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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叫胡紫涵来。”陈局长吩咐。
小杨领来胡紫涵后转身欲退出，却被局长喊住。
“今天我随机看几所学校，‘四不两直’，小胡你开上你的私家车，就我们仨。”局长抬起头，看两位部下还有点发蒙，接着说，“城乡结合，中小学兼顾，半小时后出发。”
“我先去加油，今天我只开车，其他一概不管。”胡紫涵在局办公室门口跟小杨申明。
办公室主任被提拔走了，本该由副主任陪同局长调研，但局长点了将，小杨不敢推辞。小杨被招录到教体局办公室才半年，但他知道“四不两直”就是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接待，直奔基层、直插现场。
小杨在脑袋里迅速捋了捋应该做哪些准备工作。既然是“四不两直”，自然可以略过与调研单位的对接，只需酝酿一下调研点，带上本和笔。
备好茶水后，小杨静静地凝视着窗台上的小绿萝，等待光与阴由左至右缓缓地漫过它柔嫩的叶片。
“第一站去哪儿？”陈局长在后排坐定，眯起眼。
胡紫涵头侧转，看向小杨，意思再明显不过：局长未交代基教股安排行程，这当然是局办的职责范围。
小杨扭头征询地望向局长：“按您的要求，一天能跑三四个点，是不是中小学各看两所？先去县一中，再……”
陈局长用手势止住小杨后面的话：“按你说的，先去县一中，接着去哪儿等会儿再说，随机。”
胡紫涵连着嘀了几声喇叭，县一中传达室的玻璃窗才拉开，保安伸出半个脑袋与一只手。那只手指了下道闸上的“学校重地，闲人免入”，旋即缩回，啪地拉上窗户。
胡紫涵挤了挤描成一线的眉毛，侧过头，小杨会意，立即下车去同保安交涉。
胡紫涵从后视镜看见局长还在假寐，而小杨仍在车外跟保安解释，她只好下车去帮几句腔。
保安铁面无私。
“你没有告诉李校长，局长要来调研？”胡紫涵问小杨。
“局长说了是‘四不两直’，我怎么能告诉他？！”小杨理直气壮，转眼看出胡紫涵稍显复杂的眼神，心又有点发虚，“我知道一扇小门，进去就是学生食堂，真正可以直插现场。”
“插个屁。”胡紫涵在心里哼了一声。
三个人来到洗刷间，几个妇女拿着塑胶水管，正朝地上一排装满碗碟的塑料盆滋水冲洗。
“你们都是这样洗碗吗？”局长笑着问。
嗞——嗞——
无人理睬局长。
三个人转入备餐间，各类菜蔬摊了一地，地面水淋淋的，他们只得在菜与水的缝隙中艰难前行。一路举着手机拍照的小杨差点摔倒在进灶间的过道。
胡紫涵轻声问小杨：“你怎么知道这个小门？”
小杨压低声音说：“我在一中做过校务、代过课，在这儿吃了一年的学生食堂。”
“原来是这样。”小杨又看到了胡紫涵眼里的复杂神色。
进学生宿舍倒是畅通无阻，可局长到了三楼不想再上去，楼梯间的公共厕所实在太熏人。
“小杨，你把这些照片全部发到校长群，”局长指着污水横流的厕所，“现在就发，标明是县一中哪栋学生宿舍第几层楼。”
刚来到一栋教学楼前，王副校长匆匆赶来躬身作揖：“陈局长，得罪，得罪，不知道您来了，有失远迎啊！”又转头对胡紫涵说：“胡股长，你这就见外了，怎么不预先来个电话？”
胡紫涵做委屈状：“冤枉，局长这次是‘四不两直’，办公室小杨安排的，我是司机兼随从。”
王副校长仿佛此时才关注到小杨。“哦，这样啊，小杨从我们这儿考走了，今天是衣锦荣归呀。”语气似乎别有深意。
怯怯的感觉在小杨脸上转瞬即逝，他不卑不亢地问候了王副校长。
“经文同志不在？”局长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办公楼，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校长今天去找县长汇报工作，一时赶不回来，他从群里知道您莅临我们学校了，立马打电话让我来接待您。”
“哦，好啦，不看也罢。”局长转身，“胡股长，你把车开到一中大门口来，他们不让我从这里进来，应该不会也不让我从这里出去吧！”
“这个县一中，规格比我们低半级，架子倒比我们高万丈啊！”局长在车里发出一声感叹，“下一站去哪儿？”
小杨回复：“城关镇中学？”
局长未置可否，说：“胡紫涵你说说看？”
胡紫涵边发车边说：“局长，我们去镇中心小学如何？”
“行，就按我们胡紫涵股长的意思办。”
胡紫涵放下手刹，回头嗔道：“局长，您挖苦我呗。”
出城不远，胡紫涵说：“局长，不好意思，我到前面加油站上个厕所。”
局长眯起眼：“嗐，人都有三急，准了。”
胡紫涵停车后，把手机塞入坤包，开门、拎包、下车，疾步走进女厕所。
中心小学没有高大的门楼，小杨下车和门卫大爷说找成校长，大爷笑眯眯的，并不多话，竖起了道闸。
校园阒静，时有鸟雀鸣叫，老师讲课的片言只语在空中隐约飘荡。一楼是低年级教室，透过窗户一个个看过去，老师望见走廊里巡视的三人，不为所动，依旧讲着自己的课，学生亦是全神贯注。老师提问时，学生唰地举手，如突然拱起的满地春笋。
在二楼最里面的六年级教室里，三人看到成钢校长带着两个老师坐在后面听课。成钢欲起身与局长一行打招呼，局长一手朝下压了压，他半起的身子只好重新归位。
下课后，陈局长与中心小学的中层负责人集中见了个面。成钢校长客套几句后，恳请局长要么做指示，要么留下墨宝。
陈局长笑着摆手道：“今天只是来看看大家。成钢是我们局办主任，提拔到基层做一把手，唐升同志由湖滨小学校长转岗到中心小学做副校长。调整你们的领导班子，我是下了决心的。这对成钢个人而言是进步，于我却是断了一只臂膀。不过，今天看到中心小学新班子新气象，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午饭在食堂吃，塘鲜鱼、土鸡汤、镇上的豆腐、农户的蔬菜，都是地道家常味道。局长接过成钢校长递过来的牙签，说：“我们局里的食堂偏就做不出这么好的味道。”起身时，局长让小杨去把伙食费交了。
出校门，拐弯，胡紫涵靠边停了车。“局长，接下来去哪儿？”
“还是身边的人知根知底啊。”局长习惯性地眯着眼，感叹。他沉吟一会儿，道：“上午两所学校是你们定的，下午我自选一所。去偏远一些的湖滨小学吧，冯广发也是这个学期上任的新校长。”
到达湖滨小学的时候，冯广发在给六年级上数学课，他赓续传统，既做校长，又当老师。
县局局长来湖滨小学，史无前例。冯广发校长的诚惶诚恐哗哗地从骨子里涌出来，尤其在局长翻阅他的备课本时，简直令人窒息。陈局长微笑着颔首，轻轻地合上备课本，冯广发得以呼出喉管里险些把自己憋没了的那口气。局长貌似无意地碰了碰冯广发的手臂，向旁边走去，冯广发自觉地跟上。
小杨举起手机想靠近去拍下局长与基层校长谈心的亲切照片，胡紫涵拉住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去打扰。
“去年那两封举报信究竟是谁的杰作，你知道吗？”局长的眼神飘忽又执着。
刚松下一口气，心上又悬起一块石头，冯广发急得愣了好一阵。“局长，表扬信是我带的头，可举报信真与我没一点关系，我至今搞不清楚是谁这么缺德。”
“嗯，我也觉得不可能是你。”局长将目光投向半空，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缓缓飞过头顶，只是那一捺后面的几只雁松散弯曲，显得不规整。他朝空中挥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难道自己还是被蒙蔽了？
选自《北京文学》
2025 年第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