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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楼
◎樊健军

正月初六,女儿去乡镇当值,女婿赴邻省应卯,刚刚烟火气壅塞的房间陡然空落了。易平安得了闲,人却萎凋了,先前在厨房里帮闲不觉得,这会儿腰酸胳膊疼,站着坐着,歪仄在床上,浑身都不自在,哪儿都不舒坦。索性出去走走,舒活一下筋骨,呼吸些早春的新鲜空气。阳光正好,沿着江边的绿化带溯流而上,树影婆娑,斑斑点点的金光从枝叶间打下来,坠了一地的碎金。身体升了热度,酸疼感渐渐散去了。江边漫步的人不少,偶有脸熟的,颔首,点头,啊嗬两声便过去了。树影斑驳,越走越空旷,越走越孤寂,兴致渐无,索然折回身,如此虚耗一日。

人知天命,断无新交,唯剩故友。生命如恒河沙数,可终究敌不过无常,故友原本不过二三,到最后便成了稀有物种。物随物蔽,尘随尘交,不如此,又能如之奈何?

易平安本是个散漫之人,性情不咸不淡,对人对事都不怎么上心。上学那会儿,有过两三个要好的同学,毕业时作鸟兽散,天地邈远,再见面时不知何年何夕,刚开始还有些许忆念,后来便完全断了音信。毕业后,他在乡村中学教了十几年书,也交过几个知心的同事,课余时间常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到底带着酒肉的性质,待他调进城后,人走茶凉,彼此间便疏远了,慢慢地,都断了往来。换了单位,结识了新人,走马灯似的,晨间聚首,晚间道别,此时的交集际会恍若雾里的风景,谁也走不进谁的心里去。世道浇漓,人情冷暖,无可厚非,说不得谁的是与不是。倘然刨根究底,估摸也是一鼻子的灰,一手的刺,于谁都无益,于谁都没有什么意义。糊涂账,糊涂埋,该把它埋进时间的深渊。

例外也是有的,在谁都不多见,在易平安这里,陈光明称得上唯一的一个。他们俩是同乡、同学、同事,后来还多了一层关系,是上下级。先前,常州亥市不叫市,叫县,县城不过几万人,县以下是区,区以下才是乡镇。升初中时,他们俩一同考上了区所在地的重点中学,并且在同一个班。因为离家远,两人都寄宿在学校,期间往返都是结伴而行。易平安家离学校相对近一些,周六中午放学,走到家已是半下午,肚子里早已饥肠辘辘,陈光明往往在他家吃过迟到的午饭,然后再回家。易平安的家境不宽裕,可她母亲丝毫不吝啬,两大海碗面条,一人一碗,面条下还卧着荷包蛋。陈光明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不以阿姨称呼他母亲,而是同易平安一样喊妈妈,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易平安的亲哥哥或者亲弟弟。初三上学期,陈光明的父亲不知是患了心梗还是脑梗,猝然离世,陈光明辍学补员,到村小当了一名数学老师。后来,易平安上了高中,考上了地区师专,而陈光明先是到县上的教师进修学校待了两年,之后考上了省城的教育学院。学业完成后,他们都回到了老家所在地的乡镇中学任教,同事了七八年,后来陈光明改行离开教育单位,成了市文化局的一名干部,尔后股长、办公室主任、副局长,十载光阴,修成正果,副职转正职,成了局长。此时的易平安依然是老马配旧鞍,十几年不曾挪窝,十几年不曾换新貌。

大概陈光明惦记着昔日的情谊,当上市文化局局长后的第二年,一纸调令,将易平安调进了市文化馆,翌年任命为副馆长。在文化馆上班的,大多在艺术上有一技之长,有的还颇有造诣,独独易平安啥也不懂,说是副馆长,干的都是别人不屑为之的琐碎事。他刚开始还觉得有些难堪,但很快就释然了,不去与人争名争利,自然落得个逍遥自在。陈光明调任市卫生局局长时,他仍是副馆长,后来馆长换了好几茬,他依旧是副馆长,最后在副馆长的位子上退休。

这么多年来,易平安同陈光明相聚的次数不少,但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说话的机会不多。在常州亥市,陈光明是股肱之人,案牍劳形,日无暇晷,树欲静而风不止,半点由不得自己,或许这树还不喜静呢。易平安很理解好友的境况,他一个形同虚设的副馆长有时也受人掣肘,何况是个局长呢。即便是这样,陈光明还是会忙里偷闲,每年都会抽出些碎片时间同易平安对坐。刚开始免不了有些春风得意,渐渐地,也生出牢骚、憋屈、怀才不遇的嗟叹,到后来拨云见日,亮敞了,也淡定了,举止从容,谈吐自如,颇有些儒将风度。每次见面,都是陈光明相约,易平安被动等待,他也主动过,但时常是,临到见面陈光明遇上突发事件需要应对,要么参加会议,要么接到通知出差,总之事不凑巧的时候居多。退休后,他们再见面,情形才有了变化,陈光明很少放鸽子,大多都会守约前来。

陈光明比易平安年长两岁,早退休两年。无政务缠身,彼此的时间都充裕了,甚至还有多余,不知如何打发。隔三岔五,两人要见面,或去茶馆喝茶,或去公园散步,或者到酒馆里小酌。易平安心里空寂时,拿起电话打给陈光明,三言两语,便约好了时间和地点,不出半个钟点,两下便相见了。

小夫妻走后的第二天,他照例给陈光明打电话,约他去临河的茶馆喝茶。陈光明应诺了,不过将时间挪到了下午。易平安追了半日电视剧,早早吃过午饭,上约好的茶楼候着。他让服务员在茶楼二楼的露天阳台上摆了张小桌,边喝茶边晒太阳,还能欣赏常州亥河两岸的风景。等了大半天,陈光明才姗姗来迟,脚步有点踉跄,脸上是一片赤赯,估计中午小酌了几杯。一问,果真如此。陈光明说有个朋友过生日,不喝两杯过不去,喝两杯皆大欢喜。易平安赶忙叫了一杯野生宁红茶,让他趁热喝了醒酒。陈光明也不客套,依言喝了茶,头顶上热汗冒了出来,酒劲退去不少。按以往,两个人该说些闲话,有时回忆旧事,有时也掰扯时下的热点。要是说到常州亥市政坛上的风云变幻,易平安一般不插话,一来是不了解,二来好像不忍打搅陈光明的谈兴。陈光明说的那些话他貌似听进去了,实则一句也没落耳,全让风不知刮到哪里去了。

这人啊,一辈子都他妈的生活在无奈的裤衩中。陈光明像是愤慨,又像是感叹。

易平安觉得好像有一群透明的、散发乙醇气味的鸟雀从陈光明的嘴巴里飞出来,噼噼啪啪撞在他的脸上。这种牢骚话消失了好多年,还是陈光明在文化局当副局长时,他听见过。人啊,有些时候的确需要发泄几句牢骚,把憋在心里的委屈释放出来,给后来需要盛装的憋屈腾出一些地方,要不然总有一天会把人给憋疯,会把人给撑爆。他本不想接话,可听陈光明说到裤衩,忍不住还是咧开嘴笑了。

你说是不是?除了妥协,还是妥协,除了忍耐,还是忍耐,要不然咋办?咱们还能逃到哪儿去?陈光明瞪着眼,一脸的无辜和愤懑。

你都退休了,啥事都不用管了,还需要妥协什么?忍让什么?易平安开导说。他本想说“你就是个退休老头,都失去社会属性了”,可怕伤着陈光明的自尊,引发他更多的内伤。

我只是退休,又不是退出社会,更不是退出这世界。陈光明依旧愤愤然,好像在同易平安斗气。

你这话让别人听见可不好,喝茶吧。易平安不想同他争辩,提醒他说。

陈光明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阳台上除了他们俩之外,另一角的茶桌边坐了个中年女人,低着头在刷手机。陈光明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又朝女人瞄了一眼,女人嘴角挂着笑意,似乎沉浸在刷手机的快乐中。

要我说,咱们这会儿最重要的是身体,身体若是出了毛病,啥都没意思了,啥都不是你的了。现在有时间了,多锻炼一下身体要紧,多活几年比啥都强。易平安说的是心里话,他向来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陈光明没有吭声,多半在心里认同他的看法。这种认同有些悲哀,易平安没有接着往下说,再往下说就有逼迫,甚至嘲弄的意思了。两个人静静地喝着茶,享受太阳的温暖,这种安静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关系才会品咂得出其中的味道。

改天带你到我健身的地方看看。默然好半天,陈光明忽然说。

你健身的地方?在哪里?易平安有些愕然。

奔月楼。

从茶楼返回的路上,易平安的耳边总是回响着陈光明说话时的那种腔调,这叫他有些不快,甚至反感。以前,陈光明说话时总是这样,有时说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另一种腔调就蹦了出来,优越感爆棚,也许他自己不觉得,可在易平安听来,有一种反胃的恶心感。陈光明的口气总是居高临下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好像他心中藏着许多重大的秘密,这些秘密让他拥有某种优势,他知道的永远比别人多一些,看得也更远一些,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站立的姿势也是如此,好像位置永远比别人高一点,他看见的始终是别人的头顶,而被俯视者永远不知道他的后脑勺长什么模样。

易平安对奔月楼并不陌生,但也算不上十分熟悉,只去过一两次。奔月楼在临河公园的一角,是个偏僻、幽静之所在。公园没修建之前,那一带到处都是建筑垃圾,高一堆,矮一堆,垃圾堆之间是发臭的水坑,提起那一带,人们直皱眉头,没要紧事谁也不愿意往那边跑。十几年前,市政府把这里规划成湿地公园,修砌河堤,平整场地,挖了池塘,栽树种草,繁花绿树中建起了亭台楼阁。唯一保持原貌的是那片枫杨树林,上百棵枫杨树,细瘦的树干直径盈尺,粗壮的得两人合抱。夏日里浓荫蔽日,晨昏之际,偶有白鹭栖息在树冠上,像是开了星星点点的白花。深秋,枫杨树落光了叶子,枝丫间的鸟巢暴露了,树干上葳蕤的槲寄生也显得格外招摇。新建成的公园成了人们理想的休闲场所,人气很快旺了起来,周边的旧房被拆除,新楼拔地而起,很快销售一空。在此期间,市文联和市文化馆联合组织了一次诗词爱好者参与的采风活动,临河公园就是观光点之一。那天,易平安混迹于一群老人当中,在人造土丘间绕来拐去,穿过枫杨树林,跃入眼帘的是一幢三层高的仿古建筑,这就是奔月楼。奔月楼的外墙被粉刷成朱砂红,镂花雕窗,楼顶苫着琉璃瓦。站在三楼的回廊上,常州亥河水面宽敞,波光粼粼,河风吹来,带着微微的腥气,清新而湿润。

那天早上,易平安来到了临河公园,到奔月楼前时七点四十五分,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这么多年不曾来过,枫杨树更加繁茂了,奔月楼的一半被它们收入了绿荫之中。此时,奔月楼上有音乐声传来,他循声而上,到了三楼,门却是关着的。他从回廊绕到南面,向河的窗户敞开着,大厅里有六七个人,正踩着音乐的节奏在练习太极拳。一个穿着枣红色练功服的老人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另外几个晨练者排成两队,每队三人。他们似乎沉浸其中,没留意有人窥探。他觉得不便打扰,正要走开时却看见了陈光明,对方也在递眼色让他离开。他退后几步,站到了回廊的拐角处,室内的人再也不会看见他。

易平安在回廊上待了半个多小时,室内的音乐声停止了,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轻,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少顷,陈光明穿着有些宽大的练功服来到回廊上,将他引进了室内。刚才还在左单鞭右单鞭的晨练者早已脱下练功服,换上了日常的装束。易平安被引荐给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长者方额广颐,可能因为刚刚运动过,脸色有些红润,脸相很和善,眉宇间却聚着一股不怒而生的威严。高老,这是小易,我同学。易平安被介绍给尊称为高老的长者,高老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目光中分明挟带着一股箭镞似的锐利。再不是小易了,已经是老易了。高老开了个玩笑,周围的人也跟着呵呵笑了。高老简要地问询了几句,易平安如实作答,当问到退休前的单位时,是陈光明替他回答的,市文化馆的。那可是艺术家的殿堂,光明,你咋不早说?高老责备过陈光明后,又抱歉似的对易平安说,易老师,刚才失敬了。他可不是什么艺术家,只是个书法爱好者而已。陈光明揭老底似的说。这一补充,反倒让高老对易平安另眼相看,那以后要向易老师多多请教,易老师可要不吝赐教哟。

高老的客套让易平安生出了羞涩,陈光明说得没错,他的确只是个书法爱好者。他调到文化馆后无事可干,常常关在办公室里临帖。文化馆有两位同事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这两位的性情截然相反——一位狂妄得不知自己姓什么,见谁都是鼻孔朝天;另一位却谦卑得很,正应了那句话,武艺长一寸,见人矮三分。他在私底下向谦卑的那位书法家求教,后者推荐他临赵孟頫的帖。他依言到新华书店买了赵孟頫的字帖,一笔一画,从零开始,渐渐地,开始临《胆巴碑》《玄妙观重修三门记》《雍古氏家庙碑》。易平安很诧异,练习书法这事同谁都没有说过,纯属地下工作,陈光明倘若不是信口胡沁,又是从哪里知道的,难道他的眼睛会穿墙过壁透视不成?

那位被尊称为高老的长者有些面善,易平安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余下的那六个人,除了陈光明外,还有一个是认识的,叫郝主任,不过对方不一定认识他。N多年前,他送份报告去市政府办公室,当时就是交在郝主任手上。还有过一回,他代替馆长去开会,坐在主席台上的就有郝主任,那时的郝主任比现在不知精神多少倍,简直判若两人。

易平安就这样被陈光明拽进了奔月楼,并且当天就履任了,职责似乎同他当副馆长时差不多,干的也是打杂的活儿。待那几个人走后,他问陈光明,他们是谁呀?陈光明斜睨了他一眼,瓫声瓫气说,问那么多干吗?以后你会知道的。易平安有些不快,痴呆了一会儿。陈光明催促说,还愣着干什么?干活吧。

三楼的布置同印象中好像有些不一样,刚落成那会儿,有一股浓烈的油漆味,楼上楼下都是空空荡荡的,完全是座空楼。楼建成了,却不知派什么用场。上楼的人无非是站在回廊上,观看常州亥河的风景。现在看,三楼的空间好像缩小了一些,东头多了两间更衣室,南侧的更衣室还兼做音响室,门口立着一只齐膝高的黑色音箱。北面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书法作品,内容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风格同本市另一位书法家的作品有些相似。那位书法家是本市最早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开了先河,在本地书法界引起了轰动,一时从者众,想必这幅作品的主人也受到过他的影响。

一楼有个杂物间,放着扫帚、拖把和塑料桶。易平安用塑料桶提了水上楼,用拖把清洗地板。地板上全是脚印,重重叠叠的,拖把擦过去,地板便镜子似的一溜光。陈光明在整理更衣室,将挂在衣架上的练功服叠好,收进各自的储物柜。干完这些,陈光明领着易平安进了北侧的更衣室,这间更衣室归高老单独使用,旁人不得入内。陈光明叮嘱了几句,不外乎高老的更衣室要保持干净整洁,收拾衣物时要注意哪些细节,等等。临分别时他又交给易平安一串钥匙,让他第二天早上务必赶在七点之前来开门,七点钟晨练的人们会准时到来。

陈光明走后,易平安看着手上多出来的钥匙,忽然觉得有些荒诞可笑,咋就接过钥匙了呢?咋就听从陈光明的安排了呢?就像当初离开学校,稀里糊涂调到文化馆一样。想到文化馆,他的心头又是一紧,骤然间记起来的故事好像一条蛇一样游进了他的体内,寒彻而又惊悚。故事是文化馆那个狂妄的书法家的亲身经历,某一天,那位书法家去了广东,一位朋友隆重地接待了他。那位朋友领着他同一帮人坐船出海去吃海鲜,先是抵达一座小岛,后来换船去了外海,目的地是孤零零在海上漂流的一艘大船。大船四周挂满网箱,点单的人坐着小艇绕着大船转圈,喜欢哪种海鲜点哪种。书法家甚是欢喜,因为陪同他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开饭时,首先上桌的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鱼汤,陪客对他都是礼让三先,请他先来,他在感动之余也就不再客气,用小勺盛了一碗鱼汤,鱼汤鲜美异常,他三勺两匙全下了肚,而其他人都还没举箸呢。如此客套一会儿后,那些陪客不再客气,一个个争先恐后,一大盆鱼汤很快见了底。后来,他问朋友,那一大盆鱼汤是用什么鱼煮的,怎么那么好喝,朋友说是乖鱼。再后来,书法家知道了,乖鱼是广东人的说法,其实是河豚。书法家气坏了,打电话把那个朋友痛骂了一顿,从此绝交了。再往后,书法家得了个外号,叫乖鱼大师。

易平安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小肚鸡肠了,甚至有些阴暗。那位书法家本就没什么真心朋友,怎么能拿他的狐朋狗友同陈光明相提并论呢?陈光明还是很信任他的,要不然怎么会把钥匙交到他手上?易平安呸了自己一口唾沫。

奔月楼是个独立的世界,每天踩着相同的节奏在运转,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恪守着严格的规律。刚开始,易平安有些不适应,虽然之前也经历过规行矩步的生活,可文化馆毕竟是个管理松懈的单位,涣散惯了,一下子箍得这么紧,感觉都有些窒息了。头两天早上,陈光明还打来电话提醒他,生怕他误了点。易平安的妻子倒有些高兴,至少她丈夫每天早上醒来,不像以前一样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易平安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洗漱,又急匆匆出了门。几天下来,他就养成了习惯,不用闹钟,到那个点自然就醒了。

易平安在奔月楼的事务不算多,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准点开门,虚室以待。七点左右,几位晨练者相继到来,高老必定会有一两人陪同。待他们换好衣服后,易平安打开音箱,播放晨练的曲子,然后他退到室外,下楼,到公园里转上几圈。如此闲逛了两个早上,陈光明送给他一身杏黄色的练功服,让他站到队末一块练习。易平安觉得有些滑稽,杏黄色的练功服让他联想到了黄马褂,有一次文化馆排练节目,让他穿着黄马褂客串了一回。他不好拂逆陈光明的意思,换上练功服,加入了晨练的队伍。晨练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易平安开始擦洗地板,整理更衣室,将挪动的物品一一复归原位,完毕后锁门离开。

陈光明为什么把他拉到奔月楼来?易平安多次思忖过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也许此前这些活儿是由陈光明干的,陈光明有时遇上急事来不了,就拉他来顶上,给自己解围。时间一长,易平安说服了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了这份差使,好像这原本就是他的职责一样。

在这个晨练的小团体中,待人最和善的是高老,每天早上见面他总是微笑着同易平安打招呼,易老师早啊,好像不这么问候一声,就过意不去似的。易平安最先确认的是高老的身份,那幅《桃花源记》六尺条屏的书法作品上的落款是昌文,加上高老的姓氏,可不就是曾经的高市长?另外几个,无疑都是高老过去的部下,他的得力干将,其中有武局长、余局长。陈光明调任卫生局局长时,武局长是建设局局长,余局长则是教育局局长。他们几个,包括郝主任,见面时同样会招呼一声,但易平安听出了其中的区别,他们的声音是矜持的,好像他们的问候对他是种赏赐,中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他们对他的称呼也是变化的,高老在时他们称他为易老师,高老不在时就还原了他的职务——易副馆长。好像他们在以这种方式提醒他什么,或者是同他划清界限。

这让易平安有些不是滋味,有几次意欲撂挑子不干了,可回过头一想,这点委屈权当是替陈光明受的,他是在帮衬他。正因为如此,他自觉同他们保持距离,当然,这种距离是心理上的,而在现实空间里,他距离他们并不远,几乎时刻都在他们身边。有时晨练结束,更衣室转不过来,余下的几个人会聚在大厅一角说会儿闲话,这种时候,易平安绝不靠近他们。他们好像故意压着嗓子,将声音控制在一定分贝之内,加上大厅共鸣产生的回响,声音散播开时变得混沌不清,不知所云。有时候也能听清楚一些意思,他们笑谈的内容都是过去式的,在他们那里可谓耳熟能详、心知肚明,可在易平安听来却是非常陌生,前所未闻。有时,他们也会说到常州亥市的时政新闻,毫无疑问,他们会拿这些新近发生的事情同过去做比较,继而发出寓意不同的感叹。刚开始,易平安还觉得有几分新鲜,会支棱起耳朵偷听,但听得多了,觉得很没意思,图个啥呀,还说这些,还在意这些。他回到了之前对待陈光明的态度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什么都不曾留下。如此一来,他也就不在意他们说什么,甚至不在意他们是谁了。

短暂的热烈过后,往往由高老来结束一次谈话,高老说完之后,晨练的人们便微笑着道别离去。有时,他们也会聊些别的,某部热播的电视剧,某个熟人的近况,体育赛事,体检时身体的各项指标,这些都是花絮,有点像电视台播放的文艺节目。有一天,高老聊起了书法,从王羲之开始,说到楷书四大家欧、颜、柳、赵,因为涉及赵孟頫,易平安便格外留心。高老的观点并非独树一帜,多是人云亦云,听了一段,易平安便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致。好在高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由书法转移到了他的祖上,高老的高祖父中过举人,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从小练字,书法上有童子功,都写得一手好字。他祖父特别喜欢颜真卿的书法,真正把它当墨宝了。听众由衷地赞美起来,高老却又自责,我就不争气了,辜负祖先们的传承了。众人便颂扬高老的书法,以此来宽慰他。

易平安猜想,高老的日常除了晨练,可能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耗费在练习书法上了。某天,散了晨练,易平安同陈光明走在一块,两人同去吃早餐。高老祖上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在书法上那么有建树?穿过枫杨树林时,易平安带着些许好奇问。陈光明乜斜了他一眼说,当然是,我看过他爷爷的字,很得颜真卿的精髓。易平安便不再言语了,陈光明却又带着警告似的叮嘱他,以后这种话可别乱问。

没人时,易平安逮空琢磨高老的那幅《桃花源记》条屏,虽说有不少瑕疵,但还是能寻觅出其中的好来。他把感受说给陈光明听,后者说,才知道啊?高老可是部大书,鸿篇巨制,博学得很,深邃得很,够你读一辈子的。又问易平安,你临赵孟頫的帖进展怎样?反倒叫易平安羞愧了,就那样,我是拿练字来填闲的。

你向来沉得住气,这点真叫我羡慕。陈光明说。

这话落进易平安心里,像掉进去一个半生不熟的饭团。他分辨不清,陈光明是叶公好龙式的羡慕他,还是在嘲讽他。

后来,他才知道,陈光明的话是有余韵的。两个人喝着茶,说些闲话。陈光明说起了从教育系统改行进城的经历,刚进文化局时正好是高老任局长,后来,高老进了市政府大楼,他被提拔为副局长。我的梦想就是那时被点燃的。陈光明对往事无限留恋,像是痴情者对过去的恋人念念不忘一样。这一段,即便他不说,易平安也早已感受到了。我要说没有野心,那也是假的。陈光明说到当了局长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了,好像有一条光明大道直通市政府办公大楼。而后来,他在仕途上并不像之前那么亨通。易平安也听出来了,好友是借闲聊来销蚀心中的块垒。

高老这部大书呀,我还是没有完全读懂。陈光明为往昔的遗憾而叹息。

到文化馆上班后不久,易平安就生出了一个疑问,这疑问憋在心里快二十年了,始终没有说出来。当初陈光明为何把他调到文化馆,而不是文化局,委实让他费解。那时看来,他觉得在文化局肯定比文化馆更有前途,说不定能步陈光明的后尘也未可知。而后来,他的这种抱负慢慢被文化馆的日常事务给吞噬了,磨灭了,可是这个疑问并未因此消失,感觉像有个硬核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有一天,晨练结束后,他同陈光明走在一块,犹豫再三,还是把疑问吐了出来。陈光明可能猝不及防,错愕了一下,稍后反问道,你不觉得文化馆很适合你吗?易平安得到答案,有些后悔旧事重提,他这么问很容易让对方产生误会,会以为他有什么不满。陈光明在局长任上时,对待同事是极为严苛的,有些女同事甚至被他骂哭过,不把易平安调进文化局,有可能也是为了避免彼此尴尬。易平安也明白,即便是这个原因,陈光明也不会承认,更不会说出来。

细细反刍,陈光明话里话外还挟带着讥诮之意,易平安也活该被羞辱,谁叫他到文化馆后就躺平了呢?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

奔月楼的时光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缓缓流淌。遇上天气不好,晨练就会取消,待到天气好转再恢复。易平安也是克尽厥职,把奔月楼的事务当成自己的家务,侍弄得妥妥帖帖。对待晨练团体的每一个人,不管是高老,还是武局长、余局长,他都是行礼如仪,谨守分际。这么做并非小心翼翼,而是怕陈光明小看他。不过某天,他还是出了一些差错。早上开门时,他发现从门口到更衣室的地板上布满了来来往往的脚印,两间更衣室的情况更糟糕,地板上丢着一团团揉皱的抽纸,原本清空了的垃圾桶塞满了垃圾,苹果核、矿泉水瓶、面巾纸,什么都有,几只空的酸奶瓶搁在音箱上。易平安手忙脚乱清扫了更衣室,但还是慢了一步,晨练的人们准时到来,他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拖把擦拭地板上的脚印。幸好拖把已经半干了,没有留下多少水渍,但地板上免不了有些花里胡哨。

晨练比往常晚了几分钟,除了陈光明的脸色难看一些外,其他人包括高老,都没有什么异常表现。他们聚在一块说笑着,中心内容是前一天本市发生的一件新闻,然后晨练照常进行,同往日也没什么区别。晨练结束后,陈光明有意留了下来,同易平安一块打扫卫生,整理更衣室。完毕后,关窗闭门,两人下了楼梯,易平安这才问,三楼是不是还有钥匙在别人处?他的言下之意是,昨天晨练结束,他已经做过三楼的保洁了。陈光明莫名其妙地觑了他一眼,好像对他为自己开脱有些意外。易平安觉得也许有些小题大做了,偶尔一次有些不整洁也很正常,就算疏忽,那也是谁都会有的。

临分别时,陈光明才说,下午你有空再来看看吧。

这句话里好像有几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让易平安下午再来清扫一次,另一个意思是让他来看看,到底还有谁有三楼的钥匙。半下午,他再次来到临河公园,还没进枫杨树林,就听到树林那边隐隐有乐曲声传来。到了奔月楼,二楼的大厅正热闹非凡,像有人在排练京剧,京胡月琴,唱腔委婉缠绵。上楼一看,果真是,正在唱着的是虞甜甜——夕阳红艺术团的台柱子。易平安同虞甜甜算是熟人,常州亥市的春晚向来都是文化馆主打,每年都少不了虞甜甜的节目。易平安是负责春晚后勤的,只要经常参加春晚的演员,即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看脸也早该看熟了,更何况虞甜甜在春晚的舞台上水袖长舒了快二十年。他被动地听过她好多戏,对她从艺的经历多少了解一些。虞甜甜并非专业戏剧演员,学戏完全是受她母亲影响,她母亲是市剧团的演员,从小将她带在身边,她耳濡目染,慢慢地学会了一招半式。有时,她母亲来了兴致,会调教她一下,剧团的叔叔阿姨偶尔也会逗她一逗,花旦小丑,学的就有些杂了。她母亲习的是程派青衣,到她身上自然也突出一些。当时剧团在走下坡路,做专业演员已经不可能,虞甜甜便进了街道办,还是她母亲找关系把她弄进去的。

虞甜甜是有些悟性的,她母亲会的那一套,她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后来不知怎的,改学了荀派青衣,同样受到观众宠爱。市里举办的大小会演,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加之她长相甜美,一颦一蹙之间,便把人们的心给捏住了。她的人缘极好,追求她的人更是遍布大街小巷,哪个角落都有。或许正因为如此,她的婚姻不太顺利,离过两次婚,后来干脆过起了寡居的日子。易平安听说过她的一些风流韵事,都是捕风捉影的,没见过真相。虞甜甜倒不受风言风语影响,一心扑在唱戏上,唱腔念白越发纯熟,每年市里春节晚会都会带着新戏登台献唱。退休后,她进了夕阳红艺术团,自然成了团里的长公主。

易平安隔着镂花雕窗看进去,虞甜甜穿了戏服,站在人群中央神韵飞动地唱着。快六十岁的人,身段依旧玲珑姣好,没有半点走形。此刻,她的唱腔婉约跳荡,活脱脱一个少女形象。青衣是梦。易平安不知不觉被吸引了,此前他欣赏过她表演的《元宵迷》《玉堂春》和《钗头凤》,这会儿却不知道她排练的是哪出戏。他站在回廊上观看室内的排练,直到结束,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二楼的门开了,室内的人鱼贯而出,有脚步声往三楼走,轻捷的,是虞甜甜的脚步声。易平安也跟着往三楼走,半道上听见三楼开门,又关门,猜想她是上楼去更衣,便在门外候着。少顷,虞甜甜从门里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白地蓝花的外套,拎着一只纸袋子,袋子里大概装的是那身青色的戏服。她见了他,略微愣怔了一下,旋即莞尔一笑,易老师也在这里呀?易平安也笑了笑,我来当观众呀。虞甜甜咯咯笑,早了,这会儿戏还没熟呢。哪里啊,你是一叶扁舟重游赤壁,驾轻就熟。易平安恭维她。虞甜甜笑得更开心了。

虞甜甜走后,易平安进门察看晨练大厅,只见地板上留着两行脚印,星星点点的,径直通往高老的更衣室,顺着脚印走过去,又见更衣室的地板上多了几个纸团,看来这虞甜甜并不像外表这样,不是个爱整洁的人,总是乱丢垃圾。此后,因为虞甜甜,易平安每天下午都要来奔月楼一次,有时下午不得空,第二天就会赶早前来,赶在晨练的人们没到来之前,把弄脏的地方清扫干净。说不烦是假的,多了个虞甜甜,事务就翻了个跟斗,可他终归无法制止她,更不可能把她的钥匙收回来。更恼人的是,她还不懂得收敛,她见过他收拾更衣室,可依旧恶习不改,全然不当回事,顶多抱歉似的笑一笑,便一走了之。

他本想把这事同陈光明说说,还是忍住了,估摸他也拿虞甜甜的肆意无可奈何。后来,是另一件事情的发生抹平了他的烦恼,有一天,陈光明交给他一项任务,让他去请个老师来教太极剑和五禽戏。他四处打听,文化馆的同事也给他介绍过两位,可仔细一了解,这两位都有些让人不放心,一个贪杯,另一个则是话痨。陈光明把太极剑都买好了,八把剑,一把剑鞘是暗红的,另外几把剑鞘都是清一色花梨木的。可这边老师还没有着落,情急之下,易平安想到了虞甜甜,她认识的人多,说不定能找到合适的。把这事同她一说,她居然满口答应了,很快就找来一位老师,是市一中的体育老师,退休了,正闲得发闷。体育老师姓丁,丁老师年轻时习太极拳,还参加过比赛,拿过奖。丁老师很随和,平时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除了必要的寒暄,并不多话,只有一样,教学时极为严格,不管是谁,动作不规范,不到位,必定疾言厉色,不给人留半点情面。易平安暗暗捏了把汗,想不到的是,高老等人却放得开,不怕受训斥,名师出高徒,一个多月下来,大伙儿太极剑就舞得有模有样了。培训结束,陈光明出面请了顿饭,酬谢丁老师,易平安把虞甜甜也请来了,几个人喝喝笑笑,这事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过些日子,陈光明又约易平安一块喝茶,相比退休之前,这约茶的频率高了许多。易平安觉察到,陈光明似乎比他还要落寞。退休之前,陈光明身边不说前呼后拥,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家寡人似的,走到哪里都形单影只。触摸到这一层,他对陈光明便有了些怜悯的意思,别看过去风光,到头来还是落入了世态炎凉的窠臼,毕竟满大街行走的都是现实主义者。易平安有些感慨,既是为陈光明,也是为自己。想一想,两位童年好友年过花甲还能脑袋碰脑袋聚在一块,实属情谊难得,又何尝不是相互取暖?

两个人相对而坐,并无什么要紧的话说,说的多是废话。正是这废话,填补了人生的虚空,倒变成最珍贵的了,试问,这世界上还有谁愿意听你连篇累牍的废话呢?说上几句,静默一会儿,喝茶,嗑瓜子,太阳西斜。陈光明忽然赞叹似的说,看不出啊,你还挺能干的。易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脸讶异。请教练的事呀。陈光明把话挑明。那是虞甜甜的功劳,我可不敢贪功。易平安说。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又有些事能说不能做。陈光明说着车轱辘话,似乎在暗示什么。

易平安的内心有一宗烦恼,女婿考上了邻省的公务员,在交界处的一个乡镇工作。说近吧,隔着省,说远吧,过了省界,不出五十公里。女儿和女婿分居两地,生活不便,暂时不敢要孩子。他想把女婿调回来,这牛郎织女的,时间久了,怕生出什么事端。跨省调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把烦恼吐给陈光明,后者点头又摇头,这事是要解决,可惜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去找谁合适?他让好友出个主意,指点迷津。你说找谁?陈光明眨巴着眼睛反问。易平安更是一头雾水。

七月底,骄阳似火,天气燥热得不行。市老干部局在筹划“常州亥市老年文化艺术节”系列活动,包括运动健身、书画摄影展览和文艺演出,时间定在重阳节。奔月楼陡然忙碌起来,好像一台机器一样加快运转。这三大活动都同奔月楼有关,三楼有两项:太极剑和书法展,二楼虞甜甜的荀派青衣是必不可少的重头节目。早上的晨练变成了排练,丁老师被请回来指导,一招一式都不能马虎。时间也被拉长,到九点结束。而虞甜甜也趁着早晨凉爽,加紧在二楼排练。一时间,奔月楼乐声悠扬,热闹非凡。在公园里闲逛的人们被吸引,纷纷上楼围观。易平安肩上的担子骤然加重了,除了要参加训练外,还得做好后勤保障。训练结束,他又得去定做演出服装,高老参展的书法作品创作出来后,又是他送去装裱店装裱。高老还动员他,好好写一幅,一定要参加展览。易老师呀,你可不能藏着掖着,好作品一定要拿出来让大家欣赏。高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这让易平安有些惶惶然。

重阳节那一天,艺术节活动如期开展。高老领头的太极剑表演、虞甜甜新排练的剧目参加了开幕式演出,获得了一致好评。艺术节谢幕时,奔月楼捧回来三项金奖,获奖的除了前面两项外,还有高老的书法作品。易平安创作了一幅楷书斗方,展览时被安置在一众作品中间,拿了个优秀作品奖,聊当安慰。奔月楼沸沸扬扬了几天,摆庆功宴,晨练前后的话题莫不是围绕艺术节在转圈。待到重复了无数遍,兴奋的热度渐渐降低,终至白水清茶,这才回到往日的宁静中来。

没几日,高老或许是嫌气氛不够热烈,又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晨练结束时给大家出了道题,把这“奔月楼”的名字给改了,改成什么合适,让大家都琢磨琢磨。可能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僵住了,好在不必当场给出答案,尚有思索的余地。易老师,你也帮着想想。高老还特意点了易平安的名,让他无路可退。

高老啥意思?晨练散后,易平安问。

闲的吧。陈光明不以为然。

易平安却把它当回事了,回到家,脑子里旋转的始终是“奔月楼”这三个字。奔月楼这名字的由来他是清楚的,当年市文联和市文化馆组织的那次采风结束后,就因给这楼取名搞了一次征名活动,收到的名字有近千个,揽胜楼、抱水楼、叠翠楼……什么名字都有。最后定的是奔月楼,当时高老正在市长任上,想必这名字就有他的意思在里面。易平安原想走个捷径,从当年那些名字中随便挑一个,拿来应付一下,反复思量,好像觉得不妥。

高老把任务布置下去后,许久都没提起此事,大家都以为他忘记了。某天,晨练开始前,高老忽然问,名字的事大家想得怎么样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谁也没有准备。武局长张张嘴,正要说话,高老却又摆摆手,阻止了他。晨练结束后,大家都更了衣,聚在大厅等候高老,高老好半天才从更衣室里出来,比平常慢了不止八拍。大家把各自想好的名字一一说给高老听。

武局长说,揽月楼。

余局长说,得月楼。

郝主任说,自在楼。

陈光明说,问天楼。

听到问天楼,高老愣了一下,瞄了陈光明一眼,但很快转向了易平安,易老师呢?

易平安迟疑了一下,本想说聚闲楼,觉得不对,最终给出的答案是,太极楼。

高老同样瞄了易平安一眼,哦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

大家都眼巴巴地瞧着高老,等待他的答案,高老却挥挥手说,散了吧。

数天后,高老晨练时携来一幅书法,众人一看,书写的是李商隐的一首五言律诗《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高老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就取这二字——晚晴,就叫晚晴楼吧。

众人都叫好,还请高老赶紧书写了,找人刻出来,到时把奔月楼的牌匾摘了,换上新的。高老却又摆摆手说,不必那么张扬,只要我们在心里叫着就行。

转眼冬天到了,早起北风凛冽,山水萧瑟,常绿树上可见厚厚一层白霜。易平安穿上棉衣,系上围巾,戴上眼镜,套上皮手套,骑上电动车,依然准点到达奔月楼。在他的记忆中,上班时都没有这么准时过。他弄不明白动力是从哪儿来的,像是在同谁较劲一样。回过头看,已逝的日子算是虚度了,这么理解便生出一种紧迫感,他要把失去的给挣回来。

奔月楼却不像他想象的这么平静,不给他以拯救的机会。某个晚上,他早早上了床,为第二天的履职积蓄体能,刚刚入睡,便被一阵电话声吵醒,是陈光明来电,告诉他第二天不必去奔月楼,他哦了一声,那端便挂了电话。过一天,他再去奔月楼时,依旧扑了空,等到八点整,还不见一个人来。他给陈光明打去电话,对方静默了小会儿,才低声低气说,歇着吧。他没朝别的地方去想,只是猜测有可能天气太冷了,受不了这份苦寒,人们才暂时停止晨练。

过几日,易平安约陈光明出去喝茶,后者犹豫了好半天,才说,还是来我家吧。陈光明家里空空阔阔的,他妻子去了上海,帮儿子儿媳照看孩子,留下陈光明守着四房两厅,怪孤寂的。陈光明泡了壶茶,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喝着茶。你咋不去上海呢?易平安问。上海那世界,太大了,过不惯。陈光明回答。没你说的这么恐怖吧?易平安玩笑似的说。还是小地方待着舒服啊。陈光明仰靠在沙发上,双眼有些茫然地瞧着天花板。之后,易平安问起这些日子为何不晨练了,陈光明坐起身,朝虚空之处扫视了两眼,好像担心有人在偷听他们谈话似的。有人出事了。他脸上挂着灰暗说。谁出事了?易平安追着问。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的。陈光明叹口气说。

难道是高老?瞅着好友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在心里暗自嘀咕。

元旦过后,易平安还没有接到通知去奔月楼,直到春节临近才听到消息,武局长被查了,好像事情还不小,恐怕得蹲个三五年监了。易平安对武局长并没有多深的印象,虽说在奔月楼的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见面,可看到的更多的是他的背影。武局长的个子不高,且体形偏胖,晨练时动作也很笨拙,有点像企鹅在跳舞。因为站在队尾的缘故,易平安有太多时间琢磨每个人的背影、动作,虽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从背后多少能猜出他们对待晨练的态度。余局长是最认真的一个,每招每式都规范严谨,无懈可击。郝主任就有些敷衍,懒洋洋地,像泄了精气神。陈光明的动作粗看也很规范,但分明给人一种吃力的感觉,好像挑着千斤重担似的不胜负荷。其他几个人也是各有各的特点,很难说孰优孰劣。易平安也算不上全心全意,举手投足之间很容易走神,看似全神贯注,心绪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相比之下,高老的动作从容、舒缓,收放自如,全然一派宗师的风范。

奔月楼静寂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待到春暖花开,才重新恢复到过往的节奏。可这节奏又不全是过往的,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什么,多了一份敛声息气,生怕惊动了什么。每个人都是匆匆而来,悄悄而去,晨练开始前,或是结束后,不再聚在一起说笑,彼此之间似乎有意保持距离。如此过了两个月,众人才又聚拢了,将高老围在了中心。这个月高老有件隆重的事,那就是他的六十九岁生日,常州亥市的人们历来讲究做九不做十,遇上整十的大生日会提前一年过,六十九就是七十,古稀之年了。郝主任试探着问过高老,高老拧着眉头说,过啥过呀,这不是催人老吗?平安就好,平安就是福。

高老说的是人之常情,可言语之间分明藏了颓废,挟带了伤感。

高老的生日宴还是在郝主任的张罗下如期举办了。高老吃了长寿面,喝了两盅酒,再说话时声音就哽咽了。高老说,你们这些人哪,从来就没让我省心过,我同你们说过多少次,慎独,要慎独,你们听进去了吗?说者痛心疾首,听者脸色凝重,不敢直视说者的眼睛。酒宴散时,高老醉了,脚步歪歪扭扭,郝主任去搀扶他,他撇开郝主任的手,一个人踉踉跄跄往回走。

生日宴后的第三天,易平安问陈光明,我想给高老送份生日礼物,你说送什么好?陈光明斜睨了他一眼说,平安就是最好的礼物。易平安还是自作主张,将文化馆那个谦卑的书法家送给他的一幅拓片当成礼物,转送给高老。那幅拓片据说来自西安的碑林,有些年月了,想来应该十分珍贵。他将拓片用大信封装着,带进更衣室,交到了高老手上。他注意到高老打开拓片时,眼睛分明亮了一下。

后来,在恰当的时候,易平安把心中的烦恼吐露给了高老,高老的反应很热烈,这是个实际问题,得想办法解决,不能影响下一代。现任的市长曾经是高老的秘书,有了高老帮忙,后面的事情就顺利了,易平安的女婿半年后调回了常州亥市,被安排在同他女儿比邻的一个乡镇。易平安在欣喜之余,不想遇到了一件意外之事,他离开了奔月楼,准确来说是被奔月楼给驱逐了。他女婿调回来后不久,陈光明约他喝茶,祝贺他心想事成,茶冷人散时,陈光明向他讨要钥匙,钥匙呢?给我用一下。他以为陈光明要去奔月楼有什么事,便把钥匙给了他,此后,陈光明却再也没有把钥匙交还他。

几个月后,易平安或许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又或许是有些怀念奔月楼的时光,有天早上他来到了临河公园,公园门口的保安同他打招呼,老易,好久不见啊。他回应了保安。后来保安絮絮叨叨说起,以前老张也是这样,前几年天天来,忽然就不来了。易平安讪笑着说,是啊,是啊。往公园里面走,穿过枫杨树林,来到奔月楼前,清晨的阳光斜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常州亥河流水汤汤,水面被晨阳笼罩,镀了薄薄一层金光。此时的奔月楼上乐曲悠扬,从音乐的旋律上判断,晨练进行到了哪一节,易平安再明白不过了。

原刊责编 李佳怡

【作者简介】 樊健军,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上海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飞天》第二届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星火》优秀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江西省作协“天勤杯”2021年度优秀小说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fefXfkBtK1YiBDR2o1YIe+NWaxhp4DiUNfHrh0hQuDfjs73t/zGSuY+Bxoe68B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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