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的小号吹得不好,高呀低呀总要差一度半度的,长呀短呀老是错那么一拍半拍,吹出来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
但他鱼钓得好。
他钓鱼的用具极为简单,缝衣服的针用蜡烛烧红,弄成半圆的弧状,穿一根纳鞋底的麻绳,拴在一根细竹竿上,钓竿就做好了。去地里挖一条蚯蚓,或者在空中逮一只蚊子,在河边寻个水潭站上一会儿,一条一条的鱼就会接连跃出水面,落在他手里。他把鱼一条一条穿到剥了皮的柳枝上,柳条立马变成硕大的圆滚滚的肉疙瘩,眼馋得人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那时人穷呀,那鱼用锅煎成鱼干,或者加上豆腐熬成鱼汤,填饱肚子不说,也是极好的营养品。陈非钓鱼又不吃鱼,钓来的鱼要么送给哪家老人,要么送给团里某个哺乳期的女人,抑或是送给那几个爱喝酒的老师做下酒菜,大家都喜欢他。
独杨老大不喜欢他。
杨老大说陈非是骗子。骗谁?骗鱼呀,用条蚯蚓用只蚊子去哄鱼,有本事陈非去水里和鱼真枪真刀地干一场。
这个陈非不行,他弄鱼都是钓。杨老大会逮鱼,别看他胖,钻进水潭灵巧得像条娃娃鱼,深入浅出自由自在。要是看到鱼,他一个猛子钻进去,水面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水泡,人突然就不见了。水泡散去,水面寂静,我们担心他被淹死了,他又出来了,要么怀抱一条尺把长的大鱼,要么两手都是三五寸大的小鱼,吱里哇啦冒出水面。
杨老大逮鱼的事知道的人少,都知道他喜欢钓红嘴鱼。我那时还在上高中,知道鱼有翘嘴、长嘴、尖嘴、扁嘴,却不知道什么叫红嘴鱼。陈非说:“‘红嘴鱼’就是女孩。你看街上的女孩,哪一个不嘟着一张红嘴等着人钓?”仔细一看,街上时髦的女孩都有一张红嘴,我们班的女同学也有几个嘟着红嘴。杨老大是个倒爷,经常去广东做生意,广州的纱巾、T恤、牛仔裤、墨镜、电子表,不仅撑圆他的口袋,还让他做成鱼饵去钓“红嘴鱼”。他那辆墨绿色的摩托车上,老是变换着不同的“红嘴鱼”。
陈非身边也有一条“红嘴鱼”。好漂亮的一条“红嘴鱼”呀,红嘟嘟的嘴唇,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是省城来的大学生呢,与杨老大摩托车上的“小杂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上学放学,常常看见陈非领着他的“红嘴鱼”在河边钓鱼,或是在杨树林里吹小号。
有了“红嘴鱼”的陪伴,陈非的钓技更高了,他能和姜太公一样用直钩钓鱼,他不用鱼钩也能钓来鱼——我亲眼见他用柳条制成小木棍放入水中,引着那种叫作钢鳅的鱼摆着红红的尾巴悠悠闲闲钻进他的鱼篓。他的小号也吹出了韵味,身边老是围着一圈呱唧呱唧的掌声,引得河里的鱼也高兴地跳。我一改过去不思进取的习惯,一头埋进书里,发誓要考一个好大学,钓一条省城里的“红嘴鱼”。
我高考结束,陈非的“红嘴鱼”却让杨老大钓走了。早就听说杨老大在打那条“红嘴鱼”的主意,他用电子表、用墨镜、用牛仔服做钓饵,那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他一次次加码也没有效果。最后他送来一部当时只有县长才能用的摩托罗拉手机。面对鱼饵,鱼能做什么呢?她感念他的执着和豪爽,两眼桃花灿烂绽放。陈非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杨老大的摩托车,像是跳龙门的鱼一般欢欢喜喜地游走了。
鱼想跳龙门,钓鱼的人给它的只是一口烧红的铁锅。他们相处不久,她把手机吐出来了,还让杨老大骗去五万块钱,当时那是一大笔钱呢,杨老大就不见了。陈非气得在河边吹了一夜的小号,害得那些观众守了他一夜,害得河里鱼也跟着跳了一夜。那夜之后,陈非失踪了,家人急得双脚跳,找剧团要人。剧团领导赶紧去报警,可警察也没查出他的行踪。半年过去,剧团都准备开除他了,他又回来了,回来时还带着杨老大。他让杨老大退还了姑娘的五万块钱,又赔了她一大笔青春损失费。都说杨老大是陈非钓回来的,可用什么做饵、怎么放钩起钩,他对谁都不说。
他继续吹小号,依然喜欢钓鱼。小号吹得越来越好,鱼钓得越来越精。只要把鱼饵抛下去,一条条的鱼就欢欢喜喜地跃出水面。他还是不吃鱼,钓的鱼也不送人了。他享受鱼咬钩时的感觉,他喜欢看鱼欢呼雀跃跳龙门的样子。等到鱼不蹦不跳终于明白上了当,他才把那条半死的鱼摘下放回水里。他以为这样鱼就不再咬饵上钩了。可是,就在那个老地方,他依旧竿竿不落空,好多鱼他放过好多次了,还是一次次地跃出水面。
每每这时,他都会叹息一声,然后掏出小号面对着水面吹一曲。小号的声音明亮、锐利、极富光感,而他吹出的音乐却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在水面飘荡。
选自《小说林》
2025 年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