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是个体对生命的一种体验形式,饮食在诗歌中的历史源远流长,从先秦两汉至唐宋,诗歌中不乏关于饮食的描绘。苏轼自称“老饕”,并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且富有生活气息的饮食诗。饮食诗体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深度体验,赋予了平凡的饮食以审美的高度。饮食诗承载了苏轼的人生态度与哲理情思,且是他缓解遭贬谪的愤懑之感并试图走出精神困境的一种重要途径。
苏轼饮食诗的语言平易诙谐,他从饮食中参悟哲理,抒发人生感悟,表达对生活、政治、人生的看法。饮食诗体现了苏轼的审美趣味,增添了苏轼的生活情趣,戏谑的诗句富有深刻内涵。
苏轼的命运坎坷艰难、多有变数,党争、贬谪造成他的抑郁心境,他两次被贬,一腔仕途热忱被失意、愤懑所取代,精神与情感都需要寻找一个出口,于是他以饮食缓解贬谪带来的悲愤情绪,并形成随缘且超然自适的生活态度。苏轼在《初到黄州》中写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可见他用美食来自我嘲解与自我慰藉。初到黄州时的苏轼内心情感复杂,“为口忙”一语双关,既有对自己一生为美食奔走的揶揄,又对自己因写诗言事而获罪的无奈和自嘲。《鳊鱼》中“谁言解缩项,贪饵每遭烹”由鳊鱼联想到自身,自己也像这鳊鱼一般在官场任人宰割,五言诗句足见情感之深重与沉痛。饮食诗还体现了诗人知足常乐的人生观,如“人生无正味,美好出艰难”(《和陶西田获早稻》),“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能够在清淡中品出生活的欢愉,食之有味便是人生一件幸事。又如“浮生知几何,仅熟一釜羹”(《次元姚先生韵一首》),诗人用平易朴素的语言道出了人生的本质,既然食物从生到熟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那么人若想实现自我价值,也需历经坎坷。参透生活本质者,方能以平静的心态面对浮沉,笑看人生。
苏轼的“味”评有着广阔的时代与社会背景,宋代世俗文化繁荣、饮食文化繁盛,理学的兴起又为饮食评论提供思辨的思维方式,“以食喻诗,以味评诗”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种批评方式,有助于人们理解深奥的诗学理论,且具有灵活性。“食”与“诗”在审美层面有着互通的关系。
苏轼善用饮食领域的话语作为譬喻对诗文进行批评,他以“味”来形容阅读他人诗文时的感受,如先苦涩后甘甜的橄榄型诗味、平淡而有韵味的“枯膏”之味等。苏轼极力反对华而不实、晦涩难懂的文章,主张文章要“有为而作”,要言之有物,并以“辞达”为基本要求。苏轼曾以食物的功效来比喻诗文的作用,既然“五谷必可以疗饥”(《凫绎先生文集叙》),那么诗文也要针砭时弊,要有社会批判作用和治世的功用,要如食物一般拥有实用价值,因此苏轼推赏颜太初的诗文,认为其如“五谷”一般有实用性。
雅俗矛盾与融合正是宋代思想文化的最显著特征,宋代欧阳修发起过诗文革新运动,之后梅尧臣提出、宣传了“以俗为雅”的诗歌理念,而苏轼继承、发扬并真正实践了这一理念。宋代的兼容并包文化环境为“以俗为雅”的开拓创新提供了社会支撑,为雅俗融合提供了基础。苏轼通过对俚语、俗语进行诗意提升、借用典故增添历史感、文学手法加工等方法实现从俗到雅的转变,以哲理化解诗歌原本的俗气,以典故增添历史厚重感。
雅最初代表着社会精英,而俗属于平民,雅俗之间看似针锋相对,但也有其内在贯通和转化的机制,“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镕化耳” ,苏轼运用通俗意象和比喻手法,将方言、俚语、俗语、俗事写入饮食诗中,扩展诗歌题材范围,增添诗歌的世俗气息,拉近雅与俗的距离。苏轼善于挖掘蔬食的审美特征,赋予食物理性象征意义,还亲自动手制作美食、煎茶、饮酒,品味生活最纯粹的韵味。“以俗为雅”的特色在饮食诗中尤为突出,苏轼描写生活民俗的诗作有《豆粥》《食猪肉》《椰子冠》《汲江煎茶》《鳊鱼》《食雉》等,“不怕飞蚊如立豹”中的“立豹”,“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香”中的“软饱”“黑甜”都是宋代的俚语,苏轼将其运用于诗歌之中,增添了诗歌的生活气息,拉近诗歌与世俗的距离。苏轼还会将地方方言写入诗句,如“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山村五绝》)。可见苏轼在杭州时对地方方言和语音的关注,宋代费衮曾在《梁溪曼志》中评价苏轼的诗作:“东坡御风骑气,下笔真神仙语。” 可见苏轼诗作手法之高超,街谈巷语皆入诗作,体现出明快、清新的世俗风情。
宋代文人注重学养,写诗作文讲究用典、用韵、炼字、造句,善于用典说明学识积累丰富,苏轼也强调“以故为新”,既善于化用典故,又要阐发新意,将旧的知识应用于作品中,在借鉴旧诗歌的语言、形式的同时也要加以提炼、熔铸,赋予旧知识以新的内涵和生命,并形成诗人自己的风格。苏轼作诗时善于化用史事、时事、陈言。苏轼对美食的品位体现了他对生活之味深入细致的体会,所作诗歌富有生活气息。苏轼以审美的眼光看待和描绘美食,通过诗歌创作来赋予其文学审美价值,让饮食得以升华、进入更高的审美境界,如《豆粥》中“公孙仓皇奉豆粥”和“饥寒顿解刘文叔”两句借用典故增加豆粥的历史厚重感,诗歌以东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事作为开头,写功臣冯异所奉豆粥化解了刘秀的“饥寒之急”,诗句读来会让人感受到食物价值的变化,一碗平常的豆粥在艰苦的时期也变得十分珍贵。
苏轼的饮食诗不仅展现了政治文化内容,也与他仕途的起落有着紧密的联系,分析饮食与心态转变的关系,可以了解苏轼怎样通过饮食体验和饮食书写领悟人生哲理、走出人生低谷,实现诗意的栖居。
苏轼的政治生命多舛,频繁被贬谪,辗转任官,苏轼更加深刻地体会了世事的无常,人生际遇的变化无常让苏轼陷入了精神的困境,主要体现为生命悲剧意识和价值悲剧意识。
“悲剧意识是对人类生命在世生存的悲壮性的意识” ,苏轼的生命悲剧意识体现为生命有限、人生无常的悲切之感,时间飞快地流逝,而人生理想抱负却还没实现,如“人生如朝露,白发日夜催”(《登常山绝顶广丽亭》),体现出对人生短暂的体会。又如“湖上四时看不足,惟有人生飘若浮”(《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和“人生到处之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以飘飞不定的飞鸿来比喻人生状态的有限性和命运的无常感。苏轼不是向外寻找超越的方式,而是向内审视,寻求心灵的发展和人格境界的提升。“至此,苏轼的人生态度便逐渐地直指心灵本体,而不拘囿于具体的实物和具体的外在价值标准。这是心灵的洗礼与超越,也是对价值悲剧意识的审美超越,并开启了消解悲剧意识的新的模式。”
苏轼借助饮食开拓了一个精神空间。人在生活中除了物质的家园外,还需要一个精神的家园。在饮食诗中,苏轼便构建起一个与世无争、闲适幽静的精神家园,在广阔辽远的自然中获得心灵的平静,达到了超越生命哲学的艺术境界。用审美的态度重新审视和把握生命体验,则能够走向审美超越,苏轼在煎茶、饮茶之际,借茶悟禅宗道法,旨在“怡情悦志、修身养性”,苏轼途经儋州的江边,“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汲江煎茶》),诗句渲染了清冷、孤寂的氛围,皎洁的月光和浩渺的江水都收于“春瓮”与“夜瓶”这狭小的空间之中,时空的桎梏被打破,空间流动融合,个人与广阔的自然也融为一体,寓意于物而又超越于实物,超越当下实际处境而进入高洁通明的精神世界。苏轼追求精神世界的富足,这是对形而上的人生意义、价值的构建,生命的深度和广度因此而扩展。苏轼饮食诗的创作构建起了一个具有主体性、创造性、象征性和理性的审美空间,实现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
苏轼的饮食诗歌蕴含着他的文学观念、生活态度和人生哲学,苏轼将日常生活题材引入诗歌创作知识,饮食对苏轼来说是他寄寓生活情趣、人生感悟、哲理情思的重要形式,将日常生活审美化、人生志趣艺术化,他让原本是俗物的饮食在文学领域占得一席之地,苏轼借助对饮食的体验和创作逐步走向审美超越,实现了诗意地栖居。
[作者简介] 刘茵如,女,汉族,安徽马鞍山人,杭州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