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一阵子政府忽然特别重视起教育来。
尤其是高中,市里的和各县区的高中,都一窝蜂地异地重建了,一个比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一个比一个占地面积大。这一方面是教育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是中考生源量增大的原因。再一个呢(这是我说的,也许不对,我作为一个普通百姓,也就随便说说吧),是政府把教育当成产业追求经济效益在起作用。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一个高中生可以收几万甚至十几万的人民币。有的老板说,只要学校(当然是本地顶尖的高中了)收下我的孩子,我愿意出一百万元赞助给学校!
你看看,这样的学校校长,做起来是不是挺带劲?
我表叔就是一个区里高中的校长。
那一阵子,他牛得很,一般的科长主任什么的,根本见不到他,找他办事的最少是副区长级别的。反正,区教育局局长他是不买账的。按理说,区教育局局长是直接管着他们学校的“顶头上司”,他应该给面子的。可是,在行政级别上,他一个校长比区教育局局长又高半级,区教育局局长是正科级,他这个三星高中校长可是副处级,区教育局局长只有提拔才能坐到他这个校长的交椅上。这也是地方特色,不服不行。再说了,也不是每个区教育局局长都能坐到三星高中校长的位置上的。
表叔的学校也异地重建了。市里规划了一块离城区十公里的新地方,左边是区公安局,对面是市里的单位——市看守所。三个单位都是异地重建,几乎同时开工。那个原先偏僻的地方,如今热火朝天,一些小摊小贩、做快餐的、开洗头房的、收破烂的,如鲫鱼过江,追随而来,一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表叔的内人,也就是我表婶,有个表弟是做厨师的,原先在市区一条背街小巷开一个“吃吃瞧”小吃部,每天做不了多少生意,常常是门前冷落鞍马稀。表婶就在枕头边和表叔哭鼻子,说,我姑姑家表弟太不容易了,你得想想办法。表叔说,我有什么办法?他那个店太寒碜了,我的关系也带不过去啊?就是带过去,也坐不下来啊!
表婶说,你和区公安局、市看守所搞基建的领导熟悉,让表弟到你们工地旁开个饭店,你们三个单位罩着,还愁生意做不起来啊?表叔如醍醐灌顶,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奶子”!——这当然是他和表婶之间的闺房密语了。
于是,表婶的表弟朱三,就在离三个单位建筑工地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搭了三个简易大棚,开一家饭店,起名叫“三家村夜话”。
饭店开张大吉之时,表叔把区公安局和市看守所的分管领导一帮头头脑脑都请了过来,一时鞭炮声响彻云霄,硝烟弥漫,大地红遍。
杯盏交错,酒酣耳热间,表叔满怀深情地说,“三家村”好啊,预示着我们三个单位铁打的兄弟感情,以后希望大家经常过来“夜话夜话”啊。大家表示理解,都说一定一定,在哪里都是吃饭,在哪里都是消费。
三家村夜话生意不能不好。表叔学校新校区投入过亿,工地的乙方和监理,各种材料供应商、分包工头,哪里是吃饭啊,简直就是吃“金子”啊。后来朱三对我们说,那时候生意真是做飞起来了,招了八个人干活,有时候一只老鳖炖西洋参,端上桌子根本没动筷子,直接就端到另一桌了,最多端过五桌。一只老鳖炖西洋参成本一百块不到,菜谱价三百块,卖了五次一千五百块啊!我过几天就要往表姐家跑一趟,一是送些好吃的给表姐,二是及时把好处费给表姐奉上。她儿子在美国读研究生,用钱厉害着呢。有一次,我送两箱好酒给表姐,表姐带我到她家仓库,看得我眼花缭乱,光是茅台酒就有二三十箱啊!
朱三还告诉我们,区公安局和市看守所的人也会来吃,但是没有学校的人来得勤,而且他们吃饭也理性,不会像学校的人那样胡吃海喝。
后来,表叔的新校区落成了,二十八个班两千多名高一新生欢天喜地入驻新校区。表叔在开学典礼上踌躇满志,慷慨激昂,充分发挥了他那超级演讲家的水平。可是,他一走下主席台,就被早就过来的市纪委同志带走了。市纪委同志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的,因为,里面有一个曾是他的学生。
没几天,表叔就被带到了新学校对面的刚交付使用的市看守所,成了市看守所新址的第一批“客人”。恰逢市看守所新老领导交替,新老领导都是表叔的熟人。市看守所原先主持工作负责基建的祁所长,调到区公安局做一把手局长。区公安局负责基建的唐副局长,调到了市新看守所做起了一把手所长。送旧迎新,表叔羞愧难当,感慨万千,老泪纵横,竟无语凝噎。
有人要问了,三家村夜话在哪里?
当然早就关门了。
老板朱三带着他的第一桶金回到家乡,融入乡村振兴的洪流之中,搞起了乡村农家乐,据说,名字改叫“三家村神话”了,生意依然红火着呢。
选自《海燕》
2025 年第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