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将雪粒像沙子一样吹起,打在车子上叮当作响,好在车窗把里外隔得很严。
天色将晚,残留了一抹慢慢变暗的蓝色。
妈妈看见远处有炊烟升起来,成一条长长的线。风一吹,就弯曲了。她带着我们翻越过杂木林,朝着山谷里的那个小村子开去。
在小村子里绕了几圈后,妈妈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把车停在了一棵还未完全褪去绿色的大树下。
树干上有积雪,树的四周已经堆满了无数落叶。新落下来的叶子还是青绿的,略带一点焦黄,但早一些落下来的叶子已变得深褐,甚至灰黑了。
四周鸦雀无声,天都被遮没了,空气凉飕飕的。妈妈关闭车灯,解开安全带,转了转脖子,嘱咐我们都下车。
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院落,一圈木栅栏围着院子,木栅栏上面还盖着一个小檐。外面风雪的缘故,这家人的门紧闭着,应该是从里面锁上了。
我们刚要走,从里面传出咳嗽声,妈妈敲了几下木门,过了许久才有人开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妪,一头蓬乱的白发,一脸苍老的皱纹。老妪的那双手,是一双结实的手。
妈妈向老妪介绍了我们的情况。
老妪说:“外面冷,先进屋。”进屋后,老妪摆着手说:“脱鞋,上炕去,暖和。”
这屋子四壁光秃,地面铺砖,屋子里到处挂着药草,光线受到阻碍,灯光忽明忽暗,怯生生地晃动不停。
老妪去厨房忙活了,妈妈也跟了过去。饭菜很丰盛,有芹菜炒香干、肉末豆腐、虾米炒酸辣椒、酸豆角、豆腐乳,还有用高压锅煮的玉米排骨。
道边的香樟树树冠彼此簇拥着,露出破碎的天空。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看见前方人头攒动,堵塞了交通。妈妈开窗询问路人前方的情况。那人指着湖面说是冬捕节,每年这个时候,渔民都会来到冰上凿冰眼,拉网捕鱼。
冬捕场面壮观,能听到一阵阵或高昂或低沉的哼、嘿、呼、哈的声音。
我们也忍不住向前走去。他们在湖面上拉着大网,起网的时候汉子吆喝,女人也吆喝,不用看就知道收获不错。我们也很快融入其中。
伴随着高亢嘹亮的号子声,他们奋力将网拉到冰面上,只用十几分钟,渔民们就将出水的大网重新打开,收紧装上车,然后再将铁钩挂在新出水的渔网上继续拉拽。
网中有大鲤鱼、鲢鱼、草鱼,有几条小鱼钻出网,在冰面上翻跟斗,只几下,就飞快地回到水里逃走了。大鱼在网中打着滚跃上冰面。
“出鱼啦!出鱼啦!”头网捕捞出十多万斤鱼,这是十几年来头一回。
商贩忙着谈价,游客忙着拍照或录像,渔民忙着收鱼,鱼忙着跳跃,都在各忙各的。
我们继续上路。
一个晴转阴的下午,我透过车窗指着前方的牌子,部队大院门口立着一块写着“哨兵神圣,不可侵犯”的牌子。门前执勤的两名战士军姿站得笔挺,高度警觉。
我大喊着:“到了——到了——”我故意将每个字都拖得很长,提醒大家。弟弟醒过来,两只眼睛圆睁着,凝视着车里的所有人。
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从院里面开出来,开到门口停了下来,几个人走了下来,似乎是在迎接我们。
我看到吉普车上下来一个军官,我认得他的军衔,是上校。他站在我们面前,双腿并拢,脚呈“八”字形,胸挺直,头端正,左手五指并拢垂直放在裤子侧面的接缝处,右手五指并拢抬起,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
三天后,我们回家了。月色里,我能看见雾气中黑压压的远山,还有各色的霓虹灯在闪耀。
我坐在车子里,紧紧抱着爸爸的骨灰盒,在摇摇晃晃中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正在拍全家福,有曾祖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和弟弟。摄影师在指挥我们调整位置,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在太阳的照射下翻滚出五颜六色的画面。
“孙子”“儿子”“老公”“爸爸”……时而响起几声尖厉的喊叫,淹没在悄然流逝的光阴里。
当我醒来已是后半夜了,夜色幽远深沉,但马路上并不宁静。
我的双手还在紧紧抱着爸爸的骨灰盒。骨灰盒上呈现一道分界,半面橘黄,半面昏暗。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4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