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城是江南水乡,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时,水老鸦在娄城很常见。常常能见到渔民划着一只小船,船两边栖息着七八只或十几只水老鸦,只要船老大把撑船的杠子在水面上拍几下,再吆喝几声,那原本看上去懒洋洋的水老鸦就一只接一只跳入水中,潜入水底。不一会儿,就有叼着鱼的水老鸦冒出水面,船老大把竹竿上的网兜一伸过去,精明的就把鱼放进网兜里,然后立马又潜下去了。也有的水老鸦非要船老大用竹竿把它弄到船上,奖励它一条小鱼,才肯再下水。
那年月,只要水老鸦抓鱼,必有一大群孩子观看。看到抓到大鱼,岸上的孩子甚至比船老大还亢奋。
记得一年级时,有次老师出谜语让我们猜:“看着像鸟不是鸟,不飞天上爱潜水,一到水里本事大,分分钟钟把鱼夹。打一动物。”
我想都没想,就把谜底说出来了:“水老鸦!”可老师说:“不对,正确的谜底是鸬鹚。”
我后来知道了水老鸦的学名是鸬鹚,俗称鱼鹰、抓鱼公、水老乌、鱼老乌等,但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江南一带就很少再有水老鸦捕鱼的场景出现了。
究其原因,河、湖、塘等都归公有了,没证没啥的,不能自说自话下水捕鱼。再后来,大部分河段、湖面都承包出去了,谁允许你随随便便去逮鱼?再说野生鱼也越来越少,都是人工饲养,都用渔网捕捞,不用麻烦水老鸦。说得现实些,你养着十只八只水老鸦,每天抓的鱼可能还不够喂养它们的成本呢。所以,人们都转行了,都不养水老鸦了。
娄城唯一还养水老鸦的也就邬水生。他们邬家养水老鸦是祖传,至少三代了。
邬水生对水老鸦有感情,不舍得放弃。只是抓鱼肯定不行了,一是没有水面让水老鸦去抓鱼,二是靠水老鸦抓鱼也养不活一家老小。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邬水生从小就听爷爷说,水老鸦的肉还是一味中药,李时珍《本草纲目》上有记载,利水消肿,主治水肿腹大,就是孕妇慎服。
邬水生就养了几只水老鸦,专门供应娄城的中药店。中药店还让邬水生收集水老鸦的粪便,也是一味中药,叫“蜀水花”,能祛斑、杀虫。
每当中药店关照他送一只水老鸦过去时,邬水生就心疼得不得了。在他心里,这水老鸦的天性、水老鸦的本事就是下水逮鱼,不是像鸡呀鸭呀供人吃的,还好是治病救人的,邬水生心里才好受些。
后来有人传,水老鸦的蛋大补,有人专门来找邬水生买水老鸦的蛋。可水老鸦下的蛋少,每窝也就产三至五枚,邬水生不肯出售,有人愿出大价钱。
就这样,邬水生靠着中药店,靠着水老鸦蛋,勉勉强强养活了几只水老鸦。他自称是娄城最后一个渔佬儿。
邬水生的转机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出现的,江南有几个镇被列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有人提出恢复水老鸦抓鱼,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来传承。
有人来找邬水生,请他提供水老鸦。
这不难,邬水生的绝活之一就是让老母鸡代为孵化水老鸦蛋。水老鸦孵出后,邬水生将泥鳅去刺去骨,再剁碎喂食,养到一个月后,再喂小鱼,等两三个月后,新出生的水老鸦羽毛长齐了,就可下水。
但如今的水老鸦长期不下水,已快把祖传的本事遗忘了,得训练,得调教才行。三四个月后,就要开始捕鱼训练,在水老鸦脖子上套上圈,脚上拴上细绳子,赶其下水,逮到鱼,就吹口哨,拉细绳把水老鸦弄回船上,取大鱼,喂小鱼,再把水老鸦赶到水里,如此反复,训练一两个月后,水老鸦知道逮到大鱼才有小鱼吃,就习以为常,可独立捕鱼了。
后来,娄城旅游局的领导了解到邬水生有这门绝技,觉得不利用可惜了,决定娄城也恢复水老鸦逮鱼表演,就把邬水生调到了古镇旅游服务公司上班。
这下,邬水生如鱼得水。他不但给游客表演水老鸦逮鱼,还讲解水老鸦捕鱼的历史与知识。他告知游客:“水老鸦逮鱼,汉朝就有,有两千多年的历史。”
他介绍说:“别小看这水老鸦,在水下能憋气六十至八十秒,能潜到四五米深呢。”
每次水老鸦表演后,晚上邬水生要给水老鸦喂食,以保证来日体力。通常表演是在上午,这时水老鸦空腹,有逮鱼的欲望,吃饱了一般就不肯下水,不愿捕鱼了。
下水前,邬水生用水生植物的茎在水老鸦的脖子上打个结,活扣,这样,它就吞不下大鱼。因为老一辈们说,鱼儿一过水老鸦的喉咙就死就烂,所以不能让它哪怕半吞下。
邬水生给每只水老鸦都起了名字,譬如给他最喜欢的一只起名为“将军”,叫最不喜欢的一只“小刁麻子”。一到水里,你就知道邬水生为什么这样给它们起名了。你看,每次都是将军带头下水,往往还第一个有收获,最让邬水生满意的是将军逮住了鱼,只要网兜伸过去就行,它不到最后一刻不上船,至少坚持一小时才上船休息。而小刁麻子只要逮住了鱼,必须上船歇歇脚,喘口气,给它喂鱼奖励后,它才肯再下水。
将军之所以叫将军,是因它不但视力好,还听觉灵,动作快,咬劲足,它还有组织能力、指挥能力。最出彩的是有一次在金仓湖,那次办帐篷节,游客特别多,很多游客带着孩子。将军不知算不算人来疯,接连逮着大鳜鱼、大鳊鱼,后来,它浮到水面上,好像在驱赶所有的水老鸦同时下水,大约一分钟后,它们在将军的带领下,一起浮出水面,同时浮出水面的还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大鲤鱼,几只水老鸦同心合力,或咬住鲤鱼的鱼鳍,或咬住鲤鱼的鳃,连小刁麻子也咬住了鲤鱼的尾巴。
邬水生马上把船划过去,用网兜网住,乖乖,目测那大鲤鱼超过十公斤,再一看,那鲤鱼的眼睛已被水老鸦的鹰钩嘴啄瞎了,看来是将军的手笔。
这么大的鲤鱼都能被逮住,岸上的看客拍照的拍照,拍视频的拍视频,掌声不断。
邬水生心里那个高兴啊,他心知肚明,这是将军的功劳,他不会亏待将军,论功行赏嘛。
选自《金山》
2025 年第 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