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老于也就三十多岁,因为长相老成大家都叫他老于,我们这些小孩叫他于叔。
于叔和我们一个大院住,他和我妈妈是同事,虽然我不知道于叔具体做什么工作,但我们都知道他吹笛子很好。单位开联欢会都有他的笛子独奏。我曾听过他演奏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可谓悠扬自如,激昂婉转。老于的笛子演奏总能获得热烈的掌声,老于不返场,台下的听众就会一直鼓掌,下一个节目任谁上来都被轰下去,非得老于再来一首《喜相逢》或《牧民新歌》才罢休。
老于刚来我们大院时还是单身,也许是他太痴迷笛子了,错过了谈女朋友的大好年华。后来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山东口音的女人,我们叫她于婶,于婶明眸皓齿,皮肤那叫一个白,在我的眼中绝对是个美女。于婶逢人爱笑爱说话,颇受大家喜欢。只是生过两个儿子后,大家发现于婶不爱笑了,总是愁眉苦脸的,而且“手黑”(东北话,意思是下手重)。
于叔家的两个小孩分别叫大小儿、二小儿。也许是本地人和外地人结合的基因优势,大小儿长得漂亮,聪明,但淘气,家里的电器什么的,但凡能入手的,都被他捣鼓坏了,为这,于婶没少揍他,但大小儿屡挨揍屡不改。大小儿挨揍的次数随着二小儿的出生逐渐减少,因为二小儿比他还淘,比他还坏。二小儿不满足在家搞破坏。二小儿跑出来,不知会瞄上谁家,抽冷子推门而入,进屋后直奔带抽屉的柜子,打开就是一顿乱翻,喜欢的拿着就走,人家正想拦着,二小儿却顺着人家的胳膊肘跑了。二小儿长得瘦小,跑得飞快,任谁也捉不到他。邻居真是拿他没办法。那段时间只要听说二小儿出来了,比说“狼来了”还好使,各家各户赶紧插上门。于婶下班回到家,告状的邻居一拨接一拨的。于婶一边赔礼道歉一边满屋子追着二小儿打。大小儿则在旁边幸灾乐祸。
一天早上,于婶在桌子上放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和一些咸菜,权作他们兄弟俩的午饭,然后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上班去了。这一天,大院终于安静了。可于婶下班回来打开房门却不淡定了,就见本来就破旧的木门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小眼,原来这两个小东西拿她纳鞋底的锥子当飞镖,人手一个,看谁往门上扎得多。那天晚上,于叔家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哀号。邻居都站在院子里静观,虽然担心手黑的于婶把孩子打坏了,但又觉得这两个小兔崽子实在是该打。
于婶被她的这两个淘小子折磨得快疯了。那几年就见她的额头和太阳穴掐满了星星般的紫印子,这是于婶心里的火出不去啊。而于叔却像个局外人似的,下班后赶紧做饭,吃了饭收拾完,拿起笛子就往大门洞走,大门洞早就有一批徒子徒孙等着他呢。于叔先吹几个音遛遛笛子,然后让他的徒弟们分别吹,再指点一番。都结束了,于叔也不着急回家,坐在台阶上总是要吹上几首才罢休。沉湎在笛声之中的于叔,那真是心无旁骛,家里那些鸡飞狗跳的事仿佛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邻居有时开玩笑说,笛子才是老于的亲生儿子,那两个小子好像是于婶带来的。
我们院的小孩因此占据了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好几个男孩跟于叔学吹笛子,慢慢地也都吹得像模像样,甚至能演出了。倒是他家的大小儿和二小儿自始至终对笛子嗤之以鼻。可惜,于叔这一代“宗师”却落了个家中无传人。
盛夏的夜晚,我们经常在于叔的笛子声中酣然入睡。
有一天晚饭后,大门洞里却静悄悄的,没了笛子声,院里好像少了点啥。好事的邻居出来打探,只见于叔那些徒子徒孙站在他家门口默不作声,于叔手里拿着一支断裂的笛子坐在饭桌旁阴沉着脸,大小儿和二小儿哆嗦着挤在墙角,于婶倚着门,一只手拿着根擀面杖,一只手捂着前胸。原来,这俩小子白天在家闷得慌,一个人拿出擀面杖,一个人拿着于叔的笛子当作金箍棒对打,于是乎,好好的笛子被擀面杖击打得四分五裂。看着眼前破碎的笛子,两个小鬼知道闯大祸了,赶快把笛子放到盒子里,若无其事地等着父母下班。于叔晚上吃饭时还纳闷,今天这俩小子咋这么消停。等于叔吃完饭准备出门吹笛子,打开盒子一看,于叔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他心爱的笛子,这可是跟了他几十年给了他无数欢乐的笛子啊!于叔心都碎了。于婶瞧着于叔脸色不对,凑到跟前一看,立刻明白了咋回事。于婶二话没说,回头就抄起了擀面杖,一边哭一边说,你们知不知道,那笛子就是你爸的亲生儿子!大小儿和二小儿一看又要挨打,索性闭上眼睛,把头蒙住,坐在地上摆好了受刑的姿态。于婶这擀面杖刚举起来,于叔冲她摆摆手,说,笛子修复不了了,打他们也没用,再说,笛子再好,还能跟我儿子比吗?大小儿和二小儿闻听,哇的一声大哭,嘴里说,爸爸,我们错了。
那天晚上,于叔抱着他的笛子走了,谁也不知道于叔把笛子送到哪儿去了。听说于叔半夜回来的,也没进屋,在大门洞一直坐到天亮。
后来,单位给于叔又买了一支笛子,要开联欢会了,于叔没有笛子怎么行?于叔再吹笛子,咋听都少了些激情,台下的掌声似乎也没那么热烈。
夜深人静的夜晚,时而还能听到于叔吹笛子,不知怎么,总觉得低沉的笛声中有一缕淡淡的忧伤。
选自《芒种》
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