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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班到半夜一点时，办公室里的气压越来越低，屋子上方氤氲出一片看不清的水雾，本就不高的天花板也像是又往下跌了几厘米。大家声音沙哑，讨论着方案，键盘敲击声在讨论间隙疲惫而有规律地响起，仿佛安静的夜发出慵懒破碎的絮絮梦呓。这一切坠得我们昏昏沉沉。
这时，有个人很不合时宜地谈起缥缈的臆想——彩票中奖。
“我要是能中五百万多好啊！”他坚定的假想仿佛已化五百万元为现实，好使他追寻一路随成长而来的各种不切实际的梦。
“我最近的梦想，”他语调欢欣地说道，“是能到树上去生活。”
“嗬，”角落里响起另一个人嘲弄的语气，“你这个幻想比彩票中奖还离谱。”
“一点也不离谱，”第一个人说，“原始森林中有的是野人。我们也可以去亚马孙雨林，离开城市，离开人群，到树上去生活。”
“如果非要去树上生活，我倒是希望不要离开城市，”第二个人受了感染，神情迷离地开始想象，“因为人是群居动物，有社会性。我们可以离开地面，但无法离开人群，可以生活在公园的树上嘛，空气好，还能晒太阳，或者小区里的树上，离家近，再不济还可以去老家农村的树上，坐在树上垂钓，树下种些瓜果蔬菜。最好树旁还有直饮水，各类美食可以随取随拿……”
“要是这么说，”第一个人打断他，“动物园的树上倒是满足这个条件。不离开人群就像被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
“如果完全按你说的，活在原始森林，那是野人才干的事，”第二个人反驳，“我们花了上亿年进化，就是为了不再过那种原始生活。那是鲁滨孙。”
“鲁滨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天地之间除花鸟虫兽、风霜雪雨外，只你一人。在那种时刻，你举目无法穷尽天空大海，俯首难以辨清沙石叶脉，极度的苍茫催生极度的孤独，极度的孤独又迫使你以极度的热情去感受这个世界，探索它的本真。我们又能回到人类诞生时所拥有的唯一愿望，也是最简朴的愿望——重新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第一个人愈说愈兴奋，“我有时甚至盼望一场大灾难，能让我名正言顺地独处。”
“等你真到了森林，你就会明白你根本没时间去探索世界，”第二个人很实际地说，“到时候你生存都很艰难。你得找吃的，得制作工具、学着打猎，还要躲避狮子、老虎、猎豹、野狗、秃鹫、水蟒、蝎子、黄蜂的攻击。你连成为鲁滨孙的资格都没有，很可能只是个星期五。”
“你说的道理我明白，”第一个人坦率地说，“每一种生活都很艰难。我不是为了逃避生活的艰难才选择去树上，而是觉得自己能够接受树上的艰难，会喜欢上这种艰难背后的生活——在远离人类的地方依然保持着身上的文明。”
“好吧，这只能称之为冒险，真长时间做肯定不轻松。这些乐趣也就是在幻想中才有。”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就是幻想吗？”
“但你既然愿意受罪，为什么还要五百万元呢？”
一阵停顿，接着是一片笑声。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得忍受加班。”第一个人无奈地一边说一边来回移动鼠标。光标像只被困在屏幕内的白色苍蝇，漫无方向地飞来飞去。
“那说说你在公园或小区的树上打算怎么生活吧。”第一个人转而问道。
第二个人思考了一下，说：“公园最好不要离我家太远。树要有合适的形状，能在上面铺床，旁边可以放书架和零食柜……”
“这只能算把家搬到树上，和在房子里生活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树上的生活没有墙。在树上我可以只带自己喜欢的东西，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放松。躺到树上去，享受的就是一段真空时光。”
“也不用加班？”突然第三个人问道。他嗓音粗哑，听起来笨拙又严肃。
“肯定不啊，”第一个人接道，“都已经去树上了，还要加班吗？要是为了猎捕一头鹿，倒是可以夜里加班盯梢。”
“那你们这样和去公园野营有什么区别？”第三个人继续追问。
“野营只是偶尔消遣，在公园树上生活是一种永久的生活方式。”
“一种不彻底的生活方式，”第一个人打趣，“不够纯粹。”
“不够原始，”第二个人半是挑衅半是开玩笑地看向第一个人，“它是介于你那种生活和我们现在这种生活之间一种允许自己游刃有余的状态。从树上下来，就跟大家一样上班下班。树代表一种选择，到树上就可以专注冥想，拥有不被生活琐事打断的自由。”
“有了一个退路。”第一个人说。
“不，是多了一个选择。”第二个人回。
“那你们会爬树吗？”第三个人再次追问，语调憨厚质朴。
气氛突然安静，键盘已不再敲击。头顶的水雾愈来愈沉，向下压来。好像有个身影立在我身体左侧，我转过头，看见主管站在我旁边，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李工，叫你好几声了都没听见呀？在想什么这么专注？”主管的手搭在我肩上，“走神了？不会还在想着怎么花你那五百万块吧？”
我尴尬局促地勉强笑笑，同时听到两个人在我脑中回答说他们不会爬树。就这样，带着一种羞耻的心理，关于去树上生活的讨论也突然间结束了。
“大家今天辛苦了，”主管说，“去卫生间洗漱一下，回来在工位上打地铺休息，明天我们接着奋战。”
他依然亢奋，说得好像我们是在战场前线。离开工位去洗漱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疲倦。回来后，拥挤的办公室抹去了一切幻想，竟使我睡得很香。
选自《百花园》
2025 年第 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