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芝麻墨绿的枝叶在一夜之间暗淡下来,被迫裸露的芝麻荚迫不及待地咧开嘴,无数黑乎乎的小脑袋探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被白霜覆盖的萧瑟的田野。
爹无疑是激动的。那块巴掌大的地,居然打了整整一担子芝麻。黑油油的芝麻,把爹的心压得熨帖且实在。
这块地,曾荒芜了好些年头。每次路过,爹都可惜得牙齿直打战。这地肥沃着哩,把土块捏在手里,稍微用力就能捏出黑油来。爹早就觊觎上了这块地。爹的眼光曾长久地落在这块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块地要是交给俺来耕种,那该多中啊!
果真事遂人愿。爹没有想到的是,一块大大的馅饼砸在了自个儿头上。分田到户时,这块地居然分到了爹手里。那一夜,爹没有一时半会儿睡踏实。哪怕挤不出两滴尿液,他也会搪塞娘,说要起夜去。那天夜里,爹的头靠在田畦,抽了整夜的旱烟,流了整夜的热泪。
收割过后,爹把芝麻秆收拢了起来,扎成捆,堆在柴房。爹舍不得用芝麻秆来烧火。爹懂得,芝麻秆大有用处,得留着。爹留着芝麻秆在寒冬腊月时用来喂牛。爹省吃俭用买了一头牛犊。爹知道,人的力气再大,也没有牛的力气大。日子要过得红火,就得养一头牛。
黑油油的芝麻差点就亮瞎了爹的眼睛。爹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用力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对娘说,差点坏了事,吃水不忘挖井人,咱得给大恩人送点芝麻。
听说爹要送芝麻到北京,俺二爹凑上来,问爹能不能缓几天再出发。二爹养了一头大肥猪,本想留到腊月再杀做熏肉,但听说爹要到北京去见大恩人,二爹想也没想就把猪给杀了。二爹想让大恩人尝尝他做的熏肉。二爹做的熏肉是当地一绝。二爹自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二爹说,要不是大恩人,俺再厉害,也养不了一头大肥猪。爹想,二爹说的着实在理。
爹行事一贯低调,想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不想太多人知道这事。但二爹嘴大,到处嚷嚷,说爹要到北京答谢大恩人。很快,俺家就聚满了人,东家送来在山上摘的野菌,西家拿来河里刚捞上来的鲜鱼,张家李家说什么也要表示表示。爹装了满满当当一担子。后来者见担子装不下了,又是懊恼,又是抱怨,说爹不买他的面子。
爹狠狠地给了二爹屁股一脚说,俺就说吧,这事办得……办得不大妥当!
不妥当归不妥当,爹出门时,俺看见他的神情,着实欢喜得很。
爹这人,万般好,唯一一点缺憾就是太较真。说真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俺也不敢保证爹真把大家伙的心意送到了大恩人那里。但是,爹言之凿凿地说真送到了。
那是腊八节前夕,爹回到了庄里。那个夜晚,万籁俱静,二爹家的狗一声不吭。娘点燃煤油灯,见爹那个模样,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后来娘在多种场合说起那个夜晚,她说以为见着鬼了。
的确,娘当时对爹还家已不抱任何期望。娘多次对俺们说,你爹不是孬种,他是死在去见大恩人的路上。
娘说,你爹回家那天晚上,他蓬头垢面,尖嘴猴腮,瘦得没了人形,像竹竿一般,咋像个人哩?俺那时还小,不记事,何况爹回到家时,俺早已入睡,完全不晓得事情原来的模样。
但是俺能感觉到,爹回到庄里,仿佛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比如,二爹时常装作不经意地问,俺那熏肉,该不会让你路上吃掉或是换了酒钱吧?又比如东家问,俺那袋子野菌,煲汤味道可好?爹被气得青筋暴突,他咆哮着说,天地良心,大家伙的心意,俺可是全都送到了,信不信由你!
可是,谁信呢?要是爹他真的光明正大地把大家伙的心意送给了大恩人,他至于在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庄里?
更何况,族长问过爹,你究竟有没有见着大恩人哩?
爹答,没见着,但是有人转交了东西。
族长又问,何人转交的?
爹答,门口卫兵,他说一定转交,让俺放一万个心!
族长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可有凭有证?
爹说,凭证还真没有,但卫兵留了俺地址。
族长又哼了一声,愤愤然地说,饭桶,大饭桶!
爹的头低到了裤裆里。
二爹甚至到处跟人说,他那十斤熏肉,定然已进了爹的肚子。二爹跟着哼了一声,接着说,俺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就是他吃了。
但是,俺相信爹不是那种人。爹和俺说,见到卫兵的那一刻,他仿佛见到了大恩人,爹说所有吃过的苦,都值了。大家伙不知道的是,爹在回来的路上,荷包被扒了。他一路讨饭,一路走,走了快两个月,才回到了庄里。爹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俺得回家过年。这个信念,支撑着爹一路走回了家。
但是,回到家里,爹就被流言蜚语击垮了。直到新年快过完,一天早晨,春意已盎然,邮递员自行车欢快的铃声响彻整个村庄。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径直泊在了俺家门口,邮递员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声音喊道,苏愣头,汇款单,北京来的汇款单!
接下汇款单那一刻,爹泪流满面。爹真没有想到,大恩人把乡亲们送给他的心意折价成钱币,给乡亲们汇了过来。
爹说,大恩人呀大恩人,让俺怎么说呢?让俺说啥哩?俺还能说啥哩?
选自《安徽文学》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