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有人喊门的时候,我刚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坐在堂屋的躺椅上,迷迷糊糊忘掉自己身在何处,但做的梦犹在眼前。
梦中上了一个石岛,日头火辣,地面热烫,沿环岛路两旁,都是长势茂密的植物。椰子树林高耸入云,矮灌木们团团簇簇,视线全被无情地遮挡了。柏油路比较窄短,走不了多远就要左转,如一条循环往复的跑道。当我跑起来想要离开时,海水拍岸的浪声响起来了,随着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有力,穿越林木钻进我的耳中。林中像潜伏着一场暴动,撤离这里的心变得迫切,我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一个人影。
我正“慌神”之际,门外喊话了,陈家川,在家吗?我一惊坐起,挪手不小心碰倒了躺椅旁的杯子,杯子应声而碎。
门开了,比老张先一步进来的是阳光和恣意飘荡的尘灰。站在屋檐下的两个警察,一老一少,穿便装的老张是旧相识,年轻的应该入职不久,着一身标准警服,笔笔直直,手与腰之间,夹了一个黑皮公文包。他们告知我的消息,前几天就传出来了。陈家海死了,死在一个石岛上,他在那里隐姓埋名了十年,如果不是发现自己得了肺癌,临死之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也许就永远隐瞒下去了。
签完几份与死亡证明相关的文件,小警察要我在亲属一栏后面的横杠上签名,最后一份是结案书。老张拍落我衣肩上不知从哪里蹭的一块黑土,说,人走万事空,节哀顺变。我一声不吭,找不到该说的话,连谢谢也不想说。见我没有交谈的意思,老张迟疑一下,说,我们还有别的事,先走了。收拾纸笔的小警察磨蹭,却与我多说了几句,造水楼这两天没开?我表情寡淡,嘴角咧了咧,算是回答。老张很警觉地问,只是临时歇业吧?小警察接着说,我听人传,造水楼不做了,真不做的话,就太可惜了。我还是不吱声,老张却语气坚定地说,不会的。像是替我回答,说完就往外走,小警察追着他,边走边问,一家餐馆怎么取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老张点烟,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小警察回头看我,我正目送他们,冲他颔首,想挤一点儿笑容,哪怕是忧伤的笑容,但依旧没有表情。
老张走后,街道办的杨秀名主任就来电话了,通知我开会。我说去不了。杨主任很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我姑姑在市人民医院,要不就近找个时间,去做个检查。我说,不用了。她又与我周旋,把话抖出来,说,为了做好渔火季项目的宣传,这次市文旅局很重视餐饮金招牌的评选,街道办于公于私,都少不得造水楼这张名片啊。我说,秀主任,言重了。我是跟着旁人喊这个名的,年初她刚上任,来吃饭的几位老客人八卦,还在我耳边嘀咕,希望不是作秀的秀,而是优秀的秀。
秀主任是区里新提拔的年轻干部,八五后,干事敬业,热情周全,一个女人当干部的辛苦,我是亲眼见证过的。上任不久,她第一次陪重要人物到造水楼吃饭,忙上忙下,各种细节照应,人家吃得酒足饭饱,她没动几筷子。席间,秀主任变秀妹妹,秀妹妹又变作荤段子中的主角,她也只能装事不关己者微笑着听;上个月月初,旧城改造的招商项目洽谈,客人要吃点有特色的,她把饭局安排到造水楼,遇上周末,又是招商的饭局,有人从外面悄悄带进几瓶茅台。她打了一圈,又敬一轮,菜没吃主食没动,送走客人,偷偷躲到造水楼外的角落里干呕,吐不出来,就用手抠,抠出一哗啦子刚下喉的包子肉,不知让谁家的狗舔了个干净,第二天角落里只留了块旧印迹。
我还在犹豫。秀主任先松了口,同意我请假,会议内容和创金招牌的事,回头再找机会当面聊。我猜她也是听到了陈家海的事。十年过去,很多知情不知情的老街坊、新食客,都会在茶余饭后议论陈家海的死讯。
有人来造水楼,会把我误认作家海。他没有离开之前,是这里的少老板。父亲那时也还活着,正盘算一步一步把造水楼交给他经营。我是不乐意留在家里的人,选择去了南方,转过几地后,终于在广东佛山市的一家合资电子企业当上了部门主管,也就准备安家定心了。
造水楼就是一家两层楼的餐馆,一楼散座,二楼雅间,落脚地在南岳坡的十字路口处,人来车往,抬头就看得到这栋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很长时间没修缮补缺,楼面显得有些破旧。相邻不远,都是老城区鼎鼎大名的地标,北边是鱼巷子、桃花井、庙前街,南边是吕仙亭、慈氏塔,东边是观音阁、乾明寺,随便拎出来都是有故事的地方,往西经过街河口那条磨得光亮的青石长坡,就是洞庭湖,波澜不惊、岸芷汀兰。有水之地,气候不湿不燥,万物不匮不乏。春夏秋冬,应时应节,五谷、蔬果、肉禽鱼贯登场上市。父亲说,水润地物,造水楼兜兜转转活了这么多年,就是靠水吃水,待的是南北客,吃的是好东西。他在造水楼干了一辈子,攒了一手好厨艺,养了一副好性情,多少年过去还常被老一辈人惦记。岁月如流,到了眼下的年轻人,喜欢进麦当劳、肯德基,吃比萨、炸鸡翅,但舶来品再热闹也影响不到父亲,他仍旧把日子过得一声不吭,毫不气馁。
如果没有十年前发生在庙前街的那场酒后打斗事件,家海一定会把造水楼的生意做得声名更响。从记事起,我们兄弟间都是直呼其名,走到外面,人家端详了一阵后问,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我们永远回答的是同一句话,你猜。我们虽是孪生,但性情各异,他对热闹感兴趣,朋友来往多,我却爱读几本纸书,安静地干点动手的活儿,喜欢待在陌生的地方。他得了父亲的基因遗传,属于爱吃、会吃也爱做、会做的人,天生味蕾敏感,对菜里放的几种配料、对食材新鲜与否的判断不会有太大误差,从小对炒、炖、煎、烧、煮、爆那些烹调技艺也有钻研的兴趣。父亲似乎并不想让他从事餐饮,但也没能阻止他走到这条道上。因为造水楼,家海算是南岳坡这片地界有声响的人物,年轻气盛、性格爽直、待客大方、江湖鱼龙、宴食八方,为人称道。有老友当父亲的面夸我们兄弟,父亲会轻叹一声,说,两团面要和一起,再揉一揉就好了。
民以食为天,说到吃,造水楼是巴丘仅存的一家老店,这个牛皮不用吹。市里搞文史研究的罗先枢天天在故纸堆里爬梳,号称巴丘通,活着的、消失的、繁荣的、衰落的,但凡有点蛛丝马迹的,他都要钻进去鼓捣一番。我习惯跟着父亲称呼他“枢先生”。
临水之地,江湖码头,饮食业历来活跃,商旅往来,物产丰盈,这个“食文明”在几千年历史和老祖宗那里,自然是有说法的。枢先生在我小时候,就常登我家的门,当然也是登造水楼的门。他不点吃,而是看人吃,然后看人做吃。每家餐馆的后厨历来都是禁地,闲人免入,他不管不顾,仗着与父亲的交情直进直出。请的几位大师傅倒不是怕他偷手艺,只是嫌他碍手脚,这个食材要翻来看去,那个菜品要问个究竟,产地、做法、火候、来历,以及怎么描述味道。嘴笨词穷的大师傅们遇上客人多,手忙脚乱时,对他爱搭不理,其实也是解答不了他的那些个麻烦问题。对他例外的只有父亲。父亲束着麻丝的大白围裙,绾起两只宽袖,往灶前一站,让他从头到尾地看,耐心与他一问一答。枢先生是读书人,要写老祖宗传下来的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我们也跟着脸上有光啊。有了父亲的这套说辞,枢先生去多了,其他厨子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了。
枢先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写过一篇文章,说巴丘城“下馆子”的旧事,就重点提到造水楼:
夫礼之初,始于饮食。旧时代,巴丘餐饮多为小门店、家厨房,只有少数为合伙办的酒楼。民国三十年前后有过几家规模大名气大的,比如长春园、潇湘馆、聚仙楼,湖北洪湖、监利一带的富贵人家也多爱呼朋唤友宴请宾客,一醉方休。其中造水楼起步慢、名气小,当时不温不火。所谓造水,是巴丘乡间有摆酒吃灶水席一说,谐音而得,我以为取名者另有深意,每一顿饭食,都是一次新造,舌尖上的新造,一地食材的新造。如今回溯,引人唏嘘,独有它在时间里“熬”过来了。
他把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自作主张,贴在大门口。父亲素来低调,半感激半无奈,只好请他下馆子,免费做了拿手的三菜一汤感谢他。那四道菜,红烧牛肉、三鲜杂烩、糯米茨丸和银鱼火锅,不是我拍马屁,今天谁做也做不出他那个色香味。枢先生不止一次跟我回忆那顿“报章饭”,虽说都是常见的菜品,也没昂贵的食材,但平心而论,放眼周遭,没谁能再有那样的手艺。我喜欢和他聊天,有次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水落鱼虾常满市,湖多莲芡不论钱,我觉得嘛,失传也不是失传,是人变了,人心变了,味道就跟着变了。然后作苦思状,说,吃东西不只是靠牙齿的咀嚼、舌头的味觉,其实和心的感觉关联更大。
有一段时间,傍晚我独自回到位于城郊亮灯村的老屋,道路、屋舍和环境,这个渔村似乎是恍惚之间就有了变化。我在城里的高楼里失眠,沉溺往事,不时就进入一种混沌的状态。在老屋我睡得安稳些,但也总觉得有人在耳畔说话,不是父亲和家海,有时候,白天造水楼食客的一句话,也反复在我耳边响起好多回,怎么赶也赶不走。
那天老张路过造水楼,看我在门口刚交割完一车鱼鲜,三轮车师傅帮我搬货进去,老张就特意与我多唠了几句。他说,家海还真是个人才,躲到那个石岛上,我们派人去外调,结果那里的人都不相信他曾经犯过的事,都念他的好。我面目冷清地问,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他躲在那里?老张露出讶异的表情,反问我,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你知道我的意思,老头子去世前交代我的一件事,就是不让我去找他。老张叹了声气,人各有命,热闹也好,孤独也罢,都有时限。我说,他把我的命运也改变了。老张说,你还在记恨他?我说,记恨,有时也真还会有,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天天守在这里。老张说,凡事想开些,你寻思一下你们一家跟造水楼的关系,环环相扣,都是命中安排好的。我干了一辈子警察,没碰上个大案要案,连个副所也没混上,这也是命。
说到命运我就哑然了,谁也绕不过的两个字,最后好事坏事也就只好归结于它身上。老张把脸一抹,自个儿逗乐起来,说,我跟你讲啊,家海在岛上开了一家小餐馆,做海鲜是一绝,去那里的游客都要排队等号,你说他是什么命呢?隐姓埋名,却也还是个厨师。我对他说的不感兴趣,就问别的事,家海在那里有没有成家?老张说,他哪敢结婚啊,回来的同事说,有个相好的本地女人,叫阿英,瘦瘦巧巧,皮肤黑,海边上土生土长的,现在接管了这家餐馆,生意却断崖似的下来了。我说,餐馆还在开着?他说,不开还能怎样?那个石岛现在做旅游,家海不在了,女人难道就不活了?也还是有人要做这个生意的嘛。
去石岛的念头又摇摆着浮上来。我问,你知道具体地址不?老张警觉地说,你想去?我答,嗯,多少年前就想去找他了,一直没有成行,你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家海人不在了,我想去看看他待过的地方。老张说,你这状态一看就知道是掖着心事。去吧,干吗不去?也不要顾忌了,去一趟,权当旅游也是好的。我说,那你把地址告诉我。他说,好,回去我就找同事把地址和路线问清楚。我向他拱手,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拿到地址就出发。
父亲去世前,又给我说起家海卷入的打斗事件,那是酒局上的一次意外。家海朋友的饭馆新开张,讲排场,沿庙前街拉了十几道彩拱门,请他去撑面子,好歹也是请到了餐饮界的少壮派。那天提前料理好晚上的生意,家海跟后厨也没交代就赴宴了,酒过三巡,新朋老友都蛮开心,有人恭维他说最近造水楼新试的几道菜是标高之作,他兴致起了,就给人唠叨起几道菜的食材和新做法。如果不说这几道菜,各自回家散了,也就没了后面的事。他津津乐道,于是有朋友提议接着夜宵,喝点啤酒漱漱口。在巴丘这是一种生活常态,每天见的朋友,从早到晚黏糊地搞在一起,这也是我不想留下来而选择去南方的原因。你呼朋我唤友,顿顿买醉,夜夜笙歌。我喜欢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中,不用人人认识我,我也无须与人客套转圜。但家海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氛围,也很享受朋友腻歪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感觉,就爽快地留下来继续熬夜。
隔壁有一桌散客,有男有女,起初吃得不声不响,中途来了一个瘦汉子,就喝得有些热闹起来。一看就是几个生活并不如意的酒闷子,喝多了,在那里拍桌打椅,冲家海的朋友,也就是冲店老板撒泼。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发生得很突然,他们说新上的凉拌海带里有沙子,店老板答应换一盘别的菜,对方要细究,一听也还是懂点餐饮的角色。庙前街这一带,混江湖饭吃的不少,家海这边担心是附近的同行故意刁难,就上前劝阻,一来二去,理论不清,声调也涨得高了些,在旁人眼中显得姿态太过自得。双方冲突了几句,那后面来的精瘦汉子掀翻桌子就干了起来,推搡之间,家海趁着酒劲儿毫不示弱,也是有些生气,下了点重手,打了攻击他的瘦汉子几拳,其中一拳结结实实落在了对方的右眼上,那人与家海年纪相仿,但身体瘦弱,随即脚下踉跄着退了几步,绊到身后的木凳,仰身倒地,头磕在拉彩拱门的角铁上,血当场就从后脑勺流了出来。
场面一下就乱哄哄的了,家海一个激灵,酒也醒了,这边别的朋友怕再生意外,张罗着叫救护车送人,又叮嘱他先回家。回到家,朋友的电话就来了,事情不妙,急救医生直接开颅手术了,说有生命危险,要有心理准备。他意识到问题大了,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父亲说了。父亲见这样的酒斗场面不少,但落到儿子头上,也有些慌神,一面责骂家海性子狂躁,安排他先躲到亮灯的老屋去;一面请医院的朋友细细打听,研判事态发展。外界知道我们家老屋的人虽少,但父亲仍不放心,在他走之前说了硬话,事情没个了结,哪里也不能露面,跟外人也不要说自己在哪里。
父亲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听得出来有很多的悔恨梗在他的心里,到死也还难以释怀。
就是在十年前的那天夜里,家海神秘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事情过了将近一个月,父亲才打来电话,召我回去。我一听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心想无论如何都得回去帮着父亲处理,但没在第一时间表态,因为窟窿洞捅大了,我也补不拢。父亲听出我言语间的埋怨,很少发火的他厉声道,事情不到这一步,我也不至于叫你回,你以为是让你收拾烂摊子啊,我活一天,再大的难也扛得住。我赶紧噤声,订了第二天返程的票。
卖掉造水楼的风声,在我回去前,父亲就已经放出去了。那天到家已是深夜,我推开门,看到父亲坐在堂屋的沙发上,如入定老僧,脸上肌肉偶尔搐动,把我吓了一跳。父亲一头白发蓬乱着,过去只是零星藏在发丛中,瞬间像是一把火燎原,满头落雪。我们怔怔地对望,都不说话,隔了一阵,两行热泪从他脸上涌出。
父亲性情温和,历来怕事,从来都是希望远离麻烦。待情绪平复,他才缓缓说,家海的事很棘手。我说,现在他人呢?他说,你不要问他的去向,以后也不许问,我不知道,也不会说。回来路上听说要卖造水楼,我有些置气,撇了撇嘴,直截了当地问,造水楼呢?父亲说,转卖吧。我说,只有这一条路吗?他说,那依你说,该怎么处理?我说,我能怎么办,家里的事从来都是您做主。他起身找他的降压药,就着茶水喝下去后,说,除非你来接管。
这是那天见面我们父子刀对刀、枪对枪的对话。对于造水楼,父亲过去也动过我的心思,本意是餐饮行业讨不了巧,希望我们兄弟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既是生意也是家业的造水楼共同担负起来。但那时我志不在此,有家海一心一意,他就没勉强我留下。世事难料,出了这么个意外,我突然觉得,造水楼的命运恐怕真是要变了。
父亲进厨房下了一碗三鲜面,然后坐在饭桌旁看我吃,我一路奔波,早已饿慌了,三口五下碗中一空。他看我这副吃相,嘴边这才露出一点儿笑,又叹息一声,没想到造水楼在我这里,要晚节不保了。
父亲是十四岁那年跨进造水楼的,进来后就再没离开过。这里面的经历,全靠像头熊撞进我家的枢先生,左掏右掏,把祖上的那点旧事都掏了出来。经历要从我爷爷说起,他原是亮灯的渔民,年轻时跟着村里人跑到巴丘城的“水事会”当送水工。那时候,城里挖的井少,家家户户用水都得去洞庭湖取水,是真正的靠水吃水。天岳山、油榨岭一带地势高,打井难,左邻右舍十几户联合包水,也就是雇水事会的人送水,雇的人每天负责送满一水缸。当时的送水工,是以骡马当交通工具,拖着木轮车,车上一个硕大的扁圆形木桶,桶内是从湖里灌装的水,定点送也沿街卖。爷爷送一挑水就收一块小竹牌,牌子磨得光亮,长宽相当,麻绳穿过上面的小圆孔,那孔是用烧热的铁钎子钻出来的,各家各户十天半月就去水事会买一次水。送水工又被叫“水崽子”,是个蛮力活儿,爷爷干了两年“水崽子”,光靠送水养家不够,又返回湖上帮人跑水运。他借钱跟人合伙买了条船,常年跑城陵矶、汉口这样的大码头,因为在城里送过水,有些人缘机会,所以生意也不断欠。
父亲从小水性好,跑水运的爷爷不想他走水崽子的老路,就把他带在身边瞅机会寻找好生计。有一年春末夏初,几场暴雨,湖水上涨,一个一身公家装扮的干部从东边山乡进了一批山货,事先约好了用爷爷的船送到南岳坡。干部姓谢,说山货是给造水楼的中秋宴备的,要得急,必须亲自押货走。那天天气有些阴晴不定,爷爷不敢耽搁,想着路程没有多远,就仓促出发了。跑到新墙河入洞庭湖口,起风了,浪也来了,船左摇右晃,船舷贴着水,随时要翻覆的样子。谢干部紧张得满脸煞白,但十四岁的父亲却一点儿也不慌乱。他对风浪见多不怪,脸色不改,只是咬紧牙关,配合着爷爷的号令摆尾舵。谢干部眼盯着他,满背满额的汗。最后终是化险为夷,船安全抵达。货下了码头,谢干部松了口气,汗干透了,心情也活络起来。他说自己是造水楼管采买的,要是今天出了事,真不知该怎么交这趟差。庆幸之余,他又邀请爷爷上岸去造水楼,无论如何要请顿饭以示感谢。爷爷当然听过造水楼的名号,但从没去过,受到邀请也不敢去,一个劲儿道谢,准备赶回去接下一单的货。谢干部指着父亲,对爷爷说,你家孩子心细胆大,有股子韧劲儿,是个可造之材,但终年跑水上,不是个好归宿,不如去造水楼,学门手艺,再穷也能混口饭吃。如果你放心,可以交给我带去,给我堂弟当学徒,若是厨艺学得好,也就能从此改了水上漂的命运。爷爷听了求之不得,欣然应允,当即就遣父亲跟着谢干部进了造水楼。这次意外的机遇使父亲的大半辈子就守着一口锅一炉灶了。
父亲身上的精气神是与家海一道消失的,取而代之的是老迈和萎顿。我回家后,每每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他一闭眼,就好像入睡了,其实没睡着。不知道家海闯祸后的这一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后来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一分一秒,如年月疯长,如掉进急浪旋涡。当时看着父亲,我的心突然间疼起来,就像伤口上撒了一把雪,又撒了一把盐,然后是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它揉搓起来。我恨家海的逞强,恨他四处结交,关键时刻呢,出了事也没人帮得上忙。
我托人打听家海伤人事件会有个怎样的处理结果。事情暗中由老张拖延,所以悬置了一段时间。受伤的瘦汉子姓赵,是自来水厂的员工,有妻室幼儿,父母健在,兄妹三人,社会背景并不复杂。医生手术后的结果,脑干完好,把人命保住了,但小脑以及脊髓这些重要的中枢神经系统损伤,成了植物人,至于何时能恢复清晰意识,何时能自如行动,都不好说,医院就没办法了,说得靠天意。这种情况,赵家人怎能甘心,也是受人怂恿,三天两头往派出所跑,放出话来,要缉拿伤人者陈家海下狱,要打官司索要人身伤害赔偿。老张那时正好负责这件案子,他与父亲有交情,年初还在造水楼办酒宴给家中老外婆祝寿,心里有偏向,但也举棋不定,赵家条件太差是现实情况,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一家老小还得活。家海那个开店的朋友倒了血霉,原本就是借钱开店,碰上这一出,赵家人闹了几次,只好关张,送去一大笔医疗费,就举家撤了。赵家人接着来闹造水楼,周边街坊和不明情况的人里外围了几层,父亲报了警,老张带人来了,耐心劝导未果,又不敢驱逐,人群起哄,倾向赵家的声音大,人家毕竟成了植物人,也只得由着他们闹。事后老张上门悄悄出主意,父亲就请了中间人登门沟通,但赔偿的额度太过离谱,一时谈不下来,只好把生意停了。造水楼要转卖的消息就四处飞了。后来我得知这是枢先生出的主意。
枢先生是父亲请的中间人之一,我回来的第二天夜里,在家里就见到了他。距上一次见,不记得有几年了,但他的模样,跟上次见并无太多变化。为了躲清净,不去纠缠那些头疼的是非,父亲住到老屋来了。枢先生的到来,让屋里有了声响,打破了我们父子间的沉默。进到屋里,父亲请他坐,他不坐;我端茶,他不喝,气咻咻地骂赵家人混账,狮子大张嘴。他其实是来宽解父亲的,同时对父亲要关造水楼的决定一万个坚决反对。最后坚定地说,不能关,关了,照样要赔偿,你哪里来钱赔偿?顶顶重要的是,关了,历史就断了。他的话不无道理,但父亲摆手摇头,也不答是或不是,只是朝他悄悄眨眼,然后往我这里使眼色,意思似乎在说,你帮我劝劝家川。我恰好把他们的这一幕“对话”瞥进眼里。
枢先生嘴角上扬,猜解了父亲的心思,这才认真打量我,嘿嘿地独自笑起来。我当时有些生气,以为他是取笑我,笑父亲的错误决定,陈家川不懂餐饮,没有厨艺,又志不在此,哪能经营得好。但他倏然之间把笑收回去,严肃地抓着我的手,说,江河湖海,汇流成川,家川来管造水楼,最好不过了。
我连忙抽手,说,不行。他正色道,赵家的事总是要解决的,花钱消灾,无非是磨一磨,赔一个适度,我正托了另外的人去谈,这个信心还是有的,人家闹两次就由他们闹,也并不敢真胡来的。我没吭声,他又接着说,关键是不能让他们闹到把家海给抓了,更不能闹得造水楼没法经营了。人抓了,钱照样要赔;生意不做,钱也照样要赔,都是得不偿失。你父亲年纪大了,管事权迟早是要交出来的,你是他儿子,你不接手谁接手?
老张把石岛的地址发过来,给了一个手机号码,是岛上渔村村主任的电话,说万一有什么麻烦事,可以找一找这个主任。我存下号码,心想,我这就去看一看,能有什么麻烦呢?老张又告诉我,去石岛的船夕发朝至,上岛的主要是那些搞建设的务工人员,和少数守岛工作人员的亲属,自由行有点问题,报个旅行团比较靠谱。
我上网一查,石岛四面环海且陆地面积小,仅有两平方公里,平均海拔不到五米,离北回归线近,紫外线格外强烈,岛中部的低地为潟湖干涸而成,用水是个大难题,所以对上岛人数有限制。这个岛并不是那么籍籍无名,网上的风景图片,与朋友圈那些旅游者拍的景致完全不一样,倒是与我梦中的相似。图片中更多的是荒凉孤独,茂密成片的树林,我只认识椰子树。我搜到一家距离石岛最近的海滨城市旅行社,被咨询的女导游很热情,也很专业,根据我的时间,一个小时之内,就帮我把合适的上岛时间、船票预订好了。我又赶紧从网上下单了去往的机票。
枢先生年轻时就立下雄心壮志,要写一本巴丘的饮食史。没了的长春园、潇湘楼和还活着的造水楼,自然都成了他去追溯和考察的对象。最近他又来找我,说书稿快定稿了,到时请我帮着再看一看。过去他来我们家一般都是晚上,白天父亲忙碌,晚上泡一茶缸火柴棍子粗的熏茶,然后坐下来给他讲古。枢先生像个学生,把一只高脚凳当书桌,边听边记,边记边问。我和家海边做功课,或是干着自己的事,边听他们说话,时间长了,也听了个七八成。
父亲从厨师摇身变成造水楼的老板,此事说来话长。很多人说他是走狗屎运,只有枢先生说了一句,造物之前,必先造人。我后来才懂得他的意思,是跟做人有关,意思是把人做好了,事也就容易做了。我爷爷这样的家族,能混口饭吃已非易事,断然是没能力拿下造水楼这样的产业的。凡事都有缘故,源头又还得从父亲拜的大师傅谢清风说起。那位租船送山货的谢干部,把父亲交到他的堂弟,也就是谢清风大师傅手中那一刻,父亲的命运就变了。
谢清风是造水楼的头牌大厨,也是巴丘餐饮行业数一数二的角儿。巴丘的风味菜,兼具湖区特色和码头文化,集湘、鄂、川、闽、粤风味于一体,既融汇杂糅,又各自独立。父亲进了造水楼,先当学徒两年,从洗菜、切菜开始,刀功、勺功、抽糊、宰剔都是必学的基本功,又放到外面干了两年采买,然后回到厨房做下手。做下手的人,就可以跟着师傅学艺了,翻锅、正确掌握油温、适时投料、掌握火候、勾芡、及时出锅装盘,这都考验眼力、脑力和手力。师傅让父亲先从凉菜小吃做起,在节假日师傅忙不过来时,也操锅炒几个菜。父亲在外见过世面,又是个善于动脑子的人,此时已看出几家大牌餐馆的特点:潇湘馆以湘菜驰名;上鱼巷子淮扬馆的取胜武器是扬州莱;味腴酒家的京苏大菜门庭若市;万胜楼的蒸菜是湖北客人的挚爱。等到谢清风准许父亲操持小吃时,父亲早开动过脑筋有了主张:先做辣椒的文章。无辣不成湘菜,他琢磨着在辣椒上做文章,就专挑个头小的本地辣椒,快速焯水,又翻晒一个日头,辣椒卷成叶状,可直接食用,也可挑出来配菜。他先后做出辣椒豆豉、油淋辣椒、麻辣豆腐、麻辣仔鸡、酸辣鱼肚等几道特色小吃,软糯崩脆,辣度适中。光吃辣还不行,得有清火的来对冲。他又从湖区特产的莲蓬入手,取出莲子,先脱皮、去芯,后配糖、蒸煮,火先武后文,四五个小时后,端出的莲子颗粒饱满,香醇酥嫩,透明能观沙,糖水清明能见底,味甜如蜜。食之,清心明目;品之,补脾润肠。看似平常人家也能做,但那火候把握,一般人马虎,也舍不得花工夫,所以出不来这味道。一辣一凉,成了造水楼食客必点小吃。在今天,就是巴丘小吃中的打榜必点品。
谢清风把父亲入门后的进步看在眼里,不管父亲在身边还是在外采买,见面总要旁敲侧击,磨砺点醒。父亲原本就是踏实之人,时间越打磨,越使其有了光泽和包浆。在谢清风的心里,要成大厨的人,得祛除火气,尤其是站在炉灶前,火一开,锅一操,勺一掌,脾性都要给琳琅满目的食材。他拿自己当面镜子,过去的得失,都在镜中。有时候,一个人入一行,是命中注定,也是理想归宿。父亲性情稳,师傅安排干什么,就平心静气地干,不懂走捷径,不像有的学徒刚学会走就想跑,偷师偷懒学得顺溜,力气活儿偷工减料。他人的聪明反衬出父亲的愚钝,揉个面,那个细致劲儿,像是把一团面变成了一棵树,满枝叶子掰成一片片。等到准许他上灶台了,他有一点无人能比的,就是脚杆子劲儿。他往灶台前一站,站姿英武,后厨就像有了一道光,那站功绝非一日之功。父亲本就手上活儿好,又凭了独一无二的脚力,让谢清风刮目相看,入赘成为谢家女婿,谢清风也就成了我的外公。
这些事枢先生和我叨唠起来,也不嫌琐碎。尤其是说到造水楼1986年从日杂糖酒食品公司的体系分离出去的事,声调就高起来,那是父亲辉煌的龙门一跃。外公谢清风虽然老了,但心气没老,在退休的堂兄谢干部的鼓动和支持下,掏出所有家当,又从朋友处腾挪筹借,成了造水楼的第一大股东。不过三五年光景,有父亲这个好帮手操持,百分之九十的造水楼股份都进了谢家口袋。按理说,我们家的日子是跟着改革开放的脚步越过越好的,但没想到母亲意外怀孕,在生妹妹时难产死了。枢先生一说这事就叹息,这个没福命的女人,生一对十二斤的双胞胎时顺顺利利,却因为坚持要顺产第二胎丢了性命。
母亲的死对外公刺激很大,不久他也病故了。坚信自己眼光的谢干部,支持父亲顶上去,顺理成章做了造水楼的当家人。父亲感念谢家的这份恩,没再续弦,他把时间都耗在了厨房,造水楼开门他第一个到,关门他最后一个走。中间有一段时期,城市东扩,商业大厦、巴丘宾馆、国际大厦、云梦山庄这些酒店的食府和中外合资企业渐次增多,个体饮食店和快餐业连锁机构如雨后春笋,机关企事业内部招待所也对外开放,追逐新鲜事物的人都喜欢西菜西点,饮食业的丰富业态,湮没了安身立命在老城区的造水楼。但父亲不声不响,顺意和艰难,他都是低调做人做事。
造水楼为何不拓一家新店?在我想到这件事之前,家海已经向父亲提过这个问题,但立刻就被否决了。父亲的理由是,人睡一张床,吃一碗饭,深耕稳扎,莫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外面热闹多了去了,没追好反而会粉身碎骨。日后我明白了,造水楼活下来靠的是手艺,不是工艺,没经验、没道行的厨师,父亲看不上,也不会请。父亲的老观念,一半对一半错,轮到我接手后就更能理解了,开新店要有资本、人员,牵一发而动全身。
父亲起先并不承认家海在厨艺上的天赋,也是对他性格的不认可。做餐饮本分成事,毛躁坏事。此前,他希望家海读书找个好工作,吃碗体制饭,偏偏家海不争气,高中毕业读了个化工类的专技学校。父亲托人情把他送进一家炼化国企,干了一年,他嫌累,嫌食堂饭菜粗糙难吃,没经商量就辞去了工作,回来后变作甩手先生,也就成了造水楼的常客。父亲看他每天俨然少老板的模样,堂而皇之地进进出出,心想这不是个事,就寻思着怎样挫一挫他的个性。家海不上道,其实是不按常道学,也是不走寻常路。他对外宣称离职的原因是回去弘扬造水楼的饮食文化,工厂同事才知道他与造水楼的渊源,甚至很多没听过造水楼的年轻人,把平日工资攒着,进城后就都找到这里来请吃请喝。
家海辞职后的第三个月,就在造水楼推出了两个新菜系。说是菜系,只是一生二,二生三。一道是以鳝鱼为原料烹制的“善菜”;一道是三鲜的花式翻新。鳝鱼在湖区的沟渠港汊多见,田间地头,有的渔民前一晚放个地笼子,第二天清早就能收个几十斤,但他只收君山农场和新河乡境内的鳝鱼,价格要比市场上高。他新交了一位鱼贩子朋友,帮着在外收购,以保证原材料货真物美。家海要了一锅一灶,每晚关店收工,他就进到厨房折腾,折腾了半月。半月后,他把父亲和几位老厨请一桌,也请来了枢先生。枢先生聊到这件事时,笑着说,这是家海第一次展示手艺,你父亲面对这个儿子心情复杂:一边要接受儿子辞职的事实,希望子承父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一边又想让他受点挫折,看他出点洋相,然后踏踏实实地从头再来。
那天家海给自己的首秀命名为十全十美。十道菜,上菜顺序是酥肉三鲜、素三鲜、燕福三鲜、海参三鲜,接下来上的是熘鳝片、烧鳝桥、炸鳝球、炒鳝糊、蝴蝶鳝片、松子鳝鱼,号称是四鲜六鳝,花色新颖,滋味可口,舌间香韵久久不去。
据在场者枢先生描述,每一道菜上来,几位老厨搛一筷子,嘴里咀嚼,吞咽入肚,闭眼回味,然后不约而同竖起了大拇指。只有父亲不吭声,原先松弛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眼神中流露的,有喜有忧。事后,父亲与枢先生说到那种感受,全然丢失了多少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从容和无畏。枢先生对我说,你父亲喜的是,没想到这个无师自通的儿子成了,忧的是,那一刻感觉到自己真正地老了。
有一段日子我卷在和赵家的拉锯战中,赔偿的事,拖了大半年才算厘清。每月的医疗费、一家老小的生活费,拢起来,先拿一笔十二万元的大额,从第二年起每年三万,年中年底各给一半,逐年按百分之五的比例递增,一直给到赵家幼子十八岁成年。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枢先生问过,干脆一次性谈个价怎么样?我帮父亲否定了这个提议,当时的造水楼也正处于经营困难时期,一下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厨师、主管、服务员、水电费等各项开支就都紧了,很容易造成现金流的被动,变成经营的阻碍。
父亲认可我的思路,毕竟我在南方干了些年头,懂得现金流的重要,造水楼这些年历经风雨能挺过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楼面没有租金压力,雇请的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人”,有份感情在,流动性小,有事多做一些不会有怨言,工资缓拿半个月也不会甩手走人。父亲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决定卖掉城里的房子,这才留下了造水楼。把这些事料理停当的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亮灯住。我们坐下来,我冲了一杯咖啡,给父亲泡了新上市的北港毛尖。我欲开口,他抬手示意我先听他说。
他皱眉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说,我应该可以知道。他说,不是我不信你,而是家海有言在先。我说,家海说什么?他说,他不回来了。我站起来,有些生气地说,他惹了事,甩手就跑了,不知在外是怎么潇洒的,留个烂摊子我们来收拾。父亲压了压手,让我坐下,说道,只身在外,他要经历他的难。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对父亲替他说话颇为反感,说道,他要经历什么难都是自找的,难道他打算一辈子也不回来了?
父亲不理会我的气恼,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替他说话,你们兄弟一场,虽然出生只相隔几分钟,但你也总是当兄长的。你们性情不同,家海沉不住气,学东西快,容易飘飘然,但也是这份灵泛害了他。家川你呢,有点轴,不跟人家的心志走,看似是吃亏的,长远了看,轴是另一种稳当,这才是成事的基底。你们根上都是我的儿子,原本就是要走不同的路,你不要去找他了。我从你外公那里继承了造水楼,答应他要好好地经营下去,不去追风头,也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困阻,不能随便就撂了挑子。我要去兑现我的承诺,你是谢家的外孙,也是我的儿子,要帮着我兑现这个承诺。
缓了片刻,他长叹一声,田家乐,渔家傲,饭稻羹鱼,几生修到啊?
我沉默了。老屋里和外面的夜,都是一片阒寂。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父亲坚决反对我去寻找家海。我心中纵有再多打算,但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是答应了。第二天早上,父亲独自去了造水楼,我醒来时,枕边放着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一看,是家海写给我的信,信的内容不长,落款没有时间地址。我把纸捏在手上,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心想他会给我写什么呢。然后开始读信:
家川:
见字如晤!很久以来,我们没有认真说过话了。你在外,我在家,即使有事,也多半是父亲做主话事。从小到大,兄弟之间,原以为是随时可以见面的,没想到,今天想和你说话,竟是以写信这样的方式。人家说,双胞胎是有感应的,不用说话都能明白彼此的心意。那此时我心里想什么,你能感应得到吗?
其实我也想四处漂泊,山河大地,河川奔流,天涯海角,四海为家,若真能做到那般彻底洒脱,也不失为人生的极致。但我们始终是做不到。父母在,不远游。母亲离去早,父亲肩负的东西何其多,光一个造水楼,就够他一生劳碌。造水楼要活,就要活得不一样,活成独一份。人无我有,才不会飘忽着活。脚踩大地、踏踏实实地活,是最能从吃里面找到对应的说法的。食为天,造水楼不能丢了,这是外公的衣钵,父亲不想愧对外公,他老了,和造水楼依旧是世上的互相倚靠。你我都明白,我们身体里流着谢家的血。做人难处在哪里,造水楼的难在哪里,要的是一份踏实,偏就是这最简单的实处,找不到,落不到,可惜我此时领悟已晚。
世间命途林林总总,如今是我在外,你在家。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在哪里,想必父亲也说了,不要问我在哪里,其实是不用管我在哪里,这是我的命数。你应该懂我写这封信最想说的,父亲需要你,造水楼也需要你。
愚弟:家海
我怔怔地看着信,又把信纸翻来覆去,想着家海是坐在哪里写的这封信。信中文字,显然有了比过去多得多的沉稳和思考,这是流浪者的成长,令人欣慰。有时候,人生就是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中发生着认知的深刻转变。当我被家海这封信说服的时候,父亲在造水楼的厨房突然脑出血倒地。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后,他还是没挺过突发心肌梗死这个关卡。我手忙脚乱地把事情处理好,就正式走进了造水楼。
造水楼门前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歇业。秀主任也没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笑着说,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多?我正在一楼落地窗旁,面前的双人桌上,摆着一只透明钢化壶,丢了一粒滑竹梁子龙珠,这种茶水路活而汤质细,泡一壶,够喝一天的。秀主任说,茶汤好看,金黄透亮,有花香气,一看就是好茶。我从茶盘里取过一只功夫杯,倒至四分之三处就停手了。茶堪酒满,这是我们的喝法。她端杯啜饮,闭眼细品一会儿,睁开眼说,回甘持久,喉韵弥漫,生津绵密。我心想她既然懂茶,那就考一考她,问道,是哪一种茶?她空杯示意,我拎壶续上。她再品,表情中流露出隐约的笑意,又很严肃。待沉思开口,她说,我猜是勐海的古树茶,这种茶以海拔高雨雾多的生长环境里的品质最好,是不是滑竹梁子?我竖了一个大拇指,说,秀主任有一张“利嘴”。
秀主任捂嘴笑,说,既然您说是利嘴,那就说说正事,办好正事才算利嘴。正事是造水楼参加全市餐饮金招牌竞赛的事。这两三年,市里加大老城区的改造,先是鱼巷子扩建招商,又引进投资恢复了原本没有了的洞庭南路历史文化街区,还在工业港遗址公园搭了个巨大的钢铁舞台,举办各种节庆活动或民间文艺演出,其中主导的渔火季项目,核心点在引爆夜经济。我打断她,问道,何为夜经济,就是吃吃喝喝?秀主任知道我反感,连忙解释,夜经济有一个说法,是文旅的一种新业态,包括夜购、夜食、夜娱、夜游,是综合性的,不是简单的吃喝,其中重中之重就是发掘和推广传统美食。她这一说,我心中略有释然,按理说,造水楼是受益者,沾着老城区改造的光,餐饮做的是人的生意,人流量少,无人光顾,造水楼也迟早要歇菜。
我实话实说,造水楼这几年有难处,有我们自身原因,但大的餐饮环境也在变,这不是有没有宣传的问题,也与争不争金招牌无关。秀主任拎壶给空杯续水,说,您讲得没错,但我们还是要换位思考,扩大视野看问题。造水楼破局,变成网红打卡地,是完全有可能的,当前就是要借着这一波渔火季的热潮,争下这一轮餐饮竞争的头牌。
我说,是不是头牌,造水楼也就是这么回事,你也听说过我回来接手的原因,我不能让这份家业没了,但也并没指望能把家业做得多么大。秀主任见我把话说开了,说,造水楼是你们谢陈两家的家业,但也是我们街道的宝贝,这么多年的老品牌,不能荒废了,还得重振昨日雄风。我说,秀主任,站着说话腰不疼,如何个重振法?她说,办法不比困难少,关键还是找一找我们自身的原因,造水楼有几年没上过新菜品了,一个口味的菜,食客能吃多少回?我找了罗先枢老师讨教,他说洪湖大泽,凫雏鹤鹭,侣浴群栖,芦洲菱浦相戏,鳞甲百族,种繁类殊,浩渺烟波相忘。我们巴丘的餐饮,在过去这日出斗金、水产山列之地,要食材有食材,要招牌有招牌,要想法可以变想法,就怕不去想、害怕想。
不去想、害怕想,这六个字突然像是戳中我内心深处的伤口。我端杯的手抖动着,茶水泼洒出来。
秀主任走后,枢先生来了,我把几个厨师喊过来坐下喝茶,还是喝的那一泡滑竹梁子。父亲去世前,他把造水楼的厨师叫到一起,郑重其事,像是托孤般把我托付给了他们。这几位厨师,都是造水楼的老人,有的从祖辈父辈起,就受益于我外公和父亲,心中都念着造水楼的这份情。前几年,有好几个大店挖人,挖到造水楼,他们也没动心。这是造水楼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没有他们,我也难以在这十年把它撑下来。
我与几位大师傅说了要选派代表上电视参赛的事。结果这些平日大大咧咧的大师傅,都摇头摆手,最后把目光一齐落在我身上。我猜到他们的心思,点破说,我在各位里面是资历最浅的,我没什么手艺,这几年磨炼出来的三脚猫功夫压根儿上不了台面。大师傅们都不开口,心里虽认可我说的,但还是寄希望于我。我对大家的沉默有些生气,无奈地说,那先这样吧,万一不行,造水楼就认 吧。我一说“认 ”二字,在旁没吭过声的枢先生急了,站起来说,太丢人了,在巴丘地界,造水楼再不济也是数一数二的,就算不竞赛,也没人敢不认。枢先生一激将,有师傅附和,大家的情绪似乎饱满了一些。但我问到哪位毛遂自荐时,又没人接话了。父亲的师弟蔡师傅抖着手说,要是再年轻几岁,我豁命也要上去,但我这手抖,刀功早废了,照我看,我们大家一齐想想招,推一道新菜,由家川代表造水楼去参赛。他的话似乎一锤定音,问题的答案又落到了提出问题的人身上了。
讨论未果,离竞赛时间尚有两个月,我也不去焦虑了,再怎么说,定下来的石岛之行,我得去走完。造水楼生意上的事我交代给蔡师傅,也让大家心里归整一下。枢先生听我道出出行计划,说,这十年你守着生意没出过门,借机会去散散心,说不定能找到一点儿灵感。我心里发笑,哪里是去找灵感,我不过是想去凭吊一下家海,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枢先生说,你放心去,把自己掏空,灵感是在空旷处生出来的,我也帮你寻些线索。看他郑重其事,有股热流在我体内突然涌动,心尖尖刀戳般地疼起来。
岛上的阳光像是炸裂的火球,恣情地燃烧着。梦中的石岛,并没有热到现实中这个程度。凭着过去独行在外的经验,我是有所准备的,但没想到出了伏,天气还如此火热。
和我接洽的导游姓安,一个东北姑娘,对石岛的地理风情很熟。前些年,东北人对这座海边城市的入驻,比一棵老榕树的气根蔓生得还迅猛。安导游语速极快地介绍着,又问我为什么要去石岛?我想了想说,听说那里安静。她说,喜欢旅游的人不会选择去那里,交通不便捷,岛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多是一些旅行社在本地做优惠活动,不定期推老年团的团购,头一天去,住一晚,次日回,拍点海边的照片,吃个海边的虾蚝或者更生猛的海鲜。这一次组不成团,所以旅行社没有安排导游跟随,只能是你一个人前往。海上天气不稳定,补给船一周跑一趟,每次停一日后返程,别的船几乎都是不确定的。
言外之意,她是提醒我踩着补给船的时间点往返。既来则安,我不想受时间的约束,也就没法确定返程时间。她叮嘱我注意事项,说这次去的补给船,条件一般,夜间行船的消音效果差,将就一下。她又似乎觉得说多了,怕我临时取消这趟行程,话题一转说,要说安静,石岛真是个安静之地,你可以把自己当作岛主,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岛主。
即使是早有准备,但真正上了船,发现条件真是很一般。这是一条运营过期的中型游轮,改造成补给船后,很多空间都成了装矿泉水、蔬菜、食品、米油、冻肉的仓库,住宿的房间狭小,铁架床锈迹斑斑。住我对铺的是一个带孩子上岛探亲的中年女人。她不是第一次来,比较有经验,从包里把日用品和吃食都逐一摆放在物品柜的格子里。我们没聊上几句,发动机舱传来的声音太吵,听起来费力,就失了说话的兴趣,迷糊着了。奇怪得很,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船的颠簸摇晃,平日乱糟糟的梦也没来找我,倒是意外地睡了一个大好觉。
原本想看日出,第二天睁开眼,时间早过了。女人带着孩子睡得正香,昨晚临睡前,她还很有经验地提醒我起早看海上日出,说,你看过后就会重新理解“壮观”这个词。
我打开舱门走到船头的甲板上,有几个旅客已经准备返舱再睡个回笼觉。太阳绯红,在天空和大海两面镜子之间,红光熠熠,熊熊火焰,延绵不绝。眼睛看久了,会有发胀的感觉,好像眼睛也要被点燃一般。这种感觉后来强烈地萦绕着我,在岛上四处走着,把眼睛睁得大一些,久一些,光刺进来,就顿时有燧石生火般的灼热弥漫全身。我想起女人说得斩钉截铁的“壮观”,很长一段时间这都让我浮出刺眼感。
船是八点四十五分靠的岸,岸边突然冒出十几位居民装扮的男人,身后横摆着几辆三轮车,应该是来等补给货物的人。上岸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个戴着斗笠遮阳帽的人一直盯着我看,我回头看,才发现是一个女人。一晃眼,她就上船闪入货舱,不见了。
安导游帮我预订的民宿叫海客居,是几个东北人投资建的,一间间珊瑚石盖的坡顶屋,错落有致地立在草坪上,院墙是用大块头的岩石砌的,半人多高,院子里种了些草,自动喷水装置正在旋转,草的长势很茂盛。前些年,大批东北人拥入这座海边城市,挖了一桶桶金,然后把手伸到了那些尚待开发的海岛上做旅游。海客居的门口立了一座颇有创意的雕塑,但看得出来很旧了,一个戴斗笠的渔民,作眺望状,身旁有十来块箭头标识牌,上面写着:太平岛748公里、塞班岛3562公里、黄岩岛608公里……都是石岛与一些旅游岛屿的距离。
前台接待是个矮小黑瘦的男人,很替我高兴地说,你要不是先预订的话,早就没房了。他的黑皮肤油亮发光,他挤眉弄眼,表情像是在说话。我正好问出心中的疑惑,院子里静悄悄的,没看到一个人?男人哧哧地笑,指了指外面炽红的日头说,这么热,人哪敢出来?我也顺着话说,岛上这么热,你们长期待在这里,受得了?他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海客居的房间条件简陋,设计是很早的风格,用具也是旧式产品,后来我才知道房子盖了很多年了,是有人原想在这里搞旅游,但没做起来,资金链断了,而后才被一个在五指山种茶发家的东北老板接了盘。东北人精明,就地取材,按照原来的基础建设式样略作改动,做成了现在的模样。我把行李放好,拉开窗帘,看到日头落在丛林间的一团团刺眼的光,也有些发怵。前台男人警告了我,白日不要直接暴晒,没晒过的人容易晒伤,脱皮晒黑事小,那种超强的紫外线很容易导致皮肤癌。我第一次听到晒太阳得癌症的说法,虽然不信,但也觉得有理,于是跟自己说,不妨待到傍晚日落后再出门。
院子里有树,枝叶繁茂,也就有树荫。进门时,我发现这里乔木、灌木和草本的种类不少,但除了那几棵站成一排的叶子坚固的椰子树,别的我一概认不出。前台男人此时戴了顶草帽,举着一个手持喷水器,很耐心地给植物浇水。我推开窗,和他打招呼,指了指远处露出一角的水塔,问道,这些水都是自己的设备净化的吗?他说,那是最普通的过滤,岛上旅游难做的原因就是淡水处理消耗不起,要建个海水淡化厂,一组超滤装置的投入算下来,每吨水的处理成本要三十来块钱。我提醒你 ,房间里饮水你直接喝矿泉水,水管里的水只能洗衣冲马桶。我说,喝了会怎样?他说,不是吓唬你,喝多了,立马就生结石。我咧了咧嘴,然后请他教我认识植物。他认得的还真多,榄仁树、马王腾、羊角树、马凤桐、美人蕉、野蓖麻……他像手按琴键一般,哆来咪发嗦啦西,说,我甚至都不用看,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我羡慕地说,你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吧?他的手从一片茸茸厚厚的羊角树叶上拂过,说,之前我在近旁别的岛上,一个月前听说这里招人就过来了。我稍有失落,原来他比我到石岛的时间也早不了多少,本想问他对家海的了解,随即念头便打消了。他问我,是打算在石岛转一转,还是准备去七连屿?我不知道七连屿,他就耐心解释,是七座相隔并不远的岛,各有景致,要是时间充裕,值得走一走,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帮我联系交通工具。我说,这次没有考虑去别的岛。他又问,那你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要住得久,我帮你找我们老板申请一个岛主价,就是VIP。我朝他拱手,算是谢过了。
中午我在海客居的茶餐厅吃的自助,说是餐厅,其实就是四张方桌拼在一间房内。挤满了也仅能坐二十来个人。餐盘里都是很大众的炒菜,虽说是四菜一汤,但毫无色香味和海边特色可言,让人胃口顿失。前台男人坐到我对面,说,吃这么少?我用筷子挑着眼前的几片上海青,菜梗上的焦煳印迹,让人对海客居厨师的手艺颇为质疑。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解释个中原因,餐厅厨师辞了职,一时没找到理想的,临时只好请岛上的本土厨师来帮忙。我问,岛上有几家餐馆?他说,也就三四家吧,都是渔民开在自家的,来了生意就做,渔民的厨艺也只能将就着吃。我说,不是有一家“网红店”吗?他不以为然,啧啧地说,唯一的网红店是海客居,论厨艺跟我们之前的师傅不是一个量级,都是有名无实。我嘿嘿一笑,说道,可我听说有家叫海川的餐馆味道做得不错。他这才换了一种口气,说,你说的那家确实味道不错,但前不久大厨死了,剩下女人操持,生意一落千丈。我问他,这里离海客居远不远?他扑哧一笑说,走一圈,你就知道在这里远近都是同一个字。
出海客居左转,沿环岛路走不了多远,就看到两排掩映在林中的水泥砖屋。屋前是椰树,屋后是榄仁树。每一栋的外观并无太大差异,楼上住家,楼下的功能就看主人的想法了。据说是政府投建的,在岛上落户的渔民,可以享受零租金的居住权。当年的政策,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后来上岛的人,只能在沿着这些砖屋聚集的路往里走的地界又自建了一些房子,靠海更近一些。岛上拢共也不过十几栋房子,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渔村。前台男人告诉我,渔民很多是从内陆沿海一些穷村子迁过来的,动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仍然有很多人宁可穷,也不愿跑到这座孤岛来。他笑着说,这说明了一点,孤独比贫穷更让人害怕。
我沿路寻过去,海川酒馆就开在一栋自建屋里,门前种着两棵不高的椰树,旁边各栽三棵挺拔的旅人蕉和枝繁叶茂的抗风桐。店里面积并不大,摆设很挤,描述起来有些复杂。靠墙是一台旧冰柜和一座阶梯状的玻璃缸体,这些几乎是这里餐馆的标配。天气热,不冷冻冷藏或是放水里养着,海鲜食材很快就会变质。有两个本地人穿着的男子从店门口走过,好奇地打量我一眼又赶紧走了。我想象着家海把自己打扮成他们这般模样,卷起长裤腿,穿双夹拖板,很懒散,也很休闲地坐在抗风桐下歇息。他对食材是顶在乎的,所以玻璃缸和冰柜要比人家的大一倍,也许与传闻中他的餐馆生意做得最好有关。他擅长在空间利用上动脑子,楼道的拐角下面摆了一个烟酒、槟榔售卖柜台,收银台也一并设在那里。不是旅游旺季,我算是唯一的游客。跟补给船来的人很快就不知散到了哪个角落,不见了人影。我想,不知何时能在散步时遇到同船住对铺的母子俩?但他们跟风一样消失了。
海川酒馆招牌上的字是用白珊瑚石和贝壳拼成的。珊瑚石和贝壳粘在一块酱油色的老船木上,向外凸起,异常醒目。我走进去,店堂内空无一人,从厨房里传出清脆的碗碟碰撞声。玻璃缸上贴有名称价格,是特意标识给上岛游客看的,我认出是家海的字迹。我看着玻璃缸里游弋的鱼和趴着不动的虾蟹,鱼有石斑、马鲛、青衣,游完一圈,睁眼和我迎面对望,旋即摇尾游开。地上的铁皮桶里盛着的是各种形状的海螺,凑近后有一股咸咸的腥味钻进鼻子。
屋里空气有点闷,我希望晚风早一些起。是要用餐吗?一个声音有些干涩的女人站在我身后。我扭过头去,朝她咧嘴一笑。是她,老张给我看过她和家海的合影,我也认出她是早上遇到的那个上补给船取货物的女人。这个叫冯阿英的女人“哇”地叫了一声,手中一个装着青菜的沥水篮掉落地上,椭圆形的篮子滚落到我脚下。我连忙弯腰,又帮她把地上的青菜捡进篮中,放到一张空着的餐桌上。我认出青菜是补给船运来的,再过几天,就吃不到这么新鲜的了。
阿英手足无措,使劲地盯着我,我的脸竟然红得发热。我自我介绍,我是陈家海的哥哥。她眼中先是充满迷惘,然后慢慢散开,冲我露齿一笑,她的牙齿比肤色白多了。我说,我忘了他改名叫志伟了。老张告诉过我,家海在岛上用的名字是唐志伟。不知名字是谁帮他改的。
我纠正道,我是唐志伟的哥哥。她的神思这才回归,道歉说,我一下子迷糊了,以为是阿伟回来了。我说,我们是孪生兄弟,你知道吧?她已经变得激动起来,点头说,只是没想到,你们长得这么像,但又不像。我也笑起来,哪里不像?她想了想,抿嘴笑着说,哪里都不像。
她倒了一杯苦丁茶递到我手上,我问她,现在就你一个人打理生意吗?她说,阿爸住在水泥屋那一边,忙的时候他就过来当帮手。她走到玻璃缸旁,打了个电话,用我听不懂的本地话说了几句,但我大概猜到了意思。
挂了电话后她走过来,局促不安地站在我面前,说,阿爸过一会儿来陪你吃晚饭,我去厨房做菜,你耐心等一等。她很熟练地捞起一条红色石斑,拎了半桶大小混合的海螺进了厨房。海边的人是不太讲究吃的,常见的做法是白灼、清蒸、水煮、打边炉。白斩鸡、嘉积鸭、石山羊和乐蟹,已是他们的几道大菜,没那么多复杂的吃法,配点调料,口味单一。我想,凭家海的手艺,随便操持一下,就能做出让人舌尖发颤的美食,不过对于不讲究吃的地方的人,他的存在也许是多余的。
我看了看外头,阳光似乎没那么耀眼了,但仍然不见人影。我很好奇地在店里走动,凑近看与文字有关的东西。墙上有些广告招贴画,画的浅色处,有家海抄录的文字,有的是一句诗,有的是一段文字。他读中学起就喜欢干这种事。他买回来的香港明星贴画上都有他的手迹。收银台的扫码牌下,压着一张明信片,我挪开扫码牌,图片中的风景是一片大海,隐约有一座墨绿色的岛屿在海的尽头,右边的配图文字上写道:当你起航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旅途漫长/充满冒险,充满发现。家海在左边的空白处照着抄写了一遍,字体有点飘逸,间构打散,像一群朝一边倾倒的醉酒者。
我还没细细看完所有的字画,一个黧黑矮小的中年汉子兴冲冲地走进来,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身后跟着一只黄色的土狗,狗很奇怪,到了门口就不再进来,径直卧在了灯箱招牌脚下。我站起来,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咧嘴一笑,阿英的眉眼一下在这张脸上得到映现。他问我抽不抽烟,我摇头,他示意我坐,然后打开冰柜,弯下腰,像捞东西一样搬出一只大椰子,又从墙角的竹篮里找到一把月牙状的砍刀,在手里晃了晃,三刀砍下去,削去了一层皮,露出一个插塑料吸管的小口。他说,来,喝个椰子,试一试味道。长着瘢痕的椰子,从冰柜里取出来遇热后,表壳冒出一粒粒的水珠。我吸了一口,带点沁凉的淡甜味,清爽极了。
这颗椰子的冰凉,似乎一下就给岛上的火热降了温。我们坐下来,很快就像老朋友一样聊天了。
阿英的爸爸叫冯大鹏,是从岛外移民来的。我问他何时上的石岛。他说,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在鸟粪公司上班,负责岛上的鸟粪收集,当时有移民优惠政策,就把他的户籍一起迁过来了。我很惊奇,他一个人在岛上待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说,说出来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我的老家在澄迈,弟弟妹妹还在那里,母亲退休也回了澄迈,只有我习惯了岛上的生活。我掐指一算,他上岛有快四十年了。他笑着说,过得太快了,眼睛眨一眨,就过了半生。
我们聊天没有主题,基本上是我想到什么问什么。我看见狗一直趴在门口,说,狗怎么不进来?他说,它在门口习惯了,岛上数我养的阿黄最忠诚,你交代什么事,它时刻都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他跟我讲起过去有些人养的狗,忍受不了孤独,就去跳海,跳到海里后,原本会游泳的狗,要束缚自己,直到活活让自己呛死。他说到呛死的时候,自己也笑起来。我很讶异地说,这得下多大的决心。他说,是啊,连死也不怕,还怕孤独,可笑不?我指了指门口的狗,问它为什么没有自杀?他说,因为阿黄瞎了,看不见大海。我吃惊地看着这只叫阿黄的狗,它安静地半坐半卧,偶尔会摇动一下尾巴,不像是一只瞎眼的狗。我又问他,岛上还有哪些动物?他说,原来鸟多,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鸟粪公司早没了,收集鸟粪是为了生产有机磷肥,广东那边抢手得很,现在鸟越来越少,没人想过它们少的原因。我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聊得很开心,但又有所保留。关于家海的话题,我们谁也没先提及,仿佛那是一个雷区,谁也不想踩雷。阿英出来给我们续水,冯大鹏说,今晚要拿出你最好的手艺,把那条红石斑清蒸了吃。我这才知道,他前天出海,意外地钓到了这条红石斑。他说,你不知道,红石斑出水的时候,红光一闪,我以为是太阳被我从海里钓上来了。从石斑的做法,我们终于说到了家海。我说,家海有没有自创几道不一样口味的海鲜?我又一次意识到说错了,就改口道,习惯了,我说的是志伟。冯大鹏并不介意,笑眯眯地说,志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我的眼睛瞪圆了,第一次有人说家海是最聪明的人,心里顿时有暖暖的感觉。他说,志伟的脑子里总是有许多连最老练的渔民也永远想不到的点子,他根据涨潮时间,提前把一些残破瓦罐扔到浅海,里面放些饵料,待到退潮,就去捡海获。瓦罐里会趴满肥肥的海鳝,还有永远也捡不完的红口螺、六角螺。志伟真是太聪明了,他边说边转过头抹眼眶,然后我们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英又站在了身旁,她的眼睛也是又红又湿,眼里像突然起了一层雨雾,干涸的湖底有了波纹一般。她想掩饰自己的失态,赶紧走到阿黄身边,蹲下来,掏出一块毛巾帮它擦去眼角的“阴翳”。我想我们的谈话也触动了这个女人的哀伤。
枢先生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还打算在石岛待多久,有没有找到灵感,又兴奋地说他终于修订完巴丘的菜谱,扩充的菜谱有了五百多个,菜式近千种。他筛选后剩下几十种,把菜谱名单转发我,希望能带给我启发。
我越来越佩服他,只是因为热爱,便钻进一个地方的文化谱系中,不断考证,不断修正。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敢于否定自己的人。也许只有否定自己,才会真正超越自己。我在他身上感到一种因为关注所带来的压力,但也得到了勇气。我打开文档,读了一遍,他确实给传统堂菜又添了几个新名词,比如天鹅抱蛋、红煨狗肉、糖醋脆皮鳜鱼、粉蒸竹筒肥鱼、凤尾莴笋、四生片火锅、蝴蝶飘海等。我也佩服那些把厨艺当艺术的人,有了他们的存在,美食才有了衍生和变化,生活的乐趣才最大限度地落实在了“吃”这个字眼儿上。
阿英的菜端上桌,清蒸红石斑的时间过长,鱼身破皮,就少了看相;炒螺片,起锅迟,有的地方烧煳了;蛤蜊海鲜汤盐味略重,忘记了放生姜去腥气。看着自己的手艺,她有些慌乱,面露歉意。冯大鹏请我逐一品尝并点评,客观说,这连造水楼学徒的水平都不够,但有了中午海客居的餐食对比,这已经算丰盛的大餐了。前台男人告诉我午餐的厨师是海川酒馆的阿英后,我就不再对海边的美食抱太高的期待了。我逐一品尝,称赞这是上岛后第一顿值得纪念的海鲜大餐。阿英脸红了,我请她坐下来,冯大鹏打开一瓶酒,绛紫色的,说是用诺丽果加枸杞、冰糖一起泡的。我说我不擅饮酒,他说这只是果酒,当地家家户户都会泡这种酒,不醉人。阿英提醒我,起初喝起来没有什么酒劲儿,顺喉下去甜丝丝的,喝多了劲儿就上来了。冯大鹏把杯举起,我没有再推辞,这也是一种特别的缘分,若是家海也坐在旁边,该是让我们有多开心的一件事。
冯大鹏给我讲前些年出海的故事。特别是他年轻的时候,条件简陋,补给船一两个月才通航一趟,有时遇上台风又拖上半个月是常有的事,风里浪里,命就悬在船舷边,和周边的渔民为了争地盘和渔业资源,大打出手的事也没少经历,生存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对眼下的生活,他蛮享受的,阿英的手艺,经我鼓励式的点评后,他欢喜得不得了,称女儿厨艺又上了台阶。他打趣地说,刚开张的时候,阿英能把一条鱼蒸成一锅炖,螺片能炒得盐翻天,要不是那天有志伟在,真不知道如何收场。然后他又沉了脸,叹息一声说,志伟要是没走,我们家的日子会是最幸福的,说到底是阿英命不好。之前他和我聊到第一次与志伟见面的场景,阿英第一天开店,被客人出难题,说炒的菜粘锅盐重,连猪都不会吃,不仅不埋单,还要我们赔钱。幸亏志伟说服了客人,并进厨房重新就地取材做了几道菜,最后把客人吃得喜笑颜开了。
阿英连忙摆手,要爸爸别再说了。我看她的眼睛又红了,说道,谢谢你们当时收留了家海,没有让他继续漂泊。她又有些惶然,说,是我们要感谢志伟。我说,这些年,家海没有让你受委屈吧?她摇头,颤声道,没有,是志伟改变了我,也改变了石岛,我们岛上几道招牌菜的做法,都是他想出来的。我问,他都教你什么了?她说,酒蒸蛤蜊,其实就是用酒加热,酒精挥发了,去了文蛤的腥味,留下了本身的鲜美。还有蒜香焗花蛤,这种新做法,用砂锅焗花蛤,鲜辣过瘾,让人特别有食欲。我心想,家海也许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他的厨艺能帮他在一个女人心中留下这么深刻的记忆。她说,要不是志伟,我们海边人哪知道吃是热爱生活的一种表现,哪知道吃里面有这么多花样。我说,石岛周围有这么多的海产,动动心思,就会有不一样的味道。她说,我后来才明白,生活不只是一种味,是十种、百种、千万种的味道。她停顿了一下,说,这其实是志伟说的。
接连好几天,我每天都去海川酒馆,有时来几个好奇的本地居民,和我说上话后,都会讲到家海和他们之间的交往,他们嘴里的家海似乎与过去的家海不是同一个人,但我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他。冯大鹏有一天大清早约我去海边捕鱼,我们一起出发,前台男人遇上了喊他冯主任,我才知道他就是老张写给我电话的村主任。村里的事务不多,有很多落了户籍的村民也并不愿留在岛上,来几天露个脸,然后就离开了。人少,管理工作就简单些,他落了个轻松,但失去了随意离开的自由。他不动声色地说,如果只剩下一个人在岛上,也一定是他。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个岩石犄角,外面波浪大,但那个角落里风平浪静,水是透明的,发出湛蓝的光。鱼和虾蟹都有,他把一张渔网放下去,和我各牵长尼龙绳的一头,坐在一块岩石上,看太阳缓缓升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一会儿,便看到网中央慢慢爬了许多虾和蟹。真是太有趣了,你都不知道眼皮子底下,只是一眨眼工夫,它们是怎样爬过来的。
又过了一天,冯大鹏说要出海捕鱼,我问会很远吗?他说,出海前不要问距离,大海不喜欢害怕它的人。他的船泊在防浪长堤的灯塔下,那里并排泊着十几条渔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船木坚硬无比,才能抵挡风吹日晒。他说过去的渔民出海,一去就是一两个月,要跑几千海里。他们采集海参,也会往南到婆罗洲邻近的一些无人岛上去碰碰运气,找海龟、鱼翅、玳瑁、巢蟹、海胆和成形的珊瑚,这些东西都比较珍贵,能换很多钱,但现在都被禁止了。我说,出海挺有意思的吧?他说,有意思,也危险。出海的人,春来捉龟,秋来拾蚌,春初来者夏初归,秋末来者冬末归,但有时也成了不归者。阿英的丈夫,出过海就再也没回来,也不知道他是自己走了,还是被海收留了。我上了船,半个小时的兴奋感过去,就开始晕船。船左摇右摆,海水似乎要迎面倾覆,我脸色煞白,隐隐作呕,汗珠一颗颗冒出来。冯大鹏见状,也不多言,赶紧掉身驾船返回了码头。上了岸,我坐在石阶上歇着,他笑着说,志伟刚来时和你一样,你们兄弟都晕海,他后来尝试了几次,莫名其妙就不晕了,好神奇的。
在岛上的日子,我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面对着大海和天空。海面上偶尔有白色海鸟盘旋着从头顶飞远。我走在防波堤上,看海浪起伏,却对遥远没一点儿向往。我想起小时候与家海一起看水的经历,我们坐在亮灯村废弃的灯塔下,一言不发,很快就因为无聊走开,我捡起一块鹅卵石投掷向湖里,他也照我的动作,但力气太小,石头都落在离岸很近的水里了,只溅起一点儿小小的水花。
我傍晚去浅海游泳,几乎不费力气,就可以浮起来。但我还是恐惧一个人置身茫茫大海的感觉,在大海制造的辽阔的孤独面前,我才发现过去喜欢的独处有多幼稚。我坐在海川酒馆里望着海面,心想,家海是否每天也会如我这样看海,也有过同样的孤独感吗?
没来客人的时候,我亲自示范,教了阿英两道新菜的做法,一道是彩椒炒鱿鱼,把去皮清洗干净的鱿鱼切成丝,汆水,使其变色卷起,青红椒去籽切丝,翻炒加料酒、盐、白糖。另一道是干煸墨鱼仔,洗净焯水一分钟,热锅凉油,放麻椒、豆瓣酱,煸香,炒出红油,倒入焯好水的墨鱼仔,放料酒,加少许盐、生抽调味,炒好拌匀码盘。麻辣鲜香,做下酒的小菜很合适。阿英上手很快,兴高采烈地在菜单上加上这两道新菜。这几天阿英没去海客居,不知道前台男人请了哪个餐馆的老板在帮厨。有天傍晚,船上遇见的中年女人带着孩子,经过海川酒馆的时候,我很惊喜地与他们打招呼,女人迟疑了一下,像是完全不认识我。我说请孩子吃饭,女人冷冰冰地谢绝了。他们走后,阿英告诉我,女人过去每年上岛,是来看当年抛弃她的海员父亲,两人一见面就争吵。大前年老人喝醉酒回去,第二天就再没醒来。这两年,女人还是照常来,依旧带上自己的儿子,来了就待在父亲留下的小房子里,再也听不到争吵声了。她很少外出,也不与岛上的人说话,没人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我问阿英,家海死后埋在了哪里?她说,岛上不允许土葬,人死了都是送去火化,或者埋回老家,火化了的骨灰就撒在海里。她向我指了指西南方的海域,说,志伟的骨灰就撒在那里,有时想他的时候,就看看海,能看到他的影子。我踮起脚,抻直脖子,海面风平浪静,像是水铺出的一块湛蓝色陆地。
阿英也不主动问我家海过去的事。我们聊天,在她那里我倒是“认识”了一个改变了自己的新弟弟。他禁足于这个小小的石岛,极少端杯喝酒,兴趣却比过去宽泛了许多。他喜欢岛上的动物、植物;喜欢海;喜欢跑步,绕着石岛跑,跑完累倒在沙滩上,数着天空的星星就能睡着;喜欢夜晚安静地坐在桌子前,埋下头有写不完的东西。我问阿英,十年前,你知道家海给我写过一封信吗?她说,这封信我后来听说了,是托我爸爸出岛从老家澄迈发出去的。他其实一直在给你写信,信一直没有写完,后来也从未发出去。
我说,这些没写完的信在哪里?她说,他有个日记本,我悄悄留下来了,没有让警察带走。我说,可以借我看看吗?她有点犹豫,脸上漾起几丝羞涩,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说,我拿给你。
晚上,我在海客居洗漱完,激动地靠在床头,膝上合着一个厚厚的日记本,表面有些脏旧。我翻开第一页,日期是家海上岛的半年后,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他不定期地在这个本子上写下他的夜晚。有的文字是写给阿英的,写他在岛上的趣闻,写他对大海的冥想。我这才明白阿英犹豫的原因。大概是在后面三分之一的部分,我读到了他写给我的信,其实只有一封。因为只有一个以家川称谓的启首,但看得出来,这是他日记本中最长的一封,是打算一直写下去的,如果他不再打算回巴丘的话。
家川:
这个世界对有的人而言并不大,很多属于他们的意外相遇,总会不经意间发生。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比如我来到这里,似乎是过去从未想过的。(4.29)
…………
在岛上待了多久,我几乎已经忘了。我努力地回忆,却想不起过去具体的生活,像是从来没发生过,又像是隐约有那么回事。面对大海,就是面对一种生命的虚无。这种虚无感过后,你不会坠落,而是开始去懂得掰碎某种记忆,并将它们吹散,或是抛入水中。水会溶解它们,并让它们变成某些存在之物,比如一块珊瑚石、一条青衣,也可能是那些海藻、蝶螺、蚌蛤、鱼虾、石斑、贝类……岛上渔人,天性达观,遇到出海收获而归,便觉上天待之忒厚,心满意足,守常乐道。(6.16)
…………
父亲走后,我无数次地陷入自责与悲痛之中。他不想我再回去的原因,我不理解,但当我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又理解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你永远猜不到是谁告诉我的。如果说出来,有时我也会不相信。连阿英也不相信。我这么一说,你是不是猜到了?对,是父亲自己告诉我的,我走后,父亲是唯一知道我联系方式的人。一个人提前告诉别人他的死亡,这听起来是一件很牛菖的事。他拒绝我回去送他最后一程,他说,有水的地方,我都能看到他的身影。(7.11)
…………
哥哥【注:这是他在信中唯一一次称呼我哥哥】,造水楼的菜式有什么改变吗?做饮食如果不是热爱,若只是挣钱的工具,那太低级了。我有时想起造水楼的大师傅们,哪位不是身怀高超的手艺。海边的吃法太过简单,省去了焯水、制汤、过油、走红、挂糊、上浆、勾黄等手法,哪有煨则软糯如液、炖则汤清如镜、烤则黑红透亮、烧则味浓鲜香的口感,也压根儿做不到芡明油厚、味浓香软、咸淡主次分明。这也许与海边的生活习惯有关,与海的无边无际有关。海太辽阔了,辽阔到我们无处藏身。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多么希望你能来一趟,我们兄弟俩坐在海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也是极美妙的。(7.15)
…………
没事的时候,我就独自坐在海边,起先我会躁动,会觉得孤独像一座高山般压在心上,后来,我也会跟着水一起流动。我看着海浪拍打着岩石,发出轰鸣的声响,不知道这些声响,能传到多远的地方,会有人感受得到吗?有一次,一个游客来岛上,问有没有邮局,他带了几张明信片,想从这里寄走。我说岛上没有邮局,他说,过去岛上的人靠什么与人通信呢?后来离开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一句话:当你起航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旅途漫长/充满冒险,充满发现。我查到这是一句诗,作者是希腊的诗人卡瓦菲斯。我把明信片贴在酒馆的玻璃窗上,我每天都可以看到,来岛上的每个人也都可以看到。读到这句诗的时候,我想他们的心思会有些小波澜,也发出些小声响吧。(8.29)
…………
海边的礁石,那些凹凸,是时间改变的,也是海水改变的。世上最坚固的是什么,我觉得是海水,即使碎成一颗颗水珠,当它们集合在一起时,又会变成世上最坚固的东西。饮食中有没有最坚固的,我想如果有的话,一定是本味,是一种食材的味道,是一个地方的味道,也是四时的味道。你沉得住气,比我更适合做饮食。我偶尔会想,造水,这个在别人眼中奇怪而又难以理解的词,其实是多么巧妙的暗示,你和我,我们要创造水边的一个传说。我不知道造水楼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我知道你不会让它没落的。(9.20)
…………
艰难的时候,想想它们。它们是谁?你觉得呢?它们是水、是岸、是鱼,是时间里的一切,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的东西,也是被忽略的身边事物。(9.22)【注:这是他给我写的信的最后一段话。那一天,他检查出身体患病,八个月后离世。】
家海的“信”中,每一段话后有一个具体的时间标识,但没有年份。他像是某天得空有了说话的心思,就坐在靠窗的餐桌上,看着窗外的海面,或者是躲到海滩的哪棵椰树下,在耀眼的阳光下写这些话。他说了许多他的见闻,谈对海边吃食的构想,也写下了对过往的沉思。我仿佛能闻到海风的咸味,听到阿黄的吠叫和海浪的潮声。读完信,我长吁一口气,像是站在平静的海水中,面前垒起一堵坚实而沉稳的堤坝,当“信”浮上脑海,身边的大海也泛起了波澜,慢慢激起越来越大的水浪。
岛上的人,吃得依然简单,我教给阿英的厨艺,她说只有外地游客上岛才能派上用场,手生了又会忘记那些关键的步骤。我说,说不定明天上岛的人就会多起来。她听我一说,就局促不安起来,叹息一声,要是志伟在就好了。我说,他走了,你就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补给船来第三趟的时候,我决定要返程了。前台男人帮我记账,说我在岛上待了二十一天,他说,真没想到你能在这里待这么久,有些什么收获呢?我笑而不答。他说,我听说你很会做菜,你藏得太深了,早知道我也尝尝你的厨艺。我笑着说,你去海川酒馆吧,可以吃到我徒弟阿英的手艺。送行的晚餐,冯大鹏请了几个村民陪我,有人从家里带了酒,有人带了新捞的海货,喝了酒之后就反复问我何时再回来?冯大鹏搂着我的肩说,因为你的到来,阿英不仅厨艺有了进步,心情也有起色,不再是冷恹恹的了。我说,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次人生的低谷,走出来的人生才是完整的。阿英坐在一旁,瞅我一眼,又低下头,说道,照你这么说,志伟也是拥有完整人生的。我说,是的。她的声音升高了,说,志伟讲过,我们都应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舌尖上的本味,也许是永远改变不了的。那天深夜,我忽然醒来,发现窗户没关,风刮进来,把家海的日记本翻得哗哗作响。如同灵感降临,我想,造水楼不如就推出最本味的菜,发扬传统烹饪技法,把此前失传的全鱼席来一次再造。水是最能给人带来灵感的东西。我的脑子飞速运转,仿佛眼前出现了一个新生的巴丘全鱼席:一花拼、一座汤、四热炒、四点心、四随菜,八围碟,一菜一格。每道菜既是根据鱼种的本味来做,但又掺杂清蒸、油浸、红焖、酥熇、葱烧、汤煨等做法,由此而达到清鲜而不淡薄,浓厚而不油腻。这么想的时候,我禁不住激动起来。灵感是石岛带来的,也是家海、阿英、冯大鹏带给我的。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失了睡意,给枢先生、秀主任和老张发去信息,他们心有灵犀,回复的都是“期待”两个字。
造水楼是不能放弃的。返程的飞机上,若有若无的轰鸣在天空浮现,我睁开眼,这些天的经历像是做了场梦。我想起家海说到的声响:不知道这些声响,能传到多远的地方,会有人感受得到吗?他在给我的“信”中,写下了他的声响。而属于我们的声响,也许在一个地方,在无尽的水里被等待着创造。
原刊责编 赵斐虹
【作者简介】 沈念,1979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小说集《灯火夜驰》、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长篇儿童小说《岛上离歌》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