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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与人

最后一天和新的一天

艾丝丝

门在身后隆隆地关上了,他真希望过去的一切都被永远关在门那边。

天阴得厉害,团团乌云像破棉絮压在头顶。他站在路旁,望望天,又望望通往市区的那条公路,路上空荡荡的,绿化带里的香樟树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天气闷热,他感觉后背上有汗水渗出来,慢慢粘住了他的衣服。衣服有些小了,那还是五年前他刚进来时穿的一件衬衣,当时还是亮闪闪的白,现在,它是暗淡的灰色。

他一直望着公路,心里已料到不会有人来接他。五年间,原来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只在她再婚前来看过他一次,后来接待室的门再也没有为他打开过。

他记得草甸湖就在附近。小时候,父亲曾带他来钓过几次鱼。那时,除了在楼顶平台上制作一些小玩意,钓鱼也是他们父子俩的快乐时光。

凭着记忆,他走到了草甸湖。下午两三点钟,乌云布满天空,他盼望的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草甸湖安安静静的,石桥、柳林、芦苇,甚至滩地上那两只悠闲觅食的鸟,都像是他之前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他走到一棵柳树下,望着暗沉天光下的湖水,想象着湖水涌上来,把他带到湖底去,那里应该很安全。他出神地想着,汗涔涔的身体渐渐感受到一丝丝凉意,他觉得这凉意在呼唤他。

他背靠树干脱掉鞋子,下意识地将鞋子摆在树下。鞋子是新的,那是不久前他参加一个创新发明比赛获了一等奖的奖品。之前他还得过二等奖、三等奖,奖品有书籍、袜子、玩具和MP3。别的奖品他都送给室友了,只留下了这双运动鞋。鞋子的码数大了些,但换上厚袜子刚刚好。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如果父亲知道我的发明获了奖,会是什么心情呢?高兴抑或痛心疾首?

一想到父亲,过去的日子就像水流汩汩地冒了出来。他想起了他和父亲在楼顶平台上建造的“秘密基地”。他们背着母亲买回各种材料,试验、拼装、敲敲打打。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发现水泥地上一片狼藉,他们制作的小玩意全碎在了地上,给他带来无限快乐的“秘密基地”就这样被捣毁了。

无尽无休的责骂、没完没了的争吵使不务正业的“废物”父亲变得沉默,烟酒成了父亲最后的归宿。而他呢,则变成了不中用的“小废物”,开始逃学、打架斗殴。父亲发病的那天,他参与了那场被报纸称作“声势浩大”的集体斗殴……

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他很久没哭了,父亲去世时他也没有像这样哭过。

他赤脚朝湖心走去。

一名摄影师听到动静,从一朵花前抬起头。他选这样的天气出来,就是要拍一组暗色天空下的鲜艳花朵。看到一个年轻人穿着衣服在湖水里走,他勾唇笑了一下,心想:年轻就是好呀,可以毫无顾忌地与大自然交流。他又低下头,继续调整相机的角度,直到那朵花以最完美的姿态呈现出来,奔放的花蕊照亮了他的眼睛。多么美丽的生命啊!他激动地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一刹那,他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只见湖中心有一团泡泡激烈地翻滚着。

摄影师暗叫一声“不好”,来不及放下器械就朝湖里跑去。

暴雨下了起来,湖沸腾了。雨点把湖面砸出了无数的小坑,但无论砸出多么深、多么密集的坑,湖面最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骤雨初歇,两个人坐在石桥下。年轻人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外面,湖面已经光滑如镜。摄影师清了清嗓子,他想起了年轻时想干的那件傻事。不过,他还从来没有用这件事安慰过别人。

很多年前,那时的他还是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在父母的坚持下,他复读了一年,结果再次名落孙山。一天,他和父亲又吵了一架——他想去职业技术学校学摄影,父亲却坚持要他再复读一年。迷茫和失望之中,他带着心爱的相机来到了草甸湖。站在桥上,他觉得一切都灰蒙蒙的,父亲的固执、摄影梦的破灭、黯淡的前程,使他的心冷到了极点。

那时他想,这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在这一想法下,他像变了一个人,内心被激情和好奇鼓动着,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他关心的事物。他的心被完完全全地打开了,眼睛好像戴上了放大镜。当他注视一朵花时,他看到纤细的花茎上鼓胀的力量;当他凝视一株草时,他发现草叶托着露珠,庄重的样子就像捧着月亮,光芒染透了那一片草地;当他拍摄湖水时,映照在水面的天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而在这蓝上,云在天真地创造着它的动物世界;他还看到风在湖面滑行,带起一圈圈涟漪,像止不住的欢笑。后来,在湖岸边,他发现了他的“绿丝绦”。

“看,就是那棵很不一样的垂柳。”

年轻人顺着摄影师手指的方向望去,他的运动鞋还在那棵树下。在一片柳树中,那棵垂柳很显眼——树身歪斜,树干中上部分都是大大小小的树瘤,但枝条浓密,像一挂微型瀑布。

“我用贺知章的诗句给它起了名字:绿丝绦。我喜欢这片湖,想给这里的树呀、草呀都起个名字。”

“很有诗意的想法。”年轻人说。他看到摄影师把相机包好,放进一个大挎包里。一本书从里面滑了出来,年轻人瞄了一眼,问道:“那是什么书?”

“《约翰·克利斯朵夫》,”摄影师递来书,“我经常来这里待上大半天,拍累了就看看书。”

摄影师折起来的那一页,有用铅笔画的线。

年轻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读了出来:“窗子开着,明媚的天空笑着。园中已经罩着阴影,树颠和红色的钟楼还浴着阳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对着墙,仰着头,从葡萄藤和蔷薇的空隙中望着晴朗的天。他似乎才从噩梦中醒来。周围是一片静寂。一根蔷薇藤懒洋洋地挂在头顶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谢了,落英缤纷,在空中散开来,好比一个无邪的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消逝了……”

“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谢了,落英缤纷,在空中散开来,好比一个无邪的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消逝了……”他把最后一句读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轻柔得就像是读给自己的心听,书中描绘的情感仿佛从克利斯朵夫那里传到了他这里。

摄影师很想拍下这一幕:一个年轻人把脸埋在书里,肩膀激动地颤抖着。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动。

选自《百花园》
2025 年第 4 期 cKfexG6NmC2oXjFmLtLn5Kz6yPoM4YNdKQEca94Ec53HXZWSh6lMozf7fl60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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