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两个小时了,琴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玻璃窗,她的脸色越来越焦急不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琴笑身边,也是满脸焦急。
登机口已经有人开始排队。女人拉了拉琴笑的胳膊,轻声说,走吧,他也许不会来送了。
他肯定会来的。琴笑有些不满地回了女人一句。
女人没再说话,眼睛在窗外和登机口两处来回扫视。
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当那座像玻璃做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男人早已不再挺直的腰身顿了顿,匆忙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那块机场标志石后面。
登机口已经空了,工作人员再次提示快要结束登机了。琴笑失望地收回目光,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女人向登机口走去,就在进入登机口的一刹那,她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男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九点二十分,距离琴笑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十分钟。男人把脚迈出去,犹豫一下,又收回来,收回来又迈出去,这样的犹豫不决,让男人的腰身仿佛又弯了一些。
九点三十分,男人突然发疯一样向候机大厅跑去,几分钟后又跑了出来,一直跑向两百米开外的一座桥。当男人气喘吁吁地站在最高点时,一架飞机凌空而起。
男人仰头冲着飞机使劲地挥着手,嘴巴大张着,发出的“啊啊啊”的声音,像化不开的忧伤,在秋风里滚动着。眼泪淹住了男人的眼睛。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口琴,放在嘴唇上,仰望天空吹了起来,一曲《飞吧,鸽子》从口琴里流了出来——
鸽子啊
在蓝天上翱翔
带上我殷切的希望
我的心永远伴随着你
…………
飞吧飞吧
我心爱的鸽子
云雾里你从不迷航
飞吧飞吧
我心爱的鸽子
…………
这是琴笑从小到大最爱听的一首曲子,每当男人吹完这首曲子,琴笑就在本子上写道:爸爸,琴笑是您心爱的鸽子。
男人泪眼婆娑,恍惚看见了那个襁褓里的女婴。
公厕前面的地上,一条粉色围巾捆扎着一件绿色棉袄,里面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
男人看着地上的女婴,像发现了一只稀有动物一样,满脸的惊讶和质疑,然后前后左右不停地奔跑着,嘴里“啊啊啊”地叫着。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呼呼的风吟回应着他。
看着小嘴一张一合哭着的女婴,男人不安地搓着两只宽大的手掌,显然他遇到了一个难题。他几次弯下腰想把女婴抱起来,又犹豫着直起腰,最后他一跺脚“啊”了一声,把女婴抱了起来。
男人把女婴轻轻放在他窄窄的床铺上。女婴不停地哭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憋得通红。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他锁好门,沿着那条安静的街道跑出去很远,敲响了一家超市的门。打着哈欠的店老板,隔着那扇镂空的铁门,满脸狐疑地看着男人。男人又比画又作揖,店老板才让男人进了店。男人给女婴买来了奶粉和奶瓶。
男人手忙脚乱地冲好奶粉。女婴还是哭。男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意间看到搁置在一旁的口琴,就吹了起来。女婴终于停止了哭泣,小眼睛左右转动着,好像在寻找乐声似的。男人一边轻轻地吹着口琴,一边把奶嘴送到女婴嘴里。看着女婴吸空了奶瓶,男人这才如释重负。
后来来公厕如厕的人们,常常看到坐在那儿收费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只要婴儿哭闹,男人就吹口琴,怀里的婴儿就咯咯地笑起来。
男人给女婴取名琴笑。
琴笑是听着男人的口琴声长大的,先是幼儿园,然后小学、中学。为了接送琴笑上下学,男人早就换了工作。
琴笑长成大姑娘了,男人老了,下一个开学季,琴笑就要去外地上大学了。
八月里的一天,残联的工作人员带着一个女人找到男人家里。女人激动地问着男人什么。工作人员打手语和男人交流,问他十八年前是不是捡到一个女婴。男人眼里立刻涌现出不安来,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对方又问是不是在一个公厕前面捡到的。男人又点了点头,并从柜子里拿出那条粉色围巾和那件绿色棉袄。女人哭着给男人跪下了。
工作人员告诉男人,女人是他捡到的女孩的妈妈,从国外回来寻找女儿,想接女儿去国外读书和生活,问他是否同意。男人不安地搓着两只青筋凸显的手,沉默了半天,最后比画,让琴笑自己做决定。无论女人怎么解释当年抛弃女儿是身不由己,琴笑就是不肯跟女人走。男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说服得了琴笑,那天夜里男人离家出走了。
琴笑找了半宿,最后在当年男人捡她的地方找到了男人。男人用手语告诉琴笑,她不答应跟妈妈走,他就永远不回家。最后琴笑只好答应去妈妈那儿读书,但学成后必须让她回来。
那架飞机在男人的眼里变成一个小黑点时,男人手里的口琴猝然落地。一只白鸽从远处飞来,像一团洁白的雪球落在男人的肩头。这是一只腿有残疾的白鸽,是男人在下班路上发现并带回家的。男人给它的伤口上药包扎,将养一段时间后,白鸽的伤口愈合了,只是那条腿留下了残疾,或许是因为这个,它的翅膀飞起来更有力量。
白鸽离开男人的肩头,冲向天空,向着飞机的方向追去。
男人望着飞机和白鸽逐渐远逝,颓丧地蹲下去,双手捂在苍老的脸上,呜呜地哭出了声。哭着的男人突然感觉肩头一沉,沾满泪水的手摸过去,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紧他的手掌。
选自《阳光》
2025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