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的一生都在贯彻对“美”的追求。而“女性”始终是谷崎润一郎美学的主体,因此包括谷崎润一郎本人在内,许多学者将谷崎润一郎视作“女性崇拜者”。谷崎润一郎在小说《各有所好》中曾表示:“妻子既不是神,也不是玩具”。但谷崎润一郎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作品中,往往同时赋予了女性“神”与“玩具”的双重属性。林少华在《谷崎笔下的女性》中评价,谷崎润一郎作品中的女性主要分为两类,即“娼妇型”与“圣母型”。谷崎润一郎一边将“圣母型”的女性作为“永恒的女性”崇拜着,另一方面又鄙视厌恶着“娼妇型”的女性。
谷崎润一郎曾说过,他把女人看作是在自己之上的人,自己仰望着女人;可若是不值一看的女人,就觉得不是女人。这些话表面上体现的是谷崎润一郎的女性崇拜观,实则凸显出男性对于女性的凝视。而谷崎润一郎所崇拜的高贵而永恒的女性,也无非是因为她们满足了男性的身心需求。“虐恋”是谷崎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谷崎润一郎许多作品中都充斥着“施虐”“受虐”的因素,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从肉体到心灵或多或少被极具官能美的女性角色俘虏。从表面上看,女性角色通常作为施虐者出现,而男性在两性关系中通常处于受虐的状态,他们自甘堕落,为女性所倾倒。这看似表现出了谷崎润一郎对于女性的吹捧,然而仔细品读其作品则会发现,男性角色往往通过受虐的刺激来满足自己肉体与精神的快感,表面上处于支配地位的女性不过是满足男性欲望的“玩物”。一旦男性收回了对女性的崇拜,也就等于收回了女性所谓的权利。
本文将对谷崎润一郎多部经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分析,追溯其幼年时开始的恋母心理,探究谷崎润一郎女性崇拜的成因及精神内涵。本文还将从谷崎润一郎的“虐恋”情节及其本人入手,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探究作品中“受虐”背后始终没有摆脱的男性中心主义。
谷崎润一郎被视作女性崇拜者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少年时代就开始孕育的恋母情结。谷崎润一郎曾在多篇小说中表达过对母亲的爱慕与追思,如《恋母记》《吉野葛》以及《少将滋干之母》。另外,其作品中无论“娼妇型”还是“圣母型”的女性,都是以母亲阿关为原型来创作的。在晚年的作品《梦浮桥》中,谷崎润一郎回忆起与母亲的生活,年幼的他被母亲高峰似的乳房与白皙的腿脚深深吸引,由此激发了他对女性官能美的执着。谷崎润一郎本人在作品《吉野葛》中承认他内心所爱慕的与其说是母亲本身,更是他心中对“未知的女性”的朦胧憧憬,而令谷崎润一郎真正崇拜的还是心中塑造出的“永恒的女性”。
谷崎润一郎年轻时就表示,自己和女人恋爱只是为了肉体的满足。但另一方面,他认为真正的恋爱比起“肉体”更重要的是“精神”。在《痴人之爱》中,作者就曾借男主人公让治之口说,希望将娜奥密培养成“身心两方面都很美的人”。比起早期作品中单纯对女性官能美的吹捧,谷崎润一郎开始追求灵魂的美。
谷崎润一郎曾自白,他的生活是为艺术服务的,结婚也是深化艺术的手段。这样的想法也表现出他对妻子的残忍不公与婚姻注定失败的结局。他的第一位夫人千代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但在谷崎润一郎看来,与千代的生活无法让他产生创作热情。比起妻子,妻妹静子反倒符合他心中的“娼妇型”女性,他转而希望能将静子培养成理想的女性,而作为妻子的千代此时就成了谷崎润一郎的障碍。然而作为男子的责任又让他不忍心直接抛弃妻子,为此他甚至主动撮合妻子与佐藤春夫,最终将妻子“转让”给他。
第一次婚姻破裂后,谷崎润一郎移居关西,开启了对古典传统美的追求,而他那时对再婚女性的重点要求就是必须符合日本传统的女性形象。他的第二位妻子古川丁未子是当时协助他的“方言顾问”之一。在求婚时,谷崎润一郎认为古川丁未子可以帮他实现生活与艺术的统一,但没过多久,谷崎润一郎又认为妻子无法激发他更大的创作热情而又有了第三位崇拜的女性根津松子。谷崎润一郎认为根津松子开辟了他的艺术道路,他的作品风格因为根津松子的到来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然而根津松子怀孕时,谷崎润一郎却担心孩子的到来会破坏根津松子在他心中完美女性的形象,进而影响他的艺术而要求根津松子堕胎。综上所述,谷崎润一郎虽然对每位妻子都有过崇拜之心,但归根结底,她们都是其追求艺术道路的“工具人”。谷崎润一郎曾在散文《恋爱及色情》中谈到对于女性的认识,在他看来日本惊艳的美人多数在结婚的同时就像幻影一般消泯了。结婚之前崇拜过的夫人,结婚之后在谷崎润一郎眼中便魅力消失沦为不值一看的存在了。
谷崎润一郎的“女性崇拜”思想从初期代表作《刺青》就显露端倪,随之而来的是谷崎女性崇拜背后的矛盾。谷崎的女性崇拜并未摆脱父权社会的束缚,女主人公虽是被崇拜的作品的最中心角色,但她们往往是通过男性的视角来塑造的,难以脱离男性的凝视。男主人公们崇拜着符合他们心中标准的“永恒的女性”的同时,又厌恶着不符合他们审美的女性。
《刺青》中女主人公从始至终却一直没有明确的名字,对女主人公的称呼在刺青之前与刺青过程中是“娘”(むすめ),其含义是年轻的姑娘,而在刺青完成,女子的形象转变后,对其称呼也随之变化为“女”(おんな),有成熟女性之意。由此也可以看出,在谷崎润一郎的潜意识中,女性依旧是依附着男性存在的。此外,男主人公清吉是具有施虐属性的,他之前就会从男性客人的呻吟中获得快感,而此次对女子更是用迷药不顾她的想法强行给她刺青。女性的美是通过男性的暴力与刺青的痛苦得到的,只有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才能成为“强者”,即谷崎润一郎心中可以被崇拜的女性。
《痴人之爱》中,这种女性“玩具”与“神”的双重意味就更明显了。让治收留娜奥密起初无非就像养只金丝雀一样,把她当作生活的调味品。可随着娜奥密逐渐发育,她的官能诱惑令让治欲罢不能。让治一方面崇拜娜奥密的美,无条件容忍她的一切,身心都成了娜奥密的奴隶;另一方面,让治又从心底意识到娜奥密的无知浅薄,也会在心里骂她。
谷崎润一郎在另一部作品《秘密》中对于男性的心理有这样的描写,“令他们感到高兴的精神上的蔑视,是那种事实上并非如此的假意蔑视。他们以此来刺激自己的想象,从而得到快乐。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做戏”。因此与其说这些男子被女性玩弄,倒不如说他们是主动选择被自己创造出的“女神”玩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男性自己的精神需求。
《春琴抄》中佐助对春琴一生追随,宁愿刺瞎自己的双眼也要守在春琴身边的行为可以说是女性崇拜的极致。可佐助做出这些行为最本质的原因却是出于自我感动。春琴的打骂在嗜虐的佐助看来反而是一种恩宠,而佐助眼中的春琴就是“美”的象征,正是为了维持这份“永恒的美”,佐助才会心甘情愿自毁双目,在他失明后,自我创造出的“春琴”想来才更符合佐助心中永恒的定义。
另外,如果按照“娼妇型”与“圣母型”对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女性角色进行划分,以上这些作品的女主人公基本可以划分到“娼妇型”。她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官能美并主动将其化作诱惑男人的利器。她们的性格中不乏丑恶、邪恶的一面,却正好符合谷崎润一郎在“恶”中寻“美”的恶魔主义思想。进一步说,与其把谷崎润一郎所追求的“美”看作是真正意义上的“美”,不如说是因为符合了男性标准,所以才成为被崇拜的“美”。而这些看似“美”“强”的女子,美非真美,强亦非真强。
《细雪》的女主人公雪子是典型的“圣母型”女主人公,而在雪子身上也不乏男性对女性的凝视。以最典型的容貌为例,文中雪子第一次相亲时,男方便纠结于小姐左眼梢的一小块褐色斑,而这个问题也是姐妹们焦虑的存在。另外,《细雪》中多次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夸赞雪子的年轻貌美,可由于晚婚的压力,雪子的择婿标准不得不一降再降,相亲的男方通常大了雪子十余岁,且不少是丧妻后续娶。这种男方对于女方容貌的“品鉴”和吹毛求疵,以及女方不得不低嫁的现实,无不体现了男女地位上的不平等与男权社会下男性对女性的凝视。
与雪子相比,小妹妙子算得上是“离经叛道”的新时代女性,她独立自主,主张自由恋爱,试图冲破时代与男权的束缚,可怜她未婚先孕又生下死胎,最终草草嫁人,结尾处两姐妹的命运对比令人唏嘘。由此隐含的谷崎润一郎本人对于雪子的称道与对妙子的批判恰恰体现出他本人对女性的双重标准,即一边崇拜又一边鄙视。
另外,不论是粗野傲慢,还是端庄优雅,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女子虽性格不同却总是年轻,充满朝气且有着曼妙的身材。从男子的角度来说,他们是恋爱关系真正的获利者,他们通过女性的身体满足了自己的欲望。
“虐恋”是谷崎润一郎作品最重要的主题。关于“虐恋”产生的问题,心理学家认为“虐恋”不仅是双方对于疼痛的追求,其背后更深的是对权力的迷恋。就施虐方与受虐方谁是“虐恋”中的主导因素而论,以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为首的主流观点曾认为施虐者无疑是这段关系的权力中心,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心理学家有了不同的意见,即受虐方才是“虐恋”关系的主导。施虐者的权力是受虐者赋予的,一旦受虐者退出或是不再服从,施虐者的权力也将不复存在。因此,谷崎润一郎作品中作为受虐者的男性才是爱情中真正的主导方,他们在崇拜女性的同时赋予了女性身为施虐者的权力,一旦男性改变了崇拜的对象,女性手中的权力也将自动被收回。
在《恋爱及色情》中,谷崎润一郎赞许平安时代的男女关系,认为这个时期的男性总觉得女人“在自己之上”或认为女人“更加高尚”,女人在制度上是男人的私有物,但男人在心理上却是“尊重女性”的。可谷崎润一郎在《异端者的悲哀》中也承认,他生活的大部分,包括婚姻“都完全作为我的艺术了”。对于恋爱观,谷崎润一郎则表示,恋爱是渴求美人的肉体,追求官能上的快乐,完全缺乏道德上的情操,也因此导致了婚后感情生活与艺术生活的不协调。特别是在与第一任妻子的“小田园事件”(让妻事件)以及迫使根津松子堕胎二事中,很难看出谷崎润一郎在心情上对于女性的尊重与崇拜,更多的是他将妻子当成艺术的牺牲品与“工具人”的虚伪无情。此外,谷崎润一郎虽说过恋爱中比起“肉体”更重要的是“精神”,但无论其本人还是投射到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本质却十分注重女性的官能,因此谷崎润一郎究竟是“性崇拜者”还是“女性崇拜者”就需要打个问号了。
谷崎润一郎在《少将滋干之母》中有言:“不知今后是否还能遇上这样美丽文雅的女人,但是自己和她恋爱过了,已经知道了她的魅力如何,和她的梦已经做完了,并不是对她失去了兴趣,但是比起她来还是陌生的女人好——只有能不断变换技巧点燃自己热情的女人,才更为强烈地吸引自己。”这段话不但总结了谷崎润一郎笔下男性的共性,也与作为“女性崇拜者”的他本人再娶再离的做法相照应。
综上所述,虽然谷崎润一郎本人以及许多学者都认为他是“女性崇拜者”,但谷崎润一郎笔下看似高高在上的女性的地位却是男性赋予的,她们身上“永恒的女性”的特质也都是在男性的引导下出现的。因此,谷崎润一郎的“女性崇拜”是矛盾的、虚伪的,归根结底并未摆脱日本自古以来的“男性中心主义”的束缚,而男性表面上的“受虐者”形象只是对男性本位思想的掩饰。
[作者简介] 段懿珊,女,汉族,山东青岛人,外交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近代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