨啦。”
“李鑫泉老先生,吃龙肉喝银河水怎么反倒悲观啦?那就请您有个思想准备,今年阴历十一月十四日,我去海南给您庆贺米寿,要提早预订飞机票了!”
“哦?你小子要闹大动静。”李鑫泉当然知道自己是一九三六年生人,属鼠,今年八十八岁。想起当年被评为机械行业技术标兵时,自己才三十四岁,那让多少人眼热啊。所以赵渠生那家伙说他这技术标兵是水货,今儿出难题明儿找麻烦,非要把他打倒不可。如今不知赵渠生在哪儿,反正他李鑫泉还活着呢。
孙子要来给自己庆贺米寿了,李鑫泉决定乐观起来,伸手收起酒瓶子,自言自语说:“老人饮酒要适量。”随即把自己调成了养生模式。他挺感谢老天爷赐给他这个好孙子,让他沾孙子的光,得孙子的济,弥补了儿子李铁刚英年早逝的缺憾。不过他心里总有个结,就是孙子至今独身。这家伙奔四十岁了,奉行不婚主义,说自己过好今生今世就阿弥陀佛了。
好在李兜是人不是鸳鸯,不愿配对就单着吧。这么多年爷爷没去过北京,不大清楚孙子做什么工作,光知道是金融方面的。他特别喜欢“金融”这字眼儿,他的老伴儿名叫林金荣,走了二十多年了。金荣——金融,中国的同音字真不少,叫着挺亲切的。
李鑫泉把“龙肉”放进冰箱冷藏,把“银河水”搁进柜橱里,这样就不会妨碍牛郎跟织女会面了,然后,李鑫泉坐进沙发里歇着,歇够了就起身外出散步。这把年纪了,他的腿脚还算麻利,看背影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他迈开步伐走进温泉花园中心绿地,这里分布着不少白色石雕,有石头羊、石头狗、石头猪,更远处好像是石头牛、石头马什么的,敢情这是十二生肖的布阵。他朝前走去,寻找自己的属相。
兴许“银河水”起了作用,李鑫泉只觉得浑身泛热,脱掉灰色外套露出紫色圆领长袖秋衣,外套搭在胳膊弯里沿着草地边缘朝前走。远看这身形儿,没人会认为他黄土埋到锁骨了。
一个刷着白色油漆的椭圆形标语牌立在草地边缘,写着“爱护小草,请勿践踏”几个红漆字。他伸手敲了敲标语牌的铁板,听声音是0.5毫米的厚度。物业公司过于算计成本,这铁板太薄不延年,锈透了就得换,还是不划算。不过标语牌的铁板裁得挺好,椭圆形不好下料,钣金活儿手艺不错。
海南比老家那边天黑得晚,这时喷泉小广场亮了灯,但是光线不强。小广场周边分布着几组铁桌铁椅,别的小区多是石桌石椅,看来这个房地产开发商跟金属有缘,老板可能姓铁吧。
“铁桌配铁椅,美得没法比;铁椅配铁桌,乐得没法说。”他触景生情吟出工厂时期流行的顺口溜,即便七老八十了,早年养成的习惯也改不了,就跟五脏六腑里刺了青似的。
人老了没有肚腩就显得精神,尤其一米七八的个头儿。李鑫泉稳步走过去,一张铁桌前坐着个妇女,那花白头发透露了实际年岁。老年人跟老年人说话,没有代沟,容易交流。国营大工厂出来的人,懂分寸讲礼貌,李鑫泉主动打招呼:“今儿天气不错,在这儿歇着呢您。”小伙子跟大姑娘搭讪,北方土话叫“套瓷”。老头子跟老太婆搭话,应该没有这种嫌疑。
“是啊,这地儿不错,挺肃静的。”这位老年妇女应承了,伸手拍了拍铁桌,就跟敲鼓似的,语调不冷不热地请他落座。
他听得出她的北方口音,估摸也是飞来海南过冬的“老候鸟”,决定继续搭讪:“您也住这小区?请问怎么称呼您哪?”
“我今年虚岁八十七,属牛……”她提高音量说道,听着有些气喘。
听说对方小自己一岁,这是遇到同龄人了。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逛商场六七十岁的老人很少,八九十岁的就更少见了。李鑫泉于是落座,夸赞对方说:“您八十七岁,体格儿不错。”
“我体格儿正经不行,当年在工厂烧电焊落下的毛病。冬天北方太冷喘不过气儿,这不躲到海南来啦。”
“那时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听说对方是电焊工,李鑫泉登时来了精神,“我也正经当过工人!请问您怎么称呼来着?”
一阵气管痉挛的小规模咳嗽,李鑫泉终于盼来稍显含混的回答:“我叫廉金荣!您不认识我……”
“您叫林金荣?这不能够啊。”李鑫泉有些发蒙地站起身来,“您怎么会叫林金荣呢。”
“我为啥不叫廉金荣呢?身份证上写着呢,廉洁奉公的廉,真金不怕火炼的金,爱护荣誉的荣。”
这次李鑫泉听清楚了:“我觉着您说话吐字不清楚,您是姓廉不是姓林,对吧?”
“对啊!我少了六颗牙,说话撒气漏风,所以荔枝湾没让我去当小区播音员。”这老太婆说话确实幽默,“我听您的声音就跟赵忠祥似的,能解说《动物世界》。”
“您这是跟我说笑呢,我虚岁八十八,属鼠。”他主动报出年龄,掩不住内心的自豪。
“噢!您可不像八十八的,显年轻呢,”这位曾是电焊工的老太婆又咳了咳,“乍看您就像八十七的。”
“合着我就年轻了一岁。”李鑫泉意识到对方在拿自己寻开心,一时不知所措。他在华北电机厂四十年,就是没有学会跟同事们开玩笑寻开心,身为全厂技术标兵的他严肃了大半辈子,光练手艺没练嘴皮子。幸好晚年有个大孙子经常跟他逗乐,他这才勉强有了几分嘴劲。
一时不知聊什么,他想起身告辞。这时候名叫廉金荣的老太婆说了话:“哎哎,你不就是华北电机厂的钳工李鑫泉嘛!以为我认不出你是不是?那年国庆节全厂加班,你一个人配了一百八十把钥匙,这事儿我没说错吧?”
“没错儿!那是赵渠生故意整我呢。他说三个钟头完不成任务,我这技术标兵就是假的,我这双手就是拾大粪的。”李鑫泉说着喘了口气,“咦,敢情你也是华北电机厂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呢?”
“废话!一万多人的大工厂你都认识吗?这要是请客你管得起饭吗?”曾是电焊工的廉金荣尽管上了年纪,说话仍不减工厂女工的气概,语气硬朗,话锋锐利,句句占在理儿上,让人没法挑出毛病。
李鑫泉被廉金荣问得哑口无言。这位老太婆眯着眼睛继续回忆:“记得那天上班儿,车间头头儿让大伙抽签,谁抽中谁就交出自家钥匙。结果我给抽中了,还有开天车的程宝娥,我们几个人上交了自家门钥匙。那时赵渠生是头头儿,全厂生产大会战都归他管。”
李鑫泉的记忆被彻底唤醒:“是啊,全厂从八个车间抽签收集一百八十把钥匙,赵渠生要我按照样本配钥匙,我配的一百八十把钥匙里有一把打不开职工家门,就把我贬到职工食堂后院喂猪去。”
既然都是华北电机厂的老人儿,彼此称呼便从“您”改成了“你”,说话就不再那么客气了。
“咱不吃馒头争口气!不能给工人阶级丢脸。不就是配出一百八十把钥匙嘛,我铆足劲头儿不到仨钟头就齐活了。”
“你配的一百八十把钥匙,没有一把打不开家门的,从此你得了外号‘李百八’,气得赵渠生直翻白眼儿。”
“其实配钥匙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李鑫泉想起自己的外号“李百八”有些不好意思,“真正的好钳工,这双手应该能在铁板上绣花。”
廉金荣突然啪啪拍手:“你说得好!如今时兴机器人,你的手艺绝活儿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李鑫泉认为到不了申请非遗的份儿:“如今五金店铺里配钥匙都用小号仿形机床,我这点儿手艺派不上用场啦。”
廉金荣似乎有些失望:“那你赶紧回家吧,天黑了走路当心。”
这场邂逅在略显尴尬的气氛里落幕。八十八岁属鼠的钳工老头子,冲着八十七岁属牛的电焊工老太婆说了声“回头见”,抬起屁股走人了。
天色黑了,他有些视线朦胧,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我说老廉啊,你是今天认出我是‘李百八’的,还是以前就认出来了没搭理我?”
廉金荣摸出手机调出手电筒,唰地照亮了铁桌和铁椅:“你是今年新来海南的吧?菜鸟呗!我每年都来这里过冬,前几天在小卖部里就认出你了。谁让你是大名鼎鼎的技术标兵呢,咱没敢跟你搭话。”
李鑫泉很惊讶手机里竟然藏着个手电筒,立马掏出自己的手机说:“你是怎样把那玩意儿弄出来的?”
“你那不是智能手机,没有手电筒,赶紧回家升级换代吧。”廉金荣举起手机把光柱射过来,晃得李鑫泉花了眼。廉金荣获胜者般哈哈大笑:“这些年你模样变老了,可是身形儿没变,走路还是侧着肩膀,那提拎甩褂的样子,厂里老人儿很容易认出你来。”
李鑫泉觉得廉金荣的笑声仿佛从铜喉铁嗓里发出,听得他有些发蒙。他极力端正肩膀再次说了声“回见”,小心翼翼循着路灯往家里走。
李鑫泉这辈子也没像今天这样不敢迈步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那个老太婆给镇住了,她还说他是菜鸟。他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停住脚步寻思着,我是老钳工,你是老焊工,工种不分高低。你不就是拿着个智能手机晃我吗?我让孙子给我买!
凡是花钱买得到的,那就不算珍稀物品。这样想着,李鑫泉心气儿顺畅了,迈步走进家门后使劲跺脚,厅里的灯亮了。以前他总是伸手按墙壁开关,从来不跺脚,今晚自愿采用“高科技”手段了,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
他双手合掌啪啪拍了两声,电视机屏幕亮了。这也是孙子给他设定的。以前习惯了遥控器,从未用过“拍手法”。记得李兜说过,设定拍击两声,是为了避免无意间拍手误开电视机。他当时跟孙子调笑说:“这又不是在家开会鼓掌,干吗让我拍手啊?”今晚等于自己在家开会,主动拍手鼓掌了。这时电视里正播放《晚间新闻》,好多人正在开会,掌声热烈。
坐进沙发里看电视节目,李鑫泉想起廉金荣说自己走路侧着肩膀,不禁思索起来。小区晚间灯光不强,我跟她说了半天话也没看清她的模样,不知当年在厂里跟她打没打过交道,备不住以前认识呢。等到白天再遇到她,得仔细辨认辨认。他还是想着那种带手电筒的智能手机,便给孙子打电话,铃声响了好几遍孙子也没接听。李兜工作繁忙,这么晚了还没消停,那就让他忙吧。
李鑫泉简单洗漱,上床关灯睡觉。这是孙子给他买的“水床”,无论侧卧还是仰卧,这床垫随着人体位置调整,总能让你以最佳姿态入睡。“你家没有这种水床吧?嘿嘿,你手里拿的智能手机属于小物件,过几天我孙子准给我买……”八十八岁的老头子动起小孩子脾气,五分得意加五分失意,心态好比双色冰激凌,两味杂陈。
一大早醒来,李鑫泉打开老年款手机,再次拨通孙子的电话。铃声响过还是没人接听,他心里有些慌了,净往不好的方面想。人老了心一发慌就觉得饿,他起身进厨房切了两片面包,沏了杯牛奶,努力稳住心神。
临近正午时分,他再次拨打李兜的电话,终于听到了孙子声音。孙子向他解释工作重心转向祖国大西北,这几天忙得四脚朝天,自己很快要去兰州。
听孙子说要去开发祖国大西北,他越发觉得这孩子有出息。李兜在电话里表示,要来海南给爷爷过米寿,顺便把智能手机带过来。“您是要小米呢,还是要小米,还是要小米呢?”
他知道李兜这是模仿郭德纲的相声,收音机里听过。于是他不甘落下风,说道:“我不要小米,要大米。”
孙子猛地逮住爷爷的漏洞:“没错儿,您老人家是老鼠爱大米啊。”
这又引发了八十八岁老头子的心思:“你就说这十二生肖吧,小区绿地里有石头牛、马、羊、猪,什么属相都有,就是没有石头鼠,这是不是不公平?”
孙子说:“爷爷,您不用严刑拷打我也把真相告诉您,您那石头鼠被人家石头猫给叼走啦。”
李鑫泉被孙子逗得笑了起来,李兜说了声“我给您找大米去”就挂断了电话。放下手机,李鑫泉很开心,心说,我怎么不觉得李兜是我孙子呢?这小子就像是我好朋友。我有这个好朋友就不会衰老,越活越年轻。
心情好了就会有行动。李鑫泉走出家门沿着小区路径溜达,很想再次遇见廉金荣。从小广场到儿童乐园,从网球场到游泳池,从小卖部到棋牌室,统统没有那个老太婆的身影。
他走进健身器械场练了练“太空步”,头脑清亮起来。昨晚光线昏暗没看清廉金荣的模样,今天她要是迎面走来我也未必认得出啊。转念想了想,他又反问自己,你想着见廉金荣有什么事情?你是石头鼠,人家是石头牛,就是在中心绿地也不挨着。没什么事情你回家歇着吧,别忘了给老年皮肤瘙痒症涂抹药水。
一辆送快递的三轮车停在自家楼前,快递小哥打不开车厢门锁急得满头大汗。他感觉有些乏力,还是过去询问钥匙是不是新配的。快递小哥抖动手里的钥匙串,说车厢里装满递送的包裹,延误投送会被罚款的。
李鑫泉看到快递小哥的钥匙串里居然有把大号指甲刀,便摘下小哥那把新配的钥匙,打开指甲刀里配置的小锉刀,锉了锉钥匙槽里的毛刺,又锉了锉钥匙边角,拱起嘴唇使劲吹了口气。快递小哥接过钥匙插进车厢锁孔,开了。他转身对李鑫泉大声说:“谢谢阿公!您是大技师啊!”
“我老态龙钟没什么用啦。”这样说话有些矫情,幸好孙子没在场,没人挖苦他“凡尔赛”。这两年,他从孙子嘴里学了不少新词儿,什么“㨃”呀,“撕”呀,“切”呀……快递小哥恭维地说,阿公您不老的,今年刚退休就来海南过冬了。他知道对方过度夸奖,调笑说自己明年才退休呢。快递小哥愣了愣,转身跑去送包裹了。
这时,远处走来个老年妇女,李鑫泉立即两眼放光,侧着肩膀望过去。等对方走近,他主动说了声“您好”,心里有些疑惑。这位老年妇女操着海南方言说了句什么,踱着慢步走了过去。这不会是廉金荣的,廉金荣说话有河北口音,好像离天津不远。这时候,快递小哥送货下来,看出他不懂海南话,便热情翻译道:“刚才那位阿婆问您从北方哪个城市来的。”
“不是北京。”他说着走向自家楼门,回头叮嘱快递小哥,“你找支铅笔芯刮些碎屑,涂进钥匙槽里,那锁就滑溜好开了。”说罢便回家泡温泉去了。
一串串日子就像一串串烤羊肉,三撸五撸就过去了。临近庆贺米寿的日子,李兜打电话说直航机票售罄了,他要飞到海口美兰机场换乘动车到陵水,然后租车开到荔枝湾。
之后接连几天,李鑫泉收到不少快递包裹,全是李兜给爷爷过米寿购买的食品:童子鸡、盐水鸭、烧鹅和乳猪、蹄髈和熏鱼、真空烤鸽子和即食型佛跳墙、瓶装莼菜汤和鱼羹罐头;还有北京八宝饭、哈尔滨红肠、天津速冻的狗不理包子、西安油泼面……李鑫泉在电话里跟孙子说:“这是哪家大商厦清仓处理呢?”李兜严肃地说:“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一件件码放到厨房柜子里,李鑫泉认为庆贺米寿应该有客人出席,没有客人到场的寿宴缺乏好彩头。可他在海南无亲无故的,请谁呢?总不能上街拉个陌生人来喝寿酒吧。这时他又想起廉金荣,其实这些天就没忘记。
吃过早餐心情不错,他刮了胡须,尽管胡须花白了,而且日渐稀疏;又换了条西裤,穿了皮鞋,老了更要衣冠得体。然后,他从衣柜角落里找出长年赋闲的咖啡色休闲西装,收拾停当凑到镜子前。这通折腾消耗心神体力,他冲镜子里的老头子说:“李鑫泉!老家伙!不要以为自己身体很棒,你那点儿本钱要省着用!”
他对自己发出忠告,稳住心神走出家门,朝着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走去。半路上遇到快递小哥投来惊诧的目光:“阿公!您是去大东会所吧?那里的老年相亲大会马上开场,千万不要迟到哈。”
老年相亲大会?他随即受到启发,立即调整行动方案,匆匆赶往大东会所,兴许在那里能够寻到廉金荣的身影。你怎么就认为廉金荣单身呢?即便人家单身,也未必参加相亲大会吧?一路行走反思着,李鑫泉承认自己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形而上学是个老词儿,当年经常使用甚至整天挂在嘴边,如今生冷了。
大东会所门前绿地开阔,无数彩色气球连缀成拱形门楼,人们穿过门楼聚在迎宾台前签到,棕榈树下一片白发苍苍的景象。这里也混杂不少年轻人,不知是来看热闹还是替父母相亲的。
即将米寿的李鑫泉走到签到台前,伸胳膊迈腿都不像这把年纪的人。他急忙翻开签到册,寻找廉金荣的名字。他担心看不清楚,就捧到面前眯起眼睛浏览着,样子仿佛用鼻子嗅着签到册,逗得志愿者们偷偷发笑。可“嗅”来“嗅”去也没有“嗅”到“廉金荣”,他有些失望地放下签到册,朝着已然落座的人群张望。人群里坐着廉金荣我也认不准啊。这样想着,他转身离开了老年相亲会场,决定实施原先的行动方案,转往物业管理办公室。
这时,一个志愿者追过来说:“这位老先生,您条件挺好的,请不要放弃这个夕阳红的机会,总会有令您心动的时刻嘛。”他说了句“心动过速可不好”,便逃跑似的离开了会场。走出十几米,他提醒自己要放慢脚步,老年人走路太快容易绊倒。
一对老夫妻站在披满花朵的三角梅前,身材矮胖的老头子举着水杯,对体形精瘦的老太婆说:“你喝啊!你接着喝啊!”李鑫泉从旁边走过去。这时他听到老太婆说:“我喝?你不得等我把这口水咽下去嘛!”李鑫泉停住脚步,回头望着那对老夫妻。又矮又胖的老头儿是个急性子,恨不得老伴儿多喝水润嗓子,等不及老伴儿把满口水咽下去,就着急忙慌地催促着。这才是夕阳红的心动时刻呢。李鑫泉暗暗羡慕着,走进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
物业管理员小符姑娘起身问好,显得很懂礼貌。他说明来意,表示忘记了廉金荣的楼号,请她给查看底档。小符姑娘露出为难的表情,说不便随意查找业主住址的。李鑫泉表情严肃地说,他跟廉金荣是华北电机厂的同事,一个钳工一个焊工,如今都是八十多岁了。八十多岁似乎属于安全年龄,小符姑娘想了想,取出业主登记簿,一页页寻找起来,但却没找到廉金荣的名字。
“咱们小区有些老年人,业主登记的是儿女的名字。您要找的廉金荣可能也是这种情况,物业底档里找不到的。”小符姑娘耐心解释。
原来是这样啊。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让小符查找,小符姑娘再次摇头说没有“李鑫泉”,12号楼1单元102室的业主名叫李兜。
“没错儿呀,这个李兜是我孙子,在北京工作,他要去兰州了,去开发祖国大西北。”
“您说的12号楼1单元102这套房子抵押给银行了,目前是等待业主赎回的状态。”
“你说什么?我孙子把房子抵押给银行了?”李鑫泉惊讶地瞪大眼睛,脸庞突然现出深刻的核桃纹。
小符姑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您现在居住可以,反正银行握着产权,但是挂牌出售肯定不行。”
李鑫泉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送您回家吧,阿公?”小符姑娘急忙起身扶住他。李鑫泉极力冷静下来,抬手抚了抚额头说:“不打紧的,我身体很好,没啥大毛病。”
他走出物业管理办公室,再次抬手抚了抚额头,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动作,每逢遇到缠头裹脑的事情,便会不断抚摸额头,以此平复由惊愕、焦躁、失落、悔恨混合而成的情绪。“李兜啊,你外号叫兜子啊,怎么漏了底儿呢,爷爷不知道你搞的什么金融,光知道你自尊心很强,既然你不说,爷爷也就不问了……”
李鑫泉一路自言自语走进家门,还是先去打开储藏间,看见角落里的那堆钥匙坯子。当年我得了“李百八”的外号,如今还有能力配出那么多把钥匙吗?他摇了摇头,对自己表示怀疑。我老了,没能力帮助孙子渡过难关,光剩下心疼了。
这天晚上,李鑫泉失眠了。他准备服安眠药时,电话铃声响了。他抓起手机,听到孙子欢快的声音,立即做出欢快的回应:“你晚饭吃的牛肉拉面吧?我闻见香味儿啦。”
李兜说:“您老人家鼻子真尖,我离开兰州到西宁了,这里的牛肉拉面比兰州不差,我喜欢吃‘二细’这种。”
李鑫泉估计孙子此时正处境艰难,便加大开玩笑的力度说:“你小子赶紧把西宁牛肉拉面给爷爷快递过来,少放辣油多搁牛肉。”老年款手机里传出李兜的笑声,说这几天特别忙乱,忘了今天星期几。李鑫泉说下周三是大日子。电话里李兜降了降节奏,说老板给他派了重要任务,下周三不能飞来给爷爷祝寿了,但可以找两个海口的哥们儿赶来陪他老人家喝寿酒。
这时轮到李鑫泉哈哈大笑了。他告诉孙子小区举办相亲大会,他交了个老年女友,两人特别投缘,感情发展很快:“我主动邀请她来给我过生日,特意说我孙子专程飞过来祝寿,没想到这句话惹了祸,人家说关系没有确定不见家人的……”李兜急得插话说:“那您赶紧跟人家确定关系吧!夕阳红更要争分夺秒,要是别人手快截了和儿,您这条大龙可就白做了。”
李鑫泉听到孙子嘻嘻哈哈说话,感到特别欣慰。这小子不光把房子抵押出去,可能还背着别的债务,却不露痕迹地跟爷爷聊天说笑,这抗压能力真强。他不愧是我孙子,心比铁还硬。“你公务在身来不了海南,正好我把那位老年女友请来过生日,这完全顺理成章嘛。”李鑫泉故意显出老顽童的风采,尽管他从来就不是这种路数。
电话里的李兜特别开心:“这就是哲学里的坏事儿变好事儿,也叫否定之否定。好啦,我亲爱的爷爷,首先祝贺您老人家夕阳红,然后预祝您黄昏恋马到成功!等人家跟您确定了关系,我飞过去拜见她老人家!”
“记着,我过生日那天你不要来电话打扰我夕阳红啊。”李鑫泉故意叮嘱着,做出极其珍视这场黄昏恋的样子。
“您老人家放心,但是要悠着点儿哈。”孙子说笑着挂断了电话。
李鑫泉举着老年款手机迟迟没放下来,好像粘在耳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李兜你也放心吧,我很善于给自己过生日的。”
就这样到了阴历十一月十四,这天天空特别晴朗。老寿星忙碌起来,从冰箱里取出这些天孙子快递来的食品:童子鸡、盐水鸭、烧鹅、乳猪、蹄髈、熏鱼……都是真空保鲜包装,一件件摆到桌上拼出“心”形图案,不觉已临近正午时分。
如今年轻人动不动就拼出个“心”形表示心意。我老了还跟着赶时髦,反正在自己家里没人笑话。欣赏着这“心”形,李鑫泉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又习惯地哼起京剧唱腔,把“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改为“我本是电机厂退休工人,人老了还没死自斟自饮……”他手里握着那半瓶银河酿,摇头晃脑继续唱道,“想当年被评为技术标兵,得外号‘李百八’到了如今……”他心里还是惦记孙子。从小这孩子手比脚还笨,让他开瓶罐头都费劲,难以继承家传手艺做钳工。可是他手笨脑子灵活,长大成人搞了金融。如今搞到这份儿上,只能全凭他自己了。
半瓶子银河酿细品慢饮,他来到镜前看见有个老头子被“银河水”滋润得目光迷离,人变得红彤彤的。这微醺的感觉真好,渐渐地,他把不快活的事情甩到爪哇国去了。年轻时他酒量不小,但是太穷喝不起好酒,如今是奔九的老家伙了,喝得起好酒,却没了酒量。人生就是这样矫情。
把“龙肉”吃光,把“银河水”喝干,一个人的米寿即将礼成,曾经外号“李百八”的老寿星嘿嘿笑了。李鑫泉不由得想起老伴在世时最讨厌他嘿嘿笑,说这笑里不光藏刀,还藏着十八般兵器。他摇晃着身子打开储藏间,一件件抚摸着自己的“十八般兵器”,只要面对这些工具,他就是个慈祥的老人,比对待孙子还要慈祥。
借着酒力,李鑫泉搬出小型台钳紧固在台案上,从原料筐里挑选出一截“工”字钢材料,紧紧夹在小型台钳上,又嘿嘿笑了,他这笑声里散发着说不清的味道。他选了把12吋的中齿板锉刀,眯了眯眼睛就跟瞄准似的——这是他给自己米寿设计的压场节目。
当初没让李兜进厂做钳工,他曾遗憾过,想着学门技术就是本钱,实在没饭还能摆摊配钥匙,一辈子没伤耗。他思量来思量去,觉得这就是什么人什么命,便动手干活儿了。他干活儿从不吭声,手握这把锉刀就跟肉身机器人儿似的,于是这房间也就成了小工厂。
板锉刀下银色铁屑纷纷撒落,好似落着小雪末。渐渐地,这块只有一厘米厚的“工”字钢被锉得薄了不少,几乎不足半厘米了。他换了把10吋细齿板锉刀,右手握住锉刀柄,左手压住锉刀头,前后起伏往复锉动,动作潇洒、优美、流畅,生生把钳工操作变为台钳艺术,生生把老工人变成老艺术家。
“工”字钢被锉得更薄了,从“一块”变成“一片”,进入以毫米计算的状态。他换了把6吋细齿板锉刀,放缓动作往复锉动,这片“工”字钢被锉得出现震颤,已然不足两毫米厚了。他眨着因眼角耷落而形成的“三角眼”,露出罕见的目光,清澈而锋利。
他轻轻搬动摇柄松开台钳,伸出拇指和食指捏起这片“半成品”,放在关节有些变形的手掌心,用零号砂纸轻轻打磨着。他眉头拧成疙瘩,嘴角抿得铁紧,将这片薄薄的“工”字钢打磨得锃亮。他把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工”字钢片放在托板上,然后拿起“手枪钻”在“工”字钢顶端钻出一个小孔,又穿进一条细细的褐色尼龙绳。眨眼间这片“工”字钢材变身成了“工”字挂件,他念叨着:“这就叫手艺啊。”
庆贺米寿的压场节目顺利完成,他去厨房烧开水冲了桶方便面,将所有作料投放进去,外加一撮榨菜丝,热热乎乎做成生日长寿面,就着金属气味稀里哗啦吃下去,催出额头的汗珠儿。我这吃劲儿“不像八十八,倒像八十七的”。他想起这句廉玉荣对他的调侃,觉得就跟郭德纲说的相声似的。
天色渐渐晚了。他歪在沙发里睡了一小觉,醒来拿起老年款手机查看,孙子没有打来电话,他也不会打电话搅扰这孩子的。爷是爷,孙是孙。可是平时打来电话的只有李兜,没了这条热线,他就跟外界隔绝了。这样想着,李鑫泉的心里沉闷起来。
李鑫泉伸手把尼龙绳套进脖颈,将“工”字挂件挂在胸前,想了想又摘下来放在茶几上;转身进了卫生间,随即又出来了;想打开节门放水泡温泉,转念又放弃了。人老了,这就叫不知所措。
李鑫泉想,当年我外号“李百八”,“李百八”不能跟外界隔绝。他从厨房的广口瓶里抓出一把桑葚干,接水泡在海碗里;从卫生间柜子里找出崭新的海绵块,咔咔剪成毛笔尖形状。很快桑葚就被泡成“墨汁儿”,他又嘿嘿笑了。
他动手拆了快递纸箱,用剪子裁出一块纸板,拿三根手指捏起海绵块剪成的毛笔尖,伸进海碗蘸足桑葚墨汁儿,挥手写出“免费配钥匙”五个大字,又用小字标明电话号码。他耐心等待墨迹干了,之后把工字挂件钉在纸板上,以此证明自己的手艺。
嗅着桑葚墨汁儿的微微甜味儿,李鑫泉推开窗子把这块广告牌子挂在窗外,感觉夜色跟墨字同样黑,然后心里就踏实了。他走进卧室,心里说,明天我就八十八岁零一天了,赶紧上床睡觉。
第二天他起早端起“墨汁儿”大碗走出家门,三根手指捏起“毛笔尖”在纸板广告牌上添了“包工包料”四个字,让大家明白他的免费是全活,他备有各类钥匙坯子。端着“墨汁儿”捏着“毛笔尖”回到家,他忍不住给孙子打去电话,没想到李兜“秒接”,不等爷爷张嘴就说“形势好转我很忙啊”,便挂断了。李鑫泉回想孙子的成长历程,认为这孩子说的是实话。那就让他的形势继续好转吧,好转到把房子赎回来。
自此,他开始坐在家里等待来配钥匙的人。一连三天也没有电话打进来,看来温泉花园不缺钥匙。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动静。温泉花园住了那么多业主,就是有一个人找我配钥匙也好啊。可还是没人打来电话。我不能这样把自己囚起来,家里养的猫要死还死在外边呢,何况我“李百八”。想到这儿,他走出楼门,望着挂在自家窗外的纸板牌子,那枚“工”字挂件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又走到喷泉小广场,找到那套铁桌铁椅,坐下闭目养神。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连忙掏出手机接听,听到手机里传出小符姑娘的声音,亲切地叫他阿公。“三庙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有人反映您挂出广告牌子配钥匙。阿公,配钥匙这事儿特殊,得经过审查备案获得许可的,您不能随意经营。”
这消息太意外了,李鑫泉眯起狭长的眼睛,语气充满硬度:“我是免费服务,不是随意经营。”小符姑娘解释说:“要严防坏人配得钥匙入室行窃。当然啦,阿公您是学雷锋做好事,大家都很敬佩的,但是要遵守治安管理条例,不能让犯罪分子钻了空子哟。”
听到“遵守治安管理条例”这句话,李鑫泉没头没脑地说:“我退休前参加职业技能大赛,还担任了钳工赛区副裁判长呢。”说罢,他挂断电话,起身告别铁桌和铁椅,一路走到楼门前,伸手摘下自家窗外“免费配钥匙”的纸板牌子。李鑫泉觉得自己跟外界的联系通道被彻底切断了,今后不再期望遇到女焊工廉金荣,也不再等待有人打来电话配钥匙。
他提拎着“免费配钥匙”的纸板牌子走进家门,径直把它挂在储藏间的门前,李鑫泉感觉自己的生活变得极其简单,光剩下泡温泉这件事儿了,随即脱光衣服打开节门放水。
眼看温泉池里注进八成水了,他侧身躺进池子里,手里竟然拿着老年款手机,等他反应过来时,手机已经泡了水。他知道手机进水就不能用了,拿过毛巾擦拭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伙计”,然后放在旁边晾着:“今天让你跟着洗了澡,这就算你退休了,可是你退休也不能浑身湿透呀,咱要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的。”
没了手机,李鑫泉越发感觉日子像进了死胡同。生活变得清静,也变得只剩下老年皮肤瘙痒症,还有止痒药水了。他瞅着挂在储藏间门前的“免费配钥匙”纸板牌子,老小孩子似的冒出新想法。我在自己家里给自己干活儿,这不算违规经营吧,这也不算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吧。想罢,他嘿嘿地笑了,又哼唱起京戏。
他动手从储藏间里搬出小型台钳,动手挑选了几件工具。钳工配钥匙不算手艺,我手工制作六角螺母吧,这是大工匠干的活儿,光凭一把板锉刀就能锉出个六方,严丝合缝,严丝有过盈,合缝有间隙,光洁度不亚于三花七。
不知为什么,他猛地收敛表情停止哼唱,好似万里无云突然变了天,放下板锉刀收起小台钳,倚在储藏间门前紧闭双眼,自言自语:“我做成六角螺母有什么用?光有螺母没有螺栓就是废物啊。这还不如小孩子过家家呢。”他沮丧起来,似乎失去了所有兴致。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下意识地扭脸寻找声源,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是来电话了。手机继续叫唤着,房间里好像飞进了知了。“你不是掉进水里泡坏了吗?”他说着走过去拿起这部老年款手机,表情依然懵懂地问着手机,“你怎么又活啦?”
老年款手机的铃声停止了,整个房间也哑下来。他似乎清醒了,双手捧着手机大声说:“我还有联系!是不是?中国十四亿多人口呢,我还有联系!”这时手机铃声重新响起,他粗糙的手指触摸接听键,使劲摁了下去,不等电话里传出声音,他抢先问道:“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吗?”
一个并不清晰的声音说:“你是免费配钥匙吗?”
他觉得这是个混沌的女声,继续重复问道:“刚才是你打来电话吗?”
“你是免费配钥匙吗?”对方同样重复问道。
他又觉得这女声好像是男人装扮的,低沉而不清亮。
这时对方改了口:“我要免费配钥匙。”
他也改口说:“我撤掉了免费配钥匙的牌子,你是怎么知道电话的?”
对方声音清晰些了:“你撤掉牌子之前,谁都可以记下电话号码的。”
看来自己并没有跟外界断掉联系,他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张望着:“好啊,这算是私人间交往,不属于非法经营。”
虽然没看到窗外有人,但窗外肯定有人要配钥匙。这时电话里的混沌女声提高音量说:“当然啦,要是非法我就不跟你联系了。”
名叫李鑫泉外号“李百八”的曾经的工厂技术标兵,如今的米寿老头子又嘿嘿笑了,这笑声显得比以往隆重,而且持久。
原刊责编 朱铁军
【作者简介】 肖克凡,作家,现居天津。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都市上空的爱情》《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赌者》《蟋蟀本纪》《爱情手枪》《天堂来客》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野史》《有时候想念自己》等四部。出版《肖克凡文库》十八册。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中篇小说《继续练习》获《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妈妈不告诉我》获《人民文学》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