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乡村的力量
◎麦家

不知谁说的,十有八九是奶奶,说我出生后第一次出屋门,去的是大姑家。那天是我满月,是习俗许我出门的头日。按我们礼镇方圆的习俗,孩子满月前是不能出门的,出了门受了凉,一生一世都要凉掉,交不到运,做不成事,像插在坟头的灵幡一样被“凉”着,任凭风吹雨打日头晒,活受罪。而到满月这日,又必须要出门去“晾一晾”,这是亮相的意思。我读了书后,发现这里面有错误,说灵幡的那个“凉”其实是“晾”,不是同一个字,也不同音;亮相的“亮”也不是“晾”,虽然同音。有一次我私下跟奶奶这么说,奶奶一贯地对准我后脑勺儿凿一个毛栗子(轻轻地),训我:“你个六呆子!别揭老祖宗短。”

六呆子是土话,意思是呆子中的呆子,呆到家门前了。

我不是六呆子,呆子也不是。我九个月开口叫爹,刚满周岁就会看大人脸色说话,三岁就认得字,跟着阿山道士背殡葬唱词。那些唱词难背,大人背起来都丢三落四,我一字不少,不停顿,有腔调,可以立在八仙桌上表演着背,有模有样。奶奶说,我打小聪明灵光的劲头,让长辈们对我的未来充满期待,对我的过去也饶有兴趣,各自在记忆中打捞(或编织)我出生前的种种超凡异象。

母亲头胎、二胎生的是丫头,三胎要再生个丫头片子,将像生私生子一样被人嚼舌头、瞧不起,犯罪一样。所以,母亲怀上我后,奶奶每个礼拜都要去山公寺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给她送个孙子传宗接代。一天半夜,菩萨显灵,托一只喜鹊到梦里告诉她,我已被排上号,要去做她孙儿,让她安生等(静候佳音)。大姑知情后,为了感谢菩萨,开始积极谋算替菩萨做点好事。做什么?这跟大姑公公是什么角色有关。大姑公公是村里独一的道士先生——我们都叫他阿山道士——屋堂里供着张天师,掌管全村的丧葬法事。

大姑说:“我晓得道士和和尚不是亲眷,是对家,既然菩萨保佑给我妈一个孙子,我就想对公公搞点破坏,不让他尽忠职守。搞什么破坏?我在他日敬夜拜的张天师胸口(心脏)插了两支扎鞋帮用的大顶针,又在他做法事穿的道袍里抹了羊粪。”据说羊粪是断阴阳的,会埋汰道士的法力。大姑说:“人要知恩图报,既然菩萨帮我们家忙,我也要替菩萨做事。”我问大姑:“菩萨本事那般大,干吗自己不动手(杀张天师),要你帮忙?”大姑说:“你小孩子懂啥,人家菩萨是慈悲的,只行善积德,不作恶的,知道吗?”我说:“知道了。”大姑说:“你就是聪明,说一遍就知道了。”

二姑也有说法,说在母亲怀我五个多月时,一天她和我母亲一道去山上采箬竹叶(包粽子用的),母亲毕竟身上兜着我,有负担,下山时累得很,老跟不上她,她得不时回头照看我母亲。有一回,她回头猛然看见母亲微微鼓起的肚皮上泛着一轮毛茸茸的、形似上弦月的金光。二姑说:“当时我就想,这不是一个倒扣的金元宝吗?”后来便将“金元宝”的雅号扣到我头上,在此基础上又简化为“阿宝”——阿宝是我小名。我不喜欢这小名,所以也不喜欢二姑这个说法。

还有别的说法,听上去更玄乎,不足信,耳边风一样,留不下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说的一件事,好像是个笑话,却绝对真实。母亲说,我从她肚子里钻出来后,和着我的第一声啼哭,守在一旁的奶奶噼里啪啦连放一排响屁,像放鞭炮一样,把还在床上昏眩的她逗乐了。母亲问:“知不道这是什么天意?”奶奶说:“这是老天爷在保护你儿子,替他打雷赶鬼。”有时奶奶会对我说:“我就是你的老天爷,因为你爷爷死得早,我又当你奶奶又当你爷爷,给你遮风挡雨又呼风唤雨。”有时又说:“其实啊,你才是我们的老天爷,因为咱家三代单传,少不得你啊!”

因这个——三代单传,奶奶对我那个好啊,保护啊,肉疼啊,叫那些个跟我同根一脉的表兄弟、表姐妹,包括我两个亲姐、一个小妹,都恨死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是奶奶的心头肉。不,奶奶说,他们是脚跟的肉,掉一块也没什么了不得,我换牙掉牙她都心疼。所以我满月那日,出头门,她担心死了。那日天公不作美,下大雪,鹅毛雪满天飞,席地铺。奶奶怕路滑,先去扫了一路雪,再回头像押犯人一样,步步紧跟,把母亲和我护送去大姑家——必须由母亲抱我,是母子连心的意思。母亲把我裹在臃肿厚实的襁褓里,拥抱在怀里,雪花落不到我身上,我也看不见雪花。其实,就是雪花掉到我眼睛里我也看不见,据说婴儿百日之内是无眼力的,看不见任何东西。还有人说,小孩子开口说话前可以看见鬼魂。这些都是有口难辩的事,真假只有天知道。我知道,等我有了眼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红色,满眼睛的红,像一座山开满映山红。这是我最初的记忆,遥远又鲜明,热烈而温暖,象征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因此我认为,这个红色记忆,一定跟五星红旗有关。

奶奶说:“村里哪里去看红旗,你看到的是红房子。”

红房子在我们双家村大名鼎鼎,全村只有这一栋房子是红色的,且是三层楼,很长一段时间它也是我们村唯一的三层楼。它像从城市里切下来,移到我们村里的,那鹤立鸡群的样子,有点怪模怪样又有点让人骄傲——有人说,像一堆番薯里夹着一个大苹果。我去大姑家必须路过红房子,先从它前面走,然后绕到它后面,绕半圈,才能到大姑家,就是阿山道士家。这个过程,全是满天满地的红色罩着我,挡着我,绕不开,避不掉。我从满月这天起就这么走,后来更是三天两头这样走啊走,它给我留下的最初记忆确实正常,理所当然。而红旗着实有点不对头,因为村里仅有的一面红旗,平时锁在大队会计的抽屉里,我怎么可能看到?

这么说,可能真是红房子开启了我最初的记忆。

奶奶说:“笃定!像阿根大炮是坏蛋一样笃定!”

红房子是阿根大炮造的。

阿根大炮在世时,我没和他照过几回面。他死得早,我更多是在坟地里见到他的。他葬在山公寺对着的桃花岭上。那是一片老坟地,坟前坟后都是坟,神出鬼没的地方,小孩子不大敢去的。但奶奶每次带我上山都要去,并特意去到阿根大炮坟前,叫我对它撒一泡尿,还要骂很多难听话。阿根大炮的坟不一样,一眼认得出,坟前的水泥地上浇着一个洋车头,是真正实物!洋车就是缝纫机。虽是洋车,外国货,也经不起长时间露天暴雨暴晒,早锈得不成样,渣滓落满地,腐木一样的,只剩一个铜板大的鹿头,在阳光下金子一样闪闪烁烁,发着刺眼的光,簇新的光芒。这是洋车的商标,保不准真有金子配料。

村里人都知晓,阿根大炮从前只是一个裁缝,靠给村里人做衣裳养家糊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抽的烟都是不花钱的旱烟叶子,夜里经常油灯都不点,是村里出名的小气鬼。小气也是因为穷,村里人大多一年也做不了一件新衣裳,他挣不到什么钱。有一年,一支部队(不知是何方将士)路过我们村,把阿根大炮连人带洋车领走,去部队上做军服。他连做了几个月,发了一笔小洋财,用这笔钱把大儿子送去杭州读书。儿子却不思读书,偷偷去参了军,加入北伐军,一路打进南京城。据说也是一路提拔,当了排长、连长、副营长,寄回来的照片绑着裤脚,扎着武装带,佩着驳壳枪,人清瘦,腰笔挺,像年轻时期的蒋光头。蒋光头就是蒋介石,我们小时候,他是个大坏蛋,都不会好好称呼他,都是光头、滑头、癞痢头地叫他。

阿根大炮把大儿子的照片挂在裁缝铺里,照着军装式样给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做一样的制服,生意年年好,红火了毛十年。蒋介石在西安被扣押的那年夏天,一个穿着洋派的女人突然像一出戏文一样出现在祠堂门前,顾盼生辉,招引了一路目光,一路打问,问到裁缝铺。女人穿着拖地长摆裙,头上戴着全呢鸭舌帽,身边随着一个精壮小伙子,穿着阿根大炮儿子照片上一样又不大一样的制服,腰里挎着驳壳枪,手上捧着一只锌皮包角的小木盒。后来,有人传出话来,说这就是阿根大炮出门多年的大儿子的棺材。村里人从没见过这种小棺材,也稀奇,引发一拨拨人来观看。看来看去,目光最后都齐心协力落在女人身上,像她少穿了衣裳。

其实,她穿戴得比谁都多,且好。

没人知道女人是什么人,阿根大炮从来不说。有人看到女人对着阿根大炮老大的照片哭个不休,流的泪水把阿根大炮的一大块布料都洇湿了。见过她哭的人都说,她哭的声音像是猫叫,一缕一缕,哀怨得很。当时村里没有通公路,她坐轿子来,坐轿子走。轿子停在祠堂门前,被夏天的太阳毒晒一晌午,像只香炉一样,散发出一浪浪浓郁而浑浊的香气,把赶来看热闹的人和狗都熏得头晕。一个年轻轿夫说:“这是香水的味道,人家嫌我们轿子里有汗臭味,上轿前将轿篷里里外外洒了三遍香水。”村里人说:“香水怎么闻起来像臭的?”另一个年长的轿夫说:“你们的鼻子只认得饭香,人家一小瓶香水够你吃一年白米饭。”村里人问:“她付你们多少脚费?”年长轿夫说:“可以管你们两个大人吃一个月的白米饭。”村里人又问:“她从哪里来的?”还是年长轿夫说:“从一辆小轿车里来的。”小轿车停在镇上,司机也是带枪穿制服的。年轻轿夫看看年长轿夫——好像徒弟看师傅——小声又小心翼翼地说:“那车子黑得像一大团炭,亮晶晶的,烫人,眼睛不能看,看了眼睛痛。”

俩轿夫把女人说得神神奇奇,贵重得不行。但村里人看她哭的样子,是很忠诚老实的样子,像个被婆婆虐待的小媳妇,孤独、伤心、压抑,泪水多过声音响。她哭了整整一个时辰,出门时脸是肿的,脚是飘的,被木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上。幸亏随行的小伙子眼尖,一个箭步,一把撑托,把她架住。随后,小伙子一直搀着她上了轿子,像搀着个重病号。她穿的大摆裙比下轿时更加拖地,一路走着,扫起一地灰土,被阳光照亮,冒了一地烟气。村里人说,她在阿根大炮的裁缝铺里待了一晌午,像是生了个孩子一样累,把衣裙都拖累了,拖垮了,脱形了。她走的时候,村里有一半人来看热闹,夹着道路送她,好像她是菩萨、神仙,也好像是个怪物,老人、孩子和妇女的目光都被拉得长长的。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叽喳声在弄堂里挤,把叽叽喳喳的麻雀儿都挤跑了。

事情没完,女人走后约莫一支烟的工夫,阿根大炮十七岁的小儿子也上了路,急煞的样子,去追赶女人。女人把稀怪的帽子——鸭舌帽——落下了,让阿根大炮生出一个主意。天热人乏,轿子走不快,没走一半路程便被追上。小儿子交给女人帽子的同时,说:“我爹让我跟你走,去当兵。”

不知女人是怎么说的,反正小儿子没有再折返回村里。回来时,他爹造的新房子都老旧了,因为已经过去十好几年,快二十年了。我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七岁了,出息了,可以上学了。

老大死了,老小走了,应该是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阿根大炮居然开始造新房子,并且一口气造了一栋出格的三层楼。这是当时及以后很长一段时光——半个多世纪——我们村里唯一一幢三层楼,非但高,并且长。长长的一排,开着一排门窗,像部队的营房。但墙体粉刷成猪肝色——紫红色,这又是不大像营房的。更气人的是,正对着阿山道士家——我大姑日后的家——大门的墙上,砌了一面大铜镜,像个匾,直径足有一米长,活生生把阿山道士一家子罩住。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是一面照妖镜,意思就是说你阿山道士是个妖,我要罩住你,叫你施不了法,作不了恶。

据说,阿根大炮的老大当兵前亲过阿山道士的女儿,并且答应回来娶她,结果到第四百三十二天,却回给她一封用红墨水写的绝交信。阿山道士的女儿收信当天,哭了一个大白天,走了一个大半夜,走到阔绰的富春江边,拾起两块大卵石,装进随身挎的布包里,悲惨地踩进江水里,不回头。正是端阳时节,富春江水满流急,几百斤的摇橹船都要被颠翻冲走,何况一个小女子,她像泪水落入江水里,转瞬即逝,寻不见踪影,最后只寻到一只鞋子。阿山道士把女儿的鞋子,又是据说,挂在他敬奉的张天师像前,天天焚香祷告,要张天师给个公道,派天兵神将把阿根大炮的大儿子收去地狱。

以前,阿根大炮遇到阿山道士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常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扯个大嗓门儿骂自己老大是畜生,该死!老大当真死掉后,他遇到阿山道士还是那句话:畜生,该死!嗓门儿扯得更大。但谁都晓得,今非昔日,今朝他骂的畜生可不是指他老大,而是作法害死他老大的阿山道士。两家人因此——两条年轻的生命——结下仇,明斗暗捣,施尽伎俩。村里人普遍认为,两个人都不是善茬,但阿根大炮更恶毒,更霸王。

想想,一面吓人巴煞的照妖镜当门当道难堪人,诅咒人,分明是脱底的恶行,不要道德了。是啊,只要心里有一丝丝善心和恐惧心,谁下得了这毒手?这是骑人头上拉屎,欺人太甚!当时村里很多人都在私底下骂阿根大炮,但真正站出来去当面理论的没有第二个人,只有我爷爷一人。奶奶说,也不知是哪祖哪宗结的缘,我爷爷和阿山道士非亲非故,也不是同代人——爷爷少一轮,可两人交情深得很,没道理地深,不像话地深。我大姑三岁时,就被爷爷许配给阿山道士的小儿子,结成娃娃亲,从此两家人便以亲家往来,逢年过节,繁文缛节,样样配齐,搞得跟真家伙一样。既然攀了亲家,亲家的事就是自家的事。当年爷爷才三十几岁,不到四十岁,身上有的是力气和拼死的野性,知情后第一时间提了把长柄大锤准备去砸那面照妖镜。那就是砸人家屋,新造的屋,人家做人那么恶,那么霸王,又那么人多势众,顺便说一下,阿根大炮有八个儿子,死了一个,走了一个,还有六个呢。爷爷真是不要命了,这么莽撞。

奶奶说:“你爷爷就是这么莽撞,像把火,烧起来自己命都不要了。”小时候,经常听奶奶数落爷爷的不是,这也毛病,那也毛病,归根到底是性子躁,没脑子,做事不讲策略,动不动就跟人拼命。你自己不要命,就有人要你的命,结果害得奶奶四十岁不到就守活寡。奶奶无数次说爷爷:“他这辈子,我这辈子,我们这家子,都吃尽了他躁性子、没脑子、是傻子的苦头。”因为无数次说,这句话已经被奶奶提炼得像首诗,挂着那么多“子”,像一棵硕果累累的果树。

要不是奶奶及时赶到,爷爷没准那天就会被打死。奶奶说,她赶到时爷爷已经被阿根大炮五个儿子——少来一个,据说是跟老婆打架被捏伤了卵子——团团围住,阿根大炮像个将军一样在一旁指挥,嚷嚷着让爷爷动手砸镜子。不用讲,只要爷爷敢动手,他五个儿子就会像饿虎扑食一样扑上来,把爷爷撕碎。奶奶见了这架势,心急如焚,也少了顾忌,一把抱住阿根大炮讨饶。为什么不去拦爷爷?因为奶奶太知晓爷爷爱拼命犯傻的德行,劝他只会火上浇油,你越劝他越来劲,整个六呆子!当时当情,奶奶的做法绝对是无可指摘的,性命大于天,性命攸关之际,什么面子、尊严、性别,一切都可以放下。傻子爷爷看奶奶这么给他丢脸,气得扭头跑了。事后,奶奶被气疯的爷爷扇了两个耳光,但至少当时的紧急情况就这么化解掉了,是奶奶把爷爷从火坑里拉了出来。

怕爷爷再犯傻,奶奶忍辱负重(脸上尚残留着手印子),说尽好话团了几个老辈子去劝阿根大炮,请他别这么撕破脸皮结仇积怨,叫后代做不了人。阿根大炮说:“他已经咒死我一个后代。”劝方说:“他不是也死了一个。”阿根大炮说:“他死的是丫头片子,只能算半条命,我死的是儿子,一个已经有出息的大男人,在部队上当着大官,管着几百条官家的命,怎么能比对?他全家祖宗八代的命加起来也抵不够我老大半条命。”劝方说:“你老大有出息这是事实,但你也不能这么明明亮亮诅咒人家,树活皮人活面,要咒改成暗的,双方不破脸,后代还能见面做事。”阿根大炮说:“那得叫他自己来跟我说,他不是道士先生嘛,当先生的该讲理,知错就改。”说到底,是要阿山道士低头知错,认罚。奶奶负责传话,把阿山道士叫上门,对他讲明前因后果,指明方向道路。道士听罢,只是笑,笑得好机密。奶奶问他笑什么,他劝奶奶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操心。

奶奶说:“道士口才好,哇哇啦啦一大通,我只记着两条:一是他有张天师庇护,只怕天怕地,不怕人;二是阿根大炮这么不要脸诅咒他,连旁人都看不顺眼,说明阿根大炮做人脱底了,堕落成恶人坏蛋了,自有恶果报应。”

我打小就见过道士家供的张天师像,是一尊八十一厘米高、十二厘米宽、七厘米厚的檀木全身雕像。我在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道士亲口对我说:“九是长数,九九八十一,八十一便是世上最大的数,代表无限的空间。”我问:“那十二是个什么数?”他说:“一年有十二个月,一天一夜有十二个时辰,各人有十二生肖属相。总之,十二代表时间,也是无始无终的意思。”我又问:“那么七呢?”他道:“人死了要做七(七个七),活着要七日一周地过,世界上有七大洲,大地上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就是说,七是个基数,是有始才有终的意思。”跟道士说话,有时觉得他真像个先生,天圆地方,海阔天空,都说得来,合得拢。难怪“道士”和“先生”两个词总是一起用,道士连着先生呢。

檀木比铁硬,有香味,适合被雕刻,做神像。阿山道士说,山公寺里的菩萨像只是梓木雕的,硬是硬的,但没香味,梅雨季甚至透出一股霉腐味,跟他家敬奉的、日里夜里都渗出一股檀香味的张天师像简直没法比。我当然知道,阿山道士把张天师像(檀木雕的)供在他家什么地方——堂前的长条案台上(正中),像前长年敬着仙桃、香油、符纸,燃着油灯、香火,醒目醒悟,召唤阿山道士日夜跪拜。我常去大姑家,几近回回瞅见——避不开的——在一片红光紫气辉映下的张天师,乘着仙风,驾着瑞云,一手挥舞飒飒神帚,一手轻抚飘飘长髯,双唇微微翕开,两颊开出三月桃花。据说,这尊神像源自四川青城山的上清宫,法力大得很,甚至可以代观世音菩萨替人求子求福。他修改了阿山道士的命,也激发了阿根大炮对阿山道士的恨。

奶奶告诉我,从前,阿山道士在村里不受人待见,他天生长手长脚,肩不善挑,脚力比不过人家手劲,手劲比不过妇女,生产队做工算不上正劳力,只能同妇女工酬;生孩子也是低能,结婚四年都种不上胎,羞得老婆吞敌敌畏。敌敌畏是假的,至少掺了水,到医院往屁眼儿灌一瓶肥皂水就脱险了,花了七毛八分钱。在医院,他遇见一个四川人,兜给他这尊张天师像,说是可以保他生儿女。村里有见识的人少,起初没人知晓这是一尊张天师像,阿山道士也不晓得,人家兜卖给他时没讲明。但阿山道士回家想,既是替人求子女的,理当是观世音菩萨,便一直当它是观世音菩萨。菩萨也果然显灵,助他连生三胎,一胎龙凤胎,幸得三子一女。女儿不可多,也不可没,三子一女几乎是绝配啊!便传出好名誉,引得外人好奇来观看,有的也对它跪拜求子求福。外人中有人眼力好,肚子有墨水,言之凿凿地说:“这不是观世音菩萨——差得远!而是菩萨佛门的对家,道家的大祖师张天师。”

确实,观世音菩萨怎么可能有飘飘长髯呢?而且,人家有经验,把雕像颠倒过来,用手电筒照它脚底板,明明照见一枚阴文方印,印里的字无人识得,但人家说这是篆刻,说的就是,这是一座张天师像。阿山道士心中虽有一百个不信,却有两百个不敢不信,毕竟人家发觉脚底板下有字这事足够证明他了不得的。从此,阿山道士也认了——不得不认——张天师。

照理,张天师主管死,怎么也管起生了?而且管得十足好,求两子得三丁,外加一女,大绝配。深思细想,刨根问底,阿山道士得出结论:此仙非平常仙,而是仙中仙,山中山,天外天。于是越发崇敬它,把堂前扩展,布置成荫堂,日日焚香,天天跪拜。心诚则灵,日久得道,不知怎么的,他变得半人半仙,操持起道士营生,村里人死了,都请他布道场,做法事。我一年总可以看到几次,阿山道士穿戴着黑青色道袍道帽,高踏一双圆口黑布鞋,提拎一把用白棉花扎的所谓的神帚,穿村而过,去到东家,面对死者亡灵画符念咒、烧冥纸、唱冥词、撒白灰,施展一系列法事,送阴人上路,给阳人请安。他有口皆碑,是方圆几十里最称职而有法力的道士先生。仗着这威望,阿山道士对阿根大炮夸下海口,一句话:“是虫总在地上,是龙总在天上。”意思是不管你做什么,我是龙,你是虫,不怕你。

他不仅在口头上立威,也在行动上跟紧,在大门门楣正中,挂上一面大铜镜,镜面抛过三道光,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隐隐发着光,对着照妖镜念着咒语,守卫主人的安危。作为道士,有法力的人,对妖魔鬼怪是有一套镇压的法术的。不过平心而论,日夜看着红房子铺天盖地竖在自家门前,阿山道士在心中不停地问张天师,这狗大炮哪来这么多钱?这得要多少钱啊!每想到此,便觉得,自己心底的胆量像门前的太阳光一样稀少起来。他怀疑——村里人都怀疑——那洋派女人在阿根大炮的裁缝铺里流下很多泪水的同时,也留下了颇多钱。于是,阿山道士恨那女人,使劲回想那女子的样相,去镇上托人画了一个女子头像,回家在张天师像前念了咒,烧了。他想神仙再显灵,把女子和她留下的钱交给阎罗王,收走这个狐狸精,喂狗吃。但这回,灵验的张天师好似龙体不健,在休养,不显灵,不帮他。倒是阿根大炮继续被钱帮衬着,给自己描金上色,越发撒威风,求光荣。

我问奶奶:“那女人到底给阿根大炮多少钱?”

奶奶总是发牢骚:“鬼晓得。”

我追问:“有金条吗?”

奶奶几次都说:“估摸是有的,要不怎么花不完呢。”

据说,阿根大炮造了一排房子,钱还是多得痒手,便又替村里修葺了祠堂,把他大儿子一身戎装的相片挂在祠堂的荫堂里,很威风荣誉的样子,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被撤下。

阿根大炮之所以叫“大炮”,起先是因为他嘴巴缺德,老是对人放炮,“炸”伤人家。后来他生了八个儿子,有意思的是,出门两个,虽然有出息却都断子绝嗣;余下六个儿子均留在村里,倒像蚊虫留在瘴气池里,繁育力强劲得很,生出三十三个孙子、十七个孙女。女子且不论,三十三个孙子加六个父亲,比一个排的兵力还要强。村里开大会,大炮的子孙站在一起,乌压压一片。村里没人愿意跟他们簇在一起,因为他们个儿个是“炸弹”,一言不合就喉咙响,甚至抡拳头。谁敢跟他们打架?他们像马蜂一样围攻上来,你是武松也要吃亏。惹不起,躲得起。

大家都像躲弶(捕捉鸟兽的工具)一样避开,躲着他们。

于是,他们只好自己挤在一起。但他们又谁都不想跟自家人站在一起,因为谁对谁都有意见、成见、偏见。他们对外人是马蜂,众志成城的,对自家人是蟋蟀,只要碰头碰脑就要狗咬狗、吵嘴、骂娘、打架,亲兄弟像死对头,亲姐妹像活冤家,兄弟姐妹间水火不容。他们的子孙经常当面互相不说话,冷漠得很,背后互相说坏话,很是无情恶毒。当然,最恶毒的是,他们对老子和老爷子都不敬不礼,不尽孝道,像狸猫投胎的,无情义得很。小时候,我经常听阿根大炮在弄堂里对他的子孙菖爹菖娘地骂:

“菖菖菖,你们都是我的敌人!”

“菖菖菖,老子总有一天要被你们害死!”

他骂人总是菖菖菖啊菖菖菖的,一点不忌口,不害臊,放肆得很。这是符合他人格的,他人就是做得放肆,不厚道,好出风头,爱贪小便宜,不正派。奶奶说,他右手中指是废的,只能朝天伸,弯不拢。为什么?因为他的手做裁缝时老是不老实,趁给人量尺寸时摸女人家。有一次事发,被女人丈夫痛打一顿,并废了他那根不老实的手指。长大后我知道,此“女人丈夫”即我爷爷矣。

据说——很多人都在说,那次奶奶为了救爷爷,情急之下抱住阿根大炮讨饶,然后他就一直惦记奶奶的身子。那时奶奶才三十多岁,一身都是汁水,丰饶得很。男人都爱一厢情愿把丰饶的女人想成风骚的,何况奶奶那天抱了他。阿根大炮由此认定奶奶是风骚女,于是等奶奶又去他店里做衣裳时,趁量尺寸时,他下了手。他以为奶奶会咯咯笑,会让他的手也咯咯笑,像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哪知道,十几年夫妻下来,奶奶早被爷爷染成火性子,教成辣女子,当场翻脸咬人,又哭又闹,把事情搅翻了天,不肯收场,搅得人所共知。爷爷闻声赶来,站在道德高地上,出手大打阿根大炮一顿。因为他缺德、理亏、下作、丢人,六个儿子均不敢出面来帮凶。爷爷出尽风头,打出兴头,硬是将他下流的中指扳断,以致后来只能“朝天伸,弯不拢”,像他人格的本性,永远在菖爹骂娘,害人害己。

不过据说——只是阿山道士说,这也给爷爷后来的死埋下祸根。爷爷寿短,四十岁刚出头,一天上山,被一块“像长了眼”的滚石砸死。阿山道士说,石头是不会长眼的,只有人才会。是谁推下了这块石头?阿山道士对公安民警说,是阿根大炮或者他的六个儿子。公安问他有什么证据,是不是亲眼看见的。他说肉眼没看见,但良知看见了,情理看见了,张天师看见了。公安说:“阿山啊,本来大家都叫你道士先生,你这么讲话就不是先生了,而是畜生了——这是什么混账话嘛,是人怎么会对公安说这话,分明不是人嘛。”

你不做人也罢,公安还是要做公安的,留在村里做了调查,拿到实证,阿根大炮和六个儿子,包括女儿女婿,那天都没在山上。公安去现场勘查,从蛛丝马迹中寻见那块砸死爷爷的石头一路滚翻、腾跃的路线,认定这不可能是人为的。因为几百斤的石头在山上经历了九曲十八弯的翻腾才砸中我爷爷,人是不可能有这种设计的。公安对阿山道士说,就算这是一粒子弹,用枪瞄准,也不可能这么翻山越岭击中人。公安对奶奶说:“认命吧,绝不可能是人害的,是天意。”

奶奶对我说:“天意也人意啊。”

奶奶告诉我,虽然没证据,但她一直怀疑,爷爷是被阿根大炮咒死的,他在爷爷衣服里——不知道是哪件——画了鬼符,让爷爷不得好死。因此,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去坟地奶奶都要让我冲阿根大炮的坟头撒尿,有深仇大恨啊。我不明白的是,既然爷爷跟他有那么大的仇恨,为什么还要去找他做衣服,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裁缝。奶奶说,镇上有裁缝,家里老小的衣服后来确实是去镇上做的——当然价格贵,因为在镇上嘛。但后来了解到镇上的裁缝师傅和阿根大炮是同门师兄弟,关系好可以一起逛窑子。可以一起逛窑子,就可以一起行恶作孽。奶奶认为,阿根大炮“借刀杀人”了。我不是太认同这个说法,但认同奶奶的另一个说法。

奶奶说:“我早相信,像阿根大炮这种恶人终将不得好死。”

最后确实也被奶奶不幸言中,他死在刀下,是自己刀下:自杀!那时我已经六岁,开始晓事记事,我作为半个见证者,来龙去脉几乎都知晓。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阿根大炮的老三和老五打架(不知为什么,反正他们兄弟经常打架),老二去劝架,被老五一棍子敲中后脑勺儿,当场翻了白眼,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无效,呜呼哀哉矣。老二儿子从医院回来,提了菜刀要报仇,满弄堂追杀老五,一直追到祠堂门口,老五鬼哭狼嚎,躲在阿根大炮身子后求救。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孙子,一边鬼哭狼嚎,一边杀声阵阵,阿根大炮气得甩掉拐杖,从孙子手上夺下菜刀,这辈子最后一次骂娘:

“菖菖菖!你们都是我的敌人!!”

说完手起刀落,割破自己喉管。

奶奶说:“他像杀鸡一样杀了自己,血流了满地。”

奶奶还说:“这叫罪有应得,我一点也不同情他。”

我知道,奶奶巴不得阿根大炮早死掉,最后这样不得好死,笃定符合她心思。小时候,有一次我偷偷看见奶奶在阿山道士家有模有样地对着张天师告状,意思是阿根大炮是个坏蛋,求神仙行好事收掉他,为民除害。当时我还不知道爷爷奶奶和阿根大炮有如此这般深仇大恨,以为奶奶只是在帮助阿山道士。阿山道士小儿子娶了我大姑,就是说,两家是亲家,理当齐心协力,互帮互助,同仇敌忾。后来我才摸到根细,知晓爷爷奶奶跟阿根大炮的仇恨一点不比阿山道士跟他的少。我猜测,说不定,两家正是因为都仇恨阿根大炮才结了缘,成了亲家。这叫志同道合,也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吧。

因为爷爷死得早,大姑打小懂事,替奶奶承担生活重压,母女俩感情笃深,像一对小姐妹,坐在一起,不论长幼辈分,只论家长里短。大姑出嫁后,奶奶常登门去道士家看她,会她,跟道士的交集也越发多,交情也更加深。于是,有一天阿山道士布好排场,想给奶奶举行一个正式仪式,接纳她做张天师的信徒,也做他的副手。人死后,讲究的人家要设道场度魂,做几天几夜法事,不讲究的至少也得做一夜法事。作为村里唯一的道士先生,每逢丧事密紧时——怪得很,老人经常凑在一起死——经常忙得累出毛病,阿山道士早想物色一个副手,为自己分担劳累,同时也与人分享报酬。做法事要收工钱的,拿不出钱至少也要送些鸡蛋、腌肉什么的食物,要不是两家结了亲,奶奶还受不了这些实惠呢。阿山道士这么做的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一片好心,一份亲情。但奶奶坚决推辞,任凭亲家公——阿山道士——怎么好言劝说,一概不受理。那天,我在奶奶身边,眼看着奶奶是怎么据一层层的理反对的。

奶奶说:“我的亲家公,你不想想,我是经常去山公寺许愿的,做道士像什么话,不乱套了,受罪的还不是我自己?”

阿山道士说:“你以后不去就好了。”

奶奶摇头说:“不瞒你说,亲家公,我的命没你好,只有一个头胎儿子,后来几个都瞎了(女儿的意思)。而他爹……”奶奶指着我说,“小时候身体差得很,有哮喘病,经常半夜三更咳得死去活来,弄得我苦死啊,经常三更半夜跑卫生院。卫生院也治不好,最后是山公寺里的一个和尚给我一个偏方,把麻雀烤焦,磨成粉吃,连吃三个月,总算断了根。啊呀,这可是替我解了大难啊,我心里一直牢记着,几十年了都放不下。几十年都过来了,哪好意思去回头。”

亲家公说:“你一直记着他们,可他们也没有再给你添个儿子。按说,那边供着观世音菩萨,送子增福是理当的。”

奶奶说:“亲家公,话不能这么说,福是要靠自己修的。我跟寺庙打了半辈子交道,受了几代和尚教育,领会了佛教,做人要心平,心平才能平安,这辈子平安了,下辈子才能享福。”奶奶“唉”一声,“我老头子死得早,该是前世没修好,这生世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已经心满意足了。”

亲家公说:“你就别提你这个儿子了,他的事我就不说了。”

奶奶又“唉”一声,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不说我也知道,所以我说前世没修好啊。可这世我是修好的,你看这孙子,”奶奶一把把我拉到身边,抚着我双肩说,“你不是多次讲他生相好,脑筋灵,日后一定有出息嘛。”

亲家公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你这孙子真是生着了,面子、脑子、嘴巴子样样出众,将来一定能替你增福。”

奶奶把手移到我头上,抚着我头发,声音低了下来:“可他才七岁,能定得了日后吗?”

亲家公自信地说:“定得了,定得了。三岁就可以定一生,他七岁足够定了,你放心好了。”

这天下午,奶奶几乎没工夫跟大姑唠叨什么邻里长短,都在跟亲家公谈论前世今生、和尚道士什么的。我听得半懂不懂,也兴致勃勃地听着。因为有些事听上去蛮新鲜的,神神怪怪的,好像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地上地下都加盖了房子,拓了通道、暗道,我听着听着就迷失方向了。

就是这年冬天,一个礼拜日,奶奶照例带我去大姑家玩。以往,我们去大姑家一般不在红房子前滞留,总是快速通过。因为奶奶对阿根大炮有仇恨,对他的子孙也有成见,不想同他们有交道。奶奶说这家子人是猞猁投胎的,心眼儿多,脾气大,吃不起亏,打不起堆,少碰头的好。我们总是顺着房子西墙绕,因为这样路最少、最快当,便捷。但这天,奶奶却破了例,脚步停在西屋尽头边口,举起头,望着西墙出了神,好似墙上吊着个死人。我问奶奶干吗,在看什么。奶奶不看我,持续望着西墙上方,自言自语道:“怪了,烟囱在冒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是阿根大炮分给小儿子的房子,以前阿根大炮活着的时候还来照看一下,逢年过节开个门,除个尘,贴个门神、楹联什么的。阿根大炮死后,房子一向空着,无人照管,大门紧闭,窗洞前挂满蛛网,像个鬼屋。这天,鬼屋的一对大门敞开,一片白晃晃的阳光迈过木门槛,铺进屋里,照亮黄泥色的水泥地面,地面洁净得像刚水洗过的。

奶奶说:“这死鬼回来了。”

说的是阿根大炮的小儿子,他刚坐牢出来。

阿根大炮八个儿子,小儿子是例外的,像南瓜藤上冒出了个滚圆翠绿的西瓜,简直像个事故。不论生相,还是性格,抑或经历、命盘,他和七个兄长都像南瓜和西瓜般截然不同。七兄弟都是方脸膛、横坯料,一身蛮相;他是巴掌脸、白面孔、细胳膊、长条腿,全副秀才样。七兄弟脾气急,性子蛮,好争斗;他是蚂蟥性格,笑面虎,天塌下来都收不掉他的笑脸。七兄弟都是黑心眼儿,白眼儿狼。他一副忠义心肠,愿为信条死。这方面的故事最出名的一个家喻户晓,讲的是蒋介石败走台湾的那一年,他从上海吴淞口的一所国民党海事军官学校的一名教官,被突击提拔为某海防团团长,驻扎在舟山群岛的一个小岛上,天天吃鲜活白带鱼、大黄鱼,日夜在岛礁上筑碉堡、挖壕沟,在大海里打木桩、布水雷。结果,解放军像海蛇一样骁勇,三下五除二,把他布的防线轻松破掉,把他一团官兵活捉。他不想当俘虏,抱着一面青天白日旗逞英雄,对着解放军几十管枪口喊口号,不肯投降,要开枪寻死。解放军不准他死,因为据说他手上掌握着一船金条的下落。就是说,他的命抵一船金子呢。解放军好几支枪比他早半秒钟射出子弹,子弹一一击中他握枪的右手,伤势严重得没一家医院治得了,最后只好齐肩膀切掉,保命。

奶奶说:“解放军游海过去,身上的子弹都被海水浸过,像鲞一样咸,打中的伤口也是咸的,像撒了盐一样出卤水,不结痂,烂肉越烂越深,不切掉的话,连命都要烂掉。”

阿山道士说:“他就这样成了独手佬,四只手脚缺一只,所以叫他‘三脚猫’。”

奶奶说:“他走路轻手轻脚的,说话轻声细语的,吃饭细嚼慢咽的,骨子里头就是只猫。”

阿山道士说:“猫有九条命,他要不是猫早死了。”

什么猫不猫,我不关心。我关心那些金条,问过很多人,答复不一样。有人说他交出了金条,有人说没交。有人说,根本没那些金子,传说中的那船金子,其实是一船烂石头。这是一个骗局,三脚猫为了让自己死得光彩、值钱,造出这个谣言。不管怎么样——怎么的不像他的七兄弟,但他终归是阿根大炮的种。这家人都爱造谣、传谣、讹人、害人。这是裁缝铺的优势,人来人往,说三道四,指东道西,把一件件事像一匹匹布一样,裁剪得花样百出,叫人认不得。

奶奶说:“你看他造的屋,就像他行的事,出奇古怪,花里胡哨的。说明什么?不是个老实人,爱出风头,爱招摇撞骗。”

阿山道士说:“他先是拿老大的死人照当奖状挂祠堂,不知骗了多少铜钱和名誉,后来又拿老小当了军官——其实是国民党反动军官啊——吓唬人,骗政府和人头的钱财。可钱财就跟女子的容貌一样,平平常常最实用,不寻常了,冒出头了,就是祸水祸根了。”

奶奶说:“不就是嘛,他们的子孙为什么不太平,就因为老子贪下的钱财太多,后辈小子分不匀,吃了碗里看锅里,赚了大头想零头,一群贪心鬼啊。”

不过老实说,房子是分得蛮均匀的,造成一长排,开出八道门,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从长到幼,从东到西,依次排,一个儿子一间。每间屋大小和格局都一样,一式是三层高,双开门,门前拓一片道地,铺了拳头大的鹅卵石——小时候我不知多少次在这些光滑的石头上摔过跤。阿根大炮在世时,住的是老大的屋,即第一间,方位是顶好的,楼上楼下开着东窗,迎着旭日东升。三脚猫排行最小,住在末尾,方位最差,夏天西晒,冬日缺日照,跟个瘌痢头似的,是受日头(太阳)虐待的。

从我记事起,第一间屋自阿根大炮割喉后一向空置,日积月累,最后成了几兄弟堆放杂物的柴屋,屋门长年半开不关,因为堆放的主要是柴火、农具,不值钱的。最后一间先前是鬼屋,空无人影,后来三脚猫住进去,屋子却时常还是空的。因为三脚猫光棍汉一个,又残废,做不来生活,名声又不好,找不到老婆,也会不到朋友。他的屋子死气沉沉的,像他的右手,被切掉了,报废了。据说他一天只吃一顿饭,一顿可以吃掉一个腌猪头。腌猪头最好烧,只要丢在锅里煮,煮熟就好吃,省心,还顶事。年关时节,村里家家户户要杀猪,猪头都卖给他,因为他出价高。你不知道他哪来的钱,但他总是有钱,买东西常常出手阔气。他把猪头腌在一只缸里,腌足时间后,晾在三楼窗洞里。他三楼的窗洞是圆的,经常吊一个龇牙咧嘴的死猪头,像个鬼洞,比楼下的狗洞还吓人巴煞。他养着一条看家狗,凶得很,一身漆黑,只有眼睛上方有两块铜板大的白,看上去像有四只眼。

奶奶说:“三脚猫、四眼狗、独眼龙,都是凶物。”

三脚猫养的就是一只四眼狗(配好的),每次我从他家门口走过,它就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朝我龇着牙,汪汪叫,我跑,它追,吓死人。直到有一次,奶奶把我屙的一泡屎用一片荷叶包着,丢给四眼狗吃以后,它才不对我龇牙叫,开始对我摇尾乞怜,一副可怜巴巴的奴才相。那一年我八岁,开始上学了。

我从出生满月第一天起,每个礼拜少说要去一趟大姑家,一去一回两次路过红房子。一次又一次,红房子里的所有人,大人、小孩、老头、老太,包括一个女瞎佬(因为吃毒蘑菇害瞎的)、一个长年卧床不起的瘫子(跳楼寻死闹的)、一个犯花癫的癫子(见了大姑娘就像饿死鬼见了肉包子一样口水汪汪流下来),包括每一只畜生,什么猫啊狗啊,鸡啊鸭啊,我都无数次见过遇过,认得出来。我想他们包括它们(畜生)也都一定认得我,正如我认得他们和它们一样。

但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认得三脚猫,甚至在我十岁前连个面都没跟他照过。为了见他,我甚至去了大姑家后经常溜出门,在他门前窗后瞎张望,一次又一次,左看右顾,就是见不着他。他好像没住在这里,其实又每天都待在屋里。我看不见,但听得见。很多次我听到他在屋里发出的声音,有时是收音机的声音——这是最多的,有时是他上下楼梯的声音,有时是他烧饭扫地的声音,有时是他跟四眼狗的说话声,有时是他像火烧一样剧烈的咳嗽声。总之,有各种声音,像燕子在弄堂里翻飞一样,但就是见不着人影,像摸不着飞舞的燕子一样。

他不现身,鬼魂一样!

他的双开门通常是关闭的,有时开一扇,开的那扇门上必横挂一块布帘子,挂的高度刚好挡住你的视线,让你看不进屋里——除非跳起来,或者趴在地上看。有一次,是夏天最热的节气,他门前照例挂着那块蓝印花布帘子,我从他门前走过时,刚好刮起一股风,穿堂风一样威风,把布帘子掀起。我凭着我的矮(我还不到十岁),看见了他!不过,也仅仅是看见了他穿的衣服和鞋子,没看到脸孔。他当时好像躺在藤条躺椅上,双脚悬空,冲着门,跷着二郎腿,有节拍地抖着,屋子里响着收音机里带节拍的乐曲声。那么大热大热的天,他居然穿着长脚裤和布鞋(黑色的),让我觉得纳闷又有点同情。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是三脚猫,缺一只手,做不来生活,挣不到钱,买不起短裤和凉鞋吧。

阿山道士说:“阿根大炮的后代怎么可能没钱呢?这家子人都是钱生出来的,娘胎里就会谋财害命,最后也是要被钱害掉自己的命的。”

奶奶说:“他所以每天待在家里就是因为有钱,他的钱比村里任何人都多。”

我当然要问,他为什么有钱?他的钱从哪儿来的?奶奶说这个,阿山道士说那个,总归是有点乱,没方向,无准头。我感觉,真正是不知道的,都是道听途说而已。年幼而聪明的我倒是一下猜到准头,我对许多人说过,这说明当初解放军找的那船金条可能是真实的,他也真实管过,并私吞了几根。我的说法得到了所有同学同辈,包括奶奶和阿山道士等长辈的认可。金条哪!哪怕只有一根,足够八辈子花的。他屋里一定藏有金条,这个想法常常让我做美梦,在他屋里搜到一个个金元宝,欣喜若狂,惊得尿床——美到极限就变得可怕。我没见过金条,只在年画上见过金元宝,猪腰子似的形状,铜钥匙的色调——我梦里见到的就是这玩意儿,据说比秤砣还沉重。我敢说,当年村子里的孩子都有个共同梦想,就是去到他屋里搜一搜,搜到的金子——金元宝或金条、金砖——一半缴国家,一半归自家。

直到那年腊月,一个大雪天,小半夜里,公安局的同志顺着雪地里的脚印,跟踪到七里桥的亭山寺,把他从赌桌上抓走,大家才明了,他是个赌鬼。公安也听说过他的金条,要他坦白从宽,上缴国库。他这才如实交代,什么金条、金元宝都是鬼话,他毛都没见过,他的钱都是赌桌上赢的。他白天在家里睡大觉,到了夜里成夜猫子,溜出门,走十几里路,去亭山寺里赌博。亭山寺在我们县里名气很大,以前有很多和尚,香火旺,村里很多人去那里烧过香。后来查出来,庙里有国民党特务的无线电台,那些和尚是假的,都是台湾派过来的大特务——广播上这么说的——政府把他们全抓了,判了刑,坐牢的坐牢,枪毙的枪毙,寺庙就空了,成了这些赌鬼的窝点。

那次一共抓到九个人,八人一口咬定,是三脚猫纠集他们来的,他是主谋、主犯。三脚猫供认不讳,说尽好话,讨好卖乖,讨饶认罪。罪该拘留关押,甚至不排除坐牢,至少要游街批斗。三脚猫请求用罚钱来抵罪。据说,公安谅他没那么多钱,存心逗他,说了一个大数目——三百元。他居然当场从毛皮棉鞋底子里摸出两百块现钱,加上身上几只口袋里的,竟差不多凑够了数,让在场的公安和不在场的公安领导都惊掉下巴——这么多钱啊!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啊!公安开了眼界,也开了良心,请他吃了早饭,并用三轮摩托把他送回村。事后看,公安的这个做法是极其错误的,差点把我父亲及一众人都害了。

奶奶经常对我说:“你爹是我生的,可我只生了他身子,没生他脑子。他的脑子是东坎坞里的野地、荒地,只长乱草,不长庄稼。”

我不知道我的脑子里长的是什么,反正当时我知道,我脑袋上全是奶奶的口水。奶奶生气骂人时总是这样,嘴巴跟水枪似的喷口水,有时还流鼻涕,鼻涕流进嘴里又喷出来,恶心死人了。奶奶老了,平时体体面面的,冒火生气时就跟小孩子似的,滑稽得很,管不住口水鼻涕不说,有时还像死鬼似的吐白沫,翻白眼,真正吓死人——据说,搞不定是真要吓死人的。

父亲没有兄弟,只有三个妹子。用阿山道士的话说,独木不成林,独子难成人,加上从小病多,爷爷死得早,奶奶肉疼过度,父亲在成长路上步履蹒跚——这也是阿山道士说的。村里有个笑话,说的是父亲,结婚头一夜(洞房花烛夜),他跟新娘子(就是我母亲嘛)在洞房钻被窝子,他最要好的淘伴(伙伴)跟人打赌,说他可以把我父亲从新娘子的被窝里叫出来去玩。在场的人不信,跟他赌。结果,他只在洞房窗外捏着鼻子学了三声猫叫,父亲就从热闹的被窝里钻出来陪他去玩了,一宿未归——当然,这也是阿山道士说的。阿山道士说,笑话不一定真实,但这笑话可以当真。意思是,我父亲就是那种人,那种、那种……怎么说呢,我就不说了,反正阿山道士讲得很对,父亲在成长路上步履蹒跚的样子,像个酒鬼。

年初,奶奶种在后院的梨树开花的那段时间,我每次去茅房解手,都看见奶奶抱着高脚凳蹲在那儿嗷嗷叫,有时呜呜哭。我以为奶奶要死了,但奶奶没有死,只是瘫了。她跟臭屎蛋斗争的结果是,血在脑袋里发癫,横冲直撞,撞破血管——赤脚医生说的。然后奶奶就像团破棉胎,一天到晚压床板,把屁股压开花,长出眼珠子大的两坨褥疮,流出的脓水比腐肉还要腥臭。母亲听医生的,日日早晚均给奶奶屁股敷热毛巾,擦药水,隔三岔五给她汏一次热水浴。两件事都要帮手,母亲限定我必须给她打下手,气死我!我才十岁,宁愿死也不想服侍一张病床。

但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我才十岁,必须听大人的。

这年冬天的时候,一天正中午,我和母亲照例用脚桶给奶奶汏浴。正午的太阳有劲,气温高,水容易烧开又便于保温,也好给奶奶保暖。脚桶是泡脚的,很浅,只能盛下奶奶小半个身子,大部分身子——上半身、一双脚,都光着,露在外,看去像只煺毛的老猪娘,放肆地亮出一身褶皱。尤其肚皮上,因为弓着腰,褶子深厚得可以吞没母亲的手。汏完身子,泡脚、擦肩、剪指甲的活全是我的。有时我看自己粉嫩、娇弱的小手笨拙地忙活在一堆破麻布似的老皮死肉里,心头会莫名地悲凉起来。所谓莫名,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悲——自己,还是奶奶?有一次,奶奶突然捏着我的小手,不知来由地对我发起感叹:“这只手对我行了很多善,今后可不要去作孽赌博噢。”

我对奶奶保证:“我不会去赌博的,公安要抓的。”

广播上讲,赌博是旧社会的遗毒,也是江南富庶乡村的顽疾,久治不愈。我不大听得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我知晓冬季是赌博的高峰期。因为天寒地冻,农活做不了,男人都歇脚在家,闲得慌,有人就去搞歪门邪道了,偷东西(那时山上一把柴火都是公家的),找相好,当赌棍。据说,每到冬天公安局的人忙得很,要派出各路小分队四处八方抓赌,而且总能寻到几窠赌博据点,抓到一批惯犯、老油条。听说三脚猫就是老油条,因为赌博被派出所几次抓去拘押、罚钱,反而跟有的公安打成一片(不打不成交),称兄道弟,结下交情。这给村里一种错觉,好像赌博不是什么坏事,坏也只是那种坏,像顺手在谁家菜地里偷一把萝卜青菜什么的,公安虽然不提倡,要批评教育甚至罚钱,但并不丢人,不犯法,甚至反而可以趁机跟公安交朋友。以后好多年,我们村里出了一堆赌鬼,一到冬天就神出鬼没,四方八乡寻着赌窝转,像苍蝇盯着腐肉一样。

我不知道,这些鬼——赌鬼——中有我父亲。

奶奶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大姐在学校参加跳高赛,扭坏腰,瘫子一样,车不能坐,人不能背,只能拆下一扇门板,抬去医院,最需要父亲当家出力。全家人四处找他,就是找不到。两天后他才像穿山甲一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气得奶奶冲他摔碎一只海碗——事后心疼死了!奶奶问他去了哪里,他说跟人去县城做了两天短工,并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作证。

奶奶说:“既是做工,干吗事先不说?”

父亲说:“我托了人,叫他跟你说的。”

奶奶说:“你托的人是谁?”

父亲说出是谁。这人是在镇上开豆腐店的,奶奶因为认了菩萨的好,经常会去买豆腐给和尚吃,跟他相熟。但他家不在我们村,怎么可能专门跑来报信?其实父亲说的是鬼话,奶奶要追问下去,说不定可以追到真相——父亲是个赌鬼!可奶奶居然相信了,可见奶奶当时别说不知道,连怀疑心都没起。

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一天中午,是星期天,大姐已经出院,在家里养伤,班主任老师来慰问她。老师是外村一个中年男人,跟父亲差不多年纪,理当父亲出面接待。父亲刚刚还在门口抽烟,却一眨眼不见了。母亲以为他在后院、柴屋,或者猪圈,对着后窗大声呼他回来,喉咙叫破也不见他影子。不得已,母亲只好把老师领到奶奶床前,让奶奶负责接待。这有点不体面的,母亲很不高兴,老师一走便跟奶奶发牢骚,说父亲最近老是不着家,要奶奶管管他。

母亲说:“家里躺了两个人,他还整天当甩手掌柜,不成心要累死我吗?”

这是事实,但由母亲说出口就好似不是事实了。因为母亲是一向不说这种话的——发牢骚的话,苛责人的话。阿山道士说,奶奶拜了一生世菩萨,最大的善报是得到了母亲这个好媳妇。怎么个好法?道士极尽先生之才,打尽各种比方:有时说母亲像一棵树一样没声响,没是非;有时说母亲像一头牛一样会做;有时说母亲像一只羊般温顺,好相处;有时又说母亲像只母老虎,拼死也不容人调戏;有时还说母亲像皇太后,生了我这么个好儿子。总归,阿山道士说我母亲是我们双家村一等一的好媳妇,而且得到全村人承认,包括死对头阿根大炮。这么一个大好人,像一棵树一样不出声、没是非、好相处的人,突然开口说个谁的不是,那是很刺耳、很难听的。

为了平息母亲的怨气,奶奶一边痛骂父亲,一边派我去把父亲找回来,看样子是准备要教训他了。我在全村找了一圈,祠堂、理发店、杂货铺、大姑家,还有几家他可能去的淘伴兄弟家,均落空,一个脚印都没搜到。我悻悻地回家,看到一脸苦大仇深的阿山道士在奶奶床前摇头晃脑地说着什么,不知说什么。可从奶奶后来对我的差遣看,我又知道了。奶奶见了我,二话不说递给我一毛钱,要我马上去三脚猫家把父亲叫回来,顺路给她买一包香烟。一毛钱只能买最差的经济牌香烟,当时是八分一包。最贵的是前进牌,一角两分一包。我打小给奶奶和父亲买烟,这经历给了我忘不掉的记忆,像疤一样长在身上。

父亲抽烟就不说了,那是他最小的错误,甚至是优点。村里几乎多数男人都抽烟,不抽烟的男人像少了某种气,不一定被人轻看,但绝不会被重看。女人抽烟则像多了某种气,也许是邪气吧,或许是要被人轻看的。因为爷爷死得早,奶奶一个人拖一个家,又当女人又当男人,男人的事她都做得了,做得好——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包括抽烟喝酒。依我看,奶奶抽烟就是一种男人气,是被生活压变形的一种气,也许是喘气,绝不是邪气。奶奶总体不爱吃酒,吃都是应酬,有时是赌气,跟人干一杯,平时几乎不沾酒;不像香烟,有瘾头的,时不时要抽一根。瘫在床上后,正常情况下,病人容易心烦,烟会抽得更多,奶奶却硬生生把烟戒了,因为她说要把烟钱节省下来当药费。

但这天,我看奶奶床前满地烟头的样子,心思一下浮上来,又沉重下去。我知道,道士不抽烟,已经戒烟小半年的奶奶,突然一下抽这么多烟,一定是摊上大事、难事、坏事了,心情大不好。我也知道,奶奶心情不好,多半是因为父亲在三脚猫家,这个我觉得像幽灵一样的家伙,好人是不会进他家门的,也进不了,这几乎是全村人的共识。可父亲居然在他家里!难道父亲学坏了?我心头纳闷着,脚下越走越快,后来跑起来,似乎这样可以早一点证明父亲没有学坏。

奶奶说,我们双家村像一个捏紧的拳头,房子造得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容易互相认得。但三脚猫要除外,我虽然经常路过他家门口,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他的囫囵样,只掐头去尾地瞅过一两眼。他似乎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几乎不在村里露面,村里正经人也不会去结交他。奶奶说:“猫狗同不了窝,他交的人不是赌鬼,就是蟊贼,都是不三不四的下三烂。”现在父亲居然在他家里,我一下子觉得有点盲目的愧疚,又暗暗有种要去见义勇为的豪迈。我觉得多半是阿山道士看错人了,他已经快八十岁了,昏头得很,经常叫错我的名字。我要快快去证明,父亲不在三脚猫家!

路是再熟悉不过的,房子也是最熟悉的,即使在漆黑的夜里我也摸得到,认得出,何况大白天,大太阳。这样的大太阳冬天不多见,所以一路上我看到大多数人家门前都有人在享太阳。即使没人享,也有衣服、被褥在享,看去乱糟糟、热勃勃的,烟火味十足,配得上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村庄。到三脚猫家门前,感觉顿时不一样,照样大门紧闭,人影不见,冷锅冷灶的样子。

我一路急匆匆跑来,临门,径直敲了门,不假思索地。敲了门后,我才犹豫起来,畏惧起来,怕看见父亲,也怕认不出三脚猫。门是木门,新上过红漆,严丝合缝的,透出一股子主人家的富裕和考究。我清楚听到屋里有窃窃的、被压制的嘈杂声、说话声,明显有不少人。但又好似都没听见我敲门,好似那些人在忙什么大事,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迟疑一会儿,确信没人来开门,准备再敲门。刚举手,门嘎吱一声,启开一只肩宽,探出一张大白脸,被明亮的太阳一照,更见白皙、细腻、光滑,像女人的脸。只是头发寸短又板直,明显是男人。他问我找谁,我说找我爹。他没问我爹是谁,哗啦一下拉开门,大声叫我父亲的名字,嘿嘿笑道:“他就是你的儿子啊?长得不像你嘛。”声音粗壮得和那张大白脸完全不搭配。

顷刻间,我几乎怀疑他的白脸是涂出来的,像戏台上的奸臣。我无法确定他就是三脚猫,他对于我是个陌生人,从未见过的。他穿一件挺括的藏青色呢质大衣,围一条肉色毛线围巾,戴一顶黑色鸭舌帽,一只袖子斜插在大衣口袋里。我无法确定这是一只空袖子,但很确定,和他对比起来,父亲和那些人都穿得土得很,邋遢得很。他是当官的样子,鹤立鸡群的样子,让我顿时怯懦起来,想拔腿逃。

除父亲外,还有三人,均为男的,他们和父亲一样,都穿一身旧的脱壳的棉衣棉裤,显得浮夸、臃肿、脏乱,一副㞞相。四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一面坐一个,好像在打牌,但桌上又不见一副纸牌,只见一只被漆成墨绿色的毛竹罐——像一只普通的无把茶杯——倒扣在桌子中央,被父亲对面的人一手把握着,不知在做什么。

父亲的目光从对方手中的竹罐移向我,先瞪我一眼,又瞪我一眼,然后不耐烦地问我什么事。很显明,父亲脸上,眼里、嘴上写满不高兴,写满想骂人,骂我、骂娘、骂老子的穷凶极恶。我熟悉父亲的这个样子,只是不熟悉眼前这个样子,这些人身上有种肮脏,有种鬼祟,有种邪气,有种异味。我不喜欢父亲跟他们在一起,何况在三脚猫这儿。这是奶奶整天在咒骂的鬼地方!阿山道士和我家死对头的地方!我准备多搜刮一些理由叫走父亲,哪怕父亲冲上来揍我。我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只怕挨饿,不怕挨揍。

不等我开口,坐父亲对面的人催促道:“来来来,什么事都得等收了这一局的场再走。”

父亲看看我,对他说:“晚上再来吧。”

对方干脆说:“不行。”

父亲说:“不能让孩子看这东西。”是想讲道理的口气。

对方说:“那你就让他走!”口气硬得很。

我听口音,不是我们村的,大方向应该是江北佬,不是这边山里人。父亲看给我开门的人,是要他做决定的意思。他“嘿”一下,直说:“按规矩,你要走得留下进账。”干脆利落。父亲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子口袋,转而对我下起死命令:“你先回去,我马上回来。”我稍有迟疑,他便霍地立起身,瞪圆眼凶我,赶我走。给我开门的人始终端一张笑脸,笑眯眯地对父亲笑,对我笑,返身去开了门,示意我走。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仔细察看着那只插在衣袋里的手,或者袖子。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把袖子抽起来,对我爽直地笑道:“空的,不会吓着你吧?”

原来他就是三脚猫!

十一

这么多年来,我多次听奶奶和阿山道士等老辈子讲过三脚猫的故事与他同七兄弟迥然不同的长相,因此也无数次想象过他的样貌。不曾想到,他长成这样子,这么白净,身板这么挺拔平直,对人这么客气友好。这一切几乎都不在我的预测里,甚至都不在男人的配备里。他的穿相也不是我能想到的样子,那么干净整洁,那么洋派贵气——围巾、帽子、大衣——像电影里的人。这个样相,总的说,是令人羡慕尊敬的,和他当过国民党团长、坐过牢、爱赌博等这些历史问题完全不符合。我从屋里走出来,无比希望他跟我出来,再跟我说点什么。当听到嘎吱一声,眼看门被紧紧闭合,我顿时像丢了魂,杵在门前纹丝不动,似乎魂灵被关在屋里。我立在门外,好像是想偷听里面在干什么,其实是脑袋一片空白,魂灵出窍,身子失措,开不了步子。

魂灵是被父亲的一声喊叫叫回来的。

当时我没意会那一声叫,叫的是什么,后来听多了便知晓,父亲是叫了一声:“启!”后来——长大后——我知晓,本地人一般都爱叫“开”,“启”是西北叫法,带古意的,想必是受三脚猫传染的。三脚猫是怎么染上西北叫法的,那就不好说了,用奶奶的话说,这活鬼当兵、打仗、坐牢、赌博、浪荡,跑遍大小码头,见过各色人等,他嘴里哪怕放出什么洋屁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奶奶说这话时,阿山道士在场,他听了接过话去,摇头晃脑地对我说:“你爹就是被他身上的各式洋屁吸走了魂。”他说话时喜欢摇头抚须,又是一番惯常的摇头抚须后,接着对我说:“你爹骨子里就想做他这样的人,浪荡一生世。你爹的魂啊,要随了我就好了。”然后对奶奶说:“亲家母,不是我说你,你要早随我,信了张天师,你儿子他就不会有今朝。”

正是那天,父亲被公安抓走。现在父亲对自己黑暗的未来毫无觉察,正一个劲儿地,在一声声喊着“启”。

“启!”

“启——”

“启——!”

时而短促有力,时而拖着尾巴,时而豪迈奔放。

父亲这一声声喊,像钉子一样,把我钉在三脚猫屋门前。我久久立着,一会儿听到父亲喊“启”,一会儿是对家叫的“开”——一点不比父亲声音小、阵势弱——中间夹杂着其他人的声音,有惊叫,有喟叹,有起哄,有争吵,有嘲笑。这些我可以轻松分辨出来,唯一有个声音我分辨不了——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嗒嗒嗒的,清脆,坚硬,快速,混乱,压抑,感觉是有两个——也许是三个——山核桃被闷在那只墨绿色的竹罐里飞速旋转。越听我越确信,是两个,不是三个;是像山核桃一样的东西,又绝非山核桃本身。因为要是山核桃,经不起这么再三飞速旋转、激烈碰撞,它会裂,会破,会碎。但这东西仿佛是坚硬无比的,它很享受在那只竹罐里被闷着,被飞速旋转和碰撞,似乎越碰越坚、越撞越硬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们在干什么。但很明显,父亲和对家都干得十分起劲,很刺激的情状,要疯要癫的痴魔。

回到家,我把自己看到、听到、想到的东西和看不到、想不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全向奶奶和阿山道士做了报告。道士听了,头脑摇得猛烈,对奶奶伸出一个指头,露出轻蔑的神色和得意,说:“我刚不跟你说了,在赌博。”

奶奶明显受了刺激,挣扎着坐起身,两鬓青筋暴出,冲阿山道士呵斥:“不可能!三脚猫从来是去外面赌的,他这么贼精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把自己的家当赌窝子?那样公安知道了,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啊。”

阿山道士说:“你没看见,现在有的公安都成他亲眷了。这叫不打不相识,这也是他三脚猫做人的水平。”停一下,又补一句:“其实,有钱人都有这水平。”

奶奶骂道:“什么水平,那叫把人家公安拖落水,是作孽啊!”

阿山道士冷笑道:“现在把你儿子也拖落水了。”

奶奶哆嗦一下,像是把她也拉下了水。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一对目光绝望地朝我扑来,训我:“你怎么不叫他回来!”

我说:“我叫了的,他叫我先回来。”

奶奶问我他应承什么时候回来,我也照实说了:马上回来。可事实上我已经在那门口耽搁好一会儿了,父亲说的“马上”早已过去。而且,凭我当时的感觉,父亲也只是说说而已,哄我小孩子的。

阿山道士似乎知晓这个,照旧说着风凉话:“赌桌上的人的话能信?我的亲家母,告诉你,除非钱输光,不然他不会回来的。”把奶奶激得气得用拳头狠狠敲墙,用巴掌扇自己脸,眼泪鼻涕一把把流,撕心裂肺地号啕。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奶奶这么愤怒,这么伤心又无助,这么不顾体面,在外人面前这个样子!如果能下床,我看奶奶一定会追去现场扇父亲巴掌,扇了巴掌后再拉回家来上家法。

十二

因为爷爷死得早,奶奶既是父亲的母亲,也是父亲的父亲。作为父亲,奶奶有很威严铁面的一面,该对儿子上家法时从不姑息,去年还给我父亲——她儿子——上过家法,让他跪在祖宗牌位前数铁钉——像和尚捻珠一样数,一枚枚数,来来回回数,数得你十指滴血,血染一枚枚铁钉。当然痛得不行,如钝刀割肉一样。据说这是爷爷的上上辈子——爷爷的爷爷——立下的规矩,但凡成年男子——十六岁以上——犯了父威,行了类似不忠、不孝、奸淫、偷盗、失德、犯法之事,父亲即可行使家法,令其指头钉钉,心头钉钉,十指连心痛,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我打小就知道,在堂前的长条阁几柜里,有一只报废的脚桶(漏水),里面盛满寸长的铁钉(密密麻麻),总共十斤。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洋货,俗称洋钉,上百岁了,仍旧锃亮簇新,不愧为老家伙,货真价实,经得起时光煎熬。幸亏是真家伙,不生锈,否则要闹破伤风的。因为铁钉只有一寸长,杆子细,表面滑,一枚枚数,数个十斤下来,手指头多半开始麻木,数第二遍时,像我这样的嫩手保准出血。父亲这种厚皮手,兴许可以熬到第三、第四遍,但绝对熬不到第五遍。这我不止一次见识过,父亲的手指头在一枚枚滴血的钉子的搓挲下,痛得嗷嗷叫。你别以为我爷爷死了,奶奶就免了家法,想得美!想想,奶奶既当妈又当爹,自然有权行使父权。再想想,父亲……怎么说呢,我就不说了,反正父亲深受其害,去年还遭过一次。

去年父亲因为喝醉酒,当着好些人在祠堂里撒尿,据说当中还有妇女同志,确实丢死人了,活该上家法。那日我在场,亲眼看见奶奶让父亲数了五桶铁钉,就是五十斤,最后十个手指全血淋淋的。但我没同情父亲。家里人都不同情他,只有小妹哭了,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吓的。在我看来,父亲犯赌博的错误没有当妇女同志面撒尿可恶可恨,可从奶奶的愤怒和痛苦看,好似要超过它。所以我想,我肯定,无论如何,父亲今天回来奶奶一定会给他上家法。后来我去灶屋给阿山道士倒水,经过堂前时还特意看了一眼放铁钉的地方。我在想,它们置放了这么长时间一定肮脏了,是不是该清洗一下?

我去问奶奶,奶奶摇摇头。我问为什么,奶奶居然呜呜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道:“我已经报废了……他不听我的了,你爹……他看我残废了才无法无天……这个潦荡坯啊,败家种啊……我的亲家公啊,他怎么会这样子败家啊……没完没了啊……气死我啦……呜呜呜……”

阿山道士说的话完全是火上浇油,他说:“居然跟阿根大炮的后代混在一起,这么不要脸,仇恨都不记了。他爹要知道了,不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他!”

奶奶嘭嘭地拍打着床板,扬起一轮轮灰絮,像整个人在化成灰絮,在去冥界和爷爷赴会的路程上。她恨不能爬起来,不能去死,不能去见爷爷,只能对着乱蓬蓬的飞灰,哭着,呼喊着爷爷:“他爹啊,呜呜呜……你都看见了吗,这孽种在哪里,在红房子里啊!阿根大炮的棺材屋里啊!跟三脚猫混在一起啊!呜呜呜……他爹啊,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啊!你说,你说啊,他怎么就这样啊,这么一出一出地糟蹋自己啊,也是糟蹋我啊,呜呜呜……他爹啊,你就带我走吧,这日子我不想过了,过不了了,呜呜呜……没脸过了,你就把我带走吧,呜呜呜……要不你就把他掐死,别给我再丢人现眼了,咳咳咳……”

阿山道士几次张口想劝她别哭,但似乎总插不上嘴,刚开口,没出声,她的声音巨浪一样扑下来,把他的“小波浪”吞没。这会儿,涕泪滂沱的奶奶该是被涕泪呛了,连连咳嗽起来,他趁势而为,递上毛巾,劝奶奶别哭,别伤了身子。

奶奶一边用毛巾擦着涕泪,一边又对道士哭诉:“亲家公啊,你给我评评理,老天爷还有没有公道,叫我吃这么多苦,我一个寡妇,哪吃得下这么多苦啊,呜呜呜……亲家公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一生世都苦不出头啊,呜呜呜……”

阿山道士说:“当初你要听我的,信了张天师就不会这样。”

奶奶止住哭,坚决地说:“我现在信,他能让我站起来吗?”给我感觉,她要能站起来,一定会立刻去把父亲拖回来。

阿山道士一贯地摇着头,说:“亲家母,你不能说这话,神仙听了不高兴的。”

奶奶把毛巾一下扔到亲家公身上,目光刀子一样剜了他一眼说:“你也是没良心的,心里只有你的神仙。当初他爹待你多好,你就这样待我,这时候还不同情我,张口闭口你的神仙不高兴,可谁让我高兴了呢?”

阿山道士说:“你看,你又说这些。”他的头似乎摇不动,只能轻微摆两下,“不管是我的神仙,还是你的菩萨,都不爱听这种话,难听,伤人。”

奶奶振振有词地说:“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我被害成这样子,还不能说几句难听话?你就是没良心,老是叫我信你的神仙,就是不在你的神仙面前替我说好话。”

阿山道士说:“我怎么没说嘛,说了的。”

奶奶说:“你要说了,我怎么会没个好日子过呢?”

阿山道士说:“谁家的日子还不都这样,都是熬着过的。”

奶奶说:“可我熬不下去了,呜呜呜……”又哭起来。

这个下午,奶奶哭哭啼啼、骂骂咧咧,情绪十分激烈悲痛。阿山道士有时劝解,有时批评,有时说风凉话,有时申辩,有时安慰。总之,两人贴心恼心了一下午,思前想后地谈了前世今生,生活死活,很多事。我听着,隐隐约约懂了一些事,化了我心里一些疑问。这个下午,我一次次去门前张望,希望看到父亲在弄堂里倏地冒出来。我觉得我的眼珠子都看穿了,可以看到大片大片血红的脑花和黑暗的后脑勺儿,但就是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当时我才上小学二年级,还没学到“望眼欲穿”这个成语,三年级学到它时我哭了,因为我想起了这个伤心的下午。

十三

老古话,家法发家。

正是靠着匡世扶正的家法荫佑,爷爷得幸在一幢在我们双家村算是中上等的台门屋里长大,并把屋子传给下一代,即我们。房子有三个开间,坐北朝南,朝东开门,所以不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必是朝南开正大门,我们家属于横开门,俗称横台门。但总归是台门屋,内有天井,外有后院,不像单门独户的立屋,左右都是邻居,前后无空地,局促不安得很。天井很小,是从中间堂屋的过道中辟出来的,宽不足两米,长约有四米。小时候我经常在天井里玩,养螃蟹、捉蟋蟀、堆雪人。当然,经常摔跤,因为天井是盛雨水的地方,父亲懒惰,经常不及时疏通阴沟,雨水积在里面,井里的石板都长了毛,又臭又滑。奶奶经常在午后至黄昏前,好几个小时坐在堂前,对着天井做针线活(补衣服、钉纽扣、织毛衣、纳鞋底),背后是一个正大的毛主席画像。看见我在天井里摔了跤,奶奶就要骂一通父亲,父亲总是不在家,所以总是白骂。

整个早上和黄昏后,奶奶一般都在灶房忙碌,炒菜,烧饭,油盐酱醋,锅碗瓢盏,都是她一生世的老搭子。奶奶和母亲有明确的分工,母亲负责外场,去镇上买油盐酱醋、锅碗瓢盏;去菜地或野地弄菜蔬;去谷场打谷子;去机房机米(去谷壳);去溪里洗菜淘米。一切就绪,上了灶台后,奶奶开始上场了,指挥母亲添柴烧火,是大厨师的感觉。有时,母亲外面有活,不在家,烧火的活就由我负责。奶奶总是夸我聪明能干,勤劳肯干,然后就开始骂父亲,又懒又笨,烧个火都烧不好,不如我。

晚上,上楼睡觉前一个小时,奶奶总在“废屋”和菩萨在一起,念经。所谓废屋,是指西屋。这么讲吧,我家三间屋,进门是东屋,东屋一分为三,前是过道,中为饭堂,后是灶房;然后是堂屋,也是一分为三,前为天井,中(一大半)为堂前,后面(小一半)是退堂;然后是西屋,但西屋被日本鬼子放过火,烧残了,半堵墙塌了,整副楼板烧没了。爷爷在世时,把塌墙补了,却来不及修缮楼板、平整地面,不能派正用场,只能堆放杂物,所以我们叫它废屋。废屋里的主件是奶奶的一口棺材(赭红身子,黑色盖子),然后是农具、柴火、肥料、粪桶、舍不得丢的废物等;棺材架在两张条凳上,高过人头,像堵屏风一样,挡掉人的视线。我知道,里面是有秘密的,就是一个供奉观世音菩萨的佛龛,平面比毛主席像小一些,整体是厚实的、珍贵的,像个壁橱一样挂在墙上,常年有一对玻璃做的红烛隐隐生辉,照耀着一尊白瓷烧的观世音菩萨坐像,白面红堂,慈眉善目。奶奶每天睡前,总要去向菩萨敬一炷香,念一通经。

这是爷爷去世后不久奶奶养成的习惯。

奶奶说,她认定爷爷惨死在那块巨石下,是阿根大炮私底下作法作的孽,孽妖不但作了恶,砸死了爷爷,还成了魔,做了鬼,钻进了她心里,害她一个月一个月地通宵睡不着觉,几个月下来,她已经瘦成一把骨头,连上楼、吃饭的力气都没了。眼看着只有等死,山公寺的和尚给她送来那尊白面红堂、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坐像,她烧旺香守了一夜,天亮前居然睡着了,一下睡了三天三夜,醒来身上已经灌满力气,鲜活了。从那以后,她天天睡前给菩萨烧香敬礼,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防魔防鬼防灾防病防失眠,菩萨也替她守住了防线,一家老小都安身至今。直到前不久,可能是父亲跟三脚猫赌博作的孽,让奶奶一下瘫在床上。为了方便照顾,也是为了守住防线,奶奶的床榻被从楼上搬下来,安在佛龛前,其实也是棺材后。

我曾经多次问过奶奶,既然菩萨对她这么好,她也这么敬爱菩萨,为什么把菩萨安在废屋里,跟棺材待在一起,家里不是有空屋吗?我心里想,哪怕安在黑暗的退堂里也好啊,至少离开了棺材。每次问,奶奶总是念一声“阿弥陀佛”,说我小孩子不懂,长大了就懂了。后来,没等我长大,我刚上小学,有一天,我问教语文的王老师,她告诉了我,原来是关金老婆不许!

关金是谁,他老婆又是什么人,能像干部一样,我们必须听她的?

“告诉你吧,关金是阿根大炮的第四个儿子,绰号‘四鬼’。”阿根大炮八个儿子,只有小儿子不叫鬼,叫三脚猫,其他七个,村里人都叫他们鬼,大鬼、二鬼、三鬼、四鬼……这样叫,既体现了他们在村里霸王的地位,也透出村里人对他们家的怕。那天爷爷犯傻发飙,要去砸红房子的照妖镜,被阿根大炮和五个儿子团团围住,差点打起来。当时有一个儿子没到场,就是四鬼,因为跟老婆吵架,被老婆捏伤了卵子。关金老婆就是这人,一个敢捏男人卵子的泼妇!

老古话,男人卵子,女人奶子,只有相好的时候可以碰,打架斗殴时绝对碰不得。这是人的命根子、内底子,碰了就剥人面子,人要拼命的。奶奶说,关金老婆就是专要剥人面子的人,连自己男人的面子都被她剥光了。她是村支书,我们双家村的一村之头,经常挨门逐户在村子里抛头露面,大家表面上叫她“支书”,或“村头”,或“四嫂”,背后都叫她“朝天椒”。朝天椒是一种个头小却辣死人的辣椒,把她的表面和芯子都充分体现了。

从表面上看,她仅有一般妇女肩膀的高度,且精干麻瘦,脚关没人家手关粗,屁股没人胸脯厚,下巴刀削似的尖,整个一个发育没发足、僵掉的死疙瘩。但骨子里,她有巨大的活力胆量,天不怕地不怕,杀性大,整个红房子的人——一屋子鬼——都怕她,更不用说村子里其他人。公社领导看中她这一点,有威性,叫她当村支书,后来又叫什么委主任,总之是管全村人的头目。她管诸多诸多事,其中一件事是要求人人家里挂毛主席像,不许搞封建迷信。奶奶搞的那一套——烧香敬佛什么的——就是封建迷信活动,朝天椒要知晓了,是要拆的,所以只能藏在棺材后,偷偷搞,夜里搞。

全村只有一人敢不听、不怕朝天椒,朝天椒也奈何不了他,就是阿山道士。一方面,村里需要他这个角色,属于占了先机;二方面,两家人结怨太深,都怕再深下去,脱了底,狗咬狗,来个鱼死网破什么的;三方面,道士修行多年,道行已深,已经半仙半鬼的,朝天椒不怕天不怕地,却也是怕鬼的。奶奶说,霸王不怕人,只怕鬼,阿根大炮和阿山道士斗争一辈子,没赢,说明道士有确凿功夫在身了。阿山道士本是走路风都吹得倒地孱弱(出工只能挣妇女的工分),却敢在横行霸道的朝天椒面前跺脚骂:“你要敢进我家门,我就让你进棺材去!”

据说,朝天椒还担心进了棺材永世出不来,因为道士是掌管魂灵超度的,她要死在他之前,他不替她超度魂灵,魂灵将永世被闷在棺材里,那是不可想象的水深火热啊!所以,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死在阿山道士前,所以对道士咒她死这事也是最怕的,万不敢去试,去冒险。有时我想,既然阿山道士道行这么深,本事如此大,奶奶真不如随了他,干吗随观世音嘛,敬拜都是偷偷摸摸的,真没劲。有一次,我对奶奶这么说,被狠狠甩了一个耳光。不像父亲经常打我,奶奶很少打我的,这说明我真犯错了。父亲打我,奶奶说那是他犯病。父亲经常动不动打我,好像有些病秧子动不动就要生病一样。

十四

父亲直到夜饭上桌前才归家,像只春日里辛勤捕捉害虫的燕子。天微黑,抹去了他的疲惫和慌张——我以为他是慌张的。其实,他心中已充满决战的勇气和必胜的信心。如果天还没有亮——我是说他赌博的事尚无人知,他也许还会做贼心虚,试图掩盖。现在天亮了,他的罩头被我和阿山道士撞破了,揭掉了,他索性撕破脸,露出獠牙,不装了。他径直闯进废屋,晃到奶奶容身的病榻前——也是菩萨前、棺材后——脚下手上都是力气、底气,口气也十分冲人,面对奶奶的责问:“你去哪里了?”他答得爽直:“在三脚猫的屋头。”“做什么?”“玩了几把。”“玩什么?”“没什么,就随便玩玩。”“没什么?你说得轻巧,公安要知道了你还能回家?回你的鬼话去!”

奶奶又气又急,又要压住怒气,又要讲出道理,又要让他接受,跟他一番穷追穷打,既威严,又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给他知错改正的信心和勇气。父亲却不领情,刚开始就不大耐烦,目光散淡,不想听;中途,掏出烟来点上,屌屌地叼着抽,显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结尾,还恶毒地甩了一个几乎是辱骂的托词。

父亲说:“行了,没你说的那么复杂,我不就想去赢几个钱。你不瘫了嘛,楼上还有个瘫着呢,”说的是我大姐,“还有三只黄嘴鸟,”指我和二姐、小妹,“就我一个人挣个工分钱,养得活吗?”

父亲声不高,音不响,但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戳人。我眼看着奶奶的脸色由病兮兮的苍白开始泛红,又泛青,变乌,如肌肉遭撞击后形成乌青的过程一样,只不过压缩了时间,放大了面积,大到整张面孔,囊括耳朵。奶奶已经在床上瘫了上百日,身子可想而知的虚弱。我担心奶奶要死——这就叫气死吗——上去拉住奶奶的手,想救她,却被奶奶一把甩开。奶奶甩我的一下,像拉亮了电灯开关线,把自己从死亡——气死——中拉回来!她甩我的手像举枪一样高高举起,哆嗦着对准父亲的脸,“你、你、你”地——也是哆嗦——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一句话:

“你还有理!”

这句话像开了阀,引发了一场大洪水。奶奶从爷爷横死她守寡数起,数到她怎么把一家老小拖大,数到他(父亲)怎么多病、怎么不懂事、怎么不容易成了家,一路数到她怎么被拖垮身子,瘫在这儿等死。最后,总结性地说道:

“几十年,我像牛一样、狗一样做人,也没有去做贼,没有去偷,去抢,去赌!赌!你还有理去赌!广播上天天在说,搞赌博的人就是社会毒瘤,要人人检举,家家揭发,你耳朵被狗吃了!”

奶奶说得悲愤交加,滔滔不绝一大通。父亲一言以蔽之:“我从来不听广播。”四两拨千斤地自如。

确实,父亲不爱听广播,不论早上还是晚上,只要听广播在响,就会去拉掉开关,不管我们要不要听,反正他不要听,反正他不管我们。后来我想,他不要听,其实是怕听到政府对赌博的批判、警告和各种抓赌、捣毁窝点的捷报。这么说,他可能早就在搞赌博,我们发现迟了,他已经是老油条了,很难对付了——奶奶真不是对手!

奶奶说:“你不听广播,总听老祖宗说过吧,我也没少对你说,自古赌博败家!”

父亲说:“可我没败家,我还赢钱。我赌博从没输过。”看奶奶又“你、你、你”的,气得说不成话,他接着说:“这你该有体会啊,这小半年你生病花了多少钱,哪里来的?生产队能挣个屁钱,都是我从那儿挣来的。”

“那儿!那儿个屁!”奶奶气得嘭嘭击打床架,骂父亲:“那是你去的地方吗?赌博的地方就是脏地方,何况还在三脚猫家。你长记性吗,我早对你说过,你爹是怎么死的?你是人吗,杀父之仇都放得下!”

父亲哼哼道:“那都是道士瞎编的,为的就是叫你跟他一起恨他们家。”

这下奶奶彻底被气疯了,她“你、你、你”地挣扎着,要扑上来打父亲;够不着,扑个空,上半身跌出床沿,弯下来,脑袋耷拉着,满头灰白的长发披散、倒挂,怎么看都有些悲惨又可怕。父亲一个后退步,似乎是怕奶奶继续攻击他。但不可能的,奶奶不会爬,她双脚疡了,像头发一样使不了劲,没用场。我经常服侍她,我知道,这种情况要没人帮助她是起不了身的。我赶忙上前扶她起来,扶的手碰到她脸颊,一下子觉得湿乎乎的,全是奶奶的泪水。

奶奶哭了,泣不成声,依然气极地骂:“你这个畜生!潦坯!畜生!……”我明显觉得奶奶不想说,两次话到嘴边都咽下去——多羞辱的事嘛,真不想说啊!但最后还是说了,憋不住,把阿根大炮(三脚猫的爹)对她耍流氓被爷爷痛打(拗断中指)的底牌揭了。奶奶最后几乎咆哮道:“难道这也是我编的?你这个死畜生!潦坯!!”说罢几乎要死过去,气极而死啊。奶奶本是风中残烛,哪受得了这种摧残,把深不及底的伤口掘开来。这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奶奶说这事,如果说当时我没强烈反感的话——毕竟我才十岁,还是孩子——那么要不了几年,我将后悔听说了这事——毕竟这是奶奶亲口说的,和外人说完全不一样。再说,外人一般也不会当我们面说,这是做人的道德,看破不说破。

父亲当时似乎也是被这事震慑,人一下子蔫掉,眼神沉下来,没声响,一动不动,站一会儿,默默走了。然后他一个晚上都没吱声,也没有吃夜饭,只在后院猪圈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像蔫得喘不过气来,只能靠不停抽烟才能把气补上。这是痛苦和痛定思痛的表现。我想,父亲以后应该不会再跟三脚猫交往了。睡觉前,我把自己看见的和想到的去跟奶奶说,希望能安慰她。奶奶像没听见我的话,只是对着天花板说,让我把电灯关了。我关了电灯,黑暗中,我听到奶奶长叹一口气,好像刚才电灯光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有一个好消息,第二天早上,奶奶居然发现两只“死脚”活了,先是脚指头能动了,然后人也可以下床了——虽然不能正常行走,却可以跌跌撞撞半爬半走了。这了不得啊!医生说,奶奶什么神经死了,双脚疡了,这生世只能瘫在床上了。可不知怎么的,死脚一夜之间复活了,像死人复活一样,简直喜人又吓人!后来不止一人说,我奶奶这双死脚是被我父亲气活的,但终有一天我父亲又会把它——或其他什么地方——气死。确实,我们双家村诸多人知道,我父亲是那种会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的人,所以不止一人这么说。

我回想一下,觉得可能就是在奶奶扑上去想打父亲,结果扑了个空一下跌落床的一瞬间,奶奶的那个什么神经被激活了。我们王老师说,它本来就没死,只是堵了,然后人一气,像发洪水一样,把瘀堵冲垮了。我觉得王老师说得有道理,奶奶却不同意。奶奶说,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看她可怜,发善心,捞了她——从苦海中捞出来。这么说,我也就理解奶奶为什么死活不肯随阿山道士的信,宁愿冒险也要信观世音菩萨,原来有好处的,关键时菩萨会救她的。

原刊责编 王月峰

【作者简介】 麦家,浙江富阳人。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2005年加入中国作协,曾任浙江省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等。曾获第六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小说家荣誉、第十三届上海国际电视节最佳编剧奖等。《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60cmnewAwKm7QimWOofmDlDmrNQ+hZXCLiR9aH7nbFJDGwqf+1R1BFMgdHhIqHF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