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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与人

卸妆(外四题)

韩松落

卸妆

“……杜师傅,您看这腮是不是太红了些?是不是……是吧,这一出杜丽娘的脸上恐怕得素淡些。……水仙今天病了,团长叫我替她上这一出,哎,团长说的。我倒先笑了,都这么大年纪了,恐怕扮不好呢。……我十八岁就学过《牡丹亭》呢,演的就是杜丽娘呢,真的,您不信?……杜师傅,笔是不是有些秃了?小刀就在那第二个抽屉里,准保在,错不了,您再找找……我六岁就学戏呢,我们师傅从前是在北京的戏院待过的,天麻麻亮就让我们到院子当中水池子边去喊,可不,冬天也喊……杜师傅,这回好多了,真麻烦您,谢谢您。真在那抽屉里吧,我没说错的。在团里待了二十几年了,就是一根头绳,我也知道它在哪里放着。杜师傅,哎,还得再麻烦您一回,您看这边是不是有点紧?眼睛吊得太厉害了些……是吧,真不好意思。水仙的眼睛大,吊起来好看。我见着就说了,水仙,把你这几回的剧照给我看看,听说是请行家拍的,又懂戏又拍得好,就是老没空。看我,净跟着您瞎唠呢,水仙每回上台之前,都不跟人说话,抿着嘴,我就乐了,我说,水仙你这是酝酿感情呢,水仙还是不说话,只拿眼睛瞅着人看。水仙的眼睛真有神,像是会说话。”

说着,估计催场子的人快到了,她就从镜子前站起来了。催场子的人怕是睡着了,她在侧台等了一等,也就上场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台下一片静寂,仿佛是被震慑住了,连气也不敢出一丝。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灯光照着台下的椅背,一个椅背上一个亮斑,从台上看去,就像是一片琉璃瓦,遮住了远古的心事。

远古的梅花也开在台子上,是在一块硬纸板上,浓墨的树干,几点淡红的飘忽的花,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她绕到梅花侧面去,跷着兰花指向台下给了一个眼神,也就下台了。画着梅花的硬纸板从背面看去,像是在灯火通明的剧场里开了一个天大的、无底的门。她头皮一凛,也不再多看,头一歪,伸出手去扯那头发上的一朵绢花。

水也预备好了。她伸着手指尖触了一触,只觉指尖一麻,也试不出是冷是热,不过略微洗了洗,水就成了灰红的,腻沉沉的。她从窗子里把水泼出去,天上的圆月亮忽地斜在盆子里,她撒了一只手,单手将盆子一扬,地上并没有月亮,月亮依旧逃上天去了。

端着盆子,她一路穿堂过户,迈着小碎步,那是给春睡迟了的小姐送水去,她忽地喊出了声:“来啦。”取一块布揩了手,她端坐桌前,拽过一个牛皮纸装订的值班日记来,托着腮,这一回是小姐习字了。她摇摇地提着笔写下:“无事。九月十二日。樊春香。”

出了门,她捏着衣服领子,把下巴缩到领子里去。三蹦子司机看到有人,立刻开着车过来了。她在衣领里把头一摇,司机迅即扭身蹬车去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她也只当没有听见。忽然觉得天上一亮,抬头只见满天的烟花,像菊花、海葵,开了又闭了。她含着笑,像给什么人说话似的:“今天是中秋节呢,城里放烟火,”忽而又笑出了声,“他以为我要坐他的车呢,可不,他以为我要坐呢。”

晚春

那年,她在纺织厂工作,到了结婚的年纪,厂里的工会主席就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是隔壁机械厂的工程师,南方人,一个人在这边。两个人见了几次面,就谈婚论嫁,工程师说,他有个弟弟是傻子,现在在老家,结婚后恐怕要把弟弟带过来一起住。那是一九七几年,人们倒不十分看重这些事情,她又年轻,不知世事险恶,就答应了。再说,她也见过街道上的傻子,一个个欢天喜地,很开心的样子,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当。

弟弟就到北方来了。冬天要穿衬衣,夏天穿着棉袄死也不脱。高兴的时候嗷嗷叫,吵得四邻不安,不高兴就砸东西,捡着什么砸什么,没多久她家里就再没一件完好的东西,流行的三大件买得起,却也不敢买。

他喜欢拾破烂,枯树枝、烂纸箱子、瓶子、罐子,欢天喜地地捡回来,把单元门都堵住了,还不让人收拾,如果少了一件破烂,他就哭、闹,还动不动就走丢了,几天也不见人。她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希望他干脆别再回来,但还是三更半夜打着手电筒四处找。有一次,她请了三天假,累得半死,披头散发地把他找了回来,回到家里,站在结婚时别人送的镜子面前,看着镜子上“囍”字中间被他砸出的裂缝,也闪过和丈夫离婚的念头。

她还是没离,待后来有了孩子,他更成了个危险人物。有一天,她不过去厨房冲了下奶瓶,再回来,就看见他正给孩子喂滚烫的开水。从此,反锁房门就成了她下意识的举动,有时候,站在机器前,她也会疑心自己忘了把孩子锁好,简直要急疯了。孩子五岁,一家人去公园,一转眼,他就把孩子送到了秋千上,一边大笑,一边越推越高。孩子十八岁的时候,她觉得孩子真是命大,觉得自己真了不起。

二十多年时间,亲戚邻居就没停过劝她,有的动员她在郊区果园里找个泥房子,给老乡点钱,把他丢到那里去,有的干脆就说,他得了病就别给治了。她非常愕然,也不会说别的,只说:“那也是条命啊!”

后来,厂子不行了,一家靠着她和丈夫的内退工资,再干些零活,供着孩子上了大学。两口子似乎都觉出自己老了,他却活得越发旺健。她就发愁,他们都走了的话,他不就成了孩子的负担吗!

不过,他还是死在了她和丈夫的前头,一场肺炎,短短几天就把他送走了。

葬了他,回到家里,她感觉自己真是累极了,心里乱糟糟的,到底是庆幸、解脱、难过,都说不上,不过,跟他斗了这么多年,他一下子没了,还真是有点受不了,心里空空的。她坐在窗户前,看着后院里晚春的青草上落的槐花,就希望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谁也别来打搅她。

火蛋

他本来叫唐建平,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收养他的儿童福利院的院长姓唐,那一年被收养的孩子,名字里都有“唐”和“建”两个字,算是排辈分。十六岁的时候,他离开了福利院,也离开了福利院为他找的技校,开始闯荡社会。他体格健壮,性格暴烈,一打架就是不要命的打法,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命最不值钱”,又喜欢剃光头,很快就在火车站附近的市场里有了名号,人们叫他“火蛋”。

事情出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一次车祸,他被送进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告诉他,车祸的伤并不要紧,但是他有心脏病,必须动手术,现在动手术已经有点晚了,如果再延误下去,就真的没机会了。

当真可以选择生死的时候,命还是值钱的。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他选择了活下去。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份能赚钱的正经工作,用最短的时间攒够手术费。

他和过去的关系断绝往来,同时做三份工作,生活俭朴到极点。四年的收入,加上之前攒的钱,他攒够了手术费,把自己送进了手术室。

手术后,他又休养了三个月,因此欠下了医院一笔钱。为了这笔钱,他再也没有回到火车站市场去,火车站市场弄不到安静的钱。那个叫“火蛋”的光头小子,从此消失了,在任何地方,他都慎重地告诉别人,他叫唐建平。

做工,做小生意,一年之后,他还清了医院的钱,又两年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店,结婚,生孩子,过安静的生活。在结婚证书、户口本、营业执照上,都慎重地写着那个名字“唐建平”。这个平常的名字,也算是个承诺。

孩子七岁进了小学,学校周围环境复杂,经常有岁数大一点的小混混拦住孩子们,跟他们要钱要东西,家长即便是管接管送,也总有疏漏的时候。家长会上,有家长痛哭流涕。他慢慢站起来说,他有办法。之后,他一边把孩子们集中在一起,课余学武术,放学以后编队回家,其实也就起个震慑的作用,一边又打了几个电话出去,学校周围慢慢清静了。家长们非常高兴,围着他,称赞他有办法。他笑了,他没有告诉他们,他以前有个名字,叫“火蛋”。

小黑

他三岁那年,母亲生病去世,六岁的时候,父亲在车间工作时,遇到有害气体泄漏,中毒身亡。当天晚上,他就被送到他叔叔家去,从此寄养在叔叔家里。

他不是一个人去的,他抱着一只纸箱子,里面装着一只半岁大的小狗,那是他父亲当初给他抱回来的。小狗是黑色的,除了眼睛上面有一点白毛,再没有一点杂色,所以,他父亲管那只狗叫“小黑”。

他叔叔和婶婶并不喜欢他,却不得不接受他,因此更加不喜欢他。婶婶是个粗俗的女人,高、胖、大嗓门,涂了劣质的粉,画着两条凶狠的黑眉毛,成天穿着线裤,到哪儿都穿着拖鞋,上厕所也不关门,故意要让他难堪。她并不打他,只是发明了许多奇怪的名字来称呼他,“烂西瓜”“死瘟猪”,还有一个他永远不明白的称呼——“崩八豆”,大概没什么意思,只是取其音调铿锵,叫起来解气。成年后,他择偶的唯一标准,就是不能是胖女人。

他去了没几天,叔叔婶婶就把小黑丢掉了,他躲在门后面,看着他们把小黑丢了出去,一点声也不敢出。家庭不幸福,就特别早熟,知道自己和小黑的存在都属于不应该,他只是躲到被窝里哭了半夜。

小黑在门口哀叫了好几天,惹烦了叔叔婶婶,他们这一次把小黑丢到野外,小黑又用了几天跑回来了。他们把小黑装在麻袋里,给埋了,还特意喊他出来,让他看见。他似乎永远是躲在门后的那个孩子,对自己所爱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不必穷厄病残那么离奇曲折,寄人篱下就已经是极大的悲剧。他,从那时就知道了。

只有快快长大。

终于长大了,离开那个家,做业务,跑江湖,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却一直没结婚,别人问为什么,他说,一定要有能力给妻子孩子非常安定的生活,他才敢要一个家。他最怕自己的孩子会寄人篱下。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坐摩托车,不去一切危险的地方。他说,他不能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就有意外。

终于有了点钱,买房子,别人贷款,他一次性付清,他说,他要给孩子一个家,一个就算他不在了,别人也不能把孩子赶出去的家。众人都笑他偏执。

终于他结婚了,之后,有了孩子。孩子生下来,起好了大名,妻子还要给孩子起个小名,他看着孩子,发了好半天的呆,低声说,叫他小黑吧。

兄弟

他和小虎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上同一所小学、中学,一起逃课去游泳。十四岁的时候,他们学武侠小说里的样子,结拜为兄弟。小虎问他:“我们现在是兄弟,你会怎么对待我?”他说:“如果有人用刀砍你,我就替你挡着。”小虎说:“你净拿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誓,谁一辈子老遇到刀砍啊?”他想一想,就说:“如果你死了,我就替你养你爹妈和弟弟。”小虎说:“这是咒我死呢。”两个人笑着打成一团。

没想到一语成真。他从医学院毕业,当医生的第二年,有天深夜,有人敲门,他打开门,门口站着小虎的弟弟小龙,浑身是伤,缠着绷带。小龙告诉他,他们一家人,一大早出去郊游,遇到车祸,只有自己幸存,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可以投奔,只有来找他。十二岁的小龙,带着游戏机和一双破球鞋,来投奔他。他大哭着,留下小龙。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小龙一家的房子,迅速被远亲霸占,房子里的东西也都拿不出来。那时候的房子,产权多半是糊涂账,谁强硬,能住进去不走,再打通若干关节,房子就是谁的。他四下奔走,想帮小龙夺回房子,却没有任何成效。这一年,他二十五岁。

他女朋友问:“这孩子什么时候走?”他下意识地回答:“他还能到哪里去?”女孩来自普通家庭,有自己的打算,不能接受这么奇怪的命运,转身离开,再也没回来。他理解,没去追她,从此下定决心,如果要结婚,就得是个能接受小龙的女性。而结婚这个事,也跟应届生身份似的,错过了那几年,再操办起来,就很困难了。此后的许多年,他也没有遇到合适的。

他爹妈接受了这个孩子,但是很多问题还是要他来解决。他没想到,家里添个半大的上学的孩子,真不是添副碗筷那么简单。他拼命加班,生活还是紧张。有天,他去学校看小龙踢球,这孩子穿着一双绽了口的球鞋,已经破了很久,不敢跟他要新的。他转身去借钱,给小龙买了三双球鞋。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小龙高中毕业,死也不肯考大学,怕给他增添负担。他押着小龙,把他送进考场。这一年,他三十岁。小龙快毕业的时候,得到了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却放弃了。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电视台和报社知道了他们家的事,要他上节目《人间真情》,他拒绝了。“我把弟弟养大,很正常啊,怎么就要上电视了?”这一年,他三十六岁。

小龙有了女友,带回家给他看,那女孩子明知道小龙的身世,却还问小龙:“你这个所谓的哥哥怎么还不结婚,是不是有问题?”小龙觉得,这是对人世间的基本认识,在这点上不能有分歧。三个月后,他们果然因为别的事情分手。这一年,小龙二十五岁。

小龙逐渐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二十九岁那年结婚。小龙和女友本不打算举行婚礼,但是他不同意,他拿自己攒的加班费、手术费,为他们操办了婚事。婚礼上,新娘和小龙郑重地叫他“哥哥”,全场安静了整整一分钟。那天晚上,他被闹洞房的人灌醉了,新人让他睡在新房里。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这一年,他四十一岁。

选自微信公众号 8ezlfCIPT/GT5I9klA/2aq1ddLyVkSMdDfRbz+kXEGZVfdE14bkQUrmQGiTJKt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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