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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厂里车多。钩机、铲车、叉车、翻斗车，都是喝柴油的主。当初开厂那会儿，村口有个加油站，我买了两个两百升的大铁桶去加油，自己用皮卡车拉，一天一次，麻烦又耽误时间。
有一天，厂里来了两个人，开着蹦蹦车，就是那种带斗的农用三轮车，满院子找老板。厂长把他俩领进我的办公室，他俩自称是亲兄弟，姓莫，专门给各家单位送柴油，价格比加油站要便宜。
我心里打鼓，不认不识，能把握吗？我叫来钩机司机，让他看下样品油。司机看完之后说：“外观看着和大油站的一样，挺清亮，油质到底咋样，判断不出来，得用了才知道。”
大莫和小莫哥俩，四十岁左右，穿着普通，一脸憨厚，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瞅着我。大莫说：“老板您放心，咱这柴油都是从正规油站进的货，绝对是正品。您可以先用着，过月再结，不好不要钱。”
厂长说：“那就先来两桶试试？可以先用在叉车上，用好了再给钩机用。”
我知道，厂里除了价值上百万元的钩机必须喝好油，其他车对油质的要求并不高，就同意了。这样不用成天跑加油站，油料成本也降下来了。
用了一段时间，厂长和司机都说这油不错，跟大油站的一样。我就决定大批量使用。厂里每天都要消耗两桶油，大莫跟我商量：“每天送两桶，光搭路费了，不如一次送个十桶八桶的，每周送一次，平时就随叫随到，油桶我们来出。满十桶放厂里，用完了再拿空桶换满桶，大家都省事。”
我自己设计了个台账，每次加油都登记，大莫送油签字，厂长验收签字，我付款签字。一套流程运转下来，皆大欢喜。
过了一个月，我有位同学老董在一家大企业做采购经理，给我打来电话，说：“哥们，我们单位要搬家，有一批库存柴油要处理，价格比市场价低很多呢，你要不要？”
我说：“感谢兄弟有好事想着我。”
老董说：“当然得可着老同学，有一整车呢，谁买谁占便宜，能省下不少钱，明天我派车给你送去，不要车费。”
我乐坏了。为这事，过后我还请老董喝了顿酒。
到了秋季，有一天厂长找我，一脸忧郁地说：“钩机出毛病了，没劲。”我吓了一跳，要知道钩机轻易不会出毛病，出了毛病修起来得花不少钱，关键还耽误活。它停摆，好多活都干不了，离它玩不转。
没办法，修吧。厂长找来专业的修理师傅，到厂一检查，说原动机组出了问题，要拆开发动机进一步检查。拆发动机等于大修，我知道光是一拆一装，修理费就得上万了。
修理工拆开发动机找出了毛病，是气缸垫片损坏，必须更换一套。
我说：“尽快换，矿上等不起。”
修理工说：“明白。”
干了两天，修理费花了两万余元。完工后我问修理工：“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毛病？”
修理工说：“柴油。油品不好，杂质多就容易出现这个毛病。一百多万元的钩机，必须喂点好油，孬油祸害车。原厂气缸垫片一动，以后就容易坏，怕是总得换了。”
我心里一惊，开始后悔。
我跟厂长探讨：“柴油有问题，到底是大莫的呢，还是老董的呢？”
厂长痛心地说：“两家柴油都在用，搞不清谁家油有问题啊。你信谁？”
这还用说？我一瞪眼：“当然信老董，”不过我看了眼厂长，寻思了一下，“算了，从明天开始，你还是去加油站拉油吧。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两家油都别用了。贪小便宜吃大亏，教训深刻。还有，你把大莫给我叫来。”
大莫这段时间明显憔悴了，小莫也瘦了。见着这哥俩，我也没客气，直接把事情说了，然后观察他俩的脸色。
大莫瞪大了眼睛，连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小莫都要哭了，说：“高老板，您是俺家第一大客户，俺们哪敢骗您？俺家油，真的都是大油站出来的呀。”
我说：“我没有能力辨别你俩的人品和油品，只能先不用，事情整明白了再说。”
小莫急得直抓头发：“那您能不能把账先给结了？您欠俺们两万多元呀。”
我没吭声，心想你这话问得多余。
大莫像霜打的茄子，低头耷拉膀子，拉着小莫，说：“走吧，别烦高老板了，人家修车赔的钱可能更多。”
小莫看向厂长。厂长也在看小莫，这时候厂长不好说话。
我心想，这要是表演，这哥俩都能拿个最佳演员奖。
小莫转过身，突然冲我鞠了一躬，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像个孩子一样哭咧咧地说：“老板，俺哥家闺女九岁得了白血病，俺哥年后刚换个肾，俺们两家楼房全卖了，现在都在租房子住呢，就指望这点小生意，这两万多块，您可不能给俺没收了呀，求您啦。还有，俺家卖的，真的都是好油啊。”
大莫一直不说话，这时突然低吼一声：“唠叨这些干啥，跟人有啥关系？快走！”
小莫还在磨叽：“俺家农村的，爹妈没得早，俺哥从小把俺拉扯大……老板，老板！”
大莫扯着小莫衣襟，脸上红一阵黑一阵，硬把弟弟给拽走了。
听着哥俩蹦蹦车的突突声越来越远，我瞅瞅厂长，厂长瞅瞅我，我俩对视，眼神里都有很多话，可谁也说不出。
晚上回到家，我还在为这事唏嘘。厂长突然给我打电话，急慌慌地说：“你看看电视新闻，你同学老董被抓起来了，他倒卖劣质柴油！”
我一跺脚，冲口而出：“明天赶紧把大莫找来。”
撂下电话，我在心里默念：加油！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5 年第 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