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长滩,逶迤在湘鄂赣边缘。
清光绪年间,茶掌柜带族人改河开道,河滩成了驿道,随着歇脚的商贾增多,长滩从唯一的一座茶馆,衍生出了饭铺、医馆、钱庄、绸缎铺、当铺……最后成为远近闻名的茶马古街。
百多年过去,那条青石板铺就的窄街,平日寂寞地伏卧在长滩古道上。每到周末,大人带小孩觅迹,网红打卡或做直播,滋润着附近的商贩。
做豆腐生意的花琴和花笛便是其中的商家。
花家做豆腐,是家传了几百年的手艺。听长滩的老辈人说,光绪十一年(1885 年),花家做的油炸豆腐送往皇宫,慈禧老佛爷尝过之后,对花家外酥里嫩的豆腐大加称赞,有意招花家的那位先人去皇宫做御厨,后因花家先人是个罗锅,只得作罢。但豆腐是好豆腐,老佛爷吃完甚悦,特赐花家“豆腐花”之名,夸花家的豆腐好看又好吃。此事传回长滩后,凡过往商贾,总会捎一份花家豆腐。
花家豆腐至今也很有名。
但传到花琴和花笛这一辈,名气就有了些不一样。
花琴和花笛的爷辈是亲兄弟,同是那位差点做了御厨的先人之后。幼年时,花琴和花笛看她们的长辈做豆腐。长大后,她们同时跟各自的长辈学做豆腐。按说本源一家,幼时一起长大,嫁人都嫁在本村,当亲近才对,可两人却为谁的手艺更为正宗明争暗斗了近三十年。
花笛卖油炸圆豆腐,花琴就卖油炸方豆腐。
花琴颇费心思地做了豆腐鱼圆卖,花笛就趁机推销豆腐肉圆子。
更为气人的是,花笛辛苦了多日研制出的香豆腐刚刚拉去茶马古街售卖,没过几日,花琴那边便也推出了花家香豆腐,还在车摊上挂上小喇叭不断播放她自己录制的广告:“豆腐,太后赐名的豆腐,最为正宗的花家香豆腐……”
花笛一听来了气,特意花钱请电台播音员帮她录了一段音频放在小喇叭里播放:“豆腐,豆腐,慈禧老佛爷赐名的花家豆腐咯——”
两人又为谁更不要脸的话题明刀明枪地吵了几回。亲朋邻里劝也劝了,说也说了,谁的话也不好使。时间一长,她们打嘴仗的本领,比她们做的豆腐更出名。
又这样争争吵吵过了几年,转眼两人年过半百。
一日,花琴推石磨时摔了一跤,老胳膊老腿的,没想到这样一摔就把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不得已在家休养。
在家休养的花琴最伤神的就是花笛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满满一架子豆腐从她门口经过时,故意把小喇叭的音量调得很高:“豆腐,豆腐,慈禧老佛爷赐名的豆腐咯——”
花琴听在耳朵里,觉得非常刺心。怎奈自己腿骨折,想挪到门口说花笛几句,都是难事。但是自己动不得,可以请别人出口恶气啊,花琴就想到了长滩街的哑子阿七。
阿七是个半聋的哑巴,最喜欢讨花家的豆腐油子吃。花琴挪到自家窗台边,冲着街面的阿七招手高喊:“阿七,豆腐油子你吃不吃?”
阿七箭一样冲到花琴面前。待阿七吃罢豆腐油子,花琴掏一张百元大钞晃了晃,说:“你去找卖豆腐的花笛,把她车上的喇叭线给撸了,干完这张票子就是你的。”阿七抓了钞票就往花笛家跑。
花笛看到阿七在她喇叭边东摸摸西扯扯,顺手给阿七抓了把豆腐油子,说:“走,走,走!这不是你能玩的,一边吃去。”
阿七吃得满嘴流油,对着花笛晃着手上的百元大钞。花笛问话,阿七咿咿呀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花笛见了,接过阿七的钞票,转身进屋把各式豆腐给装了一包,又一脸费解地看着他离去。
阿七提了豆腐来给花琴回话,花琴见递过来一包豆腐,哭笑不得,分了一半给哑巴,剩下的随手往桌上一扔。
隔日,花琴的儿媳妇做了桌豆腐宴,花琴开始一脸不屑,见家人吃得欢,忍不住也夹了块尝尝。谁知这一吃,花琴的眉毛就皱了,不得不承认,花笛做的豆腐很正宗。之后一整天,花琴都在沉默。
至于花笛呢,她看到阿七提了豆腐进花琴的门,开始挺恼怒的,她怕花琴借着买豆腐之名来找碴,她想好了各种应对的招,甚至想过找人把花琴家空搁了多日的豆腐车给砸了。
可一整天过去,花琴那边没有动作,托人打听,才知道花琴的腿骨折了。
花琴骨折了还买她的豆腐吃,花笛愣住了。
再从花琴门口经过,花笛把那个小喇叭关了,等过了花琴家好远,才把小喇叭重新打开。
听不到那刺耳的喇叭声,花琴的腿很快痊愈。她又开始做豆腐,并把车上的小喇叭放的音频重录了一遍。
花笛不知怎么想的,也把自己小喇叭的广告重录了。
又到周末,游人来茶马古街驻足,网红打卡做直播,在附近商贩喧闹的声音里,夹杂着两道清脆的女声:“豆腐,卖豆腐喽,花家的圆豆腐、方豆腐,样样都是好豆腐——”
只有阿七还如往常一样,懵懵懂懂地在街上咿咿呀呀乱叫,见了花家的豆腐车,还讨豆腐油子吃。
选自《金山》
2025 年第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