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的那个匣子,在局里是尽人皆知。颇长的时间里,那匣子常是人们谈论的话题,且被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每隔一些日子,在某个早上,老常便会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来上班。老常沉着脸,上楼后目不旁视,径自走进办公室,走近那个锈迹斑斑的保险柜,略微蹲下身子,掏出钥匙打开柜门,然后拉开公文包上的拉链——这时,办公室里的诸位同人便屏声静气,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都用眼睛的余光睃那老常。只见老常动作迅速地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个物件,飞快往保险柜里一塞,大家仅看到一点影子。随着柜门的关闭,大家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一天的工作已经开始,便忙活起来。老常沉着脸在桌前坐着,许久不吭一声。这一天谁也不去打搅他,工作效率似乎也胜于往日。
最初几次,老常拎着那个公文包来上班,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风闻老常与妻子不和,不和的原因之一是老常有一个秘不示妻的匣子后,大家才对老常的举止暗加关注。明眼人很快判断出老常往保险柜转移的就是那个匣子,且推知老常又与他的老婆吵架了。
在科里,四十多岁的小丁素以消息灵通人士自居,一次他趁老常不在,郑重其事地向大家透露,老常在第二次结婚前,与未婚妻订了一个“条约”,“条约”规定她不得过问与开启他的一个匣子。未婚妻不知道他有什么匣子,更不知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但出于对未婚夫的尊重,便同意遵守“条约”。婚后,出于好奇,她要求打开匣子,老常不允,夫妻便争吵起来……小丁的话不免有很多水分,大家半信半疑。但老常转移那个匣子却是真事,科里的人都撞见过。
老常并不总是把匣子藏在保险柜里,老常会打开保险柜,准确熟练地把匣子放进包里。每每大家都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老常与他的妻子已渡过危机,恢复了亲密关系,老常又可以放心地把匣子摆在家里了。不过人们也知道,过后他又会拎着那个公文包来上班。匣子在家里放置一些日子后,又会激起好奇,妻子又想毁约,于是,老常再一次奉行坚壁主义。
老常的同事免不了对老常的匣子及他以往的经历与现在的举动加以议论,且希望从中发现一些联系。老常遭遇过一些不幸。当年有人举报诬陷他,彼时他写的一本日记,被他当时的妻子上交给有关部门。有关部门根据老常日记中的几句话,判定老常不是好人,因而停了他的职。妻子也与他离了婚。但老常也算是幸运的,厄运结束后,他得到一笔补发工资,数目虽然不大也使旁人“哟”了一声。后来据说他还接受了一笔遗产。老常的那个匣子里装着什么?那个匣子是什么样的?谈论之余,大家也常暗自揣测。老常是副科长,独自使用一个保险柜。因此,他牢牢地锁住了自己的秘密。
有一次,小丁差点撞见老常的秘密。事后小丁便又绘声绘色向大家做了描述。那晚他回办公室取东西,发现亮着灯,却锁着门。他奇怪,用钥匙很轻地开门,很轻地走进去,看到老常站在那儿,俯首看着捧在手里的什么,桌上就放着那个匣子,匣子的盖开着。小丁眼睛一亮,马上站住不动。老常蓦然惊觉室内有人,抬头向小丁看了一眼,目光十分惊惧,手一抖,一件亮闪闪的东西落在匣子里,发出轻轻的声音。老常马上把匣子盖上,转身放进保险柜,“砰”地关上柜门。“匣子是黑色的,”小丁说,“之后几天我见到老常总有些尴尬,老常见到我也有些尴尬。”趁老常不在,小丁还向大家指示那晚他所站的位置与老常的位置。虽然办公室很大,但大家还是相信小丁的眼力,相信那匣子是黑色的,匣子里起码放着一件亮闪闪的东西。匣子是木质的还是铁质的?对这个疑问,小丁没有明确回答。“估计是铁质的,不然,他老婆早把它砸了。”
于是在黑匣“坚壁”的日子里,人们的目光常有意无意地从保险柜上掠过,且能体谅老常脾气不佳,较好地配合他的工作。久而久之,局里的人,从局长到看门的,都知道老常有一个黑匣,也都对他的黑匣颇感兴趣。
如果不是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老常那黑匣的秘密至少可以保持到他退休。老常确实不幸。那天晚上他大概有点愁闷,多喝了酒,睡到半夜竟魂归黄泉。老常有心脏病,大家是知道的,没想到他死得这么突然。噩耗传来,众人叹息不已。
第二天下午,科里的人正聚在一起,谈论着老常的死,并有人开始代表单位起草悼词,一个女人推门进来,胖胖的,是老常的第二任妻子。
“匣子……”不知是出于悲伤还是激动,女人的嘴唇竟在微微颤动。大家马上反应过来——老常的匣子就放在保险柜里,是昨天早上才从家里拿过来的,这就是说,前天晚上他们夫妇之间有一场关于黑匣的矛盾。
“匣子。”这一次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再也不允许人们犹豫。小丁第一个站起来,从女人手中接过一串钥匙。他看大家一眼,义不容辞地走到保险柜旁,蹲下去开柜门。他鼓捣了一阵,柜门“啪”地弹开了,坐着的人全都“唰”地站起来。
柜子里就放着那个匣子,确实是一个黑色的匣子。
小丁通过目光向局长请示——其时局长正在科室与大家谈论——局长点了点头。小丁捧出黑匣,慢慢地走过去,把它交给女人。
办公室寂静无声。所有的眼睛都盯住黑匣。女人接过匣子,她身上集中了全部视线。那视线的含义非常复杂,如果破译出来,大致可分为“黑匣,啊,黑匣”或“女人,啊,女人”两种。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慢慢往门外走。眼看她就要带着那个秘密永远离开这里,小丁猛地叫了一声:“慢!”
女人哆嗦了一下,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保险柜是公家的,凡是放在保险柜里的私人物件,携带出去须经过检查,这个匣子也应该检查一下,老常可能在里面放进了公家的财物。”小丁有板有眼地说。
大家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对小丁的机智钦佩不已。
小丁的理由再正当不过,女人无法推托。她极不情愿地走回来,把黑匣放在桌子上。
人们全看清了:这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子。匣子四四方方的,小巧玲珑,上面镂刻着花纹。一把精致的铜锁锁住了黑匣。
没有铜锁的钥匙。小丁用目光向局长请示,局长又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小丁从工具箱里找出老虎钳,用钳子拧那把锁。锁一响,开了,小丁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
所有的脑袋都受到黑匣的吸力。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随后,女人叫了一声。
匣子是空的,空无一物。
后来谈起这件事,小丁很不愿意回顾那女人是怎样被他们打发走的,他们为此怎样沉默了半天。“晦气,真晦气,”小丁吐了口唾沫,“那女人想赖到我们头上。她叫局长做主,局长差点下不来台。这老常,真损!”大家确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都憋了口气。
黑匣,黑匣,里面怎么会是空的?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议。
女人总算把空匣子捧了回去。“黑匣正好用来盛老常的骨灰。”等她走远,小丁来了句幽默,却没有人笑。
那个笨重的保险柜被人们弄了出去,弃在院子的角落。不久,它成了一堆废铁。
选自《小说月刊》
2025 年第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