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平常每日雷打不动地睡不醒,今天是星期六,本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可我却在天刚一放亮时睡意就被抛至太平洋。
我赖在床上,像躲在战壕里的士兵,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直到听见母亲出门上班,我麻溜地起床洗漱,吃了早饭,直奔离家不到五分钟路的那间书屋。书屋的门上贴着一张字条,写着“去吃早饭,稍后回来”。冬日的早晨寒气逼人,我倒吸一口凉气,双手蜷缩在袖筒里,靠着书屋的门等着开门。
一个身穿军大衣,叼着烟卷,六十岁模样的男子晃晃悠悠朝这边走来——来人正是书屋老板。他看到有人等,并没有加快脚步,而是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前行。初冬凛冽的风,把他的脸抽打得紫红,再衬上那件军大衣,活像个“关公”。他到我跟前,嘴里只蹦出个“早”字,把我让进书屋。
刚进屋,他就斜倚在椅子上,说:“我眯一会儿,你看会儿店吧。”说罢哈欠连连,不大一会儿便鼾声如雷。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阳光正透过窗子斜射在他的脸上,那道伤疤显得格外醒目。
或许我看侦探小说看多了,初次看到他脸上的那道疤,心里便升腾起莫名的臆想——他不会是逃犯吧?他沉默、冷峻,再说,寻常人谁的脸上会有道疤……
这道疤痕,让我在心里画个问号,对他心存戒备。
一日,他睡着了。书桌上有本他没读完的小说,我好奇地翻开,不由得想,兴许里边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呢……书页的空白处有他写下的笔记,生僻字注解、对段落的理解,甚至还有点评。我一口气读了十几页,忘记时间在悄悄溜走。
“嘀嘀嗒嗒嘀嘀……”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他像弹力球从座椅上蹦起来就往外跑,大声喊:“有敌情了?”
我还没来得及接电话,赶紧拦着他,解释说:“哥,不好意思,是我的手机响了。”
“哦,哦!”他的身子像绷直了的弦,瞬间又缓缓松弛下来。
我挂掉电话坐下来,再看老板的脸,刚才紧绷着的脸部肌肉稍显松弛,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下意识拨弄额头散落的头发。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心里隐隐自责,试探地轻声问:“您是老兵吧?”
果然,那年那场战役已接近尾声,一线部队的司号员接连阵亡,前线急需吹冲锋号的司号员。那年他十八周岁,参军不久,本来是吹小号的文艺兵。他被抽调至前线当司号员。他所在的部队第二批进入战区,历经大小数百次战斗。
部队抵达战区后,只是和小股敌军打了遭遇战,敌军被他所在连队全部歼灭。战区所在山区多为陡峭的石山,天然洞穴成了敌军的天然堡垒,连队每占领一个高地,就要打几次冲锋,冲锋号声一响,战友们便立刻往前冲,他亲眼看见很多战友倒下,他的脸颊正是在枪林弹雨中被流弹划伤。
最后一战,是个寂静暗黑的夜晚,阵地上一发榴弹炮划破夜空,闪着耀眼的亮光,接着是轰隆隆的爆炸声,老兵听见有人大喊:“卧倒!”一个人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脑袋“嗡”了一声便晕厥了……
老兵躺在军区医院的病床上,他只受了点皮肉伤,而连长为了掩护他牺牲了。连长是云南人,跟媳妇结婚才三个月便奔赴前线。那是最后一战啊,连长是为了掩护他才……痛苦、愧疚像两只疯狗啃噬着老兵的心。他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对周遭的异常声响特别敏感,害怕黑夜降临。一听到异常响动,便会条件反射,以为有敌情。
此刻,老兵冷峻的脸色越发凝重,泪从眼眶里慢慢流出。他点燃一支香烟,阳光透过烟雾照在他的脸上,那道伤疤显得越发沧桑。他用手指弹了下烟蒂,低沉地说:“书屋我转让给了亲戚,他要改卖白酒,你拿几本书留个念想吧。”
“那你去干吗?”
“先去云南看看嫂子,回来再做打算。我每年都去看她,她是我的亲人。”
“亲人?”
“是啊,谁会为我挡炮弹?只有亲人才能做到。连长走了,那嫂子就是我今生的亲人。”
我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知是为老兵和连长之间的血肉凝聚动容,还是为老兵要关掉这间我泡了四年的书屋而惆怅。
我拿着《卡夫卡小说集》,脚步沉沉地走出书屋,抬头瞥了眼“三味书屋”牌匾。唉!何止三味啊!
选自《当代人》
2025 年第 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