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梦中醒来,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躺着刷手机,而是跳下床用五分钟时间洗漱,喝了一杯冰水。
星期六早上八点钟,希希要上舞蹈课。每次上课前,他都要喊她十几次,希希才会起床。
九点钟,小燕姐要去公司加班,每天他都要送她去上班。小燕姐明明会开车,也有地铁直达公司,步行道路两端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百米,可小燕姐还是要他送。
十点钟,开始第一节课,今天有四次一对一,每次两个小时,一共六节物理课。
车子开出小区,转了三个弯。他歪头看了一眼车载屏幕,已经超过八点钟。
他反感迟到。
他憎恶希希起床后闷闷不乐的表情。
把希希丢在舞蹈学校后,他立刻赶回小区。门口的自动升降杆不知什么原因卡住了。一旁的矮胖保安很不情愿地在遥控器上按了两下,看到没有效果,便用胳膊撑住升降杆招手让他赶快通过。
不只是今天,而是迄今为止遇到的一切事情,都让他感到厌烦。
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考取了一所普通大学,选择的是物理专业。他跟舍友一起去考了教师资格证,最终在一家教育机构做高中物理补习老师。前段时间,这家教育机构的老板跑路了,再没有人给他发薪水。
“活着而已。”他手握方向盘,自言自语。
“以后别在我身边嘀嘀咕咕。”下车时,小燕姐说。
他学过绘画,那是他人生中唯一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时刻。
当时他在博物馆里闲逛,无意中看到了丢勒的名作《祈祷的手》。他只觉得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灵魂,走出博物馆在网上报名了一所成人美术培训学校。
“连成为最基层的美术工作者都不称职。”
这话是小燕姐说的。
小燕姐是他在美术班中的第二个收获,第一个收获是知道了自己天生缺乏绘画才能。
小燕姐是美术班的兼职老师,平时在动画公司做原画师。她大他六岁,离异,有一个叫希希的女儿和一套八九十平方米的房子。每次提起他对绘画曾经产生过的冲动,她都要对他进行一番冷嘲热讽。最初他以为是玩笑话,后来他才意识到小燕姐说的是心里话。在她心目中,美术是完完全全的技术性劳作,与往墙壁上涂抹油漆无异,同灵魂没有任何关系。
车子在道路尽头停下来,从导航上看,这里是伸入湖中的一块陆地,形状有点像鳄鱼。他走到水边时,空气很湿润,但没有形成浓厚的雾,隐约可以看见湖中有个黑色的、像是岛屿的东西。
有一次,他去给一名高三学生一对一辅导,在公交车上看到隔壁的黑色轿车副驾驶位置上坐着小燕姐。小燕姐的肩头搭着一只大手,腕上戴着块男士机械表。
他有些不舒服,但并没有特别难受。他们之间并没有承诺,没有承诺的意思就是没有未来。
雨停了,阳光不知道从哪一团云絮后面射出来,正好打在小岛上。灰蒙蒙的天地之间,唯有岛上金光一片,像在燃烧。一条黑色大鱼灵巧而有力地摇摆着尾巴,向岛屿快速地游过去。
在并不怎么清澈的湖水中,大鱼很快成为一个黑点,然后越来越小,被金色的岛屿吸了进去。
他觉得自己也能够游到岛上去,朝四周看了一眼,他深深地吸了一肚子的空气,猛地跃入水中,伸手推臂,转头换气,再次入水,身子随着两只手的动作左右摇晃着向小岛快速游动。
此刻,他变成了一条鱼。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5 年 5 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