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莉的自行车老是慢撒气。她想换条轮胎,刘兰英说,换啥换!换条轮胎七块钱,腿子肉才六块五一斤!吃得比母猪多,留着蠢劲做啥用?刘兰英说这话时正忙着往槽子里猪食。她养了十六头约克猪。
郭永莉瘦瘦的,饭量却顶两个刘兰英。她嘟着嘴跨上自行车,去村口的赤脚医生家借打气筒。通常气还没打完,郭亮和肖恩慧就一前一后到了。她束手束脚地站旁边,看着郭亮将轮胎打得邦邦硬。郭亮脑袋大,人家都管他叫郭大脑袋。
郭大脑袋他们仨,都在镇上的中学念书。
郭永莉一直想不明白,为啥要读书,那些不读书的同学,都去县城里打工了,没关系的去了百货大楼,去了小饭馆,有关系的去了轧钢厂,去了药房,去了桃源宾馆。他们回家的时候,骑着鲜艳的电动摩托车,女孩子们涂着口红,男孩子们叼着万宝路香烟。他们疾驰而过,柏油路上扬起的灰尘通常会让郭亮大声咳嗽起来。有啥洋气的,郭亮撇着嘴说,不就是个破电动车吗,又不是奔驰宝马!他嘴上这么说,郭永莉还是能看到他艳羡的目光。一个口是心非的人,郭永莉心里想,郭亮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他爸妈有钱,可有钱的爸妈就是不给他买摩托车。他们拒绝的理由很符合他们的身份和秉性:车多辆多的,出了肇事咋整?
不过,无论郭亮说什么,她都是信的。郭亮说,郭永莉长得瘦,可眼睛大,是她们三姊妹里最受看的。郭亮说,郭永莉脑子笨点,可能吃苦,对她能在镇中的英语比赛中获得纪念奖很是钦佩。郭亮说这些话时,通常正跟她并肩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乡间的柏油路上。路两边全是白杨树,芒种后叶子黑亮黑亮的,路上拉铁矿石的大解放车更多了,他的声音要跨过解放车的喇叭声、堵车时司机的咒骂声,还有肖恩慧那只土狗的吠声,才能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她不说话,满脸通红,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跟屁虫般尾随着他们的肖恩慧,小腿将慢撒气的自行车蹬得更快了。
肖恩慧总是带着他那只狗。肖恩慧上课时,它就在校门口撒欢,要么跟野狗们去田野鬼混。肖恩慧一张丝瓜瓤子脸,单眼皮常年抹搭着,看人时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说实话,郭亮长得比他威武多了,大头粗颈,不过十六七岁,却早早蕴了肚囊。你能快点吗?他不耐烦地扭头朝肖恩慧喊,死螃蟹没沫!肖恩慧也不生气,朝他们俏皮地吹着口哨。口哨响亮,颤抖的尾音似乎将那大卡车的鸣笛声都盖了过去。
镇上的中学离家并不远,可中午和晚上她还是在学校吃。相对于母亲身上浓烈的猪圈味儿,她更喜欢学校食堂里飘着的剩菜馊味。她最稀罕的一道菜是干豆腐片炒辣椒,翻来拣去总能挑出几片油腻的肥肉。郭亮呢,顿顿都买最贵的,猪肉炖粉条、油炸鲤鱼啥的,不住往郭永莉碗里搛,郭永莉却不吃,最后剩碗里。郭亮也不恼,似乎将好吃的给了她就好,她吃不吃倒不打紧。有时郭永莉将肉片再搛到肖恩慧碗里,肖恩慧会小心翼翼地将肉挑出来,犹豫着放到餐桌上,时不时地朝那块肉瞄两眼。绿头蝇很快乌泱乌泱扑过来,滚成一团黑云,肖恩慧嘴角抽搐,舞动着筷子将苍蝇们掸走,喉结涌动几下,快速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咸菜。
肖恩慧只有一个奶奶。奶奶是瞎子。郭永莉还没见过这么能干的瞎子,种地、做饭、洗衣晾衣、养鸡,啥都会,只是家里像垃圾场。头次去肖恩慧家,郭永莉难免皱起眉头。她母亲忙得吃饭都蹲猪圈里吃,可家里照例拾掇得溜光水滑,而肖恩慧他们家,灶台上的灰尘积得比冬天的雪还厚,灶具黑腻,粘着菜叶米粒,地板上是尘土、碎纸屑、破鞋烂袜。“你忒懒,”郭永莉对肖恩慧说,“你奶瞎,你又不瞎。”肖恩慧耷拉的单眼皮微微挑了挑。郭永莉再去他家,地板明显干净许多,衣裳也叠摆得四致。肖恩慧奶奶咧着嘴给她和郭亮递茄子吃。郭永莉看到紫茄子上粘了块鸡屎般的黄泥,没敢吃。
郭亮家他们倒是常去。他爸妈在县城里卖烤鸭,家里少有人迹。他们仨就在宽阔的客厅里写作业。只有她和肖恩慧写,郭亮忙着给他们做吃食。说实话,郭亮做饭比学习有天分。他炸的鸡柳金灿灿的,上面还撒了咖喱粉和黑胡椒;他煮的素面里会加哈尔滨红肠和沙瓤西红柿,吃起来酸爽微甜;他用木柴烤的老玉米,饱满脆生的焦皮轻烫着口腔,当粒芯被牙齿挤压出来时,焦煳的香气和水嫩的甘甜立马混淆着扑进鼻腔……当然,她和肖恩慧的待遇是不同的,郭亮分给她的鸡柳,总比给肖恩慧的多两块,面汤里的甜肠也多两根。肖恩慧才不介意呢,也许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吃食呢。他爸原先在煤矿上班,下夜班时被拉矿石的解放车碾死了,他妈拿着补偿金跟卖保险的东北人跑到三亚开饭馆去了。未过半载,他爷查出是肺癌晚期,在炕头熬了不过几天,睁眼死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跟奶奶过。瞎眼奶奶哪里都好,只不过炒菜时,会弄混糖罐和盐灌,酱油瓶和醋瓶。
有年夏天,好像快出伏了,晚上,郭亮给他们炖了锅莲藕糖醋排骨。郭亮嫌热,说,我们去屋顶吃吧。郭永莉说,你个神经病,不怕被邻居笑话吗?郭亮说,我在自个儿家屋顶上吃饭,关他们屁事!郭永莉去瞅肖恩慧,肖恩慧没吭声,径自去搬梯子。他们仨一个往屋顶端排骨,一个往屋顶拿碗筷,还有一个往屋顶拎啤酒。
屋顶也热,坐在上面犹如坐在炭火才熄灭的炉上。不过有风,虽是晚夏的热风,多少掺了些夜晚的凉意。郭永莉声明她不喝酒,郭亮还是嘻嘻着给她倒了一碗。排骨里的糖放多了,齁甜,郭亮为他的手艺失常先干了碗啤酒。肖恩慧的白眼仁瞥着长满豌豆的院子,也喝了碗,喝完后就打嗝,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喝啤酒,咋是泔水味。郭亮说,原来你还老喝泔水啊?肖恩慧佯装去打他,郭亮嘿嘿着又给他倒酒,说,喝吧,喝吧,不醉不归。郭永莉不敢大口喝,只小口小口抿。她坐在郭亮跟肖恩慧中间,老怕屋檐下路过的街坊邻居瞅到。天色越来越黑,听不到蝉鸣,倒能听到蟋蟀的叫声,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喝着喝着,郭亮跟肖恩慧直挺挺躺下了,不久鼾声浮起。郭永莉俯视着被夜色覆盖的村庄,既觉得舒心,又觉得有点难过。可为啥难过呢?她想不明白。后来她也迷迷糊糊睡去了。等骤然醒来,发觉郭亮的手搂着她的腰,她皱着眉头甩掉,另一条胳膊又围圈过来。她干脆起身盘腿坐好。肖恩慧也醒了,坐在空酒瓶旁端看着他们。
他的脸庞只是团黑乎乎的细长影子。她便问,喝多了?肖恩慧说,没。她又悄声问,你……想啥呢……肖恩慧沉默了片刻说,真羡慕你们。她本来想问他羡慕啥,可想想他的瞎眼奶奶,就没吱声,后来她起身走过去,站他身旁摸了摸他的头发。她能感到他的身子颤了两颤。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她重新坐到郭亮身边,从锅里拣出块排骨慢慢地啃。排骨凉了,腻口,她就嘬了点啤酒。不久,便听到刘兰英扯着嗓门儿喊她的名字,似乎恨不得全庄的人都能听到。她不敢应声。肖恩慧替她扶着梯子,她一步一步往下爬。肖恩慧的脑袋像夜空中滑过的萤火虫一样离她越来越远,四野阒然,连犬吠声和蟋蟀声都没有,整个世界也在静默中透亮起来。她想,能跟他们在屋顶上坐一辈子,也挺好的。当她跳下最后一根槽木时,不禁朝屋顶望了望,不料脚没站稳,崴了下。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刘兰英呼喊的声音犹如浪潮涌来。她仰着脖子看屋顶,肖恩慧正机械地朝她摆手,还笑了笑。他刷牙不用牙膏,都是用精盐,可能刷得过于用力,牙被盐渍出了颗粒状的凹槽。他笑起来特别像一只修长而害羞的绿扁蚂蚱。
刘兰英拎个手电筒,母女俩一前一后往家走。刘兰英边走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仿佛走着走着睡着了。她的呼噜声跟那些心宽膘肥的母猪越来越像。她很少管教郭永莉,她跟邻居说,这是最让她省心的一个闺女,看上去傻乎乎的,可又没傻到会被人拐走的份上,心又宽,万事都不入眼。也许她的话没错。郭永莉还有两个姐姐,她行三,熟络的人都喊她郭三。大姐辍了学,跟刘兰英养猪。她跟郭永莉长得像,只是左眼有点斜视,相看了几个对象,男方都有些嫌弃,这心气就一天比一天低。二姐呢,高中才毕业,去县服装厂上了班,不过个把月,就找了男朋友,还喜滋滋带到家里来,把刘兰英气得一宿没睡。郭永莉她爸有个战友,在山海关卖水果,战友有个儿子,在京唐港当海员,两家从小就定了娃娃亲,单等到了合适年岁,战友变亲家。二姐呢,属辣椒的,呛人是常事,七八天没回家了。要不是家里的那头母猪快生崽了,刘兰英早攥着擀面杖去厂里抽她了。
学校里有座水塔,红色,砖砌,不高,顺着铁质扶手能爬上去。有鸟在塔上鸣叫,不是麻雀,不是喜鹊,也不是斑鸠。每回打热水从塔下路过,郭永莉都忍不住驻足仰望。她想,叫得那么好听,肯定是夜莺吧?她没见过夜莺,也不知道夜莺是否会在白天鸣唱。有天晚上,郭亮爬了上去,将腿从塔沿耷拉下来,讨好似的朝郭永莉招手。郭永莉将暖水瓶放下,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校园里静悄悄的,快打熄灯铃了,孩子们正在洗漱,她就弓着腰爬上去。失望是难免的,上面蔓生着杂草,草里有只死斑鸠,肉腐烂了,只几根灰羽支棱着。她捂着鼻子将斑鸠扔到塔下,还没来得及擦手,郭亮就将她扑翻。她挣扎了两下。
这年他们上高一,都考的县第二中学。开学前,郭亮父母先是派了村里的媒婆到郭永莉家说媒,后来又亲自登门拜访。郭永莉家向来是刘兰英当家。父亲有哮喘病,整日在村委会屋檐前跟老头儿们晒太阳,家里的大事小情从不过问,早习惯了做甩手掌柜。刘兰英想了想说,这俩孩子,倒是般配,天天腻歪一块,只是年岁太小,要不,再等等?媒婆说,大嫂子啊,等啥呀,郭家两口子在县城卖烤鸭,光楼房就有两套,就这么根独苗,多少人家盯着呢!狼多肉少,可别等着快到手的鸭子再飞走。刘兰英当时正在拌猪食,她将一大袋添加剂倒进热气腾腾的桶里,又吭哧吭哧搅拌半晌,这才直起腰盯着媒婆说,行,过年了,给你送条猪背腿。郭亮的父母是开着夏利车来的,后备箱里装了八只烤鸭,还有台爱多VCD。刘兰英让二闺女骑着自行车,将烤鸭送给了娘家人。她有五个兄长、三个弟弟。她当时暗自庆幸,亏得爹妈没再给她多生养几个兄弟。
郭永莉呢,也没多说啥。这个连一千五百米都跑不下来的胖子,如今是连喝粥也要鼻尖沁汗。可他对她是真好。两人不在一个班,没下早自习,郭亮就偷偷摸摸去打饭。郭永莉的碗里总有个剥了皮的鸡蛋,中午更不消说,肉菜、青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晚自习后,他拽了郭永莉偷偷爬上水塔,从兜里掏出橘子,剥好,一瓣瓣喂她嘴里。郭永莉扭捏着掸掉他的手。他说,有啥害臊的,媳妇?郭永莉说,滚,谁是你媳妇?郭亮嘻嘻笑着来摸她。他的手没干过农活,软而肥,比郭永莉的手还要柔滑,不过倒是常帮他爸杀鸭烤鸭,能闻到股松果的香味。有时两人搂抱着昏昏睡去,等秋风顺着尾椎骨爬蹿,郭永莉才打个寒战,揉揉眼愣愣地盯着郭亮。她真的要嫁给他?真的要跟他在土炕上睡一辈子?他这么胖,老了会不会得脑溢血或心衰?他真的稀罕自己?听着熄灯的铃声,看着一盏盏的灯次第灭掉,她心里空荡荡的。此时,肖恩慧的脸就在静谧的黑暗中浮升起来。
肖恩慧跟郭永莉一个班,前后桌,两人很少说话,仿佛他们以前根本不认识。碰到了不懂的题目,郭永莉就扭头问他,他也讲,却从不正眼瞅她,自说自话。郭永莉难免有些生闷气,他讲完了,她就狠狠瞪他两眼。他斜着眼,装作没看见。也许他真的没看见吧。他的白眼仁那么多,瞳孔又小,没准还散光。他也没再跟郭永莉他们一起吃饭,有时郭亮也叫他,声音懒懒的,肖恩慧就摇摇头,自己端着饭盆大踏步走了。他很瘦,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有一次郭永莉问他,你的黄狗呢?肖恩慧摸了摸鼻子,说,生了窝小狗。郭永莉呀了声,说,我最稀罕小猫小狗了。她期待着他说,你要稀罕,我送你。可他半晌没吱声,她有些赌气似的说,那,你送我一只呗?他仍不吭声,顾自埋头做数学题。郭永莉觉得肖恩慧越来越小气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搭理他。拽啥呢?她瞥他两眼,看到他头顶上生了白头发。活该,她恨恨地想。
还是郭亮对她好,才入冬就买了小护士护手霜,说怕她的手皲了,还买了顶粉色针织帽,帽顶缀着苹果大的绒球。他说,等下了雪,就让她戴着这顶帽子打雪仗。他还给她买了爱立信手机。她说,我们家连电话都没有,我要这玩意儿干啥?郭亮说,等着我打给你啊。郭永莉把手机给了刘兰英。经常有外镇的猪贩子找她,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这下好了,无论她是在猪圈里还是在集市上买饲料,猪经济们都能听到她浓重的鼻音了。
天冷了,他们去塔上的次数也少了。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很多同学都回家了,校园里黑乎乎的。郭亮偏拉着她爬水塔。郭永莉说,你有毛病啊!冷飕飕的,灌西北风啊?郭亮嘿嘿地笑着,犹如一头北极熊缓缓爬上去,从怀里掏出只烧鸡,撕巴撕巴,先吃了个鸡腿,又掏出瓶北大仓白酒,吱喳着喝了口。郭永莉抓着冰凉的扶梯扶手往上爬,爬到半腰处,便听到有人喊,喂!干啥呢?声音粗重,一听便是保卫处的老王。老王可能也不太老,只是满脸络腮胡,脸上是那种因常年酗酒浸成的酒斑。同学们都怕他,尤其是女同学。他最喜欢跟女同学聊天。
郭永莉忙朝水塔上望,郭亮却不见了踪影,又朝梯子下瞄了两眼,凛冽的西风携带着酒气。她嗫嚅着说,我在锻炼身体。老王喝道,小小年纪就撒谎!给我爬下来!郭永莉就乖乖下来,搓了搓手转身想走。老王说,你哪个镇的?放假了也不回家!等野汉子是吧!郭永莉吃惊地瞪着他,实在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话。老王又说,你是不是冷啊?郭永莉嗯了声。老王欺身过来,说,冷的话,叔给你暖暖手。一对熊掌箍住了她的手。郭永莉挣扎了两下,老王就将她搂进怀里,胳膊夹着她的脖子将她往水塔后边拖。水塔后面没有路灯,黑漆漆的,郭永莉扯着嗓子喊,郭亮!郭亮!郭亮也没动静,老王的手又钳住她腰身,嘴巴先凑了过来,郭永莉这才彻底醒过来,大声喊,郭亮!郭亮!救我!一双散发着柴油味道的大手瞬息堵住了她的嘴巴。她浑身颤抖,猛地挣了几挣,却发现老王那厢似乎松软下去,她喘息着小跑到一杆路灯下,看到有团影子正跟老王滚翻到一起,擦了擦眼,迷迷糊糊的,只晃到那团瘦削的身子,一会儿在上面,一会儿被老王压在身下。老王大声咒骂着,朝着影子就是几记老拳。正在发怔,手却被攥住,她哆嗦着扭头,却是郭亮,不禁骂道,死胖子!你跑哪里去了?跑哪里去了?!郭亮左手拎着烧鸡,右手拽着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声,又朝老王那边瞅了眼,说,快跑!快跑!
他们那晚住在了学校附近的宾馆。宾馆没有暖气,只有台漏风的空调呼噜呼噜着躁响。郭永莉蜷在床上,风寒病患者般筛抖。郭亮帮她脱了鞋袜,又去褪她的衣服。她噘着嘴掸掉他的手。郭亮说,他方才吃鸡腿,噎住了,灌了口酒,又呛着了,跪在塔顶抠喉咙,想将鸡腿吐出来,听到她呼喊,却没听清她喊的是啥,寻思她冷,不来塔上了,等那只鸡腿总算吐到草丛里,才看到她在路灯下哆嗦,那边呢,却是穿着保安服的老王在跟人打架,怕沾包,这才拉她跑出来……郭永莉不想听他说话,她觉得他说的全是假话,她疯了似的喊救命,难道他都没听到?那个跟老王干仗的人,看身形倒有些像肖恩慧。肖恩慧……不会有事吧?想着想着,郭永莉困顿了,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清醒着,老感觉身上压了座山,动也动不得,睁了眼,却是郭亮趴她身上乱动,动了没几下,就安生了。他躺在她身旁喘着粗气,她战战兢兢地摸了摸下身,还好,套着秋裤,只不过,秋裤湿漉漉的。
翌日午时,两人才懒洋洋地爬起来,郭永莉也没有搭理郭亮。郭亮买了豆包和奶茶,她一口没吃,一口没喝,两人偷偷去学校拿行李,却发现学校门口贴着张白榜,上面写着:高一(二)班的肖恩慧同学,违反学校纪律谈恋爱,被保安处工作人员发现,恼羞成怒,殴打保安,性质恶劣,被开除学籍。
郭永莉身子晃了几晃,郭亮扶住她,手也在抖。郭永莉说,学校真混账!信口雌黄,明明是肖恩慧救了我……郭亮忙捂住她嘴巴。她的嘴巴很大,嘴唇很厚,郭亮的手显得那么稚嫩娇小。郭永莉扯开他的手说,我去找校长!我要告老王非礼我!郭亮贴着她耳朵说,乖乖,你别没事找事,你差点被他强奸,这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我们家这张脸往哪里搁?!郭永莉木木地望着他。他的脸又白又胖,没有一丝血色。
寒假那些日子,郭永莉老想去肖恩慧家看看。有几次走到他家门口,却只躲在麦秸垛后面。别人家全是红砖垒砌的院墙,只他家是高粱秆和玉米秸搭就,稀稀拉拉,站在狭长的院子里,也能望到外面的行人。郭永莉听到肖恩慧奶奶的咳嗽声、说话声、洗衣裳的声音、吆喝狗的声音,却唯独听不到肖恩慧的动静。有次郭永莉听到了老人哭泣的声音。老人们哭起来,是没有大声息的,气流从喉咙里艰难地淌出来,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咿咿嘤嘤,呜呜嗯嗯……她听到老太太呜咽着喊,这可咋好呢?这可咋好呢?郭永莉转身小跑着回了家,边帮着刘兰英掏泔水,边盘算着,要不,到学校把事说清楚?肖恩慧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出去的,不过,眼下放了假,学校里除了值班的老师,也不会有啥校领导,不如等开学再说吧。
大年初一那天,要挨家挨户拜年。到了肖恩慧家,只他奶奶坐炕沿上。她说,恩慧一早就出去了,估计是上祖坟放炮仗去了。等回了家,刘兰英说,肖恩慧来过了,这个可怜的崽子,说是开春就出去做工了,他念书不挺好吗?郭永莉没敢接话茬。大年初六,从郭亮家吃饭回来,路过小卖店时,忽听到有人喊她,不是肖恩慧是谁呢?她心里突突的,站住,想转身,这身子却锈住,或许过年这些天,肉吃得太多了些。后来她又听到肖恩慧弱弱地喊了声她的名字,她猛地转过身,却发觉身后空无一人。难道是自己惊乍了?她四处瞅了瞅,只看到灰色雪花一朵朵落下,落到睫毛上,落到黑魆魆的槐树枝干上,落到冒着烟的烟囱上,落到她手里的那只烤鸭上。
过年最糟心,平日里不怎么往来的亲戚也要走访一遍,嘴里说着吉祥喜庆的话。别人家都是男孩拎着白酒跟点心去拜年,他们家呢,仨丫头,大姐呢,是属夜来香的,白天见不了人,二姐呢,属刺猬的,逮谁扎谁,这拜年的活就落在郭永莉头上了。等拜完年,郭亮母亲又邀她去家里小住了几日。这些年的风俗就是如此,只要定了亲,女方就搬到男方家,住上几年,够了结婚年龄再办仪式。她和郭亮还在读书,平时也难得去,便在刘兰英撺掇下索性住了三晚。第一晚还跟郭亮母亲睡,第二晚郭亮就不干了,搬过来陪她。陪也不好好陪,老鼓捣那些让她脸红的事,不过,刘兰英叮嘱过,要矜贵些,不该给的,死活不要给,免得被男人轻贱,越是守得牢把得紧,男人家越是敬你重你。郭永莉向来听刘兰英的话,把郭亮气得险些动粗。郭永莉就有些委屈,又不能哭,就对着墙生闷气。
很久,郭亮说,你知道不,肖恩慧走了。郭永莉没搭茬。郭亮又说,他表舅在丽江开宾馆,他去帮忙了。郭永莉半晌才闷闷地问了句,丽江在哪儿,远不?郭亮说,在云南,听说有六千里地呢。飞机也要飞半天。那晚郭亮喝了酒,也没闹,老实得很。丽江,六千里。她嘴里轻声念叨着,用食指在墙上默默写着“丽江”两个字。她听说过九寨沟,听说过神农架,还听说过桂林,可没听说过丽江。六千里,有多远呢?她眼前浮现出肖恩慧那张丝瓜脸,那双老是抹搭着的眼睛,又想到那只又老又馋的黄狗。
肖恩慧说老狗生了崽。他真抠儿,一只都舍不得给她。
郭亮辍学跟他爸去烤鸭子了。他时常骑着他爸的摩托车来学校。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个男朋友,卖烤鸭的,便有那嘴馋的,时不时托郭永莉买几只,好歹一只能便宜三五块。郭亮就跑得格外勤。郭永莉呢,书读得好不到哪里,也孬不到哪里。老师说,照这成绩,日后读理科的话,上个卫校或专科啥的不成问题。她也没往心里去。她从小到大,都是个没主意的人,人家说啥,就是啥,说不是啥,就啥也不是。高二暑假时,她又在郭亮家里住了些时日。这年闹猪瘟,刘兰英养猪赔了个底掉,郭家知晓了,送来了两万块钱,说是先把饥荒还了。刘兰英就跟郭永莉说,你们定亲也两年了,上你婆婆家住些天吧。
郭家在县城买了两处楼房,有处早已装修好了,看来是等着结婚用的。头个晚上,铺的红被罩、红床单,连枕套都是艳红色,绣着对小鸳鸯。郭亮有些手忙脚乱,可该做的也都做了。郭永莉倒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也没啥可在乎的,可又觉得女孩最在乎的,瞬息就没了,终归觉得委屈,可话又说回来,委屈个啥呢,村里的女孩都这样,早早找了婆家,吃喝拉撒睡,炕上一条被。她觉得她跟那些女孩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委实想不明白。该来月事那几天,干干净净的,她也没在意,又过了俩月,还是如此,她难免有些狐疑,可正赶上高三月考,日日学得蓬头垢面,这狐疑便姑且被放一旁。等肚子渐渐鼓囊起来,先就被刘兰英察觉,忙带她到镇医院检查。医生说快四个月了。已经立秋,郭永莉骑着自行车,跟刘兰英往家里赶。她懵懂着想,咋整呢,明年春天分娩,夏天就高考,要奶着孩子去考场吗?半路上刘兰英钻到玉米地里小解,钻出来时边系裤腰带边说,丫头,打掉吧,可要跟郭家说声,毕竟是他们家的种。郭永莉咬着牙想,日后再不跟郭亮搞事情了,敢情他舒坦了,却耽搁了自己考试,让他戴避孕套,偏不听。就说,妈,我也觉得孩子不能要,我才多大,孩子生下来谁养活?刘兰英说,三儿,郭家对咱不薄,于情于理,还是跟郭家念诵声,听话,啊。
当晚郭家将郭亮跟他父母请过来。他们一家听说郭永莉怀了身孕,瞳孔立时变成了灯泡,险些射出光来。还没等刘兰英往下说话,郭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郭永莉将孩子生下来。郭永莉整个晚上都没说话,大人们却聒噪个不停。郭亮他妈说,翌日起就要保胎了,正是婴儿长脑子的关键时刻,明天就去买些新疆大枣核桃,排骨人参汤是要日日喝的,鸭子呢,先不要吃了,性寒凉。等闺女生了,请专职保姆伺候,断不能委屈辛苦了她。等孩子大些,就给他们操持婚礼,用不着郭永莉家陪嫁,房子、家电、宝马车,通通他们出,还要给郭永莉二十万元的彩礼钱。说着说着嘴就咧成朵蜀葵。
全家人只二姐不同意,她说,我妹又不是生育机器,这么小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孩子,啥时是个头?你们要真心疼她,赶紧带她去妇幼医院堕胎……话音未落,刘兰英的巴掌就扇了过去,叱呵道,先将你的糟心事料理好!哪里有闲心说三道四!二姐瞥了眼郭永莉,摔门拂袖离开。前些日子,她跟那个染头发的男孩分了手,找了个有家室的出租车司机。
书是暂且念不了了,只得跟学校办了休学。郭亮隔三岔五往她家跑,钱是舍得的,毕竟一只烤鸭能赚九块钱呢,他大包小包地送,鱼虾牛羊地拎,郭家人哪里敢嫌弃?见了郭永莉,他总是先趴在她小腹上细细地听,还轻声哼着小调,唱给那看不见的孩子听。总之,郭亮很有副做父亲的派头。郭永莉看着他耳朵后面的汗珠,听着他由于蹲蹴而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埋怨也就稀淡了,一种园丁培育胎芽的喜悦感暗自涌动着,从心房拱出来。我就要当妈了,这么想着,很快,一股巨大的、沉默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心房,让她坐卧不安,听着母猪的哼哼声也心烦,甚至看着清晨猪圈顶上绽放的倭瓜花,也有种欲哭的念头。
挺着肚子的郭永莉时常到村西的高岗上散步。小时候,高岗是片荒地,她老跟肖恩慧、郭亮来岗上挖田鼠,岗上还有片密林,他们用粘网粘斑鸠和麻雀。如今高岗上种满红薯,眼瞅着也要刨了。她躺在茂密的红薯秧子上,看着瓦蓝的天空。不时有飞机如儿童玩具般飞过,拉出又细又长的白线,线一截一截断掉,他们常常朝着飞机拉线的方向跑,跑着跑着,飞机就消失在肉眼瞅不到的天尽头,变成一个白点,融入云层。她揪了片红薯叶子,默默嚼着,怎么就念起了肖恩慧。不晓得他在那个叫丽江的地方活得咋样。还那么瘦吗?吃住得惯吗?他表舅待他如何?又想到他的瞎眼奶奶,唯有叹息。
等孩子生下来,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郭家大宴宾客三日,村里人家俱来贺喜。是个男孩,又白嫩又肥胖,特别爱笑。出了月子,阳光好时,她抱着孩子去高岗上晒太阳。郭亮仍跟他父母在县城烤鸭子、卖鸭子。郭家没请保姆,她也没去郭家住。婴儿是种多么奇妙的物种啊,话不会说,歌不会唱,饭不会吃,除了拉屎、尿尿、睡觉,啥都不会,可他们有着神奇的本领,让生养他们的人,甚至是不相干的人,都愿意为他们的睡眠、吃食和排泄焦虑、奔走、失眠。他们哭哭啼啼,他们咿咿呀呀,他们白白胖胖,他们快活如佛。反正郭永莉闹不懂婴儿是咋回事,想到自己也曾经是个婴儿,难免讶异。
高考最后一天,她偷偷抱着孩子坐着公交车去了县城。考场被警察围圈起来,画了黄线。她抱着孩子在附近转悠,转累了,跑到商场给儿子买玩具。临近晌午,又踅摸着去考场,正赶上散场,学生们乌乌泱泱涌出来,看得她有些眼晕。有个女孩径直朝她走过来,到近处才看清,是曾经的同桌。同桌长了口龅牙,人都叫她龇牙龅。见到郭永莉她无疑很开心,见了孩子却是一脸茫然,忙问是谁家的?当初郭永莉只是谎称生病,办了休学手续,没人晓得她是去生孩子。郭永莉支支吾吾地说,这是她弟弟,来县城打疫苗。龇牙龅摸着婴儿的脸颊说,哎,可惜你生了病,不然今年肯定高中,题简单着呢。郭永莉蔫头蔫脑地问她,打算报哪里的大学?龇牙龅说,她想去沧州念书,都十八岁了,还没出过市呢。郭永莉有些黯然,她不仅没出过市,连邻近的县城都没去过。龇牙龅摸了摸婴儿的大耳朵,说,看样子你的病也好多了,秋后赶紧返校吧,以前大家老念叨你。哎,你跟肖恩慧,可惜了呢。
郭永莉听到肖恩慧的名字,脑子嗡了下。龇牙龅又说,哎,你运气比肖恩慧好多了,听说他在丽江当导游,出了车祸,还在昏迷当中呢,也不知道啥时能醒过来。郭永莉闻听此言大惊,忙问,你咋知道?我们一个村的,都没人提起。龇牙龅说,肖恩慧的表舅,是我们家隔壁的连襟,打电话时提起,说有个远方外甥,姓肖,没爹没妈,高中没毕业,奔他去了,在宾馆当服务员,有时也带游客,不承想出了车祸,把他愁死了。你说,不是肖恩慧是谁?郭永莉说,你别瞎说了!要是出了车祸,他奶能不知道?!龇牙龅说,你傻呀,谁忍心把这话传给一个又老又瞎的人?不说,留个念想,真要说了,老太太还能活?
看着眉头紧皱的郭永莉,龇牙龅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走了。郭永莉乘公共汽车回了家,也没心思喂娃了,刘兰英唤她帮忙去大队交电费,她也不应,只在厢房里枯坐了半晌。思来想去,肖恩慧八成无恙,那么可怜的人,菩萨会怜惜的……她干脆抱了孩子佯装在村里转悠,转着转着便到了肖恩慧家。老太太正坐院子里择豆子,眉眼和善,不像是家里出了灾祸的模样。她心里踏实了些,正要走,忽听老太太问,是三儿吗?郭永莉屏住呼吸,不敢应声。老太太说,进来吧。郭永莉抱着孩子进了庭院,坐马扎上看她剥豆子。老太太说,你好久没来了呢。听说你结了婚,又生了个大胖儿子?多好的命啊。郭永莉嗯了声,老太太站起来进屋,出来后手里捏着封信,递给她,说,这是恩慧走前留给你的,一直晃不到你面,在我手里都快攥熟了。
郭永莉接过信,招呼也没打,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出了庭院,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将信拆开,里面只有张白纸,白纸中央有行字:三儿,等你考上了大学,来丽江玩。
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郭永莉打了个寒噤。她又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这才将信撕成碎片,随手扔了。
到了八月,郭亮回村里时,郭永莉跟他念叨,她想接着去读高三。郭亮的眉毛惊得险些掉下来,问道,你说啥?郭永莉说,你耳朵聋吗?孩子也生下来了,我想接着念书。郭亮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去念书,儿子咋整?这还没断奶呢。郭永莉说,你妈当初不是说,要请保姆的吗?郭亮问,你要考上大学咋整?郭永莉想了想,说,考上就读。郭亮问,然后呢?郭永莉说,毕业了就跟你结婚。郭亮说,你说的可是真话?郭永莉说,我跟你连孩子都有了,为啥说假话?郭亮说,我先跟我爸妈商量下。郭永莉说,不管他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我都铁了心要去读。郭亮冷冷地瞥了她两眼,又哼两声,将儿子抱了过去。
不承想郭家对她去念书的事倒是欣然应允,反倒是刘兰英颇为震怒。她骂道,不知好歹的玩意儿!念书有屁用,毕业了不也是到企业打工,就是考上了,也没钱给你交学费!
郭永莉只是埋头整理行李,将书一包包用麻绳捆好。
她比谁都能吃苦。班里的同学她也不认识谁,同学们对这位插班生也不感兴趣,她只管踅踅磨磨地读书。婆婆还真找了个保姆,保姆没有奶水,每天早中晚,她都要跑到楼房给孩子喂奶。奶水本也不多,郭亮就托人从香港买奶粉。闻听奶粉的价格,她委实吓了一跳。跳也白跳,她也没钱,只是听说店里烤鸭的价格涨了两块。
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学校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她睡不着,点了蜡烛在教室做题,被巡查的发现,将她训了一顿,后来,她干脆猫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背英语单词。期中考试,她考了班级第十九名。到了期末,她考了全年级第十一名。她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日日跑三趟郭家,将肿胀的奶头塞进嗷嗷哭闹的孩子嘴里。不过她很少留宿,她骗郭亮说,宿管每日都查寝,要是被发现夜不归宿,是要挨处分的。郭亮斜着眼瞥她,问,老王还在当保安吗?你提防些。郭永莉说,他天天喝酒,早被教务处开除了。郭亮说,哎,不知道肖恩慧咋样了,真是对不住他。
她也没言语。
有天傍晚,她老是心神不定,似乎听到婴孩的哭声,她悄悄地走出教室,在昏黑的走廊里,她看到郭亮抱着孩子木桩般站在那里。孩子在哭,不过声音很小,像是猫崽的哼唧声。她才猛然想起,课外活动加塞数学周测,忘了回去给孩子喂奶。郭亮明显有些恼,绷着脸,将孩子塞给她。她慌里慌张地看了看四周,这才扒开衣襟给孩子吃奶。郭亮说,别念了,咱回去吧,念书有个屁用,公务员也没有我卖烤鸭赚得多。郭永莉不说话,警惕地瞄了瞄走廊尽头,那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肯定是老师们来讲题了。郭亮说,你是聋子吗,没听到我说话吗?!郭永莉忙堵住他的嘴巴,将散发着鸭油味的牢骚按下去。郭亮一把抢过孩子,说,不想过就别过了!我找啥样的女人找不到!郭永莉战战兢兢地抻了抻他衣角,郭亮掸掉她的手,抱着孩子走了。他越来越胖,又有些猫腰,不过十八九的年岁,从背影看竟像是位老人。孩子没吃饱,哇啦哇啦地号哭着,哭得她心烦意乱,她又怕被别人瞧见,小跑着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幽深狭长的隧道里,隧道里只有微弱的光,她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却不晓得要走到哪里,何时才会走到尽头。
开春时,模拟考试一轮接一轮,她的成绩也像涑河的春水一天天地涨。一模的时候,她竟考了全年级第五,按这个成绩,是能上211大学的。老师们对这个木讷寡言的学生充满了好奇,长得矮矮瘦瘦,脑瓜竟还灵光。他们这所高中,本来就是所普通中学,升学率不高,对成绩好点的学生,要格外照顾,前二十名的,各科教师都要开小灶。小灶是开了,这一日三次喂奶的时间,便又被缩减了。为了节省时间,她央求郭亮给她买辆电动车。郭亮说,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解决吧,我没那闲钱。她也就作罢,毕竟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钱疼。反正春天到了,阳光酥痒得很,空气里满是黄刺玫的香气,她的腿脚伶俐许多。
有天晚上,郭亮来找她,说孩子发烧了,让她回去照看一晚。她就偷偷回了家。孩子的烧已经退了,不过小脸仍是通红,时不时手脚抽搐。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想,当初自己多傻,稀里糊涂把他生出来,又不能好好照看他,鼻子一酸,眼泪就落在了孩子脸上。她向来是个别人说啥是啥的人,天生不知道“主意”两个字咋写,耳朵软,每走一步,似乎都是听别人吆喝,仿佛一头蒙着眼罩的驴子。当初要是铁了心堕胎,哪里有如今的委屈?郭亮面子活做得好,日后若真要结了婚,还不见得是如何的模样,这才几天啊,还天天甩脸子。她又念起前些年,一起骑着自行车上学的日子,竟恍若旧梦。我说啥也要读大学,她用酒精棉球擦拭着孩子的耳朵,想,大不了,我抱着儿子去读。
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教室里别说空调,连吊扇都没有。她的大腿和胸腹生了一层层痱子,痒得很,抹了痱子粉,还是一层一层地胡生。那天她正在做化学高考真题,忽就身旁矗了个人,挑眼去看,却是郭亮。郭亮手里拿个空尿素袋子,先是甩地板上,随即将她书桌上的卷子课本抱起,一股脑儿往里塞。郭永莉怔怔地看他,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化学公式,不知道他这是耍啥幺蛾子。郭亮又将她手中的试卷抢过来,揉巴揉巴扔了。她这才反应过来,颤声问道,你想干啥?你这是在干啥?郭亮大声道,走,回家!他的声音很响亮,也很板正,仿佛播音员在字正腔圆地播音。回去!不念了!郭亮扯着嗓子喊,别他妈给脸不要!边喊边继续往尿素袋子里塞书。
教室里的同学都放下手中的笔,好奇地抻着脖颈朝这厢张望。郭永莉的脸颊涨成猪肝色,蹲伏下去,将袋子中的书一本本往外掏。郭亮一脚将她踹倒在地。这时同学们都围圈过来,大声质问着他为何打人,又有旁的同学去喊班主任。郭永莉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盯着郭亮。郭亮将她所有的书和卷子全卷进袋子,掏出条铁丝,扎紧袋口,抻着往外走。郭永莉的下嘴唇被她咬出了血珠子。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这般丢过人。
郭永莉就这么着回了家。班主任寻过几次,都被郭亮赶跑了,去找刘兰英,刘兰英不养猪了,开始养貉子,庭院里散发着尿臊气。她听班主任讲明来意,这才说,郭永莉早就是郭亮家的人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不好掺和,也不好撕破脸,小两口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班主任怏怏回了,又拜托校长来找郭亮。郭亮倒是挺给校长面子,给校长沏茶点烟,说是郭永莉当了母亲,就要尽当母亲的责任,哪里有当妈的不给婴孩喂奶的道理呢?哪里有当老婆的不跟男人睡一张床的呢?校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瞅了瞅郭永莉怀里的孩子,叹息两声,只得撤了。临走前,郭亮给校长拎了两只烤鸭,说,以后去我们店里买熟食,我给您打五折啊。
郭永莉整日神情恍惚。她显然是被郭亮唬住了。她从未想到过,一个白净的胖子有这么大脾气。她白天侍弄孩子,晚上还要伺候郭亮。郭亮花样更迭,每每让她羞愧,觉得被羞辱了般,将他推下身,他就更兴奋难耐,攥按住她的手,将夜晚变得更为漫长。他佯装变得蛮横起来,或许他知道只是暂时将郭永莉的气焰灭了,若是不压住,哪天郭永莉心头的火再烧起来,可就是大麻烦了。每次离家前,郭亮都先将菜买好,将房门反锁,这才去烤鸭店。保姆原先是饭店的面点师傅,手艺不错,烙饼、蒸饺、甜点、馅饼样样拿手,郭永莉很快就胖了一圈。她也不再跟郭亮提高考的事,还有半个多月就到日子了,这样子,也没法进考场。她每日傻吃苶睡,眼看赶上以前刘兰英养的约克猪了。郭亮对她的看管放松了些,允许她抱着孩子到烤鸭店里逛一逛。郭永莉站在店门口,抱着孩子看那路上的行人。她目光呆滞,少言寡语,渐渐地连走路都稍显迟缓。
刘兰英探望过她两次,见了她,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就跟郭亮说,小两口过日子,可不能动手,胆敢欺负我闺女,我饶不了你!郭亮对刘兰英颇为忌惮,他见过刘兰英骟猪,晓得这老女人手黑得很。刘兰英又对郭亮母亲说,要把郭永莉接到村里住些日子,郭永莉性子拧得很,要是想不开,有啥三长两短,孩子不就成孤儿了?郭亮父亲便亲自开车,将刘兰英和郭永莉母子送了回去。
郭永莉呢,一直在娘家住到六月初,期间她偷偷跑到镇上的高中,跟在那里复读的老同学借三模的试卷。同学大概也闻听了她的事,安慰她说,反正高考早就报了名,实在不行,直接去考试,看他能把你怎么样!还能杀了你不成!郭永莉只是嘟囔着道谢,并没有理会同学的话。她没体检,也没领准考证,考啥呢?六月中旬,郭亮将她接回县城。他看来是彻底放心了,高考结束,郭永莉也没耍闹,一切都很好,像他预料的那么好,他得意地抽着烟,摸着郭永莉的手说,我们去商场逛逛吧?给你买几条裙子。郭永莉慢吞吞地说,有啥逛的,下午去妇幼医院给孩子打疫苗。
没想到医院的婴儿那么多,鬼哭狼嚎的,郭永莉恹恹地跟保姆说,太热了,我去商店买瓶水,你先排队。等她出了医院,正好有辆车停靠在路边。那是通往北京的长途汽车。大抵出了点小故障,司机趴在车轱辘下修理,郭永莉怔怔地在旁边看他拿钳子东敲西敲的,鼓捣了很久。等司机爬出来,看着郭永莉站在一旁,以为是旅客在看热闹,就说,弄好了,赶紧上车吧!郭永莉问,啥?司机说,快上车吧,热死人的。郭永莉犹豫着被他推上了车。车上的旅客并不多,午后的阳光和热风把他们都催眠了,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听不到旁的动静。
郭永莉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呆呆地想,为啥要上这辆长途车呢?孩子跟保姆还在医院,疫苗还没有打呢,想到这里,她趔趔趄趄地走到车门处,不承想哐当一声,门就关上了,司机皱着眉头说,你瞎跑啥?还不赶紧坐好!前几天有个老太磕破了头,跟我们要了两千块的医药费!这世道!郭永莉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不是……坐在前排小憩的售票员忽然苏醒过来,她望着郭永莉说,咦,你刚上来的吧?赶紧买票。郭永莉掏了掏裤兜,裤兜里有四百块钱,是郭亮让她买裙子的。售票员翻着白眼说,你没有零钱吗?郭永莉又摸了摸上衣,掏出五十块钱。售票员一把夺过,又找了她十块。郭永莉弱弱地问,终点站是哪儿?售票员说,北京四惠!郭永莉问,四惠有火车吗?售票员说,有地铁,想去哪个火车站都行。郭永莉又问,有直达丽江的火车吗?售票员明显被她问得有些不耐烦了,说,不知道!郭永莉低声哦了声,自言自语道,那咋样才能到丽江呢?
这时司机师傅戴上墨镜,嚼着口香糖说,妹子啊,想去丽江?简单得很,从北京坐火车,一天一宿就到了。郭永莉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白杨树,没有吭声。师傅就说,怕啥呢?买张卧铺票,睡醒了,就到了。哎,你们这些孩子啊,总是没耐心,老嫌时间过得太慢。
很长一段时间,饭馆的人都寻思郭永莉是个哑巴。勤快是勤快的,手脚不识闲,忙完了,低眉耷眼缩在一角,等有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她才激灵下,仿佛梦中惊醒般。闲来无事,她便和郝丽梅偷溜到门口,郝丽梅点着支中南海,大口大口地抽,仿若濒死的人在贪婪地呼吸,她则靠着墙壁看着郝丽梅发呆,间或贼眉鼠眼地往店里瞄两眼。郝丽梅抽完烟,朝她使个眼色,两人便一前一后踅进去。在外人看来,她像是郝丽梅的跟班。郝丽梅颧骨高,唇线长,手骨节比男人的大,油亮的短发摸上去像是老刺猬的棘刺。只不过说话时,一双眼眯成线,瞳孔被硬生生挤碎,闪出恍惚流离的光。
这家小饭馆跟某知名大学隔了条马路,主营烤鱼,生意倒也红火。老板给他们租住的房子就在饭馆后边的胡同里。她和郝丽梅住阁楼,没有床,铺了张海绵垫,躺久了腰酸肉疼,也没有空调和电风扇,郝丽梅买了两把折扇,通常一边赌气地扇着,一边絮叨着家长里短。郭永莉这才知道,她攒的钱大部分都寄回家里,将来好给弟弟盖婚房。郭永莉听不出她话里的埋怨,相反,她的语气中倒透露出一种难以自抑的得意。她的男朋友,就在马路对面的那所大学读金融。说着说着她打起哈欠,翻个身的空,呼噜声便嘹亮起来。窗外的蝉不死不活地叫着,郭永莉睁着眼,看着黑魆魆的墙角,恍惚间便听到孩子的哭闹声。
让她惊讶的是,自己已然忘了孩子的模样,只有郭亮的大脑袋时不时于黑幕中浮现。他们肯定到派出所报了案,在电视台循环播放着寻人启事,不出意外,汽车站旁的电线杆上、人劳局的招聘栏里也贴满了她的照片。如今,她和他们被密密匝匝的高楼大厦隔开,他们看不到她,她也不想再看到他们。那天,当她走出四惠长途汽车站顺着台阶迈上天桥时,巨大的声浪险些让她崩溃。她心里明白,不可能去丽江的。想到丽江,肖恩慧的脸便从天桥下的车流中朝她张望。她看不清,禁不住扶住栏杆将身子微探出去。随着一辆接一辆的轿车飞驰,肖恩慧的那张脸被碾碎了,脸颊上满是汽车轮胎的印痕。她噙住泪,压着自己的胸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息。
每个月,郝丽梅有那么几天在外面留宿。不用猜,肯定是跟男友出去了。她攒的那点钱,除了给家里,大部分都花在男友身上。她自己呢?舍不得乱花一分。她爱吃糖炒栗子,每次路过栗子店,都要犹豫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跟店家讲,要三十颗,三十颗哦。十颗分给郭永莉,剩下的她直接灌进裤兜,也不用纸裹一裹,她讪笑着说,草纸最吸油和糖呢。她吃栗子的模样多年后郭永莉也忘不了:随着嘎嘣嘎嘣的脆响,栗子皮被完整地吐出来,全然看不出没了果肉。那时郭永莉觉得,这个女孩真不简单。
每次郝丽梅外出,都要凌晨才回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爬到阁楼。郭永莉能听到她轻轻褪掉衣服的窸窣声。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不久,天光缓缓爬上她的脸。郭永莉侧身盯着她,看光线从她的乳房浮游到她的下颌,再从下颌攀到嘴角。她的嘴角上翘,让她黑瘦的脸庞有种油画般的明朗。她没有心事吗?她会和男朋友结婚吗?恍惚听她念叨过,其实她想跟她姑姑一样,当名企业会计,每天在财务室喝喝茶,做做账,既体面,薪水又高……一想到这些,郭永莉总是有些难过。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难过。从前是头蒙了眼罩的驴子被人牵着走,倒也省心,如今牵绳子的人没了,眼罩也摘了,却委实不知道往哪里走。
亏得有郝丽梅。她来北京的时间比郭永莉长,去过故宫和颐和园。她是那种永远对名胜古迹充满了好奇心的女孩,哪怕每个礼拜只有半天休息时间,她还是拽着郭永莉爬了长城,去动物园看了蟒蛇和孔雀,到雍和宫烧了香,还去延庆游了青龙峡。“十一”期间,她又拽着郭永莉去香山看红叶。同行的还有郝丽梅的男友岑亚楠。
那是郭永莉第一次见到岑亚楠。他朴素得很,脸红扑扑的,穿着双布鞋。岑亚楠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朝她咧嘴笑了笑。他满嘴的四环素牙。郭永莉便隐约有些失望,觉得他长得有些太老相,配不上郝丽梅。不过郝丽梅可不这么想,她蹦来跳去的像只春天的花栗鼠,一会儿往他嘴里塞栗子,一会儿抱着他胳膊假装荡秋千,即便有游客朝他们这厢张望,她也只是咯咯笑。她像一团总也灭不了的火,没有灰烬和影子的火。待在她身边,郭永莉觉得自己也是暖和的。那天傍晚,他们在小吃店吃的卤煮和包子。岑亚楠嘴巴小,包子却一口一个,看得郭永莉有些眼晕,等筷子冷不丁掉地上俯身去捡,便听身后有人说,×,这酸豆汁也忒难喝了!她的身子立马僵住,半晌动弹不得,竖了耳朵细听,那人又埋怨道,天斗(气)也玍古,比家里冷忒多。她勉强直起腰身,猛地将凳子往前拽了拽。郝丽梅问,咋了你?小脸煞白煞白的。她抓起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角,没吭声。
听身后那人说话的口音,明显是桃源县的人,不仅如此,声线跟郭亮还有些像,咬字重,声音却含混,仿佛嘴里随时含着块糖。她没敢吭声,也没敢回头,直到那人离开,才颤抖着对郝丽梅说,走吧,我们赶紧回。岑亚楠一直盯着她看,半晌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闷声闷气地说,菜叶。她嗯了声,却没动。郝丽梅似乎察觉出她的异样,凑到她耳边问,咋?来事了?她羞涩地摇了摇头,又瞄了瞄岑亚楠。
那晚,郝丽梅没回阁楼。她没睡着。
郝丽梅是个好干净的人,空闲时最喜欢洗衣裳。不光洗她自己的,洗岑亚楠的,连郭永莉的也一起洗。这阁楼只七八平方米的样子,没有阳台,只能在窗前抻了条绳子,拴在钉子上,免得水滴落地板革上,下面通常会接连摆放三五个洗脸盆,花花绿绿盛大得很。入了冬,没有拧干的水就冻成了细长的冰锥。那件郝丽梅最喜欢的桃红色羊绒大衣让她很是懊恼,嘀咕着说,咋起了这么多球?唉,该去干洗的。
腊月二十三,郝丽梅也正是穿着这件羊绒大衣,拉着郭永莉去的大红门批发市场。公交车上人很多,渐渐两个人就被挤散了,郭永莉正打着瞌睡,忽听到声尖叫。她慌忙着起身探头,就见一团红影跟一团黑影纠缠扭打在一起,耳畔回荡着郝丽梅的喊声,臭流氓!打死你!臭流氓!打死你!郭永莉挤过去,屏气站在郝丽梅身旁。公共汽车也停下,围观的乘客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原来是个中年男人不停用下体蹭郝丽梅后腰。郝丽梅将那男人骑在身下,不停扇着他耳光,边扇边喊,臭不要脸的!老娘就这么件好衣裳,还被你糟蹋了!
那人好不容易挣脱开,捂着脸仓皇逃走,两人也下了车。郝丽梅的眼眶有些湿,不停嘟囔,是亚楠给我买的呢,是亚楠给我买的呢。郭永莉便安慰她说,快过年了,我送你件羽绒服吧。郝丽梅梗梗着脖子说,不用!别乱花钱,又说,你记住了,永莉,对坏人千万不能手软。郭永莉想了想,这辈子好像还没有遇到过坏人,不过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郝丽梅似乎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中,也许公交车上的遭遇让她的神经过于紧张。这种亢奋一直持续到晚上。
这天客人尤多,其中有一桌大概喝高了,结账的男人摇摇晃晃过来,恰巧吧台妹子出去如厕,托郭永莉帮忙收账。总共是二百四十六元,男人打着嗝说,二百三,二百三。郭永莉忙说,店里没有打折的规矩。男人蹙着眉头骂道,你傻×啊!把你们老板喊来!郭永莉小声说道,老板不在。男人咧嘴笑了笑,说,那你把剩下的钱找给我。
郭永莉有些发蒙,盯着男人不知所措。男人说,我给了你三百块,你不该找给我五十四块吗?郭永莉支吾着说,先生,您还没付款呢。男人拍了拍桌子嚷道,你还讲理不!我明明付了三百块钱!怎么睁眼说瞎话!想私吞啊!他这一闹,那桌酒友们便围圈过来,酒气熏天,朝着郭永莉大声斥责。郭永莉满面通红,一时语塞,这时郝丽梅背着手走过来,慢条斯理地说,大哥,吃霸王餐也没你这种吃法,太难看。我一直旁边站着,啥都看得一清二楚。您哪,可是一毛没拔呢。
男人扫了郝丽梅两眼,忽就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郝丽梅想也没想,反抽了男人一记耳光,嘴里还骂着,吃不起饭去吃屎!欺负我们打工的乡下人,算什么男人!众人都愣住,男人似乎也清醒些,铁青着脸掏出钱,啪地拍到桌上,又死死盯了郝丽梅半晌,这才挥了挥手,连同那桌人闪出了屋。郭永莉和另外几位服务员呆呆地望着郝丽梅,郝丽梅笑了笑说,看啥看?我这件羽绒服是不是很漂亮?是永莉送我的新年礼物哦。
下班后,郝丽梅说出去一趟。郭永莉晓得她是去会岑亚楠,也没多嘴。那晚郝丽梅没回阁楼,她也没往旁处多想。第二天上午十点,才到饭馆不久,老板便接到电话。什么?老板的声音颤抖起来,没错,郝丽梅是我们饭店的,啥?死了?咋可能!昨晚还端盘子呢!我不认得她家人!我们小饭馆的服务员,都属苍蝇的,四处飞来飞去……
郭永莉两三天没睡着觉。听饭馆里的人说,郝丽梅是横穿马路时被辆黑色桑塔纳撞死的,车主逃逸,她男友眼睛近视,也没看清车牌号。派出所通知郝丽梅的家人去认尸。是她父亲去的,一个罗锅,没有灶台高,满嘴鸟语。郭永莉将郝丽梅的衣裳一件件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空尿素袋,专等着她父亲来拿,等了几日也没动静。后来又听人说,郝丽梅父亲抱着骨灰盒坐着绿皮火车回家了。
郭永莉没流一滴眼泪。有天深夜,她一丝睡意也没有,随口便说,丽梅,我睡不着,可咋整?数绵羊也不好使呢。说完她马上意识到什么,环视着屋内,黑乎乎的,只听到风从窗隙吹进来的细小呜咽声。她打开灯,将衣橱里的那件桃红色羊绒大衣摘下来。她记得,这件衣服郝丽梅本来是要扔掉的,郭永莉劝她说,你个败家娘儿们,洗洗不就干净了?郝丽梅将香烟捻灭,说,我明明知道脏了啊,别扭。恰巧赶着去上班,郭永莉手忙脚乱地将大衣重新挂进衣橱……她将衣服平铺在海绵垫上,用湿毛巾将秽物痕迹擦了又擦,拿熨斗将褶皱熨平,仔细叠好,坐着发愣。腿麻了她才起身,却发现地板上有张卡片,捡起来看,是郝丽梅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郝丽梅看不出长得黑还是白,头发翘着,一双眼朝她眨呀眨的。郭永莉鼻子猛地一酸,起初只是短促的、时断时续的抽泣,后来便是大滴大滴地落泪,怕楼下的同事听到,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窗外黑魆魆的,百鬼夜行,连只麻雀的影子都没有。
那天下班出门,郭永莉便看到岑亚楠矗电线杆下,见到她时他木木地晃过来,没待郭永莉说话便拽着她胳膊抽噎。郭永莉半晌没动弹,后来见他哭累了,才嗫嚅着说,会好的,会好的。岑亚楠点着头,却仍哭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住,才说,都怪我,都怪我,去北海公园玩,回来晚了,在学校门口碰到巡逻的,要查暂住证,她便慌了,小跑起来……不过,我后来想了想,那辆黑色轿车,好像一直跟着我俩……都怪我懒,眼镜坏了也没修……都怪我……都怪我……郭永莉蹑手蹑脚走过去,犹豫着拍了拍他肩膀。岑亚楠一把抱住她,喃喃道,你不知道,她怀孕了……法医说的……郭永莉身子晃了晃。岑亚楠说,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似的……从初中就那个傻样儿……
郭永莉咬着嘴唇问,派出所那边,有线索了没?
岑亚楠又抽泣了半晌,才说,没。
过年时,岑亚楠也没有回家。他邀请她吃老北京菜。他本壮实得很,如今却缩了半圈,一口四环素牙更黑更黄了。郭永莉有些心疼他,却委实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只得偷偷结了账。岑亚楠似乎很是恼怒,非吵嚷着将饭钱给她,推搡间手就碰到了她的胸部。两人都呆住。岑亚楠结结巴巴地道着歉,郭永莉说,我那里,还有她很多衣裳,要不,你去阁楼拿一下?
房子里难得的安静。岑亚楠随郭永莉上了楼。她将那个鼓鼓囊囊的尿素袋子从衣橱里拽出,弯腰推至岑亚楠腿边。岑亚楠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窗外间或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她便说,不想留的话,你给个住址,我邮到丽梅家里。岑亚楠不言语,径直躺到海绵垫上,双臂枕在脑后。郭永莉问,喝水吗?岑亚楠嘟囔道,不。郭永莉问,为啥不回家过年?岑亚楠说,我得留在这儿,陪她。她一个人,多孤单呢,她可最好热闹。郭永莉心头一紧,郝丽梅死了不过七天,按照老家的风俗,这日恰巧是头七,便说,要不,我们上街烧些纸钱?岑亚楠哽咽着说,人死如灯灭,收不到的。
郭永莉不晓得如何接话。岑亚楠缓缓搂住了她的腰身,她没有躲闪。后来,两个人肩靠肩躺着。岑亚楠说,我和丽梅早商量好了,一毕业就结婚的。郭永莉嗯了声。岑亚楠说,我们从初中就是同学,她不爱学习,淘得很,我来北京上学,她非跟着来打工。郭永莉嗯了声。岑亚楠说,你信命吗?郭永莉嗯了声,随即又说,不信。岑亚楠说,你为啥出来打工?在老家多好。郭永莉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们学校有会计专业吗?岑亚楠说,有啊。郭永莉问,能蹭课吗?岑亚楠说,当然能。郭永莉一把攥住他的手,说,我想参加自学考试。岑亚楠反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翻身将她压在身底下。她没有动,他也没有动。半晌,他叹息着翻身下来。
郭永莉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她将头扭向窗外,一大朵烟花恰巧从楼隙间升腾起来,只是屋檐太低,又有衣物遮掩,她没看到烟花是如何在黑夜中裂碎的。她想起往常家里过年,都是她负责串亲戚,二姐负责放鞭炮,她会跟大姐、爸妈远远站檐下捂着耳朵张望。那年,落下的火焰将麦秸垛点燃了,熊熊大火将天空都映亮,整个村子的人都慌里慌张地来灭火,大姐不慎摔了一跤,磕掉了半颗门牙……
郭永莉是在考点认识的宋佳欣。考完一科,郭永莉在厕所门口看到个女孩东张西望,难免多瞅了两眼。女孩便迈着小碎步过来,轻声问,我来事了……你有卫生巾没?郭永莉摇摇头,窸窸窣窣从包里翻出包纸巾。饭店最不缺的就是餐巾纸。中午,考生都聚集在校门口的小吃店。郭永莉到了家拉面馆,只见人头攒动、闹语喧腾,哪里还有空座。才想去旁边的饺子馆,便看到个女孩站起来,倾着上身朝她拼命招手。
女孩就是宋佳欣,她是个自来熟,不光给郭永莉点了面,还点了烤串和酸奶。很快郭永莉便晓得了她的名字,不光晓得了她的名字,还晓得她是青岛人,目前在酒店做服务员。她父亲呢,是个渔民,哥哥叫宋德明,在朝阳区一家鲁菜馆当大厨。郭永莉不时颔首微笑。后来宋佳欣说得有些疲累,这才漫不经心地问,呀,倒是忘了问,你叫啥名字?
郭永莉说,我叫郝丽梅。
宋佳欣问,老家哪儿的?郭永莉说,安阳。
宋佳欣又问了些有的没的,她问啥,郭永莉答啥,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宋佳欣似乎看出她谈性不高,索性闭了嘴。闭了嘴的宋佳欣娴静漂亮,一双丹凤眼显得羞涩明亮。
考完这一科,就能拿到专科毕业证了。想一想这三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但凡得闲,她便去岑亚楠他们学校蹭课,下了班,就猫在阁楼读书。岑亚楠呢,倒极少联系。他找过她几次,要么请她吃饭,要么邀她游玩,都被她婉言推辞了。她知道,他可能对她有点意思,不过,这点意思到底是源于对郝丽梅的念想,还是源自本心,她搞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最好的选择,大概就是慢慢断掉往来吧,反正两人委实也没啥,除了除夕夜晚的拥抱,他们连手都没牵过。后来岑亚楠便不再找她,只是到了郝丽梅忌日那天,会给她发个短信。她通常也不回复,买些草纸,夜深人静时偷偷寻个马路岔口,一张一张地烧,看着黄色草纸被火舌吞成黑色灰烬,看着黑色灰烬被疾风旋走,她心里觉得无比踏实。一晃离家五年了,这五年来,她很少想到家人。想到郭亮时,记得的只有松果烤鸭的香味。那个在她怀里蠕动的婴儿该上幼儿园中班了吧?他长得像郭亮,还是像自己?一个没妈的野孩子……想到他肥胖的小脚小手,想到他吃奶时的贪婪小嘴,她的心难免会抽搐不已。
没想到在学校门口,她又碰到了宋佳欣。宋佳欣笑着跑过来,说,好巧啊,我哥待会儿来接我,你住哪儿?让他送你回去。郭永莉忙说不用了,我住海淀黄庄那边。宋佳欣哇了声,说,好巧啊!我住万柳,离得真近呢。不一会儿宋德明开着辆掉漆的夏利来了。第一眼看到他,郭永莉暗暗吃了一惊。他长得太像肖恩慧了,丝瓜瓤子脸,债主单眼皮,只是看着比肖恩慧老,眼角处多雕了几丝皱纹。宋德明见到她也没问啥,只说赶紧上车。也许,对于妹妹的诸多闺密,他早习以为常了吧。
先送的宋佳欣,后送的郭永莉。郭永莉下车时,宋德明说,你手机号多少?我那妹妹,可不让我省心,日后有啥事,少不了麻烦你。郭永莉说,佳欣是多可爱的女孩啊,有啥不省心的?宋德明说,嗐,一个字,傻。
没想到翌日傍晚便接到了宋德明的电话。他问,丽梅啊,你吃猪大肠吗?郭永莉说,吃呀,逢年过节,我爸都会做一道焦熘大肠呢。宋德明说,太好了!我才做了九转大肠,给你来份?郭永莉没吭声。认识不过一天,他委实有点吓到她了。宋德明说,没别的意思,这道菜以前是用微火炒,讲究酸甜香咸,我做了点改良,味道偏辣——你得意辣口不?郭永莉说,大老远的瞎跑啥,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改天请你们吃麻辣烫。她没说“你”,而是强调的“你们”。宋德明叹了口气说,倒不麻烦,是佳欣想吃,我多炒了份儿,才给佳欣送过去,这不顺路嘛,给你也捎份儿。这时后厨催着上菜,郭永莉慌忙道了声谢谢,挂了电话。
第二天临下班前,郭永莉听到门口有人大声喊着什么,她并未留意,后来有个服务员说,真是见了鬼,丽梅都死这么久了,咋还有人在外面叫魂呢?郭永莉打个冷战,三步并作两步出去,却见宋佳欣正梗着脖子叫嚷,忙将她拽到角落,问,你咋来了?边说边逡巡着四周。宋佳欣一把掸掉她的手,问,你慌个啥?我下班了,闲得无聊,想找你去吃消夜呢。郭永莉这才长舒口气,说,想吃啥?我请你。宋佳欣懒洋洋地说,我想吃小龙虾,我想吃好多好多小龙虾。
那晚郭永莉彻夜未眠,晨起便跑到饭馆,跟老板辞了职。阁楼是不能住了,她忙着找房,找来找去,在回龙观寻了处筒子楼。搬家那天,她扔了很多衣裳,可郝丽梅的那袋衣服却没舍得丢。搬完家她立马注销了手机号。二〇〇四年时,她就去了趟郝丽梅的老家安阳,在派出所换了第二代身份证。她也搞不明白,郝丽梅的家人为何一直没有注销户口。无论如何,无人知晓那个叫“郭永莉”的县城女孩死去了,而早已化成灰烬的女孩“郝丽梅”,又在京城的茫茫人海中诞生了。
工作倒是好找,不消几日,她便去了家川菜馆当服务员。日子变得更为乏味,除了端菜便是读书。她报考了本科自学考试。这一天,跟剩下的所有“这一天”,并没什么不同,就像一个老人的影子,不会再蜷缩,也不会再膨胀。郭永莉觉得对她来讲,日子无非一个字,熬。她长期处于一种惶恐中,仿佛被判了死刑的犯人,无比焦灼地等待着行刑日的来临。她跟这个世界彻底失联了,那些她认识的人,认识她的人,都被缓缓吸入到肉眼看不到的二维空间,匿身于只有长和宽的世界。可是安全感并没有随着那些人的消失而变得牢固,相反,她老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浑身冒着血腥气的巨兽在缓缓朝她逼近。她不知道那头巨兽是什么东西,不过她能闻到它腌臜的气味,听到它巨爪抓挠的声响……这种不祥感常常让她失眠,导致她次日总是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去饭馆上班。即便如此,她还是胖了些,让她惊讶的是,个子也高了些。有一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不敢认了。这是个丰腴得并不过分的女人,眼神空洞,贴皮短发犹如刺猬棘刺,当她咧开嘴巴,她仿佛看到了郝丽梅正在朝她心不在焉地微笑。没错,除了眼神,她跟郝丽梅越来越像。她诺诺着想,其实郝丽梅并没有抵达另一个世界,她的魂灵跟自己的魂灵住在同一具躯壳里,只不过她的魂灵一直在睡觉,没有打扰自己;没准,是她一直都醒着,自己在沉睡,镜中的自己,原本就是她。
又一晃三年过去,她拿到了本科毕业证。她发现,没有比考试更容易、更纯粹的事了。那是北京奥运会的第二年,世界似乎更喧闹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她揣着毕业证去了几家规模很小的私营企业,可并没有被聘用。那些公司的财务人员,不是海龟的留学生便是985院校的高才生,她的文凭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既可疑又可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难免自嘲。吃了几次闭门羹,她便想开了,继续在饭馆打工。三更半夜睡不着,她又蠢蠢欲动,想报考中央财经大学的研究生。没了绳子和眼罩的驴子豁然开朗,已然知道走哪条路。路都是没有尽头的,唯有没有尽头的路,才让人心生念想。
“五一”劳动节时,北京已是盛夏,她劳累一天,浑身黏糊糊的,快要下班时,又来了拨客人,明显是来旅游的。上菜时有位顾客不时瞄她,瞄来瞄去似乎再也憋不住,一把抓住她胳膊大声道,郭永莉!郭永莉!你是郭永莉吗?!
郭永莉?多熟悉的名字啊。她怔怔地看着那人,是个妇女,黄脸庞,头发油腻,看着面熟,却愣是想不起。女人惊喜地喊道,天哪,真的是你!只瞥了你一眼,我就知道是你!天哪!原来你在北京!原来你还活着!说罢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木木地盯着女人说,对不起,您认错人了。女人见她神色冷淡,又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顷刻间便有些委顿,喃喃道,咋这么像呢……哎,又不太像。女人讪讪着撒开她胳膊,视线却黏在她身上。
郭永莉蓦然想起,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高中同学龇牙龅。多年前高考时,她抱着儿子在校门口遇到过她,也正是从她嘴里知道了肖恩慧出车祸的消息。她转身去了后厨,咕咚咕咚喝了杯冰水,喝完冰水后她立马意识到,必须要打消龇牙龅的疑虑,不然就没法安生了。当她上完那盘夫妻肺片,便装作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龇牙龅,这位大姐,饿坏了吧?出来旅游啊,就是遭罪。
龇牙龅勉强笑了笑,能看得出,她很是为自己方才的莽撞感到尴尬。郭永莉轻声道,您刚才提到的那个……啥啥莉,是你们家亲戚?龇牙龅叹了口气说,哎,不瞒你说,是我同学,七八年前失踪了,有说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也有说精神出了问题,失足掉河里淹死了,反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郭永莉说,年纪轻轻,可惜啊。龇牙龅说,可不是吗?听说她丈夫抱着儿子,找了四五年,天南海北都跑遍了,从三亚到乌鲁木齐,从西宁到福州,拉萨也去了呢,连个人影儿都没找到。那男人啊,失心疯了……郭永莉咳嗽两声,问,她公婆也不管?龇牙龅说,管不了,那男人啊,就是头犟驴,为了找媳妇,前前后后花了四五十万块。四五十万块啊!连他们家的烤鸭店也兑出去了呢。
郭永莉唉声叹气,半晌才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人。龇牙龅说,不是咋地,后来,他丈母娘怜惜他,将大女儿许配给他了,听说这两年好歹安稳些……就是永莉啊,不知道是死是活,哎,可怜的永莉,当年可是班里的学习尖子……
这些年来,她从不敢去细想自己出走后,家里到底发生了如何的变故。她只隐约觉得,像郭亮那般没心没肺的人,肯定早娶了别家姑娘,没想到他这么轴。咋就这么轴呢?她竟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么想时,难免有些心酸。又倏地想起水塔上的日子,想到他白皙的、柔弱无骨的手变魔术般烹炸出的各种佳肴……她坐马桶上,呆呆地望着厕所门……心乱如麻,端了盘水果去大厅,龇牙龅一帮人早结账离开了。站在干燥的热风中,她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念头:她要回家,要回去看郭亮和儿子,看爸妈,看姐姐们,看肖恩慧奶奶……
当然,也只是想了想。想了想而已。
她早没有家了。她只有她自己。连自己也是假的。
翌日早早醒了,她抓了把糙米煮粥,一晚没睡踏实,难免又是打哈欠又是流眼泪,才从厕所出来,便听到个女人尖声叫道,郝丽梅!郝丽梅!是你吗?!
这两天的遭遇让她心脏时刻处于爆炸的边缘。她捂着胸口缓缓抬头,却是宋佳欣。
一晃多年未见,宋佳欣还是那个宋佳欣。她找了个男朋友,是房地产公司的销售员,她呢,早不在宾馆当服务员了,去了燕郊一家家具厂当会计。“五一”前领了结婚证,只是还没举办婚礼。你这个坏人,宋佳欣嗔怪道,莫名其妙就失踪了!又是搬家又是销号!难不成犯了滔天罪行?郭永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嗐,家里出点事,待了段时间,我也是才回北京不久。你看你呀,真是越来越漂亮。宋佳欣嘻嘻笑着说,对了,我哥还老打听你呢!他呀,如今做老板了,开了家湘菜馆,生意火得很呢。
宋德明,如果没记错,她哥哥好像叫这个名字。她说,你哥哥手艺好,饭馆不火才怪。宋佳欣拉着她的手说,晚上我们去他那儿蹭饭吧!让他好好款待款待你。他要是见到你,八成要乐得跳起来。
见到郭永莉时,宋德明没有跳起来,只不过手里的铲子掉到了地上。他比前几年老了,脸短了些,单眼皮也有些肿胀。他有些拘谨地走上前,想跟郭永莉握手,可能觉得手不干净,忙在围裙上蹭了蹭。郭永莉一把攥住他的手,说,恭喜啊恭喜,都当大老板了。宋德明似乎才缓过神,哈哈大笑两声,说,丽梅啊,你这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当年我和佳欣可是把海淀区翻了个遍。宋佳欣说,可不是呢,我哥还以为你出了事,非拽着我去派出所报案呢。
郭永莉沉默片刻,这才笑着拧了拧宋佳欣的腮帮子,说,我这种无才无貌的,最安全了。
宋德明那晚陪她俩吃的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郭永莉,盯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就说,宋大哥,你忙你的,千万别耽误了买卖。宋德明笑了笑说,也好,你们姐俩好好亲热亲热。
那晚回到筒子楼,宋佳欣也没让她好好睡,咕咕唧唧说了一晚闲话。翌日她迷迷糊糊才到饭店,便看到门口停了辆奔驰,心想,啥好日子啊,这么早就上客了?不料车门推开,宋德明从里面钻出来。郭永莉疑惑地看着他,他嘿嘿笑着说,走吧。郭永莉问,去哪儿?宋德明说,上班啊。郭永莉更是糊涂了。宋德明说,我帮你把工作辞了。郭永莉问,你是不是没睡醒,说梦话?宋德明说,你昨个儿也看到了,我们店缺个大堂经理,我呀,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不是学过会计吗?可以兼职管账,我给你开双倍工资。郭永莉哭笑不得,方想质问,却被他径直拉进了轿车。郭永莉说,你这人,强买强卖啊。宋德明说,这不是为了你好吗?郭永莉说,总得事先跟我商量商量吧?哪儿有你这样鲁莽的。宋德明便佯装打自己的脸,说,罪过罪过,我这不是怕夜长梦多吗?
就这么着到了宋德明店里。
店位于芍药居,虽是湘菜馆,他最拿手的九转大肠啊,葱烧海参啊,爆炒双脆啊,却都还留着。店有些窄,却也被分割出三个像模像样的包厢,无论中午晚上都人满为患。宋德明呢,是主厨,手下还有两位师傅,每日忙得俱是脚尖朝后。郭永莉呢,也察觉到大堂经理的不易。下班回了家,脑子里仍是顾客嗡嗡的讲话声,做梦都在手忙脚乱地算账数钱。更让她不安的是,无论多晚,宋德明都开车送她回家。推辞了几次,宋德明便说,咱们店十二点才打烊,地铁公交都没了,难道你要天天打车回?他的话不无道理,不过,时间长了,难免招致店员们的闲言碎语,她干脆将回龙观的筒子楼退了,在芍药居附近租了间十多平方米的住处。宋佳欣甚是不满,嫌郭永莉没跟她事先商量,做不成邻居了。新住处离饭馆四五里地,即便步行也很是方便。宋德明咧着大嘴笑说,好得很,好得很,现在送你是捎带脚,这下你没话说了吧?郭永莉哭笑不得,只好应了他。
春节放假,又只剩她自己。除夕那晚,她早早吃完速冻饺子,便去楼下放烟花。她觉得人老了,仪式感总归要有。积雪尚未消融,北京冬日的风吹在脸上,生疼,烟花也没她想象中那般美,瞬息便随风坠落。她怏怏着回到房间,打开电视看春晚。不久有人砰砰敲门,透过猫眼,便晃到宋德明那张丝瓜脸。
他不是空手来的。他几乎把饭馆库存的食材悉数搬来了。郭永莉说,我才吃完,你这是唱哪出戏?宋德明也不搭理她,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听到厨房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切菜声、火苗噗噗噗噗的燃烧声、食材滑入油锅的滋啦滋啦声,听着听着便有些困顿,她竟趴桌上睡过去了。等宋德明将她唤醒,她才发觉窄小的饭桌上挤满了菜,热气腾腾的,勾得肠胃也咕噜着响,便说,奇了怪了,你不回青岛了吗?宋德明嘿嘿笑两声,并未言语,倒了两杯白酒,说,你一个人在北京过年,我还真放心不下,反正父母有佳欣陪着,我也省心。郭永莉接过杯子,说,那嫂子和孩子们呢?她听宋佳欣偶然提及,宋德明早有了家室,是三个女孩的父亲。
宋德明说,一年又一年,人比草木老得快。郭永莉见他未搭话,便说,男人啊,心肠硬起来,跟钻石一样,嫂子在老家拉扯孩子,容易吗?宋德明跟她碰了碰杯,说,你这人啊,让人捉摸不透,人家好心好意陪你过年,偏问那丧气的话。郭永莉觉得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好再过问。
宋德明说,你要真想听,我不妨给你讲个故事。郭永莉给他搛了块猪肝,说,快说,八卦下酒,越喝越有。宋德明将猪肝塞嘴里说,从前哪,有个小伙子,早早娶了媳妇,后来去北京打工,平时很少回家。老婆呢,给他生了仨闺女。那年回家,老三生了病,要输血,男人便让医生抽他的,他知道自己和老婆都是O型血。医生说,你女儿是B型,只能用血库的血。男人有些发蒙。他文化不高,可好歹上过高中,清楚父母如果是O型血,子女必定也是O型血,难免起了疑心……
郭永莉目不转睛盯着他,他垂头笑了笑,说,后来,男人偷偷带孩子做了亲子鉴定,跟他猜的一样,闺女不是他的。他本来是暴脾气,那一刻却并未发作。后来,他又带老大老二的头发去做鉴定,你猜,是啥结果?
郭永莉盯着他肿胀的眼泡,心里早有了答案。他嘴角耷挂片韭菜,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掉。宋德明笑着说,男人获得了自由,却再没信过女人。直到有天,他遇到了妹妹的朋友。郭永莉的手有些抖,却仍装出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问,他咋那么肯定,这女人跟他前妻不是一类?宋德明给她搛了块海参,说,她的眼睛,比水晶都亮,她的身上,随时都穿着铠甲。你说,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跟她一样?郭永莉的眼眶潮得很。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如此赞美过她。
宋德明说,吃吧,吃吧。郭永莉问,那男人,有啥想法呢?宋德明说,他呀,想娶她。说着便去拉郭永莉的手,郭永莉拿筷子掸掉,说,要是那女人比男人的秘密还多,他会咋想?宋德明说,男人管天管地,管不住女人的过去。谁没有过去呢?武则天还当过尼姑呢。郭永莉扑哧笑了。宋德明得意扬扬地说,男人想好了,要送女人最好的聘礼。郭永莉将头扭向窗外,一大团烟花刚好炸裂,在空中绽成朵巨型牡丹。她不禁叹道,真美啊。宋德明又去拉她的手。这次她没躲。宋德明说,我打算,把我的饭馆送给她。你说,这份聘礼是不是很有创意?
年后一上班,宋德明便带郭永莉去行政审批中心变更了各种登记。其实郭永莉倒觉得无所谓,如果两人结了婚,法人代表是谁又有何关系?可宋德明倔得很,仿佛她若不应了他,便是瞧他不起。她觉得他这种想法很可笑,可内心又涌动着难言的感动与欢喜。接下去便是商量结婚的具体事宜。按照宋德明的意思,要在十月份办三场婚礼,一场在老家,一场在北京,还有一场在安阳。老家的婚礼是走个样子,给爹妈看,给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乡亲们看,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新娶的老婆是何等的神仙人物,让那些嘲笑了他多年的狗眼们彻底闭嘴;北京的婚礼是给老乡们看,给同行的老板们看,为了让他们知道他的实力和魄力,婚礼要在最昂贵的五星级酒店举办,烟要摆中华,酒要摆茅台;安阳的婚礼当然是给郭永莉的家人们看,让他们知道,她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好男人,他们要是不放心,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更好的女婿了。郭永莉说,安阳那边没什么亲戚,就算了,更不用回门,另外,即便是在北京操办婚礼,也不用这样大张旗鼓,两个人是否幸福,跟别人的祝福和赞美都没关系,也用不着名烟名酒,抽进嘴里喝进胃里,无非变成烟和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只有蠢人才干。
宋德明竖起大拇指,说,丽梅啊,你不愧是学会计的,算得精,道理讲得更清!
一晃到了春天。郭永莉最喜欢北京的春天,空气中满是槐花香味,虽说有点干燥,可干燥得恰到好处,身体被阳光抚晒得舒泰自如。那天下午,她和宋德明抽空在元大都遗址公园转了转。宋德明说,等结完婚,我们就在太阳宫附近开家分店,北京真是古怪,明明又热又干,人却偏喜欢吃辣。郭永莉说,报纸上不说了嘛,孩子们压力大,辣椒素能刺激人体释放那什么肽,类似麻醉效果,能减轻疲劳,让人身心愉悦呢。宋德明说,我说呢,自从跟你在一起,浑身便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原来你就是一棵辣椒啊!说完猛地亲了她一口。郭永莉佯装去打他,他机敏地跳到百叶蔷薇花丛后,晃着丝瓜脸朝她傻笑。
那晚店里的顾客格外多,郭永莉有条不紊地结账、催菜,叮嘱新来的服务员千万别上错菜,为了安抚一对从干锅肥肠里吃出头发丝的情侣,她特意送了他们一份湘西外婆菜。她老想去趟厕所,那泡尿憋了足有半个小时,可要么洗手间有人,要么恰巧顾客来结账,好不容易抽空去了,才蹲下,便听到嘭的一声巨响。开始她以为是压路机在碾压路面,斜对面的那条路刚铺好沥青和碎石,然而像塑料积木般倾斜着坍塌的墙壁让她立马惊声尖叫起来。她最后的意识是想站起来系好裤腰带,可在第二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中,她很快失去了知觉。
没想到会在学校碰到岑亚楠。郭永莉没认出他,可他随口就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眯眼打量他半晌,才迟疑着问,岑……岑亚楠?岑亚楠点点头,说,神奇啊神奇!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他掰着手指算了半天,十六年?还是十七年?你呀你,这些年跑哪儿去了?那时我还去烤鱼店找过你,老板说你早辞职了。
岑亚楠穿着黑色西裤、黑色夹克,夹克里是雪白衬衣,脚上却是双布鞋。她记得他上大学时就天天穿布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套着件桃红色羊绒大衣。大衣不仅满是毛球,还褪了色,跟被春雨打落的海棠花仿佛。她笑了笑说,天南海北地瞎跑,混口饭吃。
岑亚楠又细细扫看她半晌,问,在哪里高就?她沉默了会儿说,唉,待业。岑亚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得她不自在起来,就问,你留校了?岑亚楠说,在后勤处。她便说,当领导了吧?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副处长。她忙说恭喜恭喜!当初以为你会搞学术,没想到从政了。从政好,路更宽,以后有啥事啊,我就找岑处长。
岑亚楠抖了抖眉说,我们后勤啊,缺宿管,你要愿意,不妨屈尊降贵。她愣了愣,立马说,天上掉的馅饼,我当然得接着。岑亚楠咧嘴笑了笑。他嘴巴小,只露出上面的牙齿和下面的牙龈。她留意到他以前的四环素牙如今比牛奶都白。
那个案子……郭永莉将目光移向旁边的灌木丛,淡淡地问道,派出所后来有消息吗?
岑亚楠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木木地摇了摇头。两人一时都无话,只听到楸树上喜鹊的叫声。后来岑亚楠说,永莉啊,你下个礼拜一去后勤处报道,就说岑处长介绍的,填个表盖个章,就完事了。
郭永莉赶紧上前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比从前软多了。
他说,永莉啊,我们加个微信吧,联系起来方便。
郭永莉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没微信。要不,你记下我的手机号码?
岑亚楠肯定不知道,她不仅没微信,也没抖音、快手和小红书。她不会网购,不知道淘宝、京东、美团、拼多多和当当,买东西都是跑商场,吃饭都是下饭馆,买书都是去新华书店。她也没下载打车软件,无论白天黑夜,很少能打到车。坐地铁的时候,看到无论男女老幼都垂头看手机,她心里难免犯嘀咕。她惊讶地发现,手机已经变成了人体器官,变成了公交卡,变成了钱包,变成了身份证,变成了贷款机器,变成了照相机,变成了电影院,变成了收音机,变成了婚姻介绍所。仅仅七年时间,这个世界像是一部被谁按了快进键的电影,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中间错过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剧情。
她在牢里整整待了七年。
对于当年那场著名的饭馆煤气泄漏爆炸案,京城各大媒体都做过详尽报道。死亡三人,重伤六人,轻伤十四人。死了的三人俱是饭馆的大师傅,当然也包括宋德明。重伤的有服务员,还有三名前来吃饭的大学生。郭永莉是轻伤,头部被砸,腰部脊椎受损。两位大师傅的老婆从湖南乡下急匆匆赶来,哭天抢地,要求赔偿每人六十万元,另一名死者是位才退休的老干部,家属要求赔偿两百万元,还有那些重伤的……作为手里只有五万元积蓄的法人代表,郭永莉没有别的选择。这个选择,大概就是最好的选择。
租住的那间地下室,离学校有点远,她每日都是先坐地铁,再转公交,最后步行。她的工作很清闲,就是防止陌生人和女生进入男生宿舍楼。为了记清每位学生的长相,她天天翻看着学生登记表。除此之外,还要偷偷复习英语和政治。那天来学校,她就是问询一下研究生招生事宜。她想十月份报考会计专业的研究生。
除此之外,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惦念的。
出狱后,她先去了趟丽江古城。这么多年来,她还记得当时肖恩慧留给她的那封信,信很短,只有十三个字:三儿,等你考上了大学,来丽江玩。她不知道肖恩慧是活着,还是死了。虽然没考上大学,丽江总是要去一趟的。等她到了丽江,发觉跟想象中的不一样,那么多的花儿,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植物,完全不像是高原,倒像是江南。她去的时候正是五月,天天落着细雨,她在宾馆里昏睡了两天后,终于撑起伞去了趟狮子山公园。狮子山不高,但是能俯瞰到古城全貌,望着灰扑扑成片的老房,她想,肖恩慧如果还活着,如果还在丽江,哪一间房子是属于他的呢?他结婚了吗?孩子多大了?狮子山上有很多柏树,她从石阶上捡了很多柏树子,随手揣进裤兜,下山时她在一个小酒吧坐了很久,喝了杯啤酒,花五十块钱点了首歌。回到北京后,洗衣服时,那些柏树子便四处散落开去,她捡起来随手扔进花盆,不承想,没多久柏树子便发芽了。她有些吃惊,这么阴潮的地下室,柏树都能长出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从丽江归来不久,她又回了趟老家。从四惠汽车站到县城的长途客车又添了好多趟。听着身边的人说着陌生的家乡话,她努力让自己变成个聋子。到县城后,她直接打了辆出租车奔村子。站在黄昏的村头,她有些难过。这么多年了,村子几乎没有变化,村口的诊所还开着,小卖店的招牌也没变,仿佛她不是离开了十八载,而仅仅是一个昼夜。
她忐忑地朝家里走去,每挪一步,心脏便爆破一次,在她怀疑自己快要晕倒前,一个抱着皮球的孩子从身旁跑过。她一把将他拽住,问道,小家伙,你叫啥名儿?很明显孩子有些意外,他气呼呼地盯着她问,你是谁?从哪儿来的?她笑着塞给他几颗奶糖。孩子说,你是坏人吗?我妈说,坏人诱拐小孩时,都会给糖吃。她柔声道,我不是坏人,我就是这个村子的啊。我问你,你认识刘兰英吗?
孩子摇摇头,她只得指着自己家的房子问,就是这家,刘兰英以前养猪,后来养貉子。孩子歪着头想了想说,你问的是二奶奶吗?她有三个女儿。她赶紧说,没错,三个女儿,有个女儿……还离家出走了。孩子脆生生地说,你来晚了,二奶奶二爷爷早死了。她眼睛倏地一下黑了。孩子又说,二奶奶后来不养貉子了,又养猪,犯了心脏病,给猪接生时,死在猪圈里。二爷爷第二年也死了。
她只觉呼吸困难,缓缓蹲下身去。孩子问,你没事吧阿姨?她皱着眉头摆摆手。孩子没再说话,转身跑开了。后来她站起来,朝着家门口蹭。大铁门生了锈,锁头也生了锈,透过栅栏,她看到院子里堆满了塑料垃圾和柴火,猪圈上蔓草丛生,麻雀扑棱着蹦来蹦去,原先种西葫芦的墙根处,挣扎着几棵瘦小的蜀葵。恍惚间,她仿佛听到刘兰英在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倾耳细听,也只有夜风拂过的声音。这个家的灯,再也不会亮了吧?后来,她捂着胸口坐到大门口的石头上,呆呆地看着夜色一点一点将村庄笼罩,将牲畜和树木笼罩,将活人和死人笼罩。
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这栋男生楼的宿管有三个人,轮流值班。其中有个大姐,退休前是北京自来水厂的职工,喜欢看小说,跟她很是聊得来,知道她至今仍是单身,便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她说,我都这把年岁了,还找啥男朋友啊?大姐便说,你可不能轻贱自己,不过才三十六七岁嘛,还是朵花呢。她便垂头不语,大姐又说,别整天跟哑巴似的不说话,人都有惰性,你不跟人往来,人家咋能猜到你是啥心思?我有个表弟,是公交车司机,不到五十岁,有车有房,儿子开地铁,老婆得癌症没了,你要没意见,不妨见上一面?
她只是机械地翻着学生登记表,不说一句话。
到底是没见。大姐待她便不似先前那般热情。她很是满意。秋天开学后,新生便要入住了。北京的秋天比春天好,凉飕飕的,鸽子的哨音在楼间萦绕,野猫不停扑逮着喜鹊,蟋蟀在鸢尾花丛里嘶鸣,一切都仿佛要结束,一切都仿佛要开始。或许是受了些风寒,她在家里躺了几天,等回去上班,新生已入住。她百无聊赖地盯着一张张娇嫩的面孔推开门,又关上门。
有天晚上她洗了头,正用吹风机吹头发,一个男生抱着脸盆从门外走进来,看样子才洗澡回来。她并没在意。男生看到她似乎愣了下,随后喊了声,阿姨好。她边整理头发边说,同学好,你是大一新生吗?
男生说,是啊。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老家哪儿的啊?男生说,兰若市桃源县的。她咦了声,是吗?男生不无得意地说,我们老家有河有海,有虾有蟹,物华天宝。
看来男生是个很健谈的孩子,生硬的普通话并没有阻止他交流的热忱。她朝他笑了笑,男生说,阿姨,您是哪儿人啊?她想了想说,我跟你是老乡,也是桃源的。
男生戴着副厚厚的眼镜。她看到他的眼睛闪了闪,他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唉,我又想我爸了。
她便打趣道,男孩都跟妈亲,难道,你不想妈妈吗?
男孩迟疑了会儿,说,我没有妈妈。我一周岁多点,她……她就失踪了。
她心里咯噔了下,随口说道,唉,可怜的孩子……难怪你跟爸亲近呢。
男生笑着说,我爸厉害着呢,专跟家禽牲畜打交道。以前卖烤鸭,人称桃源鸭王,后来养貉子,貉子皮返销东北呢。
透过玻璃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男生。她的嘴巴翕合了几次。她以为自己在说话,实际上,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原刊责编 喻向午
【作者简介】 张楚,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云落图》,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韩文、阿拉伯文。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