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江市府后面的小区里,住着一个自称“葛仙翁”的人,五短身材,面目可憎,遇熟人必打招呼,一激动,往往眨眼口吃,却喜聊天。
葛仙翁在家,是个老小孩。他女人是个干练人,里里外外应付得井井有条。儿子好自立,年未弱冠,远涉重洋,在所谓“漂亮国”求职。每当两国闹拧巴之时,女人忧心忡忡,葛仙翁必言:“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依旧每日莳花弄草,游戏笔墨,优游岁月,以不负“仙翁”之名。
葛仙翁祖上有悬壶济世的,到他一代,已荒废得差不多了。他老婆早年有干呕病,仿佛“肚里仙进位”一样。他就每天给她煮粥,加一勺葛粉,不料半年后,她竟莫名地好了,从此,他就自诩“葛仙翁”。
除了上班的八小时,他大抵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瓢虫,他蹲下来,给它拍照,数一数是否真有七星。瓢虫掉下来,背着地,乱蹬脚,就是翻不过身,他帮上一把,端端正正把它摆到安全的地方。路过中医院,必到里面的百草园溜达,那里种着各种中药的样本,他一一传上微信,赞不绝口,说此草“活人多矣”。
葛仙翁外出只带一张大钞和些许角子。
自从市里实施了公交改革,两块钱可以直达遥远的乡下,葛仙翁有空就乘车胡逛。他真成了游手好闲的人。
一日,他来到桑榆古村。这是一个僻远的村子,因为僻远,所以不着市声。旧房子鳞次栉比:有的做倾斜状,如伛偻老人;有的门墙塌了一角,苦苦支撑着;有的人去楼空,庭院荒芜,只剩一棵老桂树,馥郁依旧。这些旧门墙,都有来头:一座名曰进士第;一座名曰侍郎府;最不济的小洋楼,也是民国富商的孑遗。真所谓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近山大宅边的三棵大银杏和两棵连理樟,都有七八百年的历史,让人流连再三,不忍离去。
在这样的地方,葛仙翁可以转悠半日。老巷子里的人,都古色古香,有古风。看见老人立门墙,葛仙翁上去打听此间变迁,叹息再三。老人觉得得一知音,掇凳与之共坐。此时,小院里树叶婆娑,阳光碎乱,葛仙翁感觉须髯尽白。过日中,葛仙翁五块钱买一番薯,坐石凳,做享受状,感觉自己仿佛是从长安告老还乡的老吏,想起“乞骸骨”一词,不由呵呵笑着。
他沿着老巷望去,多的是游人,衣着光鲜;独有他,一双布鞋,满头黄发卷曲,端的是唐传奇里出来的老客。起身徘徊,见不远处有一理发店,大书“十元”。一摸须髯,想起的确已有数日未予理睬,而头上长毛,已盖双耳矣。于是,决定在此理发。这一理不要紧,从此把城里的理发店都给晾了。
“老哥,好啊,我又来了!”
“坐,坐,真快啊,又是一个月啦!”
老哥是读过《杨家将》《兴唐传》之类的平话的,他正与一老客谈论秦琼徐茂公,叹息现在买不到这样的好书了。葛仙翁马上接话,说回去帮他到书店里找找,下次带来。
“他是谁啊?有《说岳》替我也买一本。”
“他是城里人,每次理发,都大老远地跑到我这里来!”
“这里水热,慢慢滋润了,慢慢理,修脸,掏耳屎,斜躺在靠椅上,舒坦,胜过城里的按摩店啊!”
“是你说得好,看得起我!”
“老哥,我……我……我说的可是实话!”葛仙翁激动了就结巴。
葛仙翁的头,在老哥手里揣摩着,修修这头,理理那头。这个时候,葛仙翁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与老哥唠嗑,说得自在了,也不结巴——慢慢说,慢慢理,就怕结束了。
老哥客不多。来的都是“古人”,说“古话”。就是一时客多,也等得起。没有人,老哥也不急,自家的老屋,不似城里,房租贵;煤炉塞了封口,也烧不到哪里去。
葛仙翁看见檐下盆盆罐罐里,全是兰草,心下喜欢。老哥说喜欢就拿走。
“我是要。兰花无价,我身边只有一张大钞,是多是少不论,那我搬走了!”
“兄弟,钱你拿走,山上的东西,要什么钱!”
“你不要钱,那我不要!”
老哥迟疑一会儿,说:“那好,我收着,你喜欢的都拿去!”
从此,老哥再不收理发钱。葛仙翁硬要给,老哥说这是看不起他。葛仙翁收了钱,讷讷:“那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来理发?”
“你不来,更是看不起我!”老哥说得铿锵有力。
葛仙翁每来,必给老哥淘古书,独缺一本《兴唐传》。
葛仙翁走遍城里大小书店,就是没有这本书,上网淘,竟然也没有。评书这种古董,真是难找了。一日,在一旧书摊里,忽地发现残本,肉子倒还全,不由得大喜过望。问价格,说定价的十倍,毫不犹豫买下。
第二日兴冲冲前来,不想理发店关门了。
一打听,老哥竟去了,脑出血。他的孩子在外省,此间只有一个兄弟和老娘。葛仙翁摸索前往,一看那老宅,旧时访过;出来一白发老人,正是当日掇凳之人,不由大恸:白发人送黑发人!
葛仙翁执意要到坟头一祭,由他兄弟陪往。在坟前,葛仙翁烧化了那套《兴唐传》。看山下古木森然,大宅边的三棵大银杏和两棵连理樟,一一在目,不由泫然。想起葛洪葛仙翁能炼制仙药,让人起死回生,叹自己空负仙翁之名,却连一袋葛粉都没带给老哥,真是恨恨不已—祖上曾说,葛根有通经活络之功呢。
他依旧每月必来桑榆古村,来则必过理发店,必到坟前。
多少官人同住一小区,不识细民葛仙翁。
选自《短篇小说》
2024 年第 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