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健忘症犯了。这毛病打得人措手不及。
老婆丽莎说:“吃饭了。”我端起茶几上那碗拨面鱼鱼儿呼啦啦吃起来。
丽莎拿着一双筷子站在我身后惊讶地问:“先进,你不是吃了吗?这碗是我的。”
“是吗?我刚吃过了吗?你确定?”我一看,碗上的确印着荷莲鱼戏图。
“噢,这碗是你的。那我的呢?”
“洗了。”
我探身往厨房张望,我的素坯大碗侧立在消毒碗柜里,干净得犹如白月光。“那么勤快干吗?”说着,我拎着公文包出门了。
在单位,秘书给我倒了一杯水,要我批示文件。拿起笔,糟糕,我忘记自己名字的连笔字怎么写了,先写“7”还是先写那个“4”?
秘书说:“先主任,你怎么用左手写字啊?”
“噢,噢,怪不得感觉怪怪的,嘿嘿。”
秘书说:“还以为你肌肉拉伤了呢。”
我开玩笑说:“还脑子拉伤了呢。”正准备喝水,发现秘书拿着签好的文件没走看着我。我以为自己忘记了什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干吗看着我?”说完,我就莫名地惶恐起来。
秘书环抱起胳膊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先主任讲。”
“讲啊,干吗吞吞吐吐的?”
“听说王美丽又要请假,说她婆婆病了。”
“噢,那就按请假流程办理嘛。”
“先主任,上礼拜她妈妈从县里来市里看病刚请了半个月的假,你忘记了?”
“噢,是吗?”我真的忘记了。
“我朋友开了一家美容院,告诉我上礼拜王美丽天天去做美容,一做就是半天时间。她这一天工作老出错,有活光让我顶着,现在可好,连个人影都找不见了,工作怎么干?”
“噢,那都有底呀,怎么能重复请假?”
秘书空手做了个洗牌的动作,从里面抽出一张,不言而喻。
“好的,我了解了。”
刚喝一口水,老同学夹着黑皮公文包,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门。老同学进来顺势掩了门。他掏出烟,我预备伸手接,刚要接,想起了什么,说:“噢,我忘记了,我不抽烟。”自打戒烟成功有十五年没抽烟了,差点因为健忘破功。
“上次……”
“王柳,知道吗?我早上吃了两碗拨面鱼鱼儿。”未等他说完,我先声夺人。
“怎么一大早食欲这么好啊,是丽莎做饭太好吃了吧?”
我夸张地挥挥手,说:“她做饭还是跟我学的,是我吃完饭,忘了,端着丽莎的碗又吃了一碗。你说可笑不可笑?这就是人家说的,能吃几两干饭,哈哈。”
“啊,怎么会忘了呢,能吃得下?你不是故意给老同学‘撒狗粮’吧?”
“嗐,感觉有点撑,没办法,我用脑过度,忘性大。”
“那……食堂招标……”老同学欲言又止,等着我接下文。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火冒三丈地拍桌子,说:“我们的食堂招标了?我这个一把手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啊!完了我问问要走什么流程告诉你。你好申报。”
“呃……那行,恭敬不如从命。”
我送老同学到办公室门口,客气了两句,目送他夹着来时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离去。
瘦高个子的副主任缩着脖子进来了,可能我刚才发火把他吓得不轻。果不其然,王美丽崭新的请假条从对面呈了过来,上面中规中矩地写着“请假条”三个大号黑体字,像三只夹人的螃蟹递到我手里,下面就简单的一句话:“家中有事。”换行顶头写着:“请批示。”再下一行写年月日,落款处签着“王美丽”的手写名字。那几个歪爬爬字像倾倒的建筑垃圾,我的眼睛看着看着就掉到陷阱里去了。我立刻提高了警惕,脑神经紧急集合。
我说:“公职人员不能把‘家中有事’作为请假的理由,要写详细,写明去哪儿、干什么,否则无效。这是其他单位刚整改过的问题。你说领导来检查第一个就翻到‘家中有事’,重复别人刚整改过的问题,领导会怎么处理?”说“领导”两个字时,我狠狠敲了两下桌子。
“审核要严格,这是你的责任,也是在保护我们的同志啊,懂吗?”我语重心长地说着,“你的”和最后两个字说得尤为轻,轻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像两只蚊子哼哼。“按照纪律规定,审核好再给我看。”
副主任脸上变幻着颜色,不停地应声,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我知道,对于他们,喊是没有用的。我不急,他们才能急。副主任一出去,我就赶紧反思自己刚才的态度、语气有没有过重。复盘完,我发现除了敲两下桌子,其他都没什么。我坐在办公室模拟平时的工作流程,练习着怕健忘的肌肉,想起来的工作思路、讲话提纲有板有眼的,赶紧拿笔记下来。
丽莎打来电话,要我买一把芹菜。她说:“你生日快到了,吃点好的。”还数落我把健忘传染给了她,买肉的时候忘记了买菜,到家才想起来。
我满口答应,心里惊呼,这也能怨我,又想想,自己的生日居然也搞忘记了。
一位老人来上访。未等他开口,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讲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他我已经安排了,说了怎么安排、由谁负责。老人耐心地听我说完,说:“劳烦一把手惦记着,经过你们的协商和帮忙,赔偿款已经赔付到位。今天,我专程给你们送锦旗来了。”说着,展开了一面锦旗,中间整整齐齐写着八个大字:“纾困解难,为民做主”。
门口有围观的同事,大家提议合个影。
副主任说:“先主任,您的健忘症好了?”
我一拍脑袋:“不是吧,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有健忘症。”
买好芹菜,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打开门,看到桌子上已经有一把芹菜了,气不打一处来。“有干吗还要我买?买多了蔫巴不是浪费?”
听到我的吼叫,老婆丽莎一边在围裙上连连擦手一边跑出来说:“你的健忘症好了?”
“什么健忘症?”
“你不是健忘吗?我怕你忘了,专门跑出去买的。”
“我是健忘,又不是傻!”
老婆丽莎抹眼泪了,抱怨:“你啥态度啊?”
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以为还在单位。”说着,在脸上抹了一把,翻白眼加一副夸张的讨好样,说:“这下满意了吧?”
奇怪的是,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又上演了。
丽莎这回质问道:“你吃饭也不看看端的谁的碗。”
“噢呦呦,你这话提醒了我。”我赶忙换好衣服,到门口穿鞋子,拿上公文包。
“你出去呀?”
“上班啊。”
“今天礼拜六。”
“礼拜六?不调休吗?”
“不调休啊。”
“噢,噢,忘记了,习惯了,礼拜六就不能上班吗?不调休就不能去单位坐一会儿吗?真是的。”
说着,我踏着晨风和朝露出门了,一道霞光照耀着我,心里亮堂堂的,把健忘的事抛诸脑后。此刻,我只想欣赏一会儿风景。
选自《山西文学》
2024 年第 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