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注意到他们,是因为他们那组合实在奇特:长得超像的一位老人和一只小狗。老人多大年纪我猜不出来。他的苹果肌掉下来了,整张脸都在下垂,法令纹两边的脸蛋耷拉下来几叠松弛的肉条。他的狗也一样,一模一样,一只小小的巴哥犬,它额头、脸上线条粗硬的褶皱把眼睛和鼻子挤在一个狭小的区域,看起来真像皱皱巴巴的小老头。他们共用一个眼神,或者说一个表情,那种凡事都淡然的、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想我这里没有用任何文艺手法,对于了解生活的人来说,就一个字——懂。
我在江边大坝上散步已经有七八年了,从未见他们分离过,就是说我没见过单独行动的老人,也没见过独自闲逛的狗。我散步不规律,并没有天天坚持,不过只要见到他们,就是“父子”一起——我偷偷这么叫他们的。当他们迎面而来,我看到一上一下两张一样的脸。老人骑在自行车上,小狗蹲坐在车筐里。我在心里给他们画了一个画框,剔除芜杂部分,这张人物大头照,看起来就是一位父亲前胸贴着他亲爱的儿子。
有几次见小狗的背影,它跟着哐啷哐啷的自行车跑上一阵,老人便停下车,把和自行车一样脏兮兮的小狗抱起来放进漆色斑驳的车筐里。
有件事很有意思,就是假如你持续关注一件事、一个人什么的,这件事、这个人大概率不会是“静止画面”,它总有进展。其实,我对这个老人和他的狗没有特别的关注,唉,谁没有一堆烦心事呢?但慢慢地,我还是知道了老人在临近西十大桥的河套里有一小块菜地,从坝上望过去,参照正在那儿忙碌的老人的身量,也就两米乘两米见方的样子。在一片荒草、江沙、烂土当中,真的是小小的一块啊。
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我掌握了这个“重大”发现,这不仅仅解释了一人一狗一车为何总是脏兮兮的,也解释了别的问题,比如人总得干点什么,必须干点什么。就像我之散步,单是为了锻炼身体吗?
然后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
当菜地收获季到来的时候,某个固定地点、江坝半米高的花岗岩护墙上,总有一把用蒿草捆扎的蔬菜。
常常,我散步过去时看到,回来时不见了,在蔬菜曾经待着的地方散落着几撮新鲜的土粒,显然是菜根带来的。有时候见不到菜,一块鹅卵石摆在那儿,非常奇怪。我立马想象了一些有趣的场景:老人每天放上一捆青菜,某个神秘的人按时取走。有时候蔬菜不幸被一个不识好歹、没有趣味的人顺走,那神秘的人物空跑一场,便把一颗鹅卵石放在那儿。这是一种信息传递吧?鹅卵石都在江边,江坝距离江边几十米远,是一座全石板的建筑,上面根本没有鹅卵石。这样一来,这个细节绝对不合理,但我并未努力去自圆其说。有时候,人可以屏蔽繁复的东西,只取单纯的部分。
今年雨水多,媒体不断报道极端天气。我们这里的许多地方受灾严重,然而城市似乎是个例外,几乎用得上“固若金汤”这个词了。想来还是完备的设施,比如江坝,起到了作用。
那一天没有下雨,阴天,阴云如同巨大的深色锅盖,向人间压下来。我这一次走得远了一些,从大坝一直走到西十大桥,我要去看看洪水下牡丹江的横截面,我想看到这条江在不同视角下的真相。
我去的时候就见老人和他的狗坐在大坝护墙上,背对着我,面向茫茫江面——别说他的菜地,河道中自然生长的小树都不见踪影了,大树也只露出一截树梢。
返回的时候,我在桥尾正好可以看清老人和狗的正面。还是一模一样,那似乎被粗硬褶皱固定住的表情啊,还是淡然、无动于衷。只是,小狗躁动不安,不停地碰撞老人,甚至直立起来用两只前腿推搡老人。老人一动不动,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苍茫的江水奔流而去。
唉,他一动没动。
江坝上最热闹的地方,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标志性建筑——那些叫作城市符号的东西。著名人物的石头雕塑不在这里,钢架、泥土、绿植造出的海东青(本城的代表性动物)不在这里。这么热闹,能归入因由的可能是两道方便上坝的台阶,江坝下还有一个早市。实话实说,相同的背景,在江坝别的地段也有,却并没有这么多的人和故事。
城市是有谜的哦。
这个热闹的地方聚集了一些人气、一些行业,说形成了一个小市场也不过分。有卖旧物的、日杂的、时令蔬菜的,还有卖鲜花的,比如芍药开了,有人来卖,端午节到了,就卖艾草。
无论做什么买卖,都不带规模,卖家的行为更像娱乐。两双旧皮鞋摆在倒扣的鞋盒上,两把小白菜直接撂地,艾蒿也一样,三四株一束,没有几束。卖花的一只小塑料桶,半桶水,花插在里面。卖家笑呵呵地站在或者蹲在货物后面,买不买无所谓,先聊一会儿。
这里最像生意的要数按摩的。老板是个黝黑健壮的中年男人,自带一把椅子、一张按摩床——真的按摩床!带圆窟窿的专业按摩床,只是方方面面抽条了,轻便制造,看起来大小宽窄都容易上下江坝搬运的尺寸。
他的生意真好,手从不闲着。我猜大部分顾客是晚饭之后来散步的老人,花个十块钱,松一松筋骨。多数人坐在椅子上让他按摩,偶有趴在床上把头埋进那个大窟窿的,看着有点可爱又有点可笑,简直成了一景,引得人围观,不知道是不是也有招揽生意的效果。
我家离这段江坝近,晚上吃过饭也要去看看热闹,心里盼着来点新鲜事。果然有一天,多了一位老板,一个干瘪的小老头,不足一米六的样子,体重仿佛不超过八十斤。他手里握着一根竹竿,竹竿梢上垂下一根绳子,绳上绑着一只乌龟,乌龟在蹬腿。
“怎么卖呀?”我问。
老人没有理睬我,他正在跟几个“吃瓜”群众讲如何慢炖乌龟。我没能听全,来晚了,他只讲一遍不再重复,直接进入答疑解难环节,吵吵嚷嚷乱得很。这太夸张,我就走开了。我连续去了三天才算听全了。他是这样讲的:“先调一盆汤,这汤要讲究,葱花、姜末、蒜粒、十三香兑海盐、生抽、蚝油、香醋,再加上几滴香油、少许鸡精,勾兑好,放在那儿。把乌龟放在铁锅里——活的啊,然后小火慢烧,乌龟爬来爬去,一会儿工夫,热得口干舌燥。赶紧地,给它喂一大杯清水,解了渴。可是水它存不住啊,它得尿,还得拉,尿出去了,也拉出去,肚子空空如也。这时候,小火还供着,燥热又来了是吧?那盆汤该出场了,给乌龟喂上。乌龟以为还是解渴的清水,吱吱喝起来,都喝了,这不就是填料嘛。立马放上老汤,加火,猛炖两个小时,妥,瞧去吧,撑死眼睛大肚子小的。”
听得人一惊一乍,一层层地围上来,越来越多。
我还观察到,这只乌龟第一天在竹竿上,第二天老人牵在手上像是遛狗,第三天放在一个塑料水果转运箱里,捆绑的绳子不见了,一只干干净净的乌龟看起来的确不难吃,它悠闲地在箱子里爬来爬去。
第四天我去追踪乌龟的故事,老人和他的乌龟不在。我心里咯噔一下,真的有人买走吃了?
“卖乌龟的老人呢?”我问按摩师。
“死了。”
“真的假的?”我吓了一跳。
“假的,”黝黑的汉子手里忙着他的活计,哈哈大笑了几声,“那老东西不是正经卖东西的,他那就是显摆来了。人家真要买,他就说卖一万块。”
汉子底气很足,声音超大,气愤地说:“他那乌龟是金子做的?秦始皇的宠物?他不卖!他根本就不是来做生意的,他是来搅局的,不让别人做生意才是他真正干的事。”
我惊在那儿一时回不过神,那汉子可能以为我不信,说:“你没看见吗?我的客人都跑了,去看他瞎白话。”
我只好再问:“今天他怎么没来?”
“哈哈哈!”按摩师大笑三声,“他来不了了。他的乌龟被海东青叼走了。”
旁边卖瓷器花瓶的人说:“不是海东青,是无人机抓走的。”
按摩师说:“别管是海东青还是无人机,反正那老东西来不了了,”他又哈哈大笑了一阵,“老东西哭得哇哇的!”
“如丧考妣!”按摩师文绉绉补充了一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叹了一口气。
选自《广西文学》
2025 年第 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