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的眼泪已经流到了嘴边,泪眼婆娑地望着前面。她站在步行街口的一棵柳树下,柳树的叶子已经落光,落尽叶子的树枝,枝丫铮然地直指天空。偶尔一两只鸟飞过树梢,发出一两声孤鸣。那树好像与谁过不去,又好像和自己较着劲,表情不改地僵持着。
一年里,她每个月都来这座城市,有时是两次,有时是三次。那些高铁票用皮筋扎好了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柜里。
小美从米线馆进进出出,早就看见了这个妇人。米线馆已经打烊了,这妇人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
步行街也叫盐河巷,傍晚以后,这里就成了美食街,蒸炒烹炸,人声鼎沸,浓浓市井烟火气。不知什么时候,这喧闹的夜色里,来了一个安静的画画人,像交响乐中的休止符,与这条街格格不入,显得那么落寞和不相宜。画画人叫彭瑶,她摊子前摆了几张用相框装好的作品,都是素描人物。彭瑶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地画画,她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画板上。路过的人很少注意她,偶然注意的,目光里露出的是讶异。熙熙攘攘的行人,步履匆匆或是闲庭信步,少有在她摊子前停留的。
彭瑶学的是美术。大学毕业后,家里已经给她找了个学校美术代课老师的工作。她不想回家,一毕业就和男朋友马骥奔赴这座沿海城市。大三的暑假,他俩曾到这里旅游,去了苏马湾和海上云台山,又去了连云老街,两人被这座山海相拥的城市打动,认为这里是他们的“诗和远方”。
那段时间,母亲一天几个电话,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她不想听,常常不接电话。最后一次通话,母亲几乎是咆哮:“你要是不回来,以后就都不要回来。”她轻描淡写地说:“好。”然后切断了和家里的一切联系。
生活不只是诗和远方。彭瑶找到了在培训机构教小朋友画儿童画的工作,而马骥不屑于干这样的工作。他认为自己是“大画家”,是凡·高、列宾、徐悲鸿这样的大画家。他将来是要被写进“世界美术史”的,怎么能干这样的工作呢?
那一年都是彭瑶在外面工作,而他,除了喝酒就是画画。画挂在网上半年多,连围观的都没有。他开始撕画、烧画。从这时开始,热恋成了回忆,两人开始争吵。一点点小事都可能是引起两人战争的导火索,相互对视都能心生怨恨。裂缝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马骥的气味在房间里消失,荡然无存。
彭瑶还是选择留在了这座城市。到了晚上,她会想家,想父母,越想越觉得父母不喜欢她,从小就不喜欢。一些往事沿着记忆的隧道爬了上来,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晚上她坐在步行街画画,狭小的出租屋到了夜晚只会给她无尽的孤独和思念。偶尔替人画个素描什么的,晚饭钱就有了。如果运气好,或许房租就有了。当然有运气好的时候,城市里举办明星演唱会,她画了几十张那个明星的肖像,半小时之内被一抢而空,人们和疯了一样,她后悔没多画一些,白白浪费了一个赚钱的好机会。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常有。
她手里的笔在纸上舞蹈。一对大学生模样的男女走到摊子前。
“把我们俩画在一起。”那个男生说。
“不要不要,还不如去买两个烤红薯呢!”女生说。
“你说的对。”彭瑶微笑着对那个女生说。
“祝你们幸福。”彭瑶说。
那个女孩一脸迷茫,嘴里嘟嘟囔囔的。
夜深了,美食街开始打烊。
“姐,你怎么还没走?”小美问她。小美是职高的学生,下午来米线馆打工。小美也喜欢画画,经常来看她画画。
“画着画着就忘记时间了,我把这几笔画完就走。”
“姐,柳树下有个人一直往这边看。”
彭瑶顺着小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泪眼婆娑的妇人站在那里。
“妈。”彭瑶小声喊,眼泪落了下来。
选自《边疆文学》
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