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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与人

阵营

刘永飞

阵营十一岁那年还在读一年级,虽然一年级连续读了三年,但成绩始终突破不了个位数。

阵营打小就吝啬,吃东西都用手捧着,生怕别人看见。有时吃着东西在街上走,见有人过来,他会侧过身去,嘴巴不再咀嚼。

“阵营,你吃的啥好吃的?”来人故意打趣。

阵营目光闪躲,不敢转身,嘴里嘟嘟囔囔说:“没,我没吃,我啥都没吃。”

来人说:“我都看见了,你吃的是‘好面馍’,来,给我吃一口。”

阵营突然把脸埋到手掌里,顷刻间,剩下的馒头全到了嘴里。他闭着眼睛抻着脖子咽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说:“没啦,真没啦。”

北方的夏天多雨,几场暴雨下来就能坑满河平。平日,大坑和小河是懂水性的大人的专场,他们在里面游泳、摸鱼、孩子般地打闹。而真正的孩子则只能在大人的监管下,蹲在浅水区往背上撩撩水。

阵营因为年龄大,身体高出我们一截,被大人允许在深水区活动。很快他就学会了“打嘭嘭”(狗刨),但他最拿手的还是“扎猛子”。只见他手捏鼻子,一头猛扎进水里,远远地从另外一个方向钻出来,然后向我们做出胜利的手势,对他来说这是最高光的时刻。

那年暑假,阵营的奶奶过生日。他的三个姑姑和三个姑父以及七个表弟表妹都来了。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孩子们刚领回来的成绩单。这个说他们的孩子考了两个满分,那个说他们的孩子考了全班第一。阵营的父亲听得面红耳赤,他儿子的三门功课加起来才十几分,按老师的意思孩子还得继续留级。

阵营对大人的聊天不以为意,他对表弟表妹们说:“现在,我一个猛子,能从这里扎到那里。”表弟表妹对阵营的话半信半疑,他们目测从这里到他指的门楼底下,少说也有六丈,一般的大人也未必做得到。

时值中午,多数人家都在屋里吃饭。阵营家因为有客,还在哧哧啦啦炒菜。看大人们都在忙碌,阵营把表弟表妹们叫出院子。他说:“走,看我扎猛子去。”他们吸溜着鼻子,看看冒着香味的厨屋,都表示不愿去。

阵营说:“我给你们每人一颗糖!”

他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齐声说:“真的?”可眼睛掠过表哥瘪瘪的口袋、空空的手掌,眼里的光亮迅速暗下来。

阵营没说话,低头摆弄自己的短裤,他费了半天劲,从裤腰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毛钱来。他把钱高高举起说:“走,去代销店。”

阵营捂着口袋里的十颗糖往大坑边跑,表弟表妹们在后面跟。来到坑边,大家的目光紧盯住他鼓鼓的口袋。阵营这才把糖一颗颗地分给他们。发糖时,表弟表妹们一接,他又把手缩回来,嘴里嘟囔说:“一百分有啥了不起的?全班第一又能怎样?你们会扎猛子吗?会打嘭嘭吗?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啥叫牛!”

在表弟表妹们低头剥糖纸的时候,阵营已经脱掉了短裤背心。最小的表弟是第一个看到他捏着鼻子钻进水里的。其他人听到响声,纷纷抬头,巨大的水花溅到了他们的脚下。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面,看看表哥一猛子能扎到哪里,是不是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

这一刻,时间静止了。因为阵营迟迟没有露出水面。大概是时间静止得太久了,他们产生了幻觉。表弟们议论,是不是表哥从坑对面钻出来回家了。表妹们说不可能,他的衣服还在这里呢。

于是他们接着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大概还牵挂着厨房里的香味,最小的表弟拎起阵营的短裤背心回家了。其他的人一看,也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了。

“五、五、五金魁首,六、六、六六大顺。”这时大人们正在屋里猜枚。阵营父亲的声音格外响亮,他想着,今天一定要把几个妹夫灌醉,让他们爬着回去。

孩子们各找各的板凳和筷子入席了,只有最小的表弟拎着表哥的衣服在那里发呆。姥姥说:“乖,你拿的是谁的衣服?阵营呢?”

“他在坑里扎猛子没出来。”大家齐声说。

“啥——?”

当大人们惊慌失措地喊着“救人呀”冲向大坑的时候,全村沸腾了。大人们下饺子似的,扑腾腾地跳入水中。刚下过雨,水实在太深了。好水性的人,一个猛子扎下去摸索,过一会儿浮出水面,摇头,换气,再次入水。

阵营被捞出水面已是一个小时后。村人让他趴在石磙上,阵营的口中只流出来少量的水。村人摇头,说是呛死的,没救了。

哭声骤然而起,惊得树上的知了仓皇逃窜。当晚,阵营被一领苇席卷着,葬在了村后的一块空地上。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敢去那里薅草。

如果阵营还活着,现在当有五十三岁了。

选自《百花洲》
2024年第3期 HiShWs67gp7hBMdHdA1m0ULelue7qX7OnrpGDAwA5dxou/xw1Z6FKAyDVofX3w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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