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人人都喜欢下雪。
下雪的时候总是少,
不下雪的时候总是多。
春天、夏天、秋天,
都不会下雪。
只有到了冬天,
才有可能下雪。
所以一到冬天,
人们就开始盼望下雪。
明向林是后半夜发现下雪的。人一觉睡到天明的情况不是很多,夜里总会醒来一次两次。人的醒,不是一下子就醒得清清明明,它要分好多个层次,如同外面有多层包装,须打开一层包装,再打开一层包装,才能醒得差不多。明向林后半夜醒来时,醒得迷迷糊糊,还闭着眼睛,好像第一层包装还没打开。可是,他一直张着的鼻孔却闻到了一种气息,气息有些清凉,有些湿润,还有些甜丝丝的。怎么,难道外面下雪了?冬雪雪冬小大寒,季节已过了小雪,下雪完全有可能。这样想着,他身上激灵了一下,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了摸鼻子,并睁开了眼睛。他住的是煤矿招待所的房子,一间房子里有四张床,只住他一个人。房子里还黑着,黑得比井下略好一些。他抬起头来,往窗户那里看,要证实一下外面到底下雪没有。他没有开灯。在井下,才能显出矿灯的亮;在夜里,才能显出月亮的明。他不开电灯呢,才能看出窗户那里是不是有些发白。他看见了,窗户那里是微微有些发白,像是映上了雪光。在阴天,倘若外面不下雪,窗户那里肯定会黑得铁板一块,只有下雪了,天也白,地也白,树也白,房也白,窗户那里才会出现灰白的微光。下雪让人兴奋,当明向林判定外面真的下雪了,便彻头彻尾地清醒起来。如果刚闻到雪的气息,使他打开了睡眠的第一层包装,那么当他断定真的下雪了呢,就把里里外外所有的睡眠包装都卸去了,脑子豁然开朗,变得清明如洗。
明向林醒来后,第一个想到的是宋亦芹。宋亦芹所住的房间在他的房间隔壁,两个人只隔着一道墙。墙壁比较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有一天晚上,宋亦芹睡觉时,不知怎么碰到了墙,墙咚地一响。明向林听见了宋亦芹在墙上发出的声响,他相信,他在墙这边不小心发出的声响,宋亦芹也会听得见。所谓隔墙有耳,我有耳,你也有耳,都是一样的。那天,矿上宣传科的刘科长在给宋亦芹安排住宿的房间时,明向林跟着刘科长到那个房间看过一眼,知道那个房间跟他所住的房间格局完全一样,也是只摆有四张木板床,没有床头柜,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机。刘科长知道了宋亦芹的工作单位是中央电视台的电视剧制作中心,便管宋亦芹叫宋老师,很抱歉地说:宋老师,矿上招待所的住宿条件很差,真是委屈您了。宋亦芹笑着说:不委屈,不委屈,我看挺好的,挺干净的。明向林和宋亦芹已经在这个招待所住了三天,自从那天和刘科长一起退出宋亦芹所住的房间后,他再也没有踏进过宋亦芹所住的房间一步。男女有别,女士总是有女士的秘密的,女士一旦在哪个房间住下,那个房间就成了闺房,别的男士不经允许,不能轻易走进去。明向林不知道宋亦芹是不是醒了过来,是不是也知道了外面在下雪。房间里没有暖气供应,他不知道宋亦芹睡得冷不冷,要是冷的话,不知道宋亦芹知道不知道给自己加一条被子。还有,尽管天下了雪,白天他们也不会老待在房间里,还要冒雪踏雪到外面活动。要是继续在矿区开展工作的话,他不知道宋亦芹的衣服穿的够不够,保暖程度如何。有一点明向林是知道的,宋亦芹从北京来的时候,只穿了一双单皮鞋,没穿棉皮靴。这样的单皮鞋,到雪地里踏雪肯定是不行的,积雪会把鞋埋住,散雪会灌进鞋口,在鞋里化成雪水,宋亦芹哪里受得了!明向林想好了,等天一亮,他就去找刘科长,让刘科长为宋亦芹找一双胶皮靴穿。胶皮靴是矿工下井必穿的劳保用品,矿上多的是,找一双不成问题。明向林会向刘科长建议,最好给宋老师找一双新的胶皮靴穿。
来到矿上,明向林对宋亦芹必须有所照顾。不光因为他是个男的,他的岁数比宋亦芹大,还因为宋亦芹联系了他,是他把宋亦芹带到矿上来的。明向林写了一部煤矿题材的长篇小说,获得了首届全国煤矿长篇小说“乌金奖”。小说被宋亦芹看到了,想把小说改成一部电影,或一部电视连续剧。宋亦芹通过煤炭工业部下属的煤矿文化宣传基金会,找到了在煤炭报当编辑的明向林,对明向林说了她的想法。小说倘若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等于插上了翅膀,会飞得更高一些,更远一些,影响会更广泛一些,对小说的作者明向林来说,当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宋亦芹说,她从来没去过煤矿,对书本之外的矿工生活一点儿都不熟悉,很想到煤矿看一看。明向林满口答应:那好吧,我来给您安排。于是,明向林给煤炭报驻河南最大一家矿务局记者站的记者朋友打电话,说中央电视台的编剧宋亦芹老师想到煤矿体验生活,请记者朋友给予接待和安排。宋亦芹作为一个女同志,到煤矿人生地不熟,明向林不能让宋亦芹一个人去,他必须全程陪同。那时,全国各地的大型国有煤矿都归煤炭部直接管理,明向林身为煤炭报副刊部的编辑,算是煤炭行业最高主管部门的工作人员之一,到煤矿说话办事很是方便,他调动起自己的有利资源,相信能把宋亦芹照顾好,以达到宋亦芹的满意。
雪还在下着。下雪不像下雨,雪花儿是轻盈的,落地无声。天刚亮,明向林刚起床,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是刘科长。刘科长身穿胶面雨衣,一只手里抓着两把带弯把的雨伞,另一只手里提着两双高筒胶靴。胶靴是崭新的,黑色的漆皮映着雪光,闪着光亮。明向林看到,刘科长脚上穿的也是高筒胶靴,只不过刘科长穿的胶靴是旧的,靴面已经没了光泽,有些乌涂。刘科长站在门口的积雪里,积雪差不多埋到了他的脚面。刘科长的身后,是他踏在新雪上留下的一串新的脚印。明向林向他问了早上好,请他赶快进屋。
好家伙,雪下得真不小!刘科长在门外把胶靴上沾的雪跺了跺,才走进房间说:我知道您和宋老师都没带雪具,临时给你们找了两把伞,到劳保仓库领了两双胶靴。也不知道胶靴的号码合适不合适,你们穿上试试吧。
谢谢刘科长,您想得太周到了!明向林指了一下床沿,让刘科长坐下歇一会儿。
刘科长身穿的雨衣上也落了雪,他没脱雨衣,也没往床沿上坐,还是让明向林把胶靴试一下,如果不合适,他马上去换。
明向林这才想起来,原来他这次来矿上,脚上穿的也是浅口单皮鞋,也不适合踏雪。刚才醒来时,他只想到宋亦芹穿的是单皮鞋,只想到照顾好宋亦芹,却把自己给忘记了。也许他觉得,宋亦芹是外面来的客人,只要把宋亦芹重点照顾好就行了,他与煤矿常来常往,阴晴雨雪、冷暖干湿都无所谓。但他还是脱掉自己的单皮鞋,换上了刘科长拿来的比较大的那双胶靴。穿上胶靴后,明向林在地上踩了踩,说不大不小,非常合适,穿上胶靴,他都想下井了。又说:我在胶靴上闻到了一股新橡胶的味道,好香啊!
刘科长说:胶靴是矿工下井的标配,当过矿工的人都对新胶靴的香味比较敏感。
明向林说:估计宋老师也起床了,您把胶靴给宋老师拿过去吧,让她也穿上试试。
宋亦芹穿上胶靴后,从她的房间走了出来,来到明向林的房间。明向林问:怎么样,胶靴穿上合适吗?
非常合适。我还是第一次穿这样的高筒胶靴呢。
这是我们煤矿给您的特殊待遇。下雪降温,您觉得房间里冷吗?
下雪不冷化雪冷,我没觉得冷。我喜欢下雪。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我在内蒙古插过队,适应能力还可以。
一说到内蒙古,明向林马上联想起广袤的草原,想问宋亦芹插队时骑过马没有,话到嘴边,没有问,只说:那可以。
早上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明向林和宋亦芹商量,上午他们到天轮下面的井口,去看看刚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前几天,他们看了材料,开了座谈会,刘科长还带他们到生产区、生活区、俱乐部、体育场、职工食堂、单身矿工宿舍、学校等各处走了走,看了看,他们对全矿的基本情况已经有所了解。宋亦芹曾提出想到井下看看,刘科长没同意。刘科长说出的理由是,下井上来就得洗澡,矿上的干部洗澡堂只有男澡堂,没有女澡堂,宋老师要是下了井,上来只能去女工澡堂去洗,而女工澡堂没有淋浴,只有大池子,大池子里的水两天才换一回,条件差得很。宋亦芹看了看明向林,意思要听听明向林的意见。明向林见刘科长拒绝得这样坚决,好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于是想到不让宋亦芹下井,不仅是他个人的意见,很可能也是矿领导的意见,便说:刘科长是为您着想,那就不下井了吧。他又对刘科长说:刘科长您工作很忙,以后不用天天陪着我们,宋老师想看什么,我带她去看就行了。刘科长看了看明向林,又看了看宋老师,低眉想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一点什么,说:那好吧,你们自由活动吧。需要我做什么事情,你们只管随时找我就是了。
宋亦芹在明向林所写的书里,看到过明向林所描写的在煤窝里劳作的矿工,那些矿工挖了一班煤之后,全身上下都是黑的,比戏台上的包公都黑。包公只有涂了黑油彩的脸是黑的,别的地方并不黑。而矿工身上所沾的煤黑,是彻头彻尾的黑,全方位的黑,深入的黑。仅拿矿工的脸来说,额头是黑的,耳朵是黑的,眉毛是黑的,鼻子是黑的,下巴也是黑的,连耳孔、鼻孔都是黑的。那么,脸上一点儿白的都没有吗?有的有的,矿工的眼白和牙齿总算还是白的。眼白和牙白对黑脸能有所照亮吗?不能,因黑白的对比,反而使脸上的黑显得更黑。在煤矿几天来,宋亦芹虽说也在不同场合看见过矿工,但她看见的都是洗过澡的矿工,都是已经变成白脸的矿工,还没看见过一个没有卸妆的“包公”。趁下雪天去井口看看刚升井的矿工,是明向林对宋亦芹提的建议,他说雪天到处都是白的,而刚从井下冒出来的矿工浑身都是黑的,黑白的鲜明对比,使白的更白,黑的更黑,会给宋亦芹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听了明向林的建议,宋亦芹的眼睛亮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你在小说里就写过矿工刚出井时看到下雪的情景,说矿工老在漆黑的环境里工作,特别喜欢下雪,看见下雪比看见下白面、下白糖还高兴,简直是欣喜若狂。有的仰着脸,让雪花落在嘴里;有的像诗人一样喊叫,把雪叫成雪姑娘;还有的在雪地里打滚儿,把自己变成一头刚干完活的驴子。宋亦芹说罢,看着明向林问:怎么样?我记得不错吧?
不错。您能说出小说中的细节,说明您真的看了,而且看得还很仔细。
上午九点多,明向林和宋亦芹打着伞,穿着胶靴,一起来到巨大钢铁井架下面的井口。井口南侧有一条通道,通道上铺着两条行矿车用的铁轨。他们两个站在铁轨一侧,朝井口望着。雪仍在下着,盈盈飘飞的雪花像时间一样在流动,而流动的时间,似乎使所有的空间都有所波动。这种波动不但不会改变雪天雪地的静谧,反而使天地间的一切变得更加沉静,更加旷古。这个时间,正是上夜班的矿工下班的时间。他们半夜里上班,早上下班。他们像是一群赶夜路的人,夜里一直在赶路,到了早上下班,才终于从黑夜赶到了白天。他们看到了,从罐笼里走出来的矿工,的确像明向林书中所描绘的那样,浑身上下都是黑的,黑得如同一块块人形的、会走动的煤。和矿工一起从井口升起的,是从温热的井下升腾出来的股股白汽,那些白汽簇拥和推举着矿工,使矿工仿佛有些腾云驾雾的仙气。
然而,宋亦芹没看见出井的矿工对下雪表现出过多的欣喜,他们出得井来,顶多朝天上看一眼,或伸手接几朵雪花,就沉默着,到矿灯房交灯去了,去更衣室脱工作服去了,到澡堂洗澡去了。宋亦芹转脸看了一眼明向林,仿佛在说:没看到您小说里所描绘的情景呀,那些情景是不是您想象出来的呀?
明向林明白宋亦芹看他的意思,他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他懂得,书中的任何描写,都不能和现实相对照,一对照往往就会让读者怀疑,失望。
让人没想到的是,从井下出来的矿工,大都注意到了站在离井口不远处的宋亦芹。凡是看到宋亦芹的矿工,眼白的光点都不由得亮了一下,瞳孔的焦点都对准了宋亦芹。比起下雪,他们对宋亦芹似乎更感兴趣一些。宋亦芹穿一件咖啡色的翻毛麂皮短大衣,头上包一条用粗羊毛线织成的围巾。围巾是枣红色的,在白雪中显得格外亮丽,像红梅一样。加上宋亦芹生得很是端庄漂亮,自带光彩,在黑沉沉的井下见不到一个女人的矿工,一出井就看到这么一个好看的女人,他们的目光不被吸引才怪,眼睛不猛地一亮才怪。
有一位岁数稍大的矿工,手里握着从矿帽上摘下来的矿灯,走到明向林和宋亦芹身旁,问他们:你们在这里等谁?老矿工显然是误会了,他以为这两个穿戴整齐的人是在等一个人。等人升井的情况是有的,常常是某位矿工的女人,长等短等,迟迟不见自己的男人归家,心里担心,就到井口去等。待终于把自家满脸油黑的男人等到了,才眼泪汪汪,一把把男人的手抓住。
明向林说:我们不等谁,只是在这里看看。师傅辛苦了,赶快洗澡去吧。
在老矿工问他们两个等谁时,有两个年轻矿工也停下脚步,像是也想听一下他们的回答,听他们说出某个矿工的名字,老矿工不知道的,他们两个也许知道。他们回答了不等谁后,老矿工走了,两个年轻矿工也走了。但两个年轻矿工边走,其中一个矿工边说:我看这两个人像两口子。说到像两口子,他们似乎想再证实一下,就回过头来,又看了明向林和宋亦芹两眼。
年轻矿工说的话,明向林和宋亦芹都听到了,这小伙子,这话是怎么说的!两个人不由得互相看了一下,脸都红了一下。明向林的脸红得不是很明显,不过一红而过。宋亦芹的脸红得明显一些,整个面庞如掠过一阵红云,连眼睑和耳朵似乎都红了。矿工在井下的劳动生活单调、寂寞,总是习惯拿男女之间的关系说事儿,他们如果继续在井口待下去,别的矿工说不定会说出更出格的话来。明向林对宋亦芹说:宋老师,咱们走吧。自从第一次和宋亦芹在煤炭部门口见面,明向林就管宋亦芹叫宋老师。到矿上向别人介绍宋亦芹时,他还是把宋亦芹叫宋老师。宋亦芹曾纠正过他,说:您是著书立说的作家,我应该叫您老师。您把我叫老师,我怎么能当得起呢。您叫我小宋,或叫我亦芹就可以了。明向林摇头说:那可不行。他坚持管宋亦芹叫宋老师。
宋亦芹领会到了明向林保护她的用心,说:好吧,走吧。
明向林和宋亦芹所看的煤矿叫凤凰岭矿,一个很好听的矿名。整个矿务局下辖十二座煤矿,凤凰岭矿是其中之一。中午,雪停了。矿务局宣传部一位管新闻宣传的姓席的副部长,打电话通知矿上的刘科长,让他中午派车,把北京来的两位老师送到矿务局煤矿工人疗养院,他要在那里请两位老师吃饭。明向林知道,席部长代表的是矿务局领导的意思,恭敬不如从命,他们不能不去。明向林还知道,席部长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业余时间一直在写诗。席部长已经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不少诗歌,并出过诗集。而他业余时间写小说,宋亦芹的职业是编剧,都跟文学有关系。席部长请他们一聚,也算是文学作者的聚会吧。以前来这个矿务局采访时,明向林曾去过煤矿工人疗养院,那里一面依青山,一面傍水库,是一个幽静、美丽的好去处。能带宋亦芹去那里吃顿饭,明向林觉得自己也很有面子。
当刘科长陪同宋亦芹和明向林来到疗养院宾馆餐厅的“沁园春”雅间时,席部长等人已在那里等候。作为东道主,席部长当仁不让地坐在主座,请宋亦芹和明向林男左女右地分坐在他两侧。落座后,席部长把参加聚会的陪同人员向宋亦芹和明向林一一做了介绍。除了刘科长,还有记者站站长、新闻科科长、矿工报总编、工会文体委主任等,共十个人。下酒的凉菜上够六个,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席部长端杯起身,说了三段祝酒词。第一段,欢迎宋老师和明老师到凤凰岭矿体验生活。第二段,预祝二位老师体验生活取得圆满成功。第三段,电影或电视剧投拍时,希望把凤凰岭矿作为拍摄外景地,使煤矿借机扬扬名。每说完一段祝酒词,他就邀大家共同干一杯。干第三杯时他说:前面两杯不强求一律,这第三杯酒,能干的就都干了吧。他可能注意到了,宋亦芹每次端杯,都是象征性的,酒杯连嘴唇都没碰到,就放下了。喝干第三杯,他拿着空杯,看着宋亦芹。
宋亦芹说:实在抱歉,我对酒精过敏,一点儿酒都不能沾。
席部长说:那真是很遗憾。
按酒局上的规矩,接下来,席部长要给每位敬酒,排在第一位的是宋亦芹。这一次,席部长提到的是宋亦芹的父亲,他说他知道,宋亦芹的父亲是北京文坛的一位老诗人,在他读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读老诗人的诗集,对老诗人很是景仰。他问宋亦芹:宋老先生身体好吗?
还好,能吃能睡。
他还写诗吗?
早就不写了,跟不上形势了。
请转达我对您父亲的敬意,把这杯酒捎给他,祝老先生健康长寿!
宋亦芹怎么办?席部长敬她酒,她可以不喝,席部长表达对她父亲敬意的酒,她不喝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她的样子有些为难,虽说没有喝酒,却已经满脸通红。
席部长似乎早有预谋,他说:您实在不能喝,可以让别人替您喝嘛!
让谁替她喝呢?在座的人,她只跟从北京一起过来的明向林熟一些,于是,她的眼睛就看向了明向林。在座的所有人的目光不谋而合似的,也都看着明向林,像是在看明向林如何表现。
明向林如同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迎风的是他,踏浪的也是他,他不得不面对。在此之前,明向林不知道宋亦芹的父亲是北京的一位老诗人,宋亦芹一句都没对他说起过。听席部长这么一说,明向林才知道了,原来宋亦芹来自书香门第。他不佩服席部长不行,席部长事前做了那么多功课,对宋亦芹的情况了解那么多。而他已经和宋亦芹一起活动了好几天,却对宋亦芹的家庭背景知之甚少。好在明向林喝酒还可以,他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宋亦芹递给他的酒,说:好,我来替宋老师喝,谁让我是陪同宋老师一块儿来的呢!对于不知道宋亦芹的父亲是诗人,他也有点儿自罚的意思,把一杯酒干干净净地喝了下去。
席部长夸赞道:这就对了嘛!别的人也是一起叫好。
席部长对明向林说:好事成双,再喝一个如何?
这一次,明向林没听席部长的摆布,他说免了,免了。
席部长给每个人都敬了酒,这种敬酒方式按当地的说法叫打通关。席部长打完了通关,大家开始自由结合,互相敬酒。到了这个阶段,酒场上笑语喧哗,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他们从十二点半开始,吃喝到下午两点才接近尾声。最后,神采更加飞扬的诗人席部长还有话说,他的话主要是对宋亦芹和明向林而言,他说:两位老师到我们这里体验生活,差不多就得了,不要搞得那么紧张,该放松就放松一下。我已经让疗养院安排了一艘游艇,一会儿我们登上游艇,到水库里游览一番。水库周边的山上白雪皑皑,“莫道声容远,长歌白雪词”,在水中观景,一定别有一番景象。另外,我们这里离历史文化名城南阳也不太远,开车一两个钟头就到了。哪天我陪二位去一趟南阳,看看诸葛亮躬耕之地卧龙岗和汉画博物馆。
明向林早就想去南阳看看,可以说席部长的计划正合他意。他说:席部长想得太周到了,谢谢席部长!席部长以玩笑的口吻故意说套话: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游艇也是画舫,像一间漂浮在水面上的精致小房子,里面的座位是沙发座,两面都是透明度极高的落地窗。他们一行在舫舱里坐下,稍一扭脸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致。一张沙发可以坐两个人,明向林没有和宋亦芹坐在一起,以免引起别人不必要的猜想。水库很阔大,称得上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明向林隔窗看见,有一个渔民站在一条小船上,在水里打鱼。有几只野鸭子,在水面上悠闲地游来游去。岸边的雪山映进水里,仿佛岸上有雪山,水里也有雪山。只不过,岸上的雪山是山峰朝上,水中的雪山是山峰朝下。不管朝上还是朝下,都像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他们的游览就像在画中游。
明向林中午没少喝酒,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起身到舱外的船尾站着去了。船尾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三面都安装着不锈钢的安全护栏。明向林两手扶着两根护栏上的两个银色圆球,出神地向远处眺望。他没有皮衣,也没有羽绒服,外面穿的是一件驼色的粗条绒双层夹克衫,里面套的是妻子精心给他缝制的中式丝绒小棉袄。船行带风,吹扬起他的头发。他不但一点儿都不觉得冷,还突然涌起一种幸福感。人说幸福感很难得,而且幸福感总是脆弱的,往往稍纵即逝,但对他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时常会有幸福的感觉,而且这幸福感很有韧性,能维持好长时间。因此,他充满感恩之情,两眼常常在不知不觉间就涌满了泪水。
宋亦芹也到船尾的平台上来了,她问明向林:怎么样,没事儿吧?
明向林说:中午喝的是有点儿多,不过没事儿。
我看您喝酒挺实在的。
我其实不爱喝酒,没办法。
他们都沉默下来,没再说话。一只长腿鹭鸶从水库里的一座岛上飞起,向远方飞去。鹭鸶刚起飞时,两条长腿向下垂着,飞了一会儿,飞到空中之后,两腿就收了上去,向后伸展着,与整个身体呈平行状态。
席部长来到平台上时,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他对宋亦芹和明向林说:我给二位照一张合影如何?
他们两个都没带照相机,而席部长却带来了照相机,看样子,照相机还不错,像是进口货。明向林看了一眼宋亦芹,男女合影必须征得女同志的同意才行。
宋亦芹说:可以呀。不过咱们两个合影,嫂子看见不会有意见吧?
不会的,我们家那位开明得很。
席部长拉开架势,把相机贴在眼上,做出很专业的样子,说:哎,很不错,相当不错。你们靠得近一点儿嘛,不要那么拘谨嘛!
宋亦芹和明向林只好往中间靠了靠,胳膊挨到了胳膊。
好,好,笑一笑。
宋亦芹笑了一下,明向林没能笑出来。
席部长说:我看你们二位长得可是有点像啊!
这时,游艇上的其他人也过来围观。席部长又对其他人说:你们看看二位老师长得是不是有点儿像?
有人附和:脸型是有点儿像。
明向林否认:那不可能。
又有人说:宋老师很像一位电影明星。
宋亦芹笑着摆手说:你们不要打趣我。
他们去南阳参观回来,这天晚上,记者站的吴站长和新闻科的科长请他们二位去市里的小吃大排档吃羊肉烩面。羊肉烩面是河南有名的小吃,他们都很爱吃,吃得热气腾腾,头上都出了汗。吃烩面之前,吴站长又要安排喝酒,被明向林拒绝了。明向林说出的理由是,酒的刺激性太强,太夺味,要是喝了酒,就吃不出烩面的好味道了。吃完了烩面,吴站长说活动一下,要带他们到一家歌舞厅跳舞。
宋亦芹说:我不会跳舞呀。
吴站长以为宋亦芹是自谦,说:每人吃了一大碗烩面,权当去消消食。
歌舞厅里彩灯闪烁,音乐飞扬,人影幢幢,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他们在一个包厢里坐下,吴站长喊服务生送来了一些干果和饮料。舞曲响过了一支又一支,他们没有下到舞池里跳舞。跳舞如下水摸鱼,别人都在水里摸鱼,他们老坐在干岸上,总不是个事儿吧。吴站长把明向林叫向林兄,说:向林兄,您请宋老师跳嘛。
明向林这才起身,双手对宋亦芹做出了“请”的姿态。
宋亦芹说:我不是谦虚,我真的不会跳舞。
不会没关系,我来带您,一带您就会了。明向林不相信宋亦芹不会跳舞。国家改革开放好几年了,跳舞已经形成了一种时髦的风气,不说农村人吧,城里人差不多都会跳几步。拿他所在的报社来说,他们每天利用很短的工间操时间,男女编辑们放起音乐,在楼道里就跳将起来。他原来也是个舞盲,一步都不会跳。经过加入跳舞大军后的学习和练习,他很快就跟上了时代的步伐,跳得很是自如。除了不会跳技术要求比较高的探戈,像华尔兹、北京快四、伦巴,还有迪斯科,他跳得都踩住了节奏。而宋亦芹的工作单位是电视剧制作中心,来来往往的不是导演就是演员,差不多都是浑身长满文艺细胞的剧中人,宋亦芹和他们打交道,怎么可能不会跳舞呢!
然而,明向林和宋亦芹一搭手就感觉到了,宋亦芹说的是实话,她真的不会跳舞。她的手有些发硬,手指还微微有些发抖。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身体重重的,每跳一步,都猛地向前一拱。但明向林鼓励她说:不错,不错,您跳得挺好的。抬起头来,放松心情,忘记自己的脚,跟着音乐的节拍走就行了。因为宋亦芹每次跨步都比较大,弄得明向林掌握不住分寸,二人难免碰脚,碰腿,身体有所接触。宋亦芹的身材是丰腴型,二人每次相碰,明向林似乎都有些站不稳。推磨怕推石头磨,跳舞怕遇到生坯子。明向林带宋亦芹跳了一会儿,就觉得背上出了汗。仅从宋亦芹不会跳舞这一点来判断,宋亦芹之前的生活比较封闭,缺乏交际,还没有很好地融入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他没有和宋亦芹深入交谈过,不了解宋亦芹的人生经历,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
明向林和宋亦芹第一次见面,是在煤炭部大楼门口。煤矿文化宣传基金会的秘书送宋亦芹下楼,对宋亦芹说,长篇小说的作者明向林也在这座楼里上班,问她愿意不愿意和作者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宋亦芹表示当然愿意,秘书就打电话把明向林叫了出来。见面后,他们互相交换了名片,没说几句话,就说了再见。当时宋亦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是宋亦芹的女儿,不到一岁,还不会走路。明向林见宋亦芹的女儿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像是着急吃奶的样子,就没有和宋亦芹多交谈。看见宋亦芹的女儿,明向林想起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十多岁了,已经在上小学五年级。宋亦芹和他是同时代人,她的女儿还这么小,可见她是晚婚晚育。宋亦芹与他相约到煤矿体验生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宋亦芹说,她正好趁机给女儿断奶。明向林知道,当妈的给孩子断奶不同于断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孩子突然吃不到奶了,会大哭不止,当妈的心里也会很失落,很难过。还有,宋亦芹虽说不给孩子喂奶了,但乳汁不会说断就断,还会继续分泌。对于分泌出的奶水,明向林不知道宋亦芹是怎么处理的。那天他带宋亦芹跳舞,似乎就闻到了阵阵奶香。
二人在矿上待了一周,完成了时间上的一个循环,登上一列过路的绿皮客车向北京返。他们订到的两张卧铺票,一张是下铺,一张是上铺。明向林把下铺让给宋亦芹,自己爬到了上铺。火车咣咣当当,逢站必停。他们头天晚上登车,到了第二天早上,东天的阳光都照进了车窗,车才到石家庄。此时,包厢里的其他乘客都陆续下了车,只有他们二人还需继续前行。
明向林从上铺下来,去盥洗室洗漱一番,坐在宋亦芹对面的下铺,跟宋亦芹说话。他说:快到了。
宋亦芹也说:快到了。感谢这几天您对我的照顾。
明向林笑了一下,说:不客气。
他们没有谈改编剧本的事,仿佛改编剧本并不是他们此时要谈的主题。宋亦芹低了一下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待她抬起眼来,发生了一件让明向林意想不到的事,也是终生难忘的事。她从枕边拿过自己的背包,从背包里取出自己的笔记本,打开笔记本,从中取出折叠在一起的稿纸,递向明向林,说:我写了一点东西给您看看。
明向林接过稿纸,欲打开看。
您现在先不要看,等没人的时候再看。
听宋亦芹这么一说,又见她满面羞涩的样子,明向林已大致猜出宋亦芹写的是什么,他的心潮也有些起伏。他把稿纸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似乎掂出了写在稿纸上的东西应有的分量。他没有把稿纸往自己的背包里放,对宋亦芹说:我想现在就看一下。
您实在想看,那就看吧。
带有浅绿色方格的稿纸是两张,明向林把稿纸打开就看到了,宋亦芹写给他的是一首现代诗。诗作写满了两张稿纸,大约有二十多行。诗的题目是《无题》,题目下面空格里没有署名。诗里满篇写的是对他的印象,是对他的欣赏,是对他的赞美,字里行间洋溢着对他的爱慕之情。明向林把诗稿看了一遍,又品了一遍,心潮激荡,满面潮红。明向林没想到宋亦芹会给他写这样的诗,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初恋时光。他抬起眼来,第一次把宋亦芹叫成了亦芹,说:写得真好,谢谢亦芹!我不敢当啊!
明向林在看诗稿时,宋亦芹扭过脸,双眼一直望着窗外。季节到了冬天,大地呈现的是裸露的状态。地里还有一块块残雪没有化尽,在窗外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疾驰的列车仿佛把大地和残雪带走了,又仿佛把大地和残雪留下了。宋亦芹听见明向林跟他说话,才回过眼来。四目相对之时,宋亦芹脸色彤彤,目光闪闪,牙光点点,羞怯得比少女还要少女。她说:写得不好,让您见笑了。您看了就撕掉吧。
哪能呢,我要珍藏起来,直到永远。
明向林回到家,把宋亦芹写给他的诗稿收藏起来。他不必东掖西藏,因为妻子一直对他很放心,从来不看他的私信。明向林是把宋亦芹的诗稿放下了,但他放不下的是宋亦芹,脑子里时不时出现宋亦芹的身影,回旋宋亦芹写给他的诗句。他没有想到,宋亦芹对他的印象那么好,以致对他动了心。实在说来,他对宋亦芹的印象也很好,也觉得宋亦芹很可爱,只是他压抑着自己,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回想席部长、刘科长、吴站长等人对他们两个的言谈话语,或许他们已经把他俩看成情投意合的一对。在席部长他们看来,两个成熟的、正值盛年的男女结伴从京城出来,说是体验煤矿生活,说不定也会体验一下别的属于男女方面的浪漫生活。大胆设想一下,在只有两个人住煤矿招待所的情况下,在一个人住一间屋的情况下,在大雪飘飘的冬夜,在寂寞的时刻,他要是敲开宋亦芹的门,宋亦芹一定不会拒绝他。哎呀,那将是多么幸福!而他呢,却对宋亦芹什么表示都没有,什么行动都没有。他辜负了宋亦芹对他的一片心,让宋亦芹失望了。他是不是显得太胆小了,太老实了,或者说简直就是一个傻得不透气的大傻瓜啊!
激情燃烧起来,明向林想补救一下,挽回一下。于是,他打通了宋亦芹留给他的电话,提出要去看望她。
宋亦芹笑着,连说了两个谢谢!但她又说,她妈妈和孩子都在家里,家里有些乱。
那么,明向林又说:我请您到外面吃顿饭吧?
我这次外出,体重猛增了三公斤,回来后,我已开启减肥模式,吃饭就免了吧。
明向林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那好吧,尊重您的意思,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机会一旦错过,可能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宋亦芹后来没再提改编电视剧的事。自从那次通过电话之后,明向林也没有再和宋亦芹联系。二人虽然都在北京居住,但人海两茫茫,谁又能碰见谁呢!
宋亦芹当年给明向林的诗作,明向林还一直珍藏着。若干年后,当明向林的子女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也许还会看到那首诗:
雪化了。
下雪都是为化雪准备的。
不能因为雪一定会化,
雪就不下。
雪该下还是下。
雪并没有完全消失,
它化成水,
渗入到了地下。
水汽升腾到空中,
说不定哪一天,
又会变成会飞的雪花。
原刊责编 李静
【作者简介】 刘庆邦,著名作家。1951年12月生于河南省沈丘县,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红煤》《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说《鞋》获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