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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的贬谪与治政

◎崔祥宇

韩愈作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无须多言。然其不仅是一名在思想与文学领域昂霄耸壑的儒家学者,在具体的做官施政上亦是卓有建树。论及对今天影响最为深远的,当数韩愈外放潮州当政半年内的一系列善政,其思想精神沉淀于潮州文化当中,揭开了新的历史篇章。

潮州地属岭南,在唐代属于“边恶之州”。由于地处穷荒,官员往往不愿前往为官,唐政府以岭南为谪宦之地,认为“减死戍边,前代美政,量其远迩,亦有便宜”。韩愈外放潮州是因上《论佛骨表》触怒宪宗,最初论死,免死后被远贬为潮州刺史,且“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要求仓促上道,导致韩愈失去了四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惊痛与其父诀,又舆致走道撼顿,失食饮节,死于商南层峰驿,即瘗道南山下。”被贬路途之仓皇亦可从韩愈《食曲河驿》一诗中看出:“而我抱重罪,孑孑万里程。亲戚顿乖角,图史弃纵横。”

韩愈离京后,取道商洛山至蓝关,不由回忆起十五年前因《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的上书贬谪阳山,便是由此关口赴贬地,亦是在同样的隆冬季节里。但如今的韩愈已是五十二岁的衰朽残年,且得罪的不是权臣而是皇帝本人,余生无多,有无回阙之日,殊难预料。他万般感慨,于是写下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出武关后,进入邓州界。邓州古属楚国,物态民俗已与秦中渐异,韩愈看见路旁标志道途里程的土埃,一个一个被抛在后边,乃有《路傍堠》:“堆堆路傍堠,一双复一只。迎我出秦关,送我入楚泽。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吾君勤听治,照与日月敌。臣愚幸可哀,臣罪庶可释。何当迎送归,缘路高历历。”此时的韩愈与写就《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时心态大有不同,“臣愚幸可哀,臣罪庶可释”,悔自己上《论佛骨表》的言辞过于激烈,出言孟浪。这反映了韩愈经七八日贬途辛苦跋涉后,对自己反佛态度矫激太过和前途的思考,贬途的辛苦、潮州的僻远穷恶,以及由于自己的矫激行为导致个人、家庭、朋友(如冯宿)生活的流离失所,种种压力集于一身。但韩愈不为自己针砭时弊、上书陈言而后悔,宪宗近年亲佞远贤、尊佛、求长生种种昏聩行为,他是有觉察的,婉转言之皇帝并不在意,不得已才痛下决心,以上《论佛骨表》这一剂猛药治病,但未曾想宪宗竟要加之以极刑,经大臣国戚再三缓颊,才免死贬潮州。韩愈对宪宗不可能没有失望的情绪,多重心境交织,酝酿出了这种矛盾的心态,懊悔与失望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抵达潮州以后。

被贬路上的仓皇只是开始,对于岭南环境的险恶,韩愈早有耳闻,忧心忡忡:“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题临泷寺》)“潮州底处所?有罪乃窜流……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泷吏》)环境的险恶已使他苦闷烦躁,对于潜在的死亡威胁的畏惧,转化为一种死亡意识,进而产生强烈的被弃之感,韩愈正是在这种多重恐惧与苦闷的心态下就任潮州刺史的。

虽然心态上苦闷交加,但是韩愈一丝不苟地践行了一个地方官员的应尽事宜。他抵潮伊始,即理州事,与官吏百姓相见,面询百姓疾苦,并按照常规,作《潮州刺史谢上表》。

韩愈在潮州,始终兢兢业业、笃奉臣道,并不因潮州地处偏远而轻视,也不因自身年老多病而怠慢。皇甫湜在《韩愈神道碑》中评价:“大官谪为州县,薄不治务,先生临之,若以资迁。”意即韩愈不似一般大官贬谪后往往少理州治,其在潮州,有如按资升迁至此任一般,勤勤恳恳,毫无朝廷大员的架子。

通过韩集中的五篇写于潮州的“祭神文”可知,元和十四年(819)的潮州灾情不断,夏天的淫雨“将为人灾”,严重影响耕作收成。乞晴之后,又逢绵绵阴雨,稻米与蚕丝能否按时丰获不得而知,作为潮州刺史的韩愈心中苦涩焦灼,作祭文以告神灵:“非神之不爱人,刺史失所职也。百姓何罪?使至极也。神聪明而端一,听不可滥以惑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一向抱“敬鬼神而远之”态度的韩愈躬自祭神,实为难见。韩愈绝非将防雨止涝的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向来务实的韩愈亦在潮州筑堤防患,福泽千年。清代光绪年间的《海阳县志》中载有陈珏的《上当事修堤策》:“海、潮、揭、普四县接壤,皆赖北门一堤堵御之力。”此“北门一堤”即“自唐韩文公筑”。

与祭神乞晴止雨类似,韩愈还举行了一场流传至今的祭鳄鱼活动。《旧唐书》载:“愈至潮阳,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卵而化,长数丈,食民畜产将近,以是民贫。’”鳄鱼在当地,为患日久,为害一方,在韩愈看来理应除之。又考虑到岭南地区多淫祠的风俗传统,韩愈选择在进行清理之前,先“祭”鳄鱼,照顾当地民众的心理感受。韩愈郑重地讲述“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的大道理,历数其“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抗拒,争为长雄”的罪状,先礼后兵,劝其离开:“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旧唐书》亦记载韩愈《祭鳄鱼文》宣读之后,很快便起了效果:“祝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中。数日,湫水尽涸,徙于旧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无鳄患。”这样的记载显然带有一定的传奇色彩,韩愈的清理鳄鱼行动显然不是靠这一纸祭文来推行的。他在《祭鳄鱼文》原文中就有提及:“刺史选材伎壮夫,操劲弓毒矢,与鳄鱼从事矣!”驱逐鳄鱼实际上还是靠韩愈组织民夫壮卒,以弓矢进行猎杀。除此之外的另一实际措施则是筑堤,将民众所居之地与恶溪人为隔开,在堤成后水源断绝,“湫水尽涸,徙于旧湫西六十里”,事实上将鳄鱼的生存空间进行了迁移。

韩愈在潮州的另一件民生举措是放免奴隶之事。虽然对于韩愈放免奴隶,《旧唐书》只记录了他在袁州任上的事迹,但实际上韩愈从任袁州长官正是在任潮州刺史之后,在袁州的善政应正是在潮州之政的延续。《旧唐书》记载:“袁州之俗,男女隶于人者,逾约则没入出钱之家。愈至,设法赎其所没男女,归其父母。仍削其俗法,不许隶人。”虽然按唐律以良人为奴,是绝不允许的,但岭南地处偏远,属于“夷獠杂处”之地,以良人子弟为奴,甚至买卖奴隶的现象十分严重。岭南地区的首府广州甚至在当时成为奴隶交易的集散地,“以口为货”“父子相缚为奴”“京师权要多托买南人为奴婢”。当时的良人沦落为奴的原因,往往是穷苦人家因天灾人祸或赋税的压力陷入困窘之境,难以为继下只得将自家之女质钱为奴,约定到期以钱赎出,若至期无钱则永沦为奴隶,被主人“鞭笞奴役,至死乃休”。因此,韩愈所面对的良人奴隶,几乎都是因为债务问题而产生,若要放免这些奴隶,就必须解决他们所面临的债务问题。针对这一问题,韩愈在日后所上呈的《应所在典贴良人男女等状》描述了他的解决思路:“准律计佣折直”,即按照良人者沦为奴隶后所进行的劳动,进行计折,抵消其债务并恢复人身自由,劳动所值尚不足以抵消其债务者,则帮助钱财赎归。虽然这一措施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奴隶的债务困境,但韩愈显然将此事记于心间,待其返归朝廷后,在上《应所在典贴良人男女等状》中提出:“今因大庆,伏乞令有司重举旧章,一皆放免。”韩愈恳请朝廷借大庆的机会一皆放免天下奴隶,这不失为一种定期解放奴隶的好办法。

韩愈在潮州的又一政绩是兴办学校,培育人才。唐代除设立中央学校外,在地方上配备有府、州、县三级学校,在县学之下,亦有乡校作为补充。但地方学校是否完备或运营是否良好,则完全依赖于地方政府的态度作为。由于各地情况大有不同,在偏僻荒远的州、县,不但乡校废而不兴,州学、县学亦废而不兴,当时属于“穷荒之地”的岭南自然属于此列。韩愈一生中四任学官,在京为官的十八年生涯中有一半时间在国子监任职,其对于文教的重视可想而知,且其一贯以弘扬儒家文化为己任,倡儒道、斥佛老的主张更使他极为重视学校文教系统的建设。

到潮州后不久,韩愈便发现潮州的教育状况很不景气,他在《潮州请置乡校牒》中陈述:“此州学废日久,进士、明经,百十年间,不闻有业成贡于王庭、试于有司者。人吏目不识乡饮酒之礼,耳未尝闻鹿鸣之歌,忠孝之行不劝。”

韩愈所治理的潮州,治下有三县十六乡。他发公文给各县,要求各县除整治兴办县学之外,须从基层乡校办起。除责令县、乡两级的学校整顿兴办外,韩愈以州刺史的身份,聘请进士赵德以摄海阳县尉、州衙推官的身份“专勾当州学,以督生徒”。韩愈又筹措经费,出自己公廨俸钱百千(十万)以助。

韩愈聘请的赵德,是当时在岭南一带的隐士,也对韩愈极为敬重,曾“叙退之文章七十二篇为《文录》”。《文录》是第一部问世的韩愈文章选集,至南宋时尚传,方崧卿曾据此校订韩愈文集。《文录》对于韩愈文章思想在岭南地区的传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赵德在《文录序》中称韩愈:“圣人之徒欤!其文高出,与古之遗文不相上下。”并在末云:“德,行道学文,庶几乎古,蓬茨中手持目览,饥食渴饮,沛然饱满。顾非适诸圣贤之域而谬志于斯,将所以盗其影响。僻处无备,得以所遇,次之为卷,私曰《文录》,实以师氏为请益依归之所云。”可见,赵德是视韩愈为师并以韩愈之学为依归的。

从时间上说,韩愈任职潮州仅半年,是历任潮州官员中毫不起眼的一位。但就结果论,韩愈在潮州人文史上的影响无疑是最大的。究其原因,在于整治学校,兴办教育,传播儒家文化知识,为潮州地区带来了儒家的文教伦理。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云:“始潮之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

韩愈任刺史之前,潮州地区并非没有州学。韩愈之前,已有张玄素和常衮在潮州刺史任上推广文教,“玄素不鄙夷远民间,闻命即就道,履任抚摩困穷,兴建学校”,“捐赀垦田,以供罗浮游士,莅州兴学教士,潮俗为之丕变”。张玄素和常衮的文教虽有一时之功,但并没有长期持续进行,随着张玄素与常衮调离潮州,人亡政息,州学又复荒废。韩愈与张、常二人在州学复兴、推广文教上最大的不同在于,韩愈选拔了教育人才,并重视师资力量,如亲聘赵德为师,以保障韩愈本人调离潮州返京任职后,潮州的文教系统也能保持正常的运转状态,是谪宦创岭南官学正规化和制度化的典型。

韩愈在潮州开启的好学之风,自宋代开始慢慢显示出了效果。潮州元代《三阳志》记载,潮州在南宋时曾有两座书院,这在当时罕见,所谓“潮二书院,他郡所无,文风之盛,亦所不及也”。“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也成了潮州人的格言,古代潮州文风之盛令人惊叹。以具体的科举进士数为衡量标准,韩愈贬潮治政前,潮州地区共出过 3 名进士;而自韩愈在潮州兴教办学后,潮州地区的进士数量逐渐呈现出井喷的态势;到南宋时,潮州地区的登第进士多达 172 名。

韩愈以“传道兴教”为己任,在潮州任上笃施善政,为潮州后世业兴文华奠定了重要基础。潮州亦不忘韩愈恩泽,对他的纪念可以说极为隆重。城市的母亲河原为“员水”或“鳄溪”,是广东除珠江之外的最大河流,后来被改为“韩江”;韩江以东的山原为“笔架山”或“东山”,后来也改名为“韩山”;这座山上还有一所师范学院叫韩山师范学院,学院的边上有一个庙宇,便是全国历史最悠久的韩文公祠。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改姓”,皆因韩愈而改,此正应了赵朴初之言,韩愈“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不失为一桩美谈。苏轼曾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写道:“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清代的《楚庭稗珠录》中亦有记载,潮州当地“潮妇求子必于文公庙,庙祀处处有之,有求无不应者……直视公为多子母矣”。韩愈在潮州的地方文化中,甚至成了祭拜祷告的对象,足见韩愈在潮州人民心中的地位之特殊。

韩愈的潮州治政生涯起自仓皇离京、亲人离世的痛苦,经历了激烈的心绪变革,秉初心而不悔,赴任潮州依旧坚持工作的兢兢业业之道,以一己之力为潮州百姓兴利除害,只半年便使潮州风物人情有大改善。其为人清廉、克己的作风态度,尤其私开职俸补助潮州州学,更显示了他为开当地民智不遗余力,为潮州地区的文教兴盛打下了重要基础,使其文脉绵延千年至今。

[作者简介] 崔祥宇,男,汉族,河南郑州人,郑州轻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思想政治教育。 /zxFTsGOZzSBP6uiH6m2swJahhr8L/O9h3c5/9LRNNBuc4gPa55mrVJboqI3I9W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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