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师来找冯校长,要上课。
韩老师已退休好几个月。
冯校长是韩老师的学生。冯校长读小学的时候,韩老师教他思想品德。一听韩老师要上课,冯校长差点把嘴巴都惊歪了,忙不迭地给韩老师泡茶水、端板凳,赔着笑脸,问,老师,啥情况?冯校长一直叫韩老师“老师”,从不加“韩”字。冯校长有难处,增加一个老师,钱从哪儿来?乡政府会给?教育局会拿?再说,家长、学生都喜欢年轻老师。五十多岁的老师,学校就不安排当班主任上主科了。韩老师年过六十,要是回学校,在哪儿上课?上什么课?
韩老师像看穿了冯校长的心思,说,不要工资。
冯校长愣了很久,才问,老师,图个啥?
韩老师说,找点事干。
老师,您退了休找不到事情干?冯校长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他想说的是,老师,去旅游!冯校长说他一直有个梦想,等退休,到全国各地旅游,先去漠河北极村,再到布尔津禾木村。
韩老师不和冯校长谈旅游,说,在学校,有劲;和学生娃娃一起,有劲。
冯校长想问,老师,您退了休没劲了?他没问。他说这个事情要给上面汇报。其实是婉拒,他怕话没说好,老师生气。
韩老师说,赶快汇报!
韩老师信心满满,说,不拿工资,上面会不同意?
过后,韩老师到冯校长办公室问过几次。开始,冯校长说,还在汇报。追急了,只好说,上面不同意。
冯校长确实汇报了,既找乡政府,也找教育局。两边都责怪冯校长乱弹琴,如果韩老师上课时突然出现意外,弄出什么纠纷或索要什么赔偿怎得了?谁拿钱?如果退休人员有三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要回来上课,就算不拿工资,如何安排管理考核?那些在岗的老师,是什么感受?
韩老师做梦都没想到,不要工资回学校上课,竟然不行。他茶都没喝一口,扭头就走。
不久,韩老师做起生意——在学校附近卖起白糕。一个推车,一架蒸笼,炭火微微燃着。蒸笼里,躺着白嫩嫩、肉嘟嘟的白糕。
冯校长想,幸好还没扯开喉咙吆喝。
冯校长不知道韩老师要唱哪一出,准备找韩老师问个究竟。在找韩老师之前,他想先摸底细。
冯校长先给韩老师的儿子打电话。韩老师的儿子在市里工作,已是某单位的科长,他一听冯校长谈起父亲的事情就怒火中烧,说正要给冯校长打电话,拜托冯校长想办法把父亲的摊子撵走。韩老师的儿子不住抱怨,说自己把父亲接到市里好几次,但是父亲在他家像坐牢,像丢了魂,像换了人,没住几天,就跑回去了。
严格来说,韩老师卖白糕那些物件,连摆摊都算不上。
冯校长决定好好观察观察韩老师。
韩老师买了几十袋先滩大米,堆在家里。先滩大米是做泸州白糕的上好原料,价格比市面上的普通大米贵两三倍。
韩老师在家备了一盘石磨,晚上,他手搬石磨,把那些大米一粒一粒喂进石磨,乳白色的米浆,随着韩老师的循环运动,汩汩地流出。等木桶装满米浆,夜深了,韩老师开始蒸白糕。韩老师说,心慌啥子,还缺时间?白糕这东西,图热乎。他恨不得一蒸出来,就送到学生娃娃嘴边。其实,有电动磨浆机,价钱不贵还方便。韩老师不用,说,石磨磨的,味道才好。做白糕用的酵母粉、白砂糖、葡萄干、黑白芝麻、红枣、清油,都用好的,价钱自然高。韩老师说,学生娃娃吃的,来不得孬货。
韩老师的白糕,价格比市面上低。他说,我有退休金,不靠这个挣工钱。韩老师的推车前,围着不少人。学生们脆生生地喊叫着,韩老师,我要白糕!学生们的手挥舞着,韩老师,给您钱!
韩老师忙碌着。他的白糕只卖给学生。
孩子们欢快地、铺天盖地地围着他。
韩老师对一个学生说,昨天,张老师表扬你了,说你进步大,今天,韩老师奖励你两块白糕。
韩老师招着手,对另一个学生说,来来来,昨天,你做好事,李老师给你戴大红花,韩老师也要奖励两块白糕!
突然,韩老师虎起脸,止住一只伸过来的手,说,昨天,你和同学打闹,划伤了同学,虽然你在班上做了检讨,韩老师也要惩罚你,一周不许你买白糕。这一周,看你表现。改好了,才准许你买。
人群里发出惊叹,韩老师,您什么都晓得啊?
韩老师摸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脑袋,说,韩老师在你们身后,清楚得很。
那些学生娃娃往身后看,问,韩老师,您在我们身后?
韩老师比树上那些雀鸟还快活,说,是的,韩老师在你们身后。韩老师看着你们好好学习。表现好,韩老师奖励白糕。
学校,一些变化在悄悄发生。
韩老师奖励学生的白糕越来越多。
冯校长算着一笔账,这样下去,韩老师的白糕,能卖多久?冯校长很快又释然了,卖不下去好啊,韩老师不就不折腾了嘛!
一年后,韩老师还在学校附近卖白糕。
三年后,韩老师还在学校附近卖白糕。
五年后,冯校长已调离,韩老师还在学校附近卖白糕。
走的时候,冯校长准备和老师好好谈谈。他想知道,老师的白糕生意是如何做的。
韩老师的劲头足足的。他说,好做啊!我有退休金啊!
原来,韩老师的退休金,大部分都贴进他的生意里了。
韩老师对他的生意很满意。他说,这不,我不照样上课嘛!只不过把讲台搬到学校围墙外了。
选自《北方文学》
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