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营子秧歌队,小车会是单列项目。这节目演起来喜庆,看起来热闹,预示着日子有奔头!
在定小车会表演人选时,会首开会,还让“三小姐”扮新娘子,可拉车的新郎找谁呢?原来一直是李生金,他扮新郎,和三小姐搭起来,刚柔相济,那是绝了!可惜他年前动了手术,扭不成了。
“我去做工作,让王木匠拉车!”会首李大嗓提议。
三小姐和王木匠的关系,真是没得挑。三小姐一直未娶,每到除夕那天守岁,三小姐都在王木匠家。父母过世后,年午饭和年夜饭,王木匠准派孩子去请三小姐。三小姐拗不过,平时总帮王木匠家干些木工活儿。
三小姐男扮女装唱秧歌小调《双回门》,王木匠能合上,二人每年都在年夜里唱一回。那年月还没电视机,上灯后,半大小子们穿上新衣,提上灯笼,都往王木匠家里跑。教书的刘先生早来了,把二胡弦调上一调,“吱——咕——吱吱——”,音荡起来,乐漾起来,喝了小酒的三小姐和王木匠小调对唱起来,俏闹喜庆,那叫一个欢畅!
李大嗓去问王木匠,王木匠却把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说:“让我唱行,扭可真不行。不行不行,另请高明。”李大嗓急了:“这是救急,救急啊!”王木匠还想辩白,李大嗓吼他:“你是我表弟不?半夜用棺材,你给人家打不打?”
王木匠像被雷霆击中,想起一次次赶急工的情景,哪一次不得拼命?但收工钱时,他从不多收一文钱。所以,在十里八村,王木匠的口碑赛过金杯银杯。王木匠一拍胸脯:“应你了,不是因为你是我表哥哩,就是为了村里救急。我这人,就这德行!”
李大嗓乐了:“好好好,应了就行了!表哥记你的人情。”
李大嗓走了,王木匠找来三小姐,两个人拉着一把下了铧的犁,就在院子里操练起来。
“手里的绳要拉紧,看上去才很用力。”三小姐面授机宜。
王木匠拉起绳来,找到锯木头的感觉,绳紧而不着力,看上去比李生金还李生金。
“眼要往我脸上看。”三小姐说。
王木匠像双眼吊线,目光一圈一圈缠在三小姐的脸上,缠得三小姐都要害羞起来。
“身子要动起来,随音乐走。”
王木匠把录音机音量调低,身段走出家具刷油漆的感觉,随音乐游动。
“步法也灵活些,喜兴些!”
王木匠觉得这跟木工的刨法、推法很像,不久,也走出了感觉……
事情仍起了波折。张家营子张有仁老妈病故了,来求王木匠给打口棺材。可是,秧歌马上就要出场了,怎能接这急活儿?三小姐急了,对王木匠说:“你可想好了,到时没人手,耽误的是村里。”
李大嗓也来了:“表弟啊,章程要拿准啊!”
王木匠正闭上一只眼吊一截木材,头都没抬:“耽误不了表哥的大事。”
这一夜,王木匠家里,叮当作响。王木匠身段如随乐舞,走油,调漆,刷漆。他的长腿弓起来,似骏马奋力;他的手臂甩起来,如白鹤掠翅。第二天晌午时,棺材终于打成了。
棺木拉走了,秧歌也开场了。
锣鼓一刹,喇叭声起。王木匠着粉衫,戴锦帽,披红花,牵着红纤绸,抖着流水扇,踏着流星步,拉着小婚车,一路蹁跹,舞入场中。那软底鞋的飘浮感,那身段的轻盈劲,那表情的喜庆样,水一样流淌,波一样荡漾。
王木匠的眼神绸缎一样系在三小姐脸上,扭的是双颤肩,偏那纤绸稳稳的、直直的,看上去还真吃劲,令人惊叹,又不得其解,就只好由着心跟着那劲去颤。于是,场中演的、场外看的,就都颤动在这醉人的曲调里。
趁着众人迷失的当儿,猪八戒悄悄跑到车旁,张着大嘴看新娘。王木匠把扇子挥成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直朝猪八戒脸上扇去。其后,孙悟空挥棒砸来。王木匠一手往头上斜推,一手往腰间抱拢,与跳将来的孙悟空合肩并头,挡住了呆子的视线。猪八戒把头扎在二人颈间,看起来着实卖力。
正不可开交之际,身后的小车一歪,“陷”住了。王木匠拉也拉不住,抬也抬不起,慌忙冲孙悟空直作揖。孙悟空跳到车身后,手往车底一伸,吹了一口气。怪了,车子缓缓升了起来。王木匠眉梢一挑,纤绳一拉,小车子继续朝前跑去……
跑出人群好远,小车方才停住。三小姐向王木匠连挑大拇指:“还是你在小车上装上的这个压杆奇妙!”王木匠嘿嘿一笑,表情洒脱,又摆手往前一劈,喊出一句京剧腔:“走着——”那气势,任谁也看不出他头天晚上熬了个整宿夜!
选自《北方文学》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