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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格蕾丝

◎张惠雯

在新加坡的最后几年里,我曾在“日落大道”住过一段时间。那是位于金文泰的一个老住宅区,那一带都是建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组屋。新加坡政府有所谓的组屋翻新计划,就是把这些老楼刷上新漆,刷得五颜六色,尽量缤纷,结果从远处望,这些房子就像一个个色彩鲜艳的廉价盒子摞起来,或者像堆放的集装箱。走近看,你会发现每栋楼像个巨大的蜂巢,充满了密密匝匝的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藏着一户人家的秘密生活。

我那时辞去了工作,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小说家。我没有告诉父母,所以也得不到他们的援助,只能靠做点儿兼职工作勉强维持着生活。我就在这里的某栋老楼上租了个房间。房间在六楼,还算干净。这栋十一层高的组屋是这一带的楼群里最靠里的一栋,楼后就是一片浓密的原始雨林。雨林里还藏着一条废弃的铁路,是过去新加坡至吉隆坡的火车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条铁路大概是来往于新马之间的兴盛干线,如今却埋没、朽烂于藤蔓丛生的雨林中。我的后窗正对着雨林。雨林里的一切植物,草啊、藤蔓啊、大树啊,都像是彼此纠缠着生长,最后缠绕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浓绿屏障。每天的早晨和黄昏,我会把窗户打开一会儿换空气,我能感觉到吸饱了林中水汽的空气如雾一般漫入房间,携着腐烂树叶和水果的腥甜。从窗子里望出去,我可以看到高高的红毛丹树和野生杧果树,有着巨大伞状树冠的雨树,还有开满红色和白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那些树。

房东是个独居的新加坡女人,叫瑞秋。她说她离婚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可能有三十五六岁,也可能已经过了四十岁。她喜欢化浓妆,脸上最突出的地方是直翘翘的扇形假睫毛。她这套单元房有三个卧室,她住主人房,把其中一间租给我,另一间给她从马来西亚来的表妹住。和大多数新加坡房东一样,瑞秋的租约条款里包括“不能煮饭”,但她表示她可以网开一面,让我偶尔煮碗面,但绝不允许炒菜,不能有任何油烟。所以,每个星期,我只有一两次可以进厨房里煮碗汤面。其余时间,我都去外面吃饭。

瑞秋自己一周大概也做不了几次饭。她下班回来,手里常常拎着从外面打包的饭菜,就坐在厨房里的小餐桌那儿,边翻看杂志边草草吃顿晚饭。表妹回来很晚,从不在家里吃晚饭,我怀疑她在餐厅里工作。每个星期六,瑞秋和表妹的男朋友都会来。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喝酒,闹腾得很凶。两个男人好像也是朋友,有时候他们赤裸着上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所以,星期六,我总是约朋友外出或是自己找个地方消磨时间。我通常十一点左右到家,他们那时或者在厨房吃夜宵,或者在瑞秋或表妹的房间里喝酒。我溜回自己的卧室,把自己关在里面。有时候,我听见瑞秋和表妹的房门大声地开开关关,听见有人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奔跑,听见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床上,然后是笑声和尖叫……我猜想他们在玩一种追逐游戏。这两个平常很温婉的女子,到周末却如此尽情地“释放”自己。有一个晚上,我听见有人拍我的门,我问:“谁?”然后一个醉醺醺的男声说:“美女,出来一起喝一杯嘛。”这时,表妹和另一个男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本来躺下了,此刻直坐起来,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我在想,万一那个人踢开了门,我该怎么办?但很快,我听见女房东笑嚷着:“要死啦你!你不要去吓人家嘛!”接着,她把那个人拉走了。门外安静了。又过一会儿,我悄悄起来检查了一下房门的锁,回到床上。可直到凌晨,我都没有睡着。他们也没有睡。我听到他们的嬉闹声、房间里大音量的音乐……

第二天上午,趁他们还在睡,屋里一片寂静,我赶紧出门了,在外游荡到晚饭后才回家。我回去时,房子里没有人。我发现我的房间门口有一包饼干,饼干盒子上有一张女房东写的字条,她解释说昨天她的男朋友喝醉了,他们都觉得非常抱歉。我接受了她的道歉。之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这种意外再也没有发生过。

就是住在瑞秋房子里的那一年,我遇到了格蕾丝。

某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吃过晚饭回家。走到楼下的停车场,在橘粉交融的光线里,看见一条土黄色的游狗。它的一只耳朵耷拉下来,走得非常慢,像随时会倒在地上。它看起来又饿又乏,我猜想它是只走失的家犬,可能几天没吃没喝了。我隔一段距离跟着它。过一会儿,它在我住的那栋楼的一侧卧下。我远远地注意着它,发觉它很久都没动。我这时快速跑上楼,找了个塑料盒子,盛了些清水,又拿了两片面包下来。我朝黄狗走近一点儿,它没动,既不怕我,也没凶我。后来,我把盛了水的盒子放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把面包放在水旁边的草地上,自己走去远些的地方。黄狗抬起头,眼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往盛水的盒子走去。它嗅了一下,开始低头“啪嗒啪嗒”地喝水。它喝了大半盒水,似乎终于解决了口渴的问题,然后,它发现了面包。它走过去,闻了一下,我以为它会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吃了,结果它无精打采地又闻了两下,竟然走开了。它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贴着楼壁卧下。我不甘心,心想,这可是“面包物语”的奶香面包,一只饿狗怎么可能不吃?我又把面包朝它挪了挪。可它看看我,又看看面包,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我有点儿丧气,走过去把面包拿起来,丢进组屋楼下的垃圾桶。新加坡的组屋最下面一层都是空的,通常还配备一些小桌椅,给居民们提供了一大片阴凉的休憩空间。我在其中一张桌子那儿坐下来,想再观察一会儿那只狗。反正我也无事可做、无家可归。过一会儿,那狗又起身去喝了几口水,然后退回老地方卧下。我想,它不吃我给的面包,说明它并不像我刚才想象的那么惨,这是好事。

十几分钟后,我看见一位老太太提着个帆布购物袋从楼后的小道走过来。她穿件白色棉T恤,棕色宽松七分裤,身材瘦小,走路时身板挺得很直。她的打扮、身姿看起来还年轻,但一头全白的头发使我猜测她该有六七十岁了。那只狗看见她立即站起身迎过去,围着老人转,摇着尾巴,一副欢喜的样子。我注意到老人脸上也立即有了笑容,那笑容就像母亲看着小孩子时浮现在脸上的疼爱的笑容。她带黄狗往雨林那边走去,在边缘地带停下来,那里长着一丛丛又矮又密的灌木。她放下她的帆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沓报纸,把报纸摊开铺在草地上。接着,她又从包里掏出一个饭盒。我看见她打开饭盒,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报纸上……

我明白了为什么黄狗不肯吃我给它的东西,它有信任的喂养人。黄狗大吃特吃时,老人家就蹲在一边,手里拿一根附近捡来的小树枝,不时把被它拱到一边去的食物再往里轻轻地推一推,归拢在离它更近的地方。等那狗吃完,老人把盛食物的报纸卷起来,装进塑料袋,走过来扔进楼下的垃圾桶。我注意到她把“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看不出喂过动物的痕迹。这时,她似乎注意到了我放的那个盛水的塑料盒。我赶忙走过去,告诉她说这是我刚才放在这儿的,我以为狗渴了,给它拿了点儿水。老人家笑了,她说:“那你很善良啊。”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注意到她笑起来特别灿烂、慈爱。我和她聊起来,说我还给它拿了两片面包,但它不吃,我好奇她喂它吃的是什么。老人家说,她喂的是打包来的米饭和肉、菜,还有一盒罐头狗粮,她全都拌在一起了。我说,怪不得呢,有肉有菜的,当然比白面包好吃。老人家笑得更开心了。黄狗吃饱后显得精神多了,我们说话的时候,它就很乖地蹲在一旁。我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只狗。老人家说,它就住在后面的雨林里。

“以前它差不多每天都出来。我只要看到它出来,就赶紧下楼来喂它。”她说。

“我刚才看到它的时候,它在楼前面的停车场。”

她这时用母亲责备孩子的眼神看了一眼黄狗,说:“大黄不乖呢,乱跑!”又对我说,“我这三四天都没看到它,它肯定跑去别的地方了。”

“难怪,它今天看起来很累很饿。”

“肯定是被别的狗引走了。”她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接着说:“它几天不出现,我就总是担心它,怕它吃不上东西,或是在路上被车撞了。”

“你真有爱心。”我由衷地说。

她又笑了,脸微微发红。我觉得她的笑容和别的年长女性的笑容不一样,不只是温暖、慈爱,还有一丝和年龄不符的纯净甚至羞怯。后来,当我和她成为朋友,当我更多地了解了她的生活,我才知道这和她的生活经历有关:她终身未婚。所以,在她的笑容和姿态里,都有那么一抹少女的影迹。

我得知她叫格蕾丝,就住在和我这栋楼相隔两栋的另一栋组屋里,已经在那里住了将近三十年。听说她还在喂养这一带的好几只流浪猫,我说我很想跟着看一看,请她哪次去喂猫时叫上我。于是,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过了几天,格蕾丝给我发短信,说她正打算出发去喂猫,我要是想去的话可以一起去。我到组屋楼下时,她已经等在那里。她仍旧提着那天提的橄榄色帆布包,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干粮、罐头,还有用来堆放食物的一沓沓报纸和装垃圾用的塑料袋。我坚持帮她提袋子。我们边走边聊,格蕾丝告诉我她已经七十三岁了,说她在家里收养了十二只猫,实在是塞不下更多猫了,只能每天出去喂它们。我安慰她说,新加坡有太多流浪猫,不可能都收养在自己家,它们在外面自由自在也挺好。格蕾丝叹口气说,要是没有坏人,猫生活在外面确实更自由快活。

那天,我们走了四五个街区,一共去了七个喂猫的地点。她喂的第一只猫住在组屋楼群对面的小菜场里。因为是傍晚,菜场里的小贩都收摊儿了。我们刚走过空荡荡的菜场门口,一只白底黄花的猫就从某个水泥台子底下钻出来,兴冲冲地小跑过来。猫跟在格蕾丝脚边,把头蹭来蹭去,一副小孩儿撒娇的样子。等她蹲下身,那猫就仰起头,眯着眼,让她抚摸它小虎般的头颅。有一瞬间,这无家可归的小猫和孤独老人之间的亲昵,让我的眼有点儿湿润。格蕾丝嘴里用马来语说着什么。我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她说:“意思是宠宠啦,阿姨宠一宠。”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得这句话的发音,她说:“撒扬,撒扬,Auntie(阿姨)撒扬……”

我发现,每当她走近平时喂猫的某个地点,猫们就从不知哪个藏身之处突然出现,慌张而欢快地跑过来,仿佛它们能辨认出她的脚步声、她的身影或气味儿。而每一次,她都会对它们重复那番亲热的抚摸、马来语和英语夹杂的安慰。大部分地方住着一只猫,只有两个地点例外,其中一处需要喂两只成年猫,另一处则有一只大猫和两只小猫。她每到一处,就把掺了罐头的干粮放在一沓报纸上,这样猫咪吃完以后,她把报纸卷起来装进塑料袋再扔进附近的垃圾桶,地上就不会留下任何食物残渣和污渍。我称赞她这种做法。她说:“必须要收拾干净,不然附近的居民觉得因为你喂猫把环境弄脏了,会迁怒到猫身上,所以爱猫爱狗也要爱得负责任。”她说的是我从没想过的问题,我对她又多了一份钦佩。

我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天要提着这些东西走这么远,太吃力了。所以,我对格蕾丝说,她可以分几只猫给我来养,因为我也喜欢小动物。格蕾丝听了十分惊喜,但她又很谨慎地问我是否真的方便做这些事,她已经做了好多年,也还可以坚持下去……我明白了,她担心的是我的责任感,怕我半途而废。我说我不上班,时间很空闲,而且我真心喜欢这些小猫,能为它们做点儿什么我特别开心。她这才答应。

在决定哪些猫分给我喂养这件事上,格蕾丝极力为我考虑,决定让我喂离我住处最近的三只。其中一只就是住在菜场里的那只白底黄花猫,另一只住在一栋组屋楼下,黄皮毛上有小老虎般的棕黑色条纹,第三只猫是一只灰色黑斑猫,住在排水渠上的一座桥边。起初几次,格蕾丝还带我一起去,好让这些猫熟悉我。到了那里,她在一旁,我去喂它们。两三次下来,这些猫都和我相熟了。我说,它们很容易信任人啊。格蕾丝说,猫会认人的,它们看得出好人坏人,你心善,它们感觉得到。我听了觉得羞愧。我以前什么也没为它们做过,尽管我也没伤害过它们。跟着格蕾丝喂养流浪猫,也许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一件持久的“善行”。

我自己单独行动时,才明白这些猫有多么聪明。它们能远远地辨认出我的脚步声,而且,仿佛也有准确的时间观念,有时我去晚了,会发现它们已经等在喂食的地点。我没有格蕾丝对它们那么细心,况且我也没有多少钱,所以我只是喂它们干猫粮和水。我觉得对于一只流浪猫来说,这也已经足够了,况且方便收拾。格蕾丝当然知道这个,所以,她偶尔会拿给我几罐猫罐头,说她买了太多用不完,快要过期了……我知道她的心情就像一位怕孩子吃不好的妈妈,想给那三只小猫改善一下生活。

我给三只猫都起了名字。菜场的那只叫“小白”,组屋楼下皮毛像小老虎的叫“小黄”,桥下那只叫“灰灰”。三只猫里面,小黄最胆小。它吃东西时都保持着警惕,听到周围有声音会马上停下来观望。格蕾丝说,它一定是过去受过惊吓,被人打过。灰猫看起来活得最惬意,它住在一座刷成白色的钢筋桥下,桥跨过一道宽大的排水渠,上面有透明的塑料顶棚。渠里的水相当干净,像一条小河。水渠两边是专门给人散步、跑步、骑车的便道。紧贴着道路两边,是整齐的绿化带,绿化带再往上是石头砌成的堤岸。灰猫的栖息处就在桥南边的绿化带里。跨过桥,顺着一道长长的、坡度和缓的石头阶梯下去,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双人座的石凳,我每次就在石凳边喂灰灰。喂完以后,我会在石凳上再坐一会儿。傍晚和黑夜的临界,是一天里最安谧、凉爽的时候。灰猫吃完了也不走,只要我不走,它就蹲在我的脚边,或者卧在石凳下面,好像有意陪着我。那种时候,我仿佛感到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我和这小生命之间静静流淌,从它的灵魂流到我的灵魂,把我和另一个生命神奇地连起来。这种无声的交流、相伴,在我四处游荡、孤寂茫然的生活中,不失为温暖的慰藉。知道几个小生命每天的某个时候都在等着我、需要我的照顾,这份责任感也让我感到充实、坚强了一些。

偶尔也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譬如,我那天正在桥下喂灰猫,一个跑步的中年男人经过。他先是停下来怪异地盯着我看,过一会儿,对我说:“你不能在这里喂猫,会把这里弄脏的。”他那有点儿怪异的目光、身上的汗味儿让我讨厌。我本来不想理睬他,但他像要刁难我似的一直站在那儿。

我只好说:“你看到我把哪里弄脏了吗?我喂的是干粮。”

“吃不完的猫粮会招来蚂蚁。”他说。

“吃不完的猫粮我会收拾起来的,我带了报纸。”我说着从我的包里拿出报纸和塑料袋给他看。

他坚持:“这里不允许喂猫。”

我说:“谁说的?有法令吗?我没看到。”

他说不过我,转而问:“你是中国来的吧?”

我瞪了他一眼,收拾起我的东西,转身上了台阶。“喂!”我听到他在后面喊我。我突然有点儿害怕,怕他追上来,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那只灰猫跟随我跑了几步台阶,然后“倏”地跳入路边的绿化带不见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格蕾丝,她说她碰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讨厌动物,对照顾动物的爱心人士也会反感刁难。但她嘱咐我,遇到这种人要好好给他们解释,尽量不要和他们冲突,否则一些心眼儿坏的人会找机会报复。“怎么报复?”我问。“趁你不在的时候虐待你喂的猫啊。”她说。

和格蕾丝交往了以后,我又认识了美宝。美宝要年轻得多,大概四十来岁,是个干练的职业女性。格蕾丝说美宝有一家小公司,因为经济上宽裕一点儿,所以她负责的主要是给猫看病、节育掏腰包。一开始,我还在想强行给猫节育是否不人道。美宝说,这毕竟是个城市,如果不给这些流浪猫节育,任由它们随便繁衍,数量会多得控制不了,而食物越少,打斗、疾病越多,城市居民也会更讨厌它们,爱猫人士也疲惫不堪……她说服了我。

如果不是接触了格蕾丝和美宝这样的动物救援者,我可能永远难以相信世上存在着这样无条件的善,还有无缘无故的、毫不利己的恶,那种恶大概是人心底里最深的黑暗。美宝说起过她曾参与的一次抓捕虐猫变态男的故事。事件起因是不断有猫在组屋楼下被残忍杀害。事件如此恶劣,以至于上了《联合早报》。警察也立案了,但调查没有进展。美宝她们觉得警察是靠不住的,因为毕竟杀猫案不是杀人案,警察不会投入多少精力,多半只是消极地等民众提供信息。于是,她们大概八九个女生,开始研究变态虐猫狂的作案手段和地点,并且两人一组在附近埋伏。那人经常是午夜一两点时作案,所以,那段时间,她们夜里十二点集合,一直埋伏到凌晨四点,埋伏了将近一个月。那个变态被抓获时,正抓着一只猫往楼下的柱子上摔打,这是他惯用的手法——抓住猫的后腿和尾巴,把它们的头和身体往柱子、墙壁上摔打,直到它们血污四溅……两个女生及时冲过去抓住了他。虐猫者是个马来西亚华人,很年轻。她们还讲到另一起“惨案”,说有人把一窝刚生下的小猫全部装进白色的塑料袋,口袋扎紧,挂在树上。那是将近四十摄氏度的湿热天气,小猫被装在塑料袋里窒息而死,母猫一直在树下绕来绕去地惨叫,过路的人却没怎么在意,后来有个收垃圾的阿姨留意到树上有个袋子,她想办法取下来以后,发现小猫都已经惨死在里头了……我不太敢听这样的故事。美宝说,这样的事还不少,所以一定要给流浪猫节育,让这样的惨剧少发生些。

而格蕾丝所讲述的她收养的一只黑猫的遭遇,因为惨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我一开始怀疑它是格蕾丝的杜撰。直到我受邀去了格蕾丝家里,亲眼看到那只猫。它的一双眼睛被缝起来了,那不是普通的盲,而是眼珠被摘掉后的缝合,两个空眼眶之上一层可怜的皮的缝合。因为盲,黑猫不像别的猫那样在格蕾丝两房一厅的小公寓里走来走去。它始终安静地蹲坐在地板上。如果它察觉到格蕾丝在附近,就往前挪一挪,想挨近她一点儿。格蕾丝嘱咐我,不要去摸黑猫,因为它受过可怕的虐待,现在还容易受惊。我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去摸它,因为它的存在让我极其难受。我为自己怀疑过格蕾丝而愧疚。原来她告诉我的是真的:一个虐猫的马来人,用热油喷射小黑猫的眼睛,把它的眼珠烫坏了,然后把它丢弃在外面。有人打电话通知格蕾丝,当她赶到黑猫所在的地方时,它在地上发疯地打滚儿。格蕾丝冒着被抓伤的危险,抱起黑猫,把它送去了附近的动物诊所。医生给黑猫动了手术,摘除了它的眼球、把它的眼睛缝起来。格蕾丝说,这个医生平常也给爱心人士照顾的猫看病,但这一次,他坚持一分钱都不收。格蕾丝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我想,这个医生也许有我看到黑猫时刹那间无法控制的痛苦感:因我们的同类对它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而羞愧万分。

我和格蕾丝的关系日渐亲密。她知道房东不允许我做饭,叹气说:“现在的新加坡人都变得这样小气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后来,她经常烧好饭用饭盒装好拿到楼下送给我。她每次总是至少烧一个肉菜、一个素菜,加上蒸好的、热腾腾的香米饭,或者是炒米粉配炖汤……这些家常饭菜,对我这个不得不每天都在外面打发一日三餐的人来说,就是最珍贵的美味。我知道她自己平时吃得非常简单,有时一个咸鸭蛋配一碗白粥,就是一顿饭。我在新加坡只有几个朋友,没有亲人,自从我和格蕾丝成了忘年交,我像是有了一个亲人。

我对她的了解也更多了。我得知她是天主教徒,除了收养、救助流浪猫狗,每周还去一个天主教会的慈善养老院做义工,照顾那里的老人(尽管她自己也是个老人)。她告诉我,有的人老了变得很糊涂很暴躁,他们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辱骂她。有一次,有个脾气坏的老头儿还把一碗粥泼到她身上(当时她正在喂他吃粥)。我问她怎么受得了这个气。她说她不生气,因为这些人天性并不是这么坏的,他们只是太老了,因为病痛、孤独的折磨,才变得乖戾。

她还给我讲了些她自己的事,譬如她在日本侵略期度过的可怕的童年。她对我说,日本人真坏啊,把她的父亲、伯父都杀了。他们不仅把男人们绑走集体枪杀,还要逼迫他们的妻子、孩子去看自己的亲人被杀。她几岁的时候,就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伯父和其他华人男子一起被日本人绑成一串儿枪杀的。这种日军在东南亚集中屠杀华人的情景,我后来在黄锦树的《雨》里也读到过。仿佛是命运的捉弄,格蕾丝二十岁时,和一个在新加坡工作的日本男子恋爱了。两个人很爱对方,但格蕾丝的母亲坚决不能接受一个日本人。男的要调回日本时想带她走,格蕾丝拒绝了。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不能丢下母亲,更不能因为一个日本人丢下母亲。她说在她这一生里,就只有这么一次恋爱,只爱过这一个人。

如果不是珍妮的出现,我和格蕾丝的这种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而她在我心中,也会一直是个圣徒般完美的好人。

珍妮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是个性格热情、直率的女人。她碰到我在一栋组屋楼下喂猫,就主动过来和我攀谈。我们谈了一会儿,我提到主要是我的邻居格蕾丝在做这些善事,我只是分担一点儿她的任务。珍妮听到“格蕾丝”的名字,神情有点儿变了。我问她难道她也认识格蕾丝?她说:“谁会不认识她?那个老阿姨,有点儿凶呢。”我讶异地说:“她那么善良,怎么会凶?”珍妮含糊其词地说:“是啦是啦,她对动物很有爱心,但是人不好相处。”我不太喜欢她这样说我的朋友,可我又觉得珍妮并不像个尖刻、爱搬弄是非的女人。我想,或许她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吧。

后来,再和格蕾丝见面时,我告诉她我碰到了珍妮。令我惊讶的是格蕾丝激烈的反应,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愠怒。“不要提那个女人。”她说,并垂下眼睛。我说珍妮好像也是在照顾动物的。格蕾丝生硬地说:“珍妮就是这样欺骗大家的。”

“欺骗?”

“她说她在喂这些猫、喂大黄,但其实她很少管它们,她只是以这个为借口向人要钱。她叫人捐钱,十块、二十块……她是个骗子。”

我没再说什么。我觉得她的态度似乎不容怀疑和辩解。

另一次见到珍妮时,她正与和格蕾丝相熟的马来人穆萨在一起。他们站在我住的那栋楼后的雨林边缘,那个马来男人带着他的狗。他们朝我打招呼,说在那里等着喂大黄。我想起以前格蕾丝说过,大黄和穆萨养的那只狗是朋友,所以如果穆萨带狗出来,大黄只要在雨林里,多半会出来,因为它闻得出那只狗的气味儿,它会出来和它玩儿。

我想看看大黄是否会出来,就过去和他们一起聊了会儿天。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大黄果然从雨林里跑出来了。珍妮这时也像格蕾丝那样,在地上摊开了报纸,把预先准备好的干粮和罐头搅拌到一起。我悄悄地观察珍妮,实在看不出她是个骗子。喂完大黄,珍妮走了。马来人牵着他的狗围着组屋散步,大黄兴冲冲地跟在他后面,不时和他的那只狗嬉闹一阵。我在组屋楼下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问穆萨知不知道格蕾丝和珍妮有点儿误会,穆萨说他和格蕾丝太熟了,格蕾丝就是这样,她不喜欢谁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我迟疑地说,好像因为珍妮找人捐款……马来人说他知道这个,珍妮也曾找过他,他还捐过二十块钱,那有什么呢?珍妮也需要给猫狗看病、买食物,谁也不会靠十块、二十块发家。就在我和马来人聊着这些的时候,格蕾丝出现了。她看到大黄,脸上露出了慈母般的笑容,嘱咐马来人说:“你别走,先让你的狗和大黄玩儿,我马上去给它拿吃的。”

穆萨笑着叫她不用了,说珍妮刚刚喂过它了。

“谁?”格蕾丝脸上的笑容冻结了。

“珍妮。”穆萨说。

格蕾丝淡淡一笑,说:“哦,那个女人啊。”

我不知道穆萨有没有看出那笑容里的轻蔑,因为他继续说道:“珍妮也喂这只狗,我以为你知道的。”

格蕾丝这时看看我,问:“你也在这里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自认没做错什么,却感到十分尴尬。

我陪格蕾丝往回走了一段路,她表情严肃,一直没说话。到了她住的那栋组屋楼下,她问我:“你和珍妮联系了?”

“没有,我们没有联系,”我赶紧澄清,“我是在楼下碰到他们俩的。”

她看看我,那神情仿佛在确认我有没有撒谎。然后她点点头,脸色和缓了一点儿,问我:“她没向你要钱吧?”

“没有。”我说。

“她会要的。你不要相信她,她就是为了钱。”她笃定地说。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不想惹她生气,但也无法附和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我说:“穆萨说他也给珍妮捐过钱。”我以为搬出她的老熟人穆萨,能稍稍改变格蕾丝的看法。

可格蕾丝竟使劲儿地冷笑了一声,说:“穆萨啊,他看见年轻女人就走不动了,捐钱还不是为了讨好人家?”

我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慈祥的老人如此冷笑,更想不到她会这样去解释穆萨的“动机”。

我磕磕巴巴地说:“或者你们之间有误会?我确实看见她……也给大黄带了吃的。”

“她就是做样子给人看的,”格蕾丝提高声调说,“她就是看你们都在的时候喂它一下,不然她怎么骗钱?”

我感觉她似乎更愤怒了。我再也没有说什么。

那以后的两三周,格蕾丝都没有和我联系。以往每个星期,她都会给我送些她烧的饭菜,每隔几天,她会叫我下楼来一起坐坐或散散步。我给她发了几次短信,问她要不要一起散步、要不要一起喂猫、要不要来我家楼下等大黄……她都找理由拒绝了。那种不太好的感觉困扰着我:在格蕾丝身上有我从未见过的一些东西,一些不怎么宽容的东西。以往,在我眼里,她可敬、有爱心、无私,几乎是个完美的人。而那些天里,我倒是又碰到珍妮两三次。每一次,她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还要停下来聊几句。我则每次都急着脱身,暗自担心会被格蕾丝看到,使得她对我的不悦更深一层。毕竟,格蕾丝是我非常珍惜的朋友。

有天早上,我醒来突然看到手机上跳出一条来自格蕾丝的短信,说她这几天关节炎发作,两条腿疼得厉害,问我这两天可不可以帮她喂她照看的那几只猫。我赶紧回复说当然没问题。我想,我们终于有机会和好了。

我帮格蕾丝喂了三天猫。她照顾的流浪猫更多,从我们的住处走过去,路途也更远些。我不止一次想到,格蕾丝毕竟老了,还有关节炎,如果她能把这些外头的猫交给热心的珍妮照看,本该是一件多好的事……

格蕾丝非常感激我帮她照看猫。她恢复了对我的友情和慈爱。不久后是华人新年,格蕾丝邀我去她家过年。我买了些新加坡华人过年爱吃的蛋卷儿、凤梨酥,格蕾丝炖了玉米排骨汤,做了咖喱鸡、炒米粉。她无儿无女,我也是一个人,我们一老一少凑在一起吃一顿午饭,也算是过年的仪式。当然,陪伴我们的还有她家里收养的十二只猫。饭后,格蕾丝讲起一件有点儿悲伤的事,说她认识的一个人去世了,也是个和猫住在一起的孤身老太太,去世几天后才被人发现,怎么发现的呢?因为猫太饿了,日夜惨叫,叫得太凶,邻居们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她自我解嘲道:“所以养猫还是有用的。”可我听了心里很难过。过了半天,我才说:“万一你哪里不舒服,你随时都可以给我发信息。”格蕾丝笑了,她说:“我要是有个女儿,也想要像你这样呢。你妈妈真有福气。”那一刻,我动情地想,到她很老很老的时候,只要我还在这里,我会照顾她的……的确,格蕾丝是我在新加坡时最接近亲人的人。可人生的很多事并不以你的心意而改变。

对于其他地方的人来说,热带国家没有节气的变化,每一天都是同样湿热。但常年生活在热带的人会注意到时令的微妙变化和差异,这不仅是旱季和雨季的不同,还有相对的炎热和相对的凉爽。这种凉爽是很淡、很薄、不易察觉的,有时在某一阵突然吹过的风里,在风吹过去的“尾巴”里,你能捕捉到那么一点儿早秋般的凉意。草木能感知到这一点,所以到了下半年,虽然依然是夏天的天气,有些树的一部分叶子却已经开始变黄、飘落,但同时,仍有繁茂的绿叶生长着,这可能是热带才有的奇特景观。

我记得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就是楼后的大树开始飘落黄叶的时候,看起来,竟然也有一点儿孤独飘零的意味。因为晚上通常很凉爽,沿水渠又有丝丝缕缕的风,所以我傍晚喂完猫,都会沿着水渠边散会儿步,直到天黑后才返回我那狭小、寂寞的住处。确实也只能称之为“住处”,因为在那里,没有一寸地方是属于我的,也没有一丝家的气息。

那天中午,我在居民区对面的一家咖啡店吃过午饭,正在路口等红绿灯准备过马路时,听到有人叫我。我循声望去,看见珍妮正站在离我大约两三百米的人行道上,抱着一只猫。我有点儿犹豫是过去,还是远远地打个招呼赶紧走掉。但她又叫了我一声,大声问我能不能过去一下。我走过去,注意到珍妮额上淌着汗,身边放了个装猫的小提笼。她焦急地对我说,需要我帮她个忙,说她刚抓到这只猫,要带它去兽医那儿做个检查,看它有没有生寄生虫或什么病,但走到路上,发现猫笼的挡板坏了,猫跳了出来,她好不容易才抓到它,现在只能这样抱着它,但笼子没办法拿了,问我可不可以和她一道走去兽医诊所那边,帮她提一下笼子。“没问题。”我说。

我们一起往前走的时候,我问她这只猫是哪里抓来的。她说,是这几天才发现的,就在我们楼后的树林边缘,肯定又有人把不想养的宠物丢去那里了。她把那些不负责任的人痛骂了一阵,说我们这边就是因为有这片茂密雨林,还有那条排水渠,就变成这些人丢弃动物的场所……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我听格蕾丝说过这只新的弃猫,她在喂养它。

“你和格蕾丝阿姨说了吗?她好像在喂它。”我问珍妮。

“没有说,”珍妮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和她说?她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短信,一直是这样。”

“不过……你还是应该和她说一声,譬如,发个短信什么的,她即使不回复也会看到。”我说。我心里开始不安,因为对格蕾丝来说,她喂养的小猫就像她照看的孩子,珍妮这样抓走她的猫,如果她知道了,误会只会更深。

“也不需要什么都对她说,这猫又不是她的。她只是喂养它,也不给它们做检查。”珍妮说。

我心里暗自怪珍妮有点儿多事,但她想要给小猫检查身体,也是做好事,况且格蕾丝不太可能知道,我就没再说什么。我们在太阳毒辣的午后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我感觉我的T恤衫已经贴在湿透的背部。至于珍妮,她比我更狼狈,因为她抱着那只一直试图逃脱的猫。幸运的是,那显然是只被遗弃的家猫,所以,它虽然挣扎,却并没有要抓咬抱它的人的企图。

医生的诊室在二楼,一楼是接待室,前台是个中年女护士。我们等了一会儿,护士告诉珍妮说现在可以带猫去看医生了。我就坐在下面等她。随后,让我不知所措的一幕发生了:在狭小的楼道里,抱着猫上楼的珍妮,碰到了正从楼上下来的格蕾丝。她俩都站住了。我先听到了格蕾丝的声音,她厉声问:“你抱它来做什么?”

珍妮好像被问蒙了,但她随后故作镇定地回答:“做检查啊,看看它有没有什么病,有没有寄生虫。”

格蕾丝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继续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抓它?你为什么这样随便折磨它?”

珍妮也不示弱:“阿姨,我是带它来检查身体的,怎么是折磨它?你说话要讲道理,不要乱说!”

这时,我看到格蕾丝的脸因怒气而涨得通红:“我乱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珍妮也恼了,“为什么你总是针对我?我究竟怎么惹你了?请你说清楚。”

“走开!”格蕾丝彻底爆发了,她推开挡在她面前的珍妮,“我不想看到你。你就是魔鬼!魔鬼!”

格蕾丝冲下楼梯,冷冷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目瞪口呆的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推开门走了。让我目瞪口呆的不是如此糟糕的“巧遇”,也不是她们的误会和争吵,而是从格蕾丝口中说出的“魔鬼”这个字眼儿,以及她说出这个词时的表情,仿佛她真的看见了魔鬼,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憎恶……我想,格蕾丝是教徒,她一定真的相信有魔鬼,而对于教徒来说,魔鬼应该代表着最终极的罪恶,说一个人是魔鬼是对她最重的诅咒了吧?

过后,我给格蕾丝发了很长的短信,解释如何途中遇到珍妮、陪她一起去诊所。没有回信。我又给她发了短信,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觉得她和珍妮之间只是存在误会,珍妮并非一个坏人……依然没有回信。过了一段时间,我担心她病了,给她打电话,但她的手机接通后永远没有人接听。最后,我放弃了。我想,她肯定已经对我失望透顶,因为我和“魔鬼”混迹在一起,也变得不可原谅了。而我也不再争取得到她的原谅。她的善良、友好,她曾对我的如母亲般的慈爱和照料,我依然铭记、感动,可我如今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她需要我对她忠诚。她之所以要中断和我所有的联系,并不是因为我真的犯了错,只是因为她觉得我背叛了她。而每当想到她嘴里说出“魔鬼”时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刺痛,脊背甚至爬过一股凉意:那字眼儿里燃烧着仇恨的烈火……

两个多月后,我的女房东突然说她要卖房子了,因为她打算在后港新区买一栋新式组屋,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找房、搬家。于是,我开始匆匆忙忙地找房子,联系搬家公司,临走前,把我的三只小猫托付给美宝……我租的新房间在蔡厝港区临大路的一栋组屋里,无论昼夜,都会听到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房间朝阳,终日溽热,而房东夫妇很关注我是否在过度使用空调。因为靠近地铁站,周围热闹熙攘,没有老居民区里枝繁叶茂的老树,没有白日里漫长的寂静,没有雨林,也没有被丢弃在雨林边缘或水渠旁的猫猫狗狗……

我和格蕾丝再也没有联系过。二十年过去,我还是记得她,那么清晰、生动的她,笑起来脸上仿佛有光芒。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但我想,她很可能已经往生了。她很纯洁地活过,圣徒般地爱过、救助过,我相信如果她所信仰的天国真的存在,她一定会在那里。无论如何,世间没有完美的人。

原刊责编 李慧萍

【作者简介】 张惠雯,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已出版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等。曾获海内外多种文学奖项。 jc6zTEDqz2avEUeOlrYJ4UqhHfWMRzARLWOrihF8tbzjApcIP5W6fM5kTUg5iJ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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