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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与人

钱先生

郑武文

钱大夫喜欢别人称他钱先生。钱先生的诊所开在村子中间的一处草房子里,七八平方米的一整块石头做院子,平时晾晒着中草药,只留下窄窄的一条走道通进屋里。钱先生就坐在昏暗的堂屋里,有人来就先看病,没人来就读书、写字、作画。

钱先生瘦,竹竿一般瘦,不像是常年背着竹筐进山采药的样子。堂屋北墙一副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是钱先生自己的手笔。对联框住四尺竖开的人物画: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纸细长,人物也瘦,是中国水墨画的夸张变形,一个个衣带飘飘、仙气外溢的样子,无一例外在眉心处有一个黑点。

有人看到钱先生眉心的黑痣,就说,钱先生你野心不小啊,根据自己的样子画四大名医,你是想当第五名医啊……

钱先生慌忙摆手。他挖药、号脉的手细长,手指却圆润,一根根胡萝卜一样光滑。钱先生说,医者父母心,当视患者如至亲,奉古代名医为先祖,积名后辈,仰视先祖,岂敢有丝毫不敬,更不敢说平起平坐。这是有人恶作剧,切勿再做羞臊……

钱先生大名钱积名,祖辈起便在这个小山村里行医,已有上百年了。祖辈、父辈把诊所开得红红火火,到了钱积名这里却一直不温不火。那几年,钱先生因为拿不到行医资格证,诊所还曾处在被取缔的边缘,好在他口碑好,再则山村之间离得远,进乡镇城里还没有路,没个诊所还真不行,乡邻帮忙求着留下来了。

其实山里人皮实,小病不求医,多的是崴了脚的、错了骨的,钱先生用他细长的手一拽再一推就给按上了。也有那小儿整夜啼哭的,他就用毛笔在桑皮纸上写一个“静”字,安排家长回家贴到孩子的床头,孩子大多就不哭了。如果还哭,他就安排孩子家长去山上砍几根桃木枝,必须是东南方向的,阳气重,放到孩子床边、门口,效果也很明显。有的孩子惊悸、盗汗,他让家长们把家里的麦子倒出一瓢放到水里搅拌,把浮起的部分选出来焙干,泡水给孩子喝……

钱先生看了不少病号,但不怎么用药,乡里乡亲的,诊费也是他搭上的。因此,改革开放后别人的日子逐渐宽裕起来,钱先生却依旧清贫。

诊所传了三辈,第四辈难传下去。钱先生只有一个儿子,学习成绩是钱先生的名字:前几名。钱先生的父亲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本是想让儿子行医积名、弘扬医术的,没想到让孙子用学习成绩轻轻松松地打破了。

钱先生也曾经跟儿子谈过传承问题,儿子不屑一顾,说是这些治不了病,追求的就是一个心理安慰,写个字、弄根桃枝子、喝杯烤麦子水就真能治病吗?如果能治,让孩子在桃林里写着字、吃着烤馒头,是不是就啥病都没有了?

钱先生气得直哆嗦,说,你看我写个“静”字,那墨里混有朱砂,朱砂有镇静作用,挂在床头慢慢挥发,孩子吸了自然不哭了,至于桃枝和麦子也是有药理作用的。

钱先生翻开医书,说,你看,这是浮麦的药理。乡亲们不富裕,自然要花最少的钱……

儿子听不进去,又因为成绩在前几名,一下子就考进了省城,坐办公室、开轿车,凛冽的山风再也吹不到他。

山风还吹着钱先生。山里环境好,最适宜种植苹果树,几年工夫桃树都被砍了,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大苹果,美国的、日本的……世界各地的品种都有。一瓢水倒进盆里,只在盆底洼着。山泉注进山体,有一个看不见的强大心脏,从山底到山顶都有汩汩往外冒的水。光照强,水源足,苹果远近闻名。

苹果有名,但连年农药化肥顺着地表往下沉,一层层积淀,原先甘甜的山泉水被污染,随着那心脏被带到各个角落,受山泉水滋润的漫山遍野的中草药也逐渐失去了疗效。钱先生开出的方子疗效越来越差。

乡村振兴,村里修了四通八达的柏油路。邻村开了一个“博医堂”,声称用最地道的中草药,疗效好,治病立竿见影,并且配套有养生药膳,所以价格高。山体被污染,但美景依旧,慕名而来的外地人看到这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都来体验“神仙一样的生活”。博医堂生意兴隆。

一个腰腿疼的邻居拿着从博医堂开的中药从钱先生的诊所门口经过,钱先生忍不住叫他进来看了看药,每一服都有一些白面子。钱先生把白面子放到嘴里尝了尝,噗地一下吐出来,说,加这么多止痛片,当时可能不疼了,天长日久必然吃坏了胃、肝、肾,造孽啊……

儿子在省城结婚生子,老伴早已经去看孩子了,也叫了钱先生好多次。钱先生心下有点凉,孩子再叫,门一锁,一张车票就去了省城。

高楼也高,却不是高山的高;青草也绿,却不是山坡的绿。钢筋水泥的笼子,关了钱先生好几年。儿子孝顺,给支了案子、报了书画班,钱先生却再也提不起又写又画的兴趣。瘦瘦的钱先生更瘦了。

钱先生收到几个从老家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都是当归。钱先生知道,老伙计们也想他了,于是不顾儿子劝阻,一张火车票又回到了老家。

打开屋门,正中的书画还在,只是被雨水浸润了几块水渍,名医脸上的黑点更多了。那药是真生尘了,有的还生了长长的白毛。他把药匣子都拿出去晒了,该扔的扔,能留的留,然后去找村主任,要回自己的责任山。

村主任说,你包给别人不好吗?白拿承包费。自己种又要剪枝又要打药,你也干不了。

钱先生说,我不剪枝也不打药,我种中草药。

种中草药可不挣钱啊。

我不图挣钱,自己用,图一乐。钱先生说。

选自《山西文学》
2025 年第 4 期 etHzc6jYizMGxWq3ZEwD3bPIQmb62MnVP3HJRp5verhJy8WwIQ8InP2o0MEnk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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