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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黄姐，一直对父母之间并不般配的婚姻感到困惑——妈妈温婉斯文，漂亮一生，到老都像是从年代剧中走出来的大宅贵妇人；爸爸则老实巴交，亮点不多，从年轻时起就没有过什么高光时刻。两人走在一起，始终像太太带着仆人，一个雍容大气，一个谦卑晦暗。妈妈绾起的头发与爸爸躬着的腰，让他们的身高显得倒挂。为此，妈妈解释过不止一次，说爸爸的身高与她差不多，两个都是一米六五，但几个儿女都摇头不信。
妈妈当年是怎样看上爸爸的？这个在网络上应者甚众的天问，黄姐几兄妹心中嘀咕了许多年，年幼时当然不敢问，中年时没时间问，及至退休，父母也老到了可以用哄小孩子的口吻与他们调笑。偶尔提及，妈妈总是腼腆一笑，而爸爸则会张大没牙的嘴，呵呵笑过之后，说：“你妈妈是鲜花，我嘛……是营养！”大家于是就跟着哄笑了起来，开始了鲜花与营养以及天鹅与蛤蟆之类的胡乱想象，最终没有问出想要的答案。
直至有一天，爸爸病重，在重症监护室外，大家焦灼地等待他苏醒的时候，妈妈突然讲起大家一直想打听的这段往事来。这一次，大家都没有问。
“我和你们爸爸的婚姻，起于十颗胡豆。
“那时，我们在师范读书。当时，我考砸了，而他超水平发挥，阴错阳差到了同一个班上，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
“最初的一年，我们并没什么交集。那时候虽然嘴里说要破除封建思想，但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交往，还是很受限。这种受限，既有心理和思想上的防护，也有空间的距离阻隔——我坐第一排，他坐最后一排，正常状态下，他不大容易能进入我的视野。在当时，东张西望，对女生来说是令人发指的缺点，对我这种成绩好长相不错的女生，要求尤其严格。所以，上了一个学期的学，后半截教室的同学，尤其是男生，我并不太熟悉，而你们爸爸，恰好又是不出众不调皮也不引人注目的那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很快就到了供应困难的时期。我们的口粮理论上没有减，但馒头的大小和粥的黏稠程度，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人们在饿的时候，只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搞点吃的。家庭条件稍好点的，可以搞来点粮票和钱，去换吃的；家在乡村的，可以溜回家去背点瓜果充饥，唯独我这种城市贫民家庭的子女，两头都想不出办法，只有吞着口水干扛着。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老是不争气地咕咕叫着，特委屈、特没出息。
“有一天上午课间操，大家懒懒地在操场比画了几下就散了，我回到座位，发现原本翻开的课本合上了，翻开一看，里面躺着几颗胡豆，通体琥珀色，炒焦处有虎豹纹一样的小斑点，色泽油亮，十分好看。空气中，有一股焦香味，虽然淡淡的，却有点抠鼻挠肺的感觉。
“我赶紧合上书，按住，环顾四周想看看是哪个放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别人放错了地方。这十颗胡豆在当时可算了不得的东西，不是轻易可以见天的。如果被人发现了，岂不是小老鼠掉进猫群里？
“但四周并没什么异样。我于是用手把它们摁住，抹进口袋里，暗暗数了一下，十颗。那十颗胡豆，带给我大半天的喜悦。每隔半个小时，我就会捉出一颗胡豆，抿进口中，让它慢慢软化，如种子破壳一般从皮里挣脱出来，先把皮嚼烂，咽下去，留下芯，在唇齿和腮之间游荡巡视，尽量多地勾引刺激出唾液，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成数不清的细粒，成粉，成浆，缓缓浸进喉咙，滑入胃里，让早已不耐烦的胃，得到小小的安慰。这样，它就不泛酸，不抓狂，更不会让人有不舒服的痛感。就像盛夏天偶尔刮来的一丝小风，不至于立减了暑热，但让烦躁的身心，好受许多。
“那天夜里，我没舍得刷牙，睡了一个安稳觉，梦里梦外都是胡豆的香气。
“第二天，课间操，书本里胡豆继续出现。这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我的课本，像童话里的聚宝盆，会不断往外冒东西？难道有田螺姑娘或别的什么神仙？那也太唯心主义了！十八岁的我，已不太相信童话，只相信一个判断——一定有人在暗暗帮我，他（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之后的半天，我把胡豆揣在裤袋里，没敢乱动，小心观察身边所有人，个个都可疑，我打定主意不去碰，万一是糖衣炮弹怎么办？吃下去，跟鱼吞钩有什么区别？
“坚持了小半天，就不行了。那些小东西，跟精灵一般，在口袋里磕碰、挤压、磨蹭，发出细微但揪心的声响，偶尔触碰一下腿的肌肤，令人止不住战栗。越克制自己去想它，它越蹦跶得厉害。索性把它们揪出来，扔入口中，先泡后嚼，落肚为安。
“第三天，我没想过会有那么大的好事再次从天而降，那十颗胡豆，又横空出现在课本里。
“第四天，我想着‘事不过三’，没什么期待，但胡豆又一次悄然降临。
“不行！我一定要把他（她）揪出来。我的好奇心已如一张硬弓被拉满，聚满了力量。那天我决定不去做课间操，悄悄躲在教室外的花坛边，想把心里这个谜给解开。但等了十几分钟，什么也没看到，反而挨了值日老师的批评。
“那天胡豆没有出现。晚上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有点傻。努力不去想胡豆，而是去回味从小到大吃到并喜欢过的别的东西：回锅肉、酥油饼、麻辣豆花、五香花生……
“但我梦到的，仍然是胡豆。
“之后的几天，平安无事。没有胡豆，也没有与之相关的是非和八卦发生。生活一如河湾里的水沉闷而缓慢地流过，当所有事情都像沙滩上的脚印一般被侵蚀消融的时候，胡豆又出现了，还是十颗，压在书页下面，不露声色。这段时间，食堂的伙食更加淡薄，让我不能不在意这十颗胡豆，它带来的，已不仅仅是安慰，更是重要的营养补充，让我的身心都感到温暖。这时，我已完全打消了对对方的任何恶意揣度，只是非常想知道他（她）是谁，想知道我何德何能，值得这份恩德。
“这次我没有着急，而是放长线，不露声色。潜得再深的鱼，总有冒泡的时候。
“很快机会就来了，鱼露头了。
“偶然间，我发现他，也就是你爸，总是懒散地不去做操，像他一样的，本来有两三个，但与胡豆出现时间重合度最高的，就是他，但我不怎么拿得准。
“直至有一天，我看到他闪身进教室，追过去时，他已从后门闪出，而胡豆已经在书下面，隐隐还能觉出些温度。
“离答案已经很近了，但终归还不是答案！
“我决定再进一步，将它确定下来。
“第二天，我盯住他，在他往教室溜的时候，我也暗暗加快了步伐，紧赶慢赶，最终还是没有看到他掏出胡豆，只是看到他把书封面随手带上，手揣在口袋里，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朝后门走去的场景。那天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前方，让他的背影很帅很美好。这种感觉，在我心中保留了大半生，几十年过去了，越久越清晰……”
妈妈讲到这里，眼里噙满泪水，脸上却带着微笑，如半个世纪之前那个上午的阳光，让大家眼前一亮。
就在这时，有护士跑过来通报：“爷爷醒了！”
这个故事，被大家手忙脚乱的喜悦给打断了，却如一颗种子，种在大家心中，再次看那个朴实无华的父亲，他身上竟莫名地有了一些光感。
之后不久，爸爸出院，恰又临近爸爸妈妈结婚六十周年纪念日，儿女们各自备了一道菜，让妈妈炖上一大锅汤，要给爸爸妈妈庆贺一下。大孙女还专门去快印了一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课本，里面夹上十颗胡豆，用红绸包了，摆在爷爷面前。
爸爸打开礼物，很茫然地看看众人，笑呵呵地指着自己的嘴说：“你们想把我剩下的两颗牙给崩掉吧？”
大家起哄，要他供认当初是怎么样设计用糖衣炮弹勾引妈妈的。
爸爸一脸无辜，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勾引她，她是天上的仙女，我从来没敢想过能和她有什么联系。只是那一次课间操，她从我身边走过，肚子发出咕咕声，我觉得那不应是仙女该有的声音，就把自己口袋里的几颗胡豆放到她的书里。我真的什么也没想，是不敢想，我知道班上好几个条件比我好得多的城里同学，都在暗暗喜欢她，轮也轮不到我这坨牛粪，我只是觉得，她的肚子，不该发出那样的声音……”
大家于是哄笑，说爸爸耍滑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爸爸一脸认真地说：“你们不信问问你们妈妈，我们这六十多年，有没有聊起过这件事？这也太普通太不起眼了，那时候我家虽然穷，但胡豆终究算不上稀罕，用这个去追求女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今天要不是你们提起，我还真是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是运气好，遇上了落难的仙女，而我就是她要度过的那个劫。谁料想还有这一出，幸好有这次住院，要不然，我到棺材里也想不明白，这幸运的一辈子，跟那几颗小胡豆有关！”
“是十颗！”妈妈笑吟吟地按着他的双肩，脸色潮红地纠正道。
“对，是十颗。”爸爸点头，像招供六十多年前做下的案情。
选自《读者·原创版》
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