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坐在飘窗边,靠着窗玻璃,脑子里充满窗户破掉的幻想。今天的太阳烈得过分,光芒浓烈地燃烧,点燃了一整个天空的金光——事实上,窗外已经看不到其他的颜色,熠熠金光浇筑了一切,太阳在高楼无数窗户上投下的倒影化成亮白的锋刃朝眼球扎来,逼出汗水,逼出眼泪。然而,被阳光直直照射了一上午的飘窗台面却像冰一样冷,把他的下半身冻得发麻,寒冷的刺从脚底扎穿他的脚背,无论用手怎么焐知觉都模糊迟钝,反倒是冷意从手掌吹进骨髓,全身的骨头都微微疼痛起来。他的头隔着头发贴着被阳光烧烫的玻璃,夸张的热度烤得头颅阵阵晕眩,他同样紧挨着窗户的左肩也是一样,好像被烫伤了——火焰隔着一层玻璃燃烧着、炙烤着,张宇的皮肉嗞嗞作响,热流从头皮荡遍身体直到脚趾尖,金色的火苗在趾甲上跃动——然而,他躲在另一半身体后的右半边身体持续地感到寒冷,这冷意并非来自窗台,而是来自他身体里比骨头更深的地方。襁褓会被婴儿焐热,但冰块不能,即便把一个包着冰的襁褓放在一天之中最盛、最烈的太阳底下,它也只会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张宇靠在这里,窗紧闭着,没有风也没有声音。他认为自己无事可做——这并非事实,他可以做许多正事,比如说把那篇拖了两个月的报告写完,但他不想、不愿,至少不是现在——枯燥的工作让人缺乏兴致,而独自一人去做更是折磨。张宇一直觉得自己的效率很高,但那只在有人与他一起的时候:有他人在,他会想表现得更好、更出色,他希望别人能成为自己的陪衬,而往时他付出的努力也常常能让他达到目的——可这样的陪伴哪能长久呢?陪衬,陪衬,这如何看都不是个令人欣喜的词,当张宇意识到自己成为焦点而喜悦,另一人怎会不知道自己被忽视而内心复杂——事实上,他十分清楚,因为他也曾做过别人的底座。
一起去的比赛,一起做的准备,可发挥时他却不能流畅地发言,紧张得双手发颤、手腕酸痛;另一个人却能冷静自如,把之前所想的全部说完——结局显而易见,他看着他这充满天赋的朋友受到评委的赞扬,内心却无法为此而高兴,从心脏到鼻尖,他淹没在懊悔与失落里;同时,他无法控制地嫉妒起来,因为他无法说服自己评委是因为能力之外的原因——外貌、声音、身份——而选择他的朋友,他自己也是完全认可这样的结果,认可他的朋友在这里确实耀眼而强大,但这样的清醒使他痛苦,嫉妒也更深,他无法控制地在朋友面前哭了出来:“我知道你可以的,我真的特别欣赏你……”张宇哭着,眼泪从眼球后灌满眼眶,漫上眼珠,漫过脸和鼻子,流进鼻孔,流进嘴巴,但他不敢停下说话。嫉恨在喉咙里撕咬,他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在朋友靠过来安慰的时候,他唯一悲伤的只有眼睛。
滚烫的玻璃,滚烫的光线,在张宇的窗户外面,金色之海淹没了灌木、轿车、菩提树、棚屋,波光漫过十层楼之上,海面飞满翅膀燃烧的蝴蝶。张宇感到燥热,他的腋下湿意泛滥,胸口黏又泛红,全身的肉都被烤出油珠—可他的骨头仍在发抖,僵硬着,钝痛着,骨髓里混着冰碴,让内脏都结了霜。
张宇打开手机,发现朋友给他发了消息,问他晚上要不要出去吃东西。他答应了。
海平面升到了他的飘窗之上,金色的蝴蝶在窄而灰暗的房间里纷飞、交触,停在墙上,停在床头,停在柜子上,停在被面上,停在天花板,停在张宇坐着的窗台,停在张宇的脚背、手心、脖颈、脸颊。他靠着窗,腿和臀都往前伸,身体紧挨着玻璃滑下去、躺下来。他的头顶和脚趾尖挨着两边的窗玻璃,直直的像一具躺在台上的木偶,海水从窗的缝隙灌入,于是黄铜浸染了他的皮肤——海面飘在他的上方,上涨,于是他随着来不及飞走的蝴蝶开始下沉、下沉、下沉……在深海的低温里,他骨头里的冰逐渐凝实,安静织成的网将他笼住。那团在他灵魂里灼烧的孤独与嫉恨的冰雾,在这块丝毫不暖的襁褓中酣然入睡……
他想:从现在开始,假装我已经死了。尸体沉在从太阳飘来的金色海洋深处,这海水是恒星温热的母乳,温柔地包裹着、抚揉着,仿佛要让他融化在里面——然而,海底本身冰冷,并非温暖的海水所能改变,这尖锐的冰冷从寒沙下突起,向他攀附长满棘刺的触手,拨开皮肉,扎进血管、扎进脊骨。当海面变得遥远,光线被数层水波的浮卷搅化,火焰噼里啪啦闪烁着,由红而变蓝,数万蝴蝶掉落的翅膀因褪色而苍白,盘旋着纷扬着,在苍蓝烈焰的海底降下一场炽热的冬雪——
炎火炙烤的初冬,张宇是一具孤独的冻骨。
选自《广西文学》
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