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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桃花源
◎叶弥

戒毒成功者从医院回到家里的第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夜还是辗转反侧。第三夜不刮风了,下起了雨,温柔动听的雨声安定了他的神志,他安安静静地睁着眼睛听,没有辗转反侧。但还是没睡着。夜里十二点多,他的爸爸在隔壁房里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说:“儿子啊,我看你几夜下来比我还要难过呢。”

这家有三口人,每人一个房间,夜里都开着门睡。这是他爸爸的意思。他爸爸说,开了房门睡,可以串梦。他妈妈白天看守儿子,他爸爸就在夜里看守儿子。儿子如果在梦里犯错,他爸爸马上就能赶到他梦里去阻止。从他十岁起就这样了,他没有反对过。

他答非所问:“唉,没有意义。”

他爸爸口气里透出一股欣喜,悠悠地说:“回来三天,你终于开口说话了。”但他随即又说,“不要说生活没有意义。被人听去了会说你的坏话。”

他妈在另一个房间里说:“你难受就去找王丽丽说说话吧。她比你大了八岁,我们现在想开了,只要她肯跟你……听说喜欢王丽丽的人很多,你要搞清楚她是不是也喜欢你。不要一厢情愿呀。一厢情愿,鸡飞蛋打。”

他反驳了一句:“你懂什么?”他从来没有反驳过父母,舌头打结。他妈说:“你这句话说得没道理,即使我不懂,你也不要说出来。”

他穿好衣服开了门走到外面,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句:“你们懂什么?”他打了一辆车,来到一处画馆。画馆里灯火通明,饭局正酣,一帮朋友都在,还在喝酒聊天。见到他走进来,画馆的主人老戴就叫自己的老婆:“王丽丽,张耀奇回来了,去添个酒杯来。”

王丽丽在给瓶里的蜡梅修剪造型,她的身上沾满花香。见到张耀奇,她露出明朗的笑容,去厨房里拿来一只杯脚上印了“耀奇”二字的酒杯,拍拍张耀奇的肩膀,又自顾自去修剪蜡梅。

张耀奇喝了两杯红酒,睡意上来,就去角落里的沙发上躺下。在这些交际场合里,他从来都是最沉默的那个人。

他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身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瓶修剪得姿态万千的蜡梅花,花瓶下压一张纸条,纸条边上扔着一把钥匙。

他拿起纸条,上面写着:耀奇,我和老戴到夏威夷避寒一个月。今早开始刮大风了,吴郭城明天就要下雪,有严重冰冻。你要多保重哦。门钥匙给你,画馆你尽管用。厨房的冰箱里有生鲜,你自己烧。鸭蛋也给你买好放在厨房里了,我记得你天冷时画画要用烧熟的鸭蛋捂手。鸭蛋用完吃掉。帮不了你多少,愿老天保佑你一切顺利。2023年12月15日。王丽丽。

和王丽丽在一起,也是她不停地说。他唯一不反感的语言流,就是从王丽丽的嘴里淌出来的。但她好像并没有和他有过真正的心灵交汇,更别说身体了,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以握手或拥抱为界的。

蜡梅花香一阵一阵袭过来又飞快远去。

王丽丽和老戴的画馆里有五棵种成一排的蜡梅。它们还年轻,二三十岁的样子。它们枝叶凌乱无序,没有任何可看之处。春夏秋三季,它们显得很平庸,但到了冬天,每当蜡梅花开香飘满院时,它们就意义非凡。

他知道它们此刻意义非凡,就像知道自己的生活缺少意义。

外面开始狂风大作。

他煮了五只鸭蛋放在手边,时不时拿起一只鸭蛋捂捂手。煮好的鸭蛋半个小时后还是温暖的,就像王丽丽身上散发的热情。他关掉手机,在画馆里画了三天三夜,煮了无数的鸭蛋,吃了一地的鸭蛋壳。他不喜欢吃鸭蛋,可王丽丽这么吩咐了,他就一切照办。外面的天空热闹得很,今天下雨,明天下雪;一会儿狂风大作,一会儿小风低吟。他在雨雪交加中画出四十张写意山水,张张画里有蜡梅。12月18日上午八点,雪花零星飘落时,他开馆迎客。这个画展他起名叫“蜡梅局”。“蜡梅局”一开张就人气旺盛,他的画被一抢而空,下午四点不到就全部卖光了。他给朋友一个个都发了短信,说,感谢朋友们今天冒雪来捧场,让他觉得生活又有了意义。他订了明天晚上某某酒家的包间,请朋友来聚聚,他在酒店里恭候。但他的朋友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复他无法赴宴,用了五花八门种种理由。他很生气,就打越洋电话给老戴,结结巴巴地诉说这件事,刚说了两句,语言就卡住了。老戴等了片刻没听到他说话,就说:“我正要下海去游泳。你打电话给老大哥吧,听听他怎么说。他能代表我们大家的意见。听说你们那里的雪停了?”

“是的,下午两点多就停了。”

老大哥是他们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位,姓冒。

老冒大哥对他说:“张耀奇,为什么大家都来捧你的场,买你的画,又不肯吃你的饭?你要想想理由,不要总是怪别人。这世上有因必有果,这道理你要懂。”

他自觉气短,说不出话。

老冒大哥说:“你既然找我说,那我要和你说点真话。对于我们来说,吃不吃饭是无所谓的,只要你以后能忍住,不要再犯错,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当然我们也能原谅你,你是第一次碰毒品,又自愿去医院戒断了。你才二十五岁,做人做事要节制一点,这样才能前途无量。”

他眼睛里涌上滚烫的泪水,说不出话,犹如困兽。他把手机换了左手拿着,腾出右手抽了自己两记耳光。

老冒大哥说:“我听到什么声音?你在干什么?”

他说:“我,我……”还是说不出话。

老冒大哥说:“我们都知道你天赋异禀,十岁不到,画的水墨就超过了你爸,你爸没教过你的绘画理念和技巧,你无师自通。问你,你说是在梦里跟着一位白胡子仙翁学会的。那位仙翁有一阵子每晚都进入你的梦里给你上课,课程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你比我们都幸运,也比我们有才,所以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干得好,有名有利还有地位。你喜欢名利地位吗?”

他想了一想,在手机边上点点头。

他想那位仙翁只是教他如何用笔用墨,可没有教他怎样爱惜自己。他十岁生日那天,一时高兴,把仙翁在梦里教他画画的事告诉了父母。他父母如临大敌,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晚上都要重复问他一遍仙翁的意图,他们不相信仙翁只是来梦里教教孩子笔墨游戏。审了一个星期,找来各路神仙的图样让张耀奇辨认,图样包括而不限于天上的玉皇大帝、南极仙翁、太上老君、太白金星、赤脚大仙、四大天王、十八罗汉,地上的土地神、屋檐神、财神、灶神、门神、床神、井神、厕神……但一个也不是。他们又把父系母系的祖宗图像让张耀奇看,也都不是。其实张耀奇觉得太白金星有点像,南极仙翁有点像,但他不敢说像,怕说错了话。最后他昏倒在地,口吐白沫。

折腾了一番没有结果,他爸就让妻子和儿子夜里打开门睡觉。奇怪的是,那位仙翁从此就再也不走进张耀奇的梦里了,反倒是他爸时不时地来到他梦里,冷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不停地说着什么话,把他的梦搞得非常沉重。

他不恨他爸。

仙翁是神仙,神仙应该比凡人更有悲悯之心,可他说不来就不来了。仙翁在梦里总是不停地说,就像他们的班主任一样。不同的是一个在夜里说,一个在白天说。仙翁让他这样画那样画,让他不要这样画不要那样画。仙翁精力充沛,完全不顾一个凡人小孩子的感受。仙翁不再出现在他梦里,他感到轻松多了。

老冒大哥说:“不说了,我还有事。你爸身体不好,你还是赶快回家去陪陪你爸。人无孝心,猪狗不如。我最后和你说一句,蜡梅树不属于你,你就只能闻闻香,不要有非分之想。能闻到香,就是天大的造化。你个性强,讲究自我,别人的意见你都听不进去,我恳求你今天听老大哥一句劝。”

他终于说出话:“我听劝……”

老冒大哥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没说错吧?”

“没有。”他说。

老冒大哥说:“那好。你知道桃花源吗?就是我在桃花巷里开的民宿。你去挑个临水的好房间,住宿费记在我账上。你住上个把月,在里面反省一下自己。”

他说:“好的。”突然又问了一句:“我反省什么?”

“啊,你还不知道反省什么?你这个人好逗,全世界都知道你要反省什么,就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是……我缺点太多了,不知道先反省哪个。”

“首先要确立人生正确的追求,不要陷进什么蜡梅局,蜡梅前面有红梅、白梅,然后有桃花,一片春光在人间,希望你朝前看。”

“前面有啥?”他试探着问。

“什么都有。你先要打磨掉身上跟社会不协调的尖刺。从自我到无我,把人生提高到哲学境界。”

“我身上根本没啥刺……我以后怎么生活?”他问。

“当然用你的画养活自己。你现在的状态,不要想一步登天。你来给我打打下手吧,我画室里缺人,活接得多,来不及做。”

张耀奇知道这“打打下手”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替老大哥做些不能署张耀奇名字的活,说来说去,最后的话总是落实到最无趣的地方。他想,对人对事他总是后退,后退的结果往往就是这样一无所获。他挂了电话,心中失望,脸色铁青,自言自语道:“里面外面一个样。”

“空幻”,他想到这个词,也一如既往地接受这个词。

他退了酒席,左思右想,决意去老冒大哥的民宿“桃花源”。尘世中的语言全都让他感到害怕,那就去隐居一阵子吧。他到网上查找了一下,“桃花源”民宿在桃花里8号。桃花里8号?他突然想起他的外公就住在桃花里8号的大院子里。他小时候去过两次,一次是去拿妈妈用过的一本书,他爸带着他过去,站在巷口,让他进去拿。另一次是外公去世,他们一家三口过去吊唁,在灵位前磕了三个头就走了。他外公是小学校长,因为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位羸弱的画家,所以在女儿和那人结婚后就断了往来。他长大成人以后,隐隐地有点崇拜他外公。外公快意人生,不接受的事就不接受。当时亲朋好友受了张耀奇爸爸的委托,川流不息地上门说情。外公对各种劝告的、引导的、威逼的、利诱的、蛊惑的语言有天生的免疫力,自始至终不为所动。

张耀奇心里高兴起来,他爸害怕外公,必定不敢到桃花源8号来寻他的梦。

他随后又想到一个事:他还有梦吗?他的梦被一层层堆积如山的语言掩埋了。

他已经两天没睡觉了,眼圈发黑。他预感到睡下去就会梦到十分可怕的事,他不敢睡。

回了家,他妈看见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泪掉了下来。他也不说话,马上走进他爸的屋子。他爸脸颊深凹,嘴唇灰白,闭着眼睛。他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愤恨,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呢?”

他妈回答:“他说你要抛弃我们了。你出去三天,又不接我们电话,所以他就不吃饭了。”

他说:“不吃饭,那也肯定是吃过别的东西的。不然的话早就饿死了。”一家三口陷入沉默。楼下有一群孩子在兴奋地找雪。一个男孩喊道:“冬青树下面还有一摊雪白雪白的雪,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这才是他想听到的语言。

声音清脆纯真,喊话的孩子真可爱。

他想到王丽丽,王丽丽的性格也和这孩子一样率真可爱,她的话再多也是可爱的。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不可爱的,逃避、被动、神经质,他的爸妈性格也是不可爱的,他们总是处在莫名的担忧和恐惧中。他熟悉的那些亲朋好友,性格都不大可爱,他们紧张、焦虑、防备。所以他们都不停地说话,当一个人说着话的时候,他至少觉得环境是安全的。

他十岁过后,话就越来越少,日常使用的词汇不会超过十个。他淹没在别人的语言和词汇里,就如浸泡在海洋里。他为什么话少?这个问题他问过他的妈妈,他妈妈说,因为他生来就是听话的人。“听话”这两个字含有两层意思。第一,他从不反抗,老实;第二,他需要接受别人的语言。

他后来渐渐明白一个道理,他不喜欢说话,主要是厌倦别人的说话方式。所有人的话,都是结论,都是中止,都是终点,不管哪种形态的语言,它们都力争正确和光明。直到遇见王丽丽,他才一下子爱上了许多词汇,觉得听王丽丽使用那些正确光明的词汇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但现在他的心里充满恐惧,他感到王丽丽渐行渐远。

他发了个短信给王丽丽: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你就是我的语言。

这样一句话,对他来说,已把积攒了若干年的力量都用上了。这是他的语言。

王丽丽在大洋彼岸马上给他回了信:你不要瞎想。我有老戴。拒绝张耀奇,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张耀奇心里一阵自卑,他拿什么和老戴比?除了有一些绘画天赋。他虽然比老戴年轻,比老戴长得高,可他站在老戴面前总是不自觉地弯下身子。

他没有怪王丽丽。毕竟王丽丽从来没有对他许诺过什么。王丽丽和老戴是一对恩爱夫妻,这是有目共睹的。

他等着王丽丽再给他发来一句安慰的话,这句话对他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他会把这句话珍藏一生。但他等了半天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他不怪她。他从来都是仰望着她。

他心里空落落的,想不起任何可以说的话,平时使用的那几个词汇,一时间逃遁得无影无踪。

沉默,室内没有钟,却听到秒针在“嗒嗒”地响。

他突然说出来:“我要出去住了。我要隐居到一个地方。”

他妈说:“你不要这样嘛,你出去住你爸会死的。你前脚走,他后脚就会断气。我们就你一个孩子,千辛万苦把你养大,期望你回报家庭,也期望你有能力的话回报社会……我说错了吗?”他妈急切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他回答。

他爸把眼睛睁开,努着嘴,眼珠子急得乱转。他妈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听了片刻,翻译给张耀奇听:“你爸说他不想让你出去住,但是你实在要一个人清静,只好听你的。他想你的时候,会托梦给你。所以你住到什么地方要告诉我们,不知道你住的地方,他是没办法把梦接到你身上的。”

他说:“不要找我,我没有梦了。”

他爸突然说了一句话,轻而有力:“没事,你隐居到天边,我的梦也找得到你。”他爸的瘦脸上一脸自信。

他说:“爸,妈,你们放过我吧。”

他默默地收拾好东西,一台手提电脑、一沓宣纸、几支毛笔、常用的一方砚台、一块墨条装满一个背包。在门口打了车,坐在车上,他在手机上转了三万块钱给他妈,今天的画卖了四万多。转完这笔钱,他好像听到他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叹气的年代吗?

路上空荡荡的,找雪的孩子都回了家。孩子温暖美好的语言还留在这里没有散去,在静谧而冷峭的傍晚泛起涟漪,仿佛春水被微风拂过。

桃花里是个旅游景点,地处城郊,所以巷子里显得有点冷清。一走进巷子,迎面就见前方五十多米的地方挑着一排大红灯笼,每只灯笼上都写着:桃花源客栈。灯笼下面放着一排防腐木花箱,种满桃花。不过是假的,桃花灿烂,一年四季都开得如火如荼。这排场如此张扬,弄得他心头一惊。走进旅馆,打出老冒大哥的名号,和总台上说明缘由。女服务员给什么人打了一个电话,就把他带进了一间最偏僻的房间,里面灯光暗暗的,空气有点潮湿。他顾不得许多,放下东西,拿出笔墨就写了个大大的“隐”字,贴在门上。

然后他一头倒在床上,几乎顷刻之间就滑入了梦乡,和以前一样,他一个人踽踽独行。他的爸爸哭丧着脸远远地站着,站在他梦中的边缘地带,无比担忧地看着他,眼看着就要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吓得大叫一声醒过来,自言自语:“爸呀,这里你也敢来?”

到底是梦,没有逻辑,没有条理,只映照出他心底里的恐惧和孤单。这种梦中映像,已经让他无法承受。但现实中的疲倦,让他一瞬间放下所有的情绪,又睡了过去。这次他的梦里出现了一大团棉絮,这团棉絮遮天蔽日,铺天盖地压过来。他在棉絮里看到了无数张脸,每张脸上都有七八张嘴,这些嘴全都兴奋地对着他说个不停,说着他听了无数遍的老生常谈。每张嘴在片刻停顿前都会问他:“我说错了吗?”问题是每张嘴停顿的时间不一样,造成一片“嗡嗡”的问话声:“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他的脑袋开始发涨,涨得越来越大,快赶上那团无边的棉絮了。突然惊天动地一声响,他的脑袋炸开,里面飞溅出无数揉成一团的废纸。一个声音说:“废物……废纸……”

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想想梦里的情景,不寒而栗。

他爬起来跑到外面的街上,跑得跌跌撞撞。刚才两次入梦也不过睡了七八分钟,倒睡出一股怨气,还不如不睡。

他身边是一家蜜饯铺子,铺子里有一瘦一胖两位老太太在招呼客人。他走进去低头看了几眼蜜饯,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幸亏一把抓住了那位瘦老太。那瘦削的老太太扶住他说:“我的娘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要吃我豆腐呢。”

胖老太太对瘦老太说:“大潘啊,不要开人家玩笑,扶他到柜台里坐一坐。”

胖老太太的话里透着一股威严,于是叫大潘的瘦老太太就把张耀奇扶到柜台里坐下。胖老太太给他端来一小盅热茶放在他面前,对他说:“你慢慢坐,没关系的。这是普洱熟茶,香不香?”

他今天有点鼻塞,没闻到茶香,可他还是顺从地说:“香。”

茶水金黄透亮,在寒冷的夜里飘散着袅袅热气。

张耀奇接过陶瓷小茶盅一饮而尽。他有吃喝上的洁癖,从不吃陌生人给的茶或食物,今天破例了。值得一提的是,他对陌生人的食物防备重重,却在一年前的某一天,在脆弱攻陷他的时刻,放下戒备,接过了陌生人递给他的大麻,换来短暂的松弛。他至今还记得那个陌生人冷峻的面孔。

对陌生人的防备,其实是不堪一击的防线。但他记得有一年画家们雅集,大家说起他的洁癖,一阵开玩笑过后,老冒大哥批评他的洁癖不近人情,犹如一只刺猬一样对世界展示尖刺。

尖刺?在哪里呢?我们许多爱与不爱的东西都是语言创造的,通过语言得到种子,离开语言,在现实空间里生长和繁衍。

柜台里宽敞而整洁,不像一般店家那么狭小逼仄。东墙边放着一张小矮桌,边上一只小小的封着火的煤炉。靠南窗放了一张大八仙桌,坐在桌子边上可以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窗下的河流和对岸的灯光。桌子中间放着一只陶炉,陶炉上放着一把精致的提梁紫铜壶,张耀奇喝的茶就是在这把铜壶里熬煮出来的。陶炉边上摆着一对紫砂柿子茶宠,表达事事如意,还有一堆小物件儿:茶罐、瓷盘、小茶盅、水晶镇纸、墨水瓶、几张A4尺寸的练书法白纸、银笔筒,竹制的小笔架上挂着两支毛笔。一堆物件,放得整齐有序,一点不乱。张耀奇拿起竹架上的毛笔在一张A4白纸上写下一个“隐”字,他觉得这个“隐”字写得不错,写出了他逃离、无奈、迷茫、期待的复杂感情,等会儿他要把这个“隐”字贴到他住的房间里。

店铺边上有个小弄堂,弄堂里有一棵素心蜡梅,花香从木门的缝隙里渗进来,沁人心脾。

他慢慢转过头去看那缝隙,一时恍然,呆呆不动了很久,回过头来,已是两眼空茫。

两位老人对一对眼神,交流一下只有她俩才懂的无声之语。然后胖婆婆就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竹匾,匾里放着一扎馄饨皮和一碗馄饨馅。她把匾放到小矮桌上开始包馄饨。她手指灵巧,速度飞快,让人眼花缭乱,两分钟的工夫,就包了十几只。她对张耀奇说:“我们马上要下馄饨了,你吃不吃?”张耀奇一愣,他的遭遇和此时的心情,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手包馄饨有很长的距离。可他向往这碗抚慰人心的面食。

“谢谢。”他的声音低到听不见。

街上走过一位老阿爹,对胖婆婆说:“老方,还有四天冬至了。”

老方说:“是啊,还有四天冬至了。”

老阿爹说:“我看见你今天下午在菜场里,你买了啥呀?”

老方说:“你过来一看就知道了。我买了夹心肉。十块一斤,买了一斤半。剁点肉馅,我和大潘擀了一些馄饨皮。”

“里面放点野荠菜,好吃得很。”老阿爹建议。

老方说道:“野荠菜没有。我掺了木耳、虾仁、嫩笋、马蹄碎。”

“我儿媳昨天去西山玩,在山里挑了不少野荠菜,给我送了两斤,你跟我去拿。”

“哎呀,老吃你的东西。”

老方嘴上客气,却起身跟着老阿爹走了。

张耀奇听着他们的对话,平淡无奇,却让人舒服。

这边,张耀奇想和大潘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光对着大潘看。大潘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哪怕你说得不对,我和老方都不会介意的。”

张耀奇对大潘说:“我想吃馄饨。”

大潘马上把小煤炉拨出明火,放上一锅水烧着,然后她坐到矮桌边包馄饨。她比老方慢多了。一会儿,老方提着一大把荠菜回来,那荠菜一棵棵又粗又壮,绿中泛出绯红,一看就是经过风吹、雨打、冰冻、雪盖的野菜。老方从荠菜的挑拣、清洗、热水烫、切碎,到最后拌进馅里,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张耀奇又去纸上写了三个字“桃花源”。写完,看馄饨还没下锅,他接着写了一个“梦”字。

老方对张耀奇说:“我看见你是从桃花源里走出来的。你是带着心事隐居到桃花源里的吧。像你这样的人有的是,有一次一位小姑娘在桃花源里住了一个月,结好账就跑到桥上跳了下去,还好被人救了上来。”

张耀奇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煞风景。

馄饨下锅。

老方说:“人的一辈子总有一两次想自杀的,没啥可怕的。再说你到了我这里,我一定会让你笑着走出去。”

大潘说:“老方,你不要太自信了!这位小伙子是个不肯讲话的人。不肯说话,就是不肯把他的心事告诉你,你就没法解开他的心结。那位跳水的小姑娘,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你盯着她不停地说,把她说烦了,她就跳了河。”

老方说:“我要打你的嘴巴。那小姑娘哭丧着脸,脸上还有眼泪的印子。我说那么多的话,不是心急关心她吗?”

大潘说:“嗯,她跳了河,倒肯说话了。后来还来感谢我们。看来你和她说的那些话还是有意义的。”

张耀奇很好奇,他想问问老方,她和跳河的小姑娘说了哪些话。他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大潘说:“小伙子咽口水了,饿了吧?马上就吃。”她起身去桌子上找出一颗玛瑙串珠,包到一只馄饨里,说:“我们还是老规矩,吃到玛瑙馄饨,许个心愿。小伙子,祝你吃到玛瑙馄饨。”

她把玛瑙馄饨“啪”地丢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扔进锅里,那只玛瑙馄饨沉到锅底,半沉半浮时,别的馄饨都漂在水面上了。大潘拿出三只青花瓷盘,拿起爪篱,几下就把馄饨盛了出来。张耀奇一看锅里,那只半沉半浮的玛瑙馄饨也不见了,它混在众多的馄饨里无法辨别。

张耀奇吃到最后,上下牙一磕,磕到了硬物,当然是那颗玛瑙珠子。

张耀奇高兴得愣住,咧开嘴无声地笑,像孩子一样。

老方说:“许个愿吧。”

大潘也说:“许个愿。”

张耀奇说:“我想问问,你们和那位女孩说了什么话?”

两位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大潘说:“小伙子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不容易。”

大潘说:“老方给她讲了好多桃花里发生的故事。就那些陈年往事,很有意思的故事。她当时一门心思要跳河,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后来大家把她救上来,她在桃花源里又住了两天,还到我们店里来玩。让老方再讲故事给她听,老方那天有点累,讲不动了,让我给她讲。她一边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张耀奇问:“你们知道桃花里好多往事?我也爱听的。你们以前就住这里吗?我外公就是这里的老居民。住在桃花里8号,叫……”

大潘说:“对,就是这个名字。你一看就像你的外公,你们长得很像。不瞒你说,老方和你外公是青梅竹马,后来造化弄人,姻缘没成,我年轻时也看上了你外公的人品,他长得好,是我们这里头一号美男子,又有才,能写会画,唱歌也好听。可惜他看不上我,和我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那也不怪他,喜欢他的美女从巷子口排到巷子尾。不过呢……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张耀奇想了一下,说:“你们就叫我桃花隐者吧,或者叫我蜡梅隐者。”

大潘说:“蜡梅苦,桃花喜庆。我就叫你桃花隐者吧。桃花隐者,你外公虽然当时看不上我,可他结婚后,你外婆和他一吵架,他就来找我说话。我安慰他,劝导他。他要是哭,我就给他擦眼泪,还把他的大脑袋抱在怀里。他比较内向,这一点桃花隐者也像他。内向很好的,男人就要内向一点,像高仓健一样。桃花隐者的外公那长得真是没人比得上。”

老方捂着嘴笑起来,然后说大潘:“脸皮厚。”

大潘也笑。

张耀奇怀疑她俩的话也是虚构故事的一部分,但他愿意相信她们。他喜爱她们的语言,她们的语言就是语言本身,没有对没有错,没有高尚和低下,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不是墙也不是泥潭。听她们说话太有意思了,她们东一搭西一搭地讲,冬瓜搭到茄门里,真真假假,不真也不假,却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她们除了变着法儿夸他,还让他的外公凭空多出来两位红颜知己。他被众多语言所束缚,而她俩用语言轻而易举地解除了他身心的捆绑。此刻他感到十分放松,趴到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那粒玛瑙珠子不放。

他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身上披着毛毯,炉火烧得旺旺的,空调也开得很暖。店关了,电动的卷帘门已降下来,只剩下边上的小木门还开着。冷风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一阵一阵地刮过,屋内桌子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老方看他醒来,说:“桃花隐者,你许的愿呢?人生怎能不许愿?你快许个愿吧,许完愿我们就走了。”

他答非所问:“我刚才没做梦。”

老方问他:“你不是怕做梦,你是怕做噩梦吧?”

张耀奇把手心里的玛瑙珠子放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眼,这是一颗没有经过加工染色的小珠子,灰底微透如鱼冻,里面还有一丝飘红。色彩丰富而微妙,色彩变化时过渡自然。珠子小而真实,它打动了张耀奇,也鼓励了他。他决定说出真话。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老方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里就我们三个人。我和大潘听过世上所有的话,好的坏的,对的错的,相信我们,我们不会大惊小怪的。”

大潘回头妩媚一笑。

两位老太太是互相配合的,谁多讲,谁少讲,心照不宣。

张耀奇发出微弱的声音:“那,我讲了。”

他呼气、吸气、抬头、低头、搓手、顿脚,还是讲不出来。于是两位老太太一人拿了一团旧的细毛线出来,坐在那里打毛衣。她们静静地结线,张耀奇静静地坐着,安静的空气里隐藏着张耀奇的合理的或不合理的千言万语,隐藏着他的正常的或不正常的愤怒、沮丧、挣扎。他非常想说,非常想卸下语言的重担。他沉默寡言,淹没在别人的语言里,是因为他被动,因为他敏感,因为他软弱。他知道一旦说出来就是开天辟地,然后才会有自己的语言。他偷偷瞄了一眼两位正在打毛衣的老太太,她们镇定自若,脸上也轻松自如,摆出一副奉陪到底的姿态。这样的信任可遇不可求。他想,他来到桃花源客栈,本就是一场无效的躲避,却意外收获了陌生人的恩典。他怕这恩典脆弱易逝,他得抓紧时机说出他心中所想。

不知心中挣扎了多久,他才说:“我……我要许愿了。你们不要骂我。”

两位老太太一齐放下针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他双手捂住耳朵,喊出一句:“他们全都去死。”

喊完以后他气喘吁吁,胸膛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这句话狭隘、粗暴,不正确、不体面、不宽容,离开了所有人对他的期望,背叛了他听过的所有的正确光明的词汇,却是属于他自己的语言。

老方淡淡地问他:“还有话吗?”

他说:“没有了。”

老方说:“好了。那我们走吧。”

没有教导、批评、规劝……连原因都不问。

他疑惑地问:“你们就这样走了?也不说我什么?你们……”

老方打断他的话:“我们觉得你明天还会来吃馄饨。大潘,我们明天在馄饨里包一粒珍珠怎么样?”

大潘说:“好的。我猜明天还是帅哥吃到,让他再许一个愿。”

两位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

三个人从店里出来,风停了,天地安静。云层里漏出一颗闪亮的星,那是张耀奇明天要许愿的珍珠吧?他明天要许的愿会像珍珠一样闪亮吗?

原刊责编 李慧萍

【作者简介】 叶弥,本名周洁,苏州人。1964年出生。1994年正式开始小说创作。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中篇小说《成长如蜕》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推介到英、美、法、日、俄、德、韩等国,短篇小说《天鹅绒》被改编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现居苏州太湖边。 y/mAJdsChx3ZfxUtafvP19P943/WbXtF/WXMZgp3C3gghHN9/dhfZV6PRptwE6x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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