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的妈妈走了,跟着一个卖小鸡的中年男人走了。
那个时候,敏子才三岁多一点。而今,敏子满五岁,往六岁上数了。从那以后,敏子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妈妈。
敏子跟着奶奶生活。但敏子并不知道妈妈撇下她,跟着一个卖小鸡的男人跑了。奶奶哄着敏子,说妈妈去海边一个小岛上,帮助人家补渔网,挣钱来给敏子扯花布做新衣服穿呢。
敏子盼着妈妈回来。奶奶也盼着敏子妈妈某一天还能回来。可敏子妈妈始终没有回来。
敏子跟着奶奶,整天喝稀粥、吃鸡蛋、吃烤玉米和煎小鱼。晚间,奶奶就像妈妈一样搂着敏子睡。奶奶搂着敏子时,一边捏着敏子肉乎乎的小脚丫,一边给敏子讲故事。慢慢地奶奶捏不到敏子的小脚丫了,敏子长高了。
奶奶看着敏子头上的毛发长长了、变黑了,便给敏子扎起了一对羊角辫。敏子的奶奶常拿当院的石磨与敏子比高低——“你看看,咱敏子都快长到石磨那样高了。”
敏子的爸爸在敏子一岁多一点的时候去南洋捕鱼,遭遇狂风黑浪(其实就是台风),死在海里了。早年,盐区没有气象预报,渔民们出海捕鱼,全凭望云层、观星象来预测天气,一有不慎,就将船毁人亡。
敏子对爸爸没有印象。敏子只记得妈妈留着齐耳短发的俊模样。敏子还记得妈妈总是会坐在当院的石磨旁织渔网。
敏子满三岁的那年春天,小街上来了一个卖小鸡的男人。那人挑着两个扁圆的竹箩筐,大街小巷里吆喝:
“小鸡哟——
“抓小鸡——”
那人不喊“卖小鸡”,他喊“抓小鸡”。好像他竹筐里那些油菜花团一样的小鸡崽,全都跑出竹筐,需要人们来帮助他一只一只再抓回他竹筐里似的。其实,不是那样的。
那个卖小鸡的男人,面对竹筐里那些挨挨挤挤的小鸡崽,他要一只一只地抓出来赊给人家,并不是当场出售小鸡崽就可以拿到钱呢。这是那个年代卖小鸡的常规。原因是卖小鸡的进村时,多为春天。也就是民谚里所说的一年当中青黄不接的那个时间段,家家户户碗里没有粮,菜园子见不到个“青头”,到哪里去弄闲钱来买小鸡崽?只有赊。再者,买小鸡的人家想买母鸡或公鸡,那会儿一只只小雏鸡全是油菜花团的模样,怎么能分辨出哪只是公鸡,哪只是母鸡呢?
但卖小鸡的人,偏偏就能分辨出来。他若没有那个本事,怎么出来卖小鸡、赊小鸡,怎么好等到秋后上门来收那小鸡崽的款项呢?
“抓六只小鸡。”
这是敏子奶奶在说话。她要赊六只小鸡。
那个时候,敏子还被妈妈抱在怀里。敏子奶奶颠着一双小脚,到小巷口来抓小鸡时,敏子妈妈停下手中的活计,抱起敏子到巷口来看热闹。
“要几只公鸡、几只母鸡?”
卖小鸡的那个男人,如同卖豆腐、打凉粉的小贩问人家称几斤豆腐、几斤凉粉一样,问敏子的奶奶要几只公鸡、几只母鸡。
敏子奶奶说:“一只公鸡、五只母鸡。”
话音未落,那人伸手拽出一只抬头望天的小鸡崽,口中念叨“公鸡”,随后又抓出五只吱吱鸣叫的小鸡崽,说是五只母鸡。其间,那男人抓小鸡、扔小鸡的动作,如同抛线团、扔气球一样,一只一只丢进敏子奶奶兜起的衣衫兜兜里,说:“好啦,五只母鸡、一只公鸡。”
敏子奶奶兜住那六只黄茸茸的小鸡崽,思量了半天,可能是想到秋凉时,便是敏子爸爸的忌日,到那时,将要杀掉一只公鸡来祭奠,剩下的母鸡还需要有只公鸡来领头,便改口说:“要两只公鸡、四只母鸡。”
卖小鸡的那个男人瞪直了眼睛,问敏子奶奶:“你到底是要几只母鸡、几只公鸡?”
敏子奶奶说:“两只公鸡、四只母鸡。”
那男人没再说话,他伸手往竹筐内的小鸡群里一抹溜,如同风吹麦浪一般,顺手拽出一只冒尖的小鸡崽,丢进敏子奶奶的布兜里,随手又从敏子奶奶布兜里抓走一只低头啄脚的小鸡崽。然后,问起户主的名字,他要把户主的名字写在他的赊账本上,秋后好来讨要小鸡钱呢。
敏子奶奶开口就说:“王树家。”
王树,是敏子爸爸的姓名。
其实,那时敏子的爸爸早已经死去一年多了。卖小鸡的那个男人写下“王树家”时,似乎也意识到这户人家的男人可能不在了。
在外人看来,王树,自然是一个人的姓名。王树家,就比较模糊了,可以理解为王树的家,也可以理解为王树的家人,或是王树家的媳妇。
当时,敏子妈妈就在跟前,但她并没有在意那个男人去记谁的姓名,她倒是觉得那男人伸手抓出一只小鸡崽,就知道是公鸡、母鸡好厉害呢,她问那男人:“你是怎么知道哪只是公鸡,哪只是母鸡的?”
那男人抬头望了望敏子妈妈头上挂的“夫孝”,说:“抬头望天的是公鸡。”言下之意是低头挤在一起,或者是怕冷、害羞的那些小鸡崽,长大以后都是母鸡婆。
“噢——”
敏子妈妈轻噢了一声,瞬间长了学问似的,又问他:“万一,你抓出来的不是公鸡而是母鸡呢?”
那男人回答得很爽快,他说:“抓错了不要钱。”
说话间,那男人又拽出一只抬头望天的小鸡崽来,示范给敏子妈妈看:“你看好喽,这一只,我扔进筐篓里,不多一会儿,它又会把头抬起来了。”
果然,不多一会儿,那只毛茸茸的小鸡崽就仰起头来四处张望呢。
敏子妈妈咂咂嘴,脸上顿时流露出很是佩服那个男人的神情来。
那男人跟敏子妈妈说:“公鸡好斗,一出壳就好斗!它在鸡群中,始终都要摆出一副争斗的架势来。”
敏子妈妈乐了。敏子妈妈心里想着公鸡母鸡原来是这样呀!但这话她没有说出口,便抱着敏子回家去了。
这以后,那个卖小鸡的男人又来卖莲蓬、卖鲜藕,秋天来收小鸡款项时,他不知怎么就把敏子妈妈给勾走了。
敏子想妈妈时,奶奶就炒鸡蛋、煎鸡蛋,或是煮鸡蛋给敏子吃,哄着敏子,说她妈妈到海岛上帮助人家织渔网了,很快就会回来呢。
敏子忍不住想到海边去看妈妈。奶奶就把大门给闩上,不许敏子往院子外面乱跑。
奶奶要做饭,要喂鸡,还要给敏子补鞋子、添裤脚。奶奶顾不上看管敏子时,就让敏子一个人在院子里追小鸡、捉蜻蜓、给蚂蚁画地牢玩。偶尔,隔壁喜子妈妈要去场院里摘花生果,或是要去菜园子里拔青菜,不方便带上喜子时,就会把喜子送过来,让敏子奶奶给一起看护着。
那样的时候,敏子会很高兴。
喜子和敏子一般大。不过,喜子是个男孩子,他来了以后,就喜欢跟敏子钻草堆、爬猪圈、捉迷藏玩。
敏子奶奶坐在当院的石磨旁,把两个孩子闩在院子里,看管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便在那儿“吱啦——吱啦——”地纳那种麻脸的鞋底,或是把刚刚择去的菜叶,再挑些绿色的,重新放回到篮子里。
回头,喜子妈妈从场院里或是菜园子那边拔了青菜回来时,会敲着敏子家的大门喊叫:“喜子——”
喜子在院子里听到了,立马就会回应一声:“妈妈!”
“跟我回家啦!”
那时刻,敏子的奶奶便会颠着一双小脚,去给喜子妈妈开院门。其间,喜子站在院门旁,等着敏子奶奶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开院门时,他还会一声一声地对着门缝往外喊:“妈妈。”
“哎!”
“妈妈。”
“哎——”
院门开了,喜子撒着欢跟着妈妈走了,敏子却站在院门前或是被奶奶闩在院门里头,木呆呆地愣半天。
那样的时候,奶奶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在铁勺子里滴一点油星,给敏子煎鸡蛋,哄着敏子不去想妈妈。
敏子呢,吃着奶奶的煎鸡蛋,时而会噘起小嘴,把奶奶那油汪汪的铁勺子给推翻,时而她吃着吃着还会吃出泪水来呢。
敏子奶奶看到那样的情景,总是长长地叹一声:“唉——”
这一天,喜子妈妈又把喜子送来跟敏子一起玩,敏子不想与喜子钻草堆捉迷藏。敏子跟喜子说:“我们今天装成你妈妈敲门喊你吧。”
喜子问:“那怎么装?”
敏子说:“我来装你,你在门外当妈妈。”
喜子乐,喜子说敏子:“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应该你来当妈妈,我还当喜子。”
敏子说:“不!我当喜子,你当妈妈。”
喜子想了想,反正就是做游戏,他便跑到院门外去拍门,学着妈妈的腔调,大声喊叫着自己的名字:“喜子。”
敏子在院内,脆生生地应道:“妈妈!”
“喜子!”
“妈妈——”
“喜子——”
“妈——妈——”
…………
正在当院石磨旁纳鞋底的敏子奶奶,听到敏子在那儿热切地喊“妈妈”,老人的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子,随之愣住了。她静心听着敏子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老人的心都快要被敏子给喊碎了。尤其是敏子连续喊了几声妈妈以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时,奶奶眼窝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滚下来。
选自《三角洲》
2024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