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没有故乡,一种人有故乡。
没有故乡的人从生到死都不曾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就像我们村的盲人爷爷邰成牧,生前住在村里,死后搬到了村后。他的世界就是他的出生地。
有故乡的人会背着一口尘世的水井出发,去世界的很多地方。就像作家安宁,她出生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后来辗转到济南、北京读书,而今生活在遥远而辽阔的内蒙古大草原。
有故乡的人是有福的,故乡是一种持久的庇护。就像福克纳笔下“邮票般大小”的奥克斯福、让叶赛宁弥漫无尽乡愁的康斯坦丁诺沃、催生荷尔德林“诗意栖居”的故乡施瓦本、莫言小说里具有神秘色彩的高密东北乡,故乡成为他们一生用之不竭的灵感之源。而在安宁的笔下,对故乡的描摹是多元的,情感是复杂的,似乎交织着她全部的爱恨情仇,用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形容也不为过。
她慢慢悠悠地安排那些记忆里的人物出场:鼻涕虫一样的弟弟,白天和夜间都经常发生战争的父母,捉迷藏的伙伴大芹、阿秀,哑巴家用泥巴捏女人的儿子,裁缝家的男人大旺,脑子不灵光的连跟娘,鼻子不停流血的阿桑,赌鬼家上吊自杀的女人玉英……这些人物像幻灯片一样慢慢拼凑起一部光怪陆离的乡村人物志,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欢乐与痛苦,质朴与愚昧,困惑与挣扎。
在全球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安宁替我们记下了那么多缓慢的事物。这是一些细微到极致的事物,就像她念念不忘的一朵牵牛花、风、雨、雪和云朵,还有夏夜躺在凉席上看到的月亮、雨天里慢慢爬行的蜗牛、麦收时布谷鸟的叫声……
安宁用文字拥抱了童年的自己,也完成了对昔日那些乡间人物的造访。这不免让我想起了西班牙作家胡里奥·亚马萨雷斯的经典小说《黄雨》里的一个场景:水库淹没了周围的土地,村民们纷纷离开,另谋生路,只有一位老人与小狗相伴,仍守在这个他从出生起便没有离开过的家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夜,老人忆起一生的种种经历,而离家的儿女、逝去的亲朋,也如鬼魂般纷纷造访……
安宁的新书《寂静人间》与《黄雨》在精神指向上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作者写给童年时代的一部忧伤传记,另一个是献给逝去故乡的挽歌,但最终却都完成了对自己心灵的救赎。
安宁的《寂静人间》看似是顺着她“乡村三部曲”的脉络一路写下来的,但读完却发现有明显的变化(见图 1)。
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用一本书清洁自己的内心,洗去所有遗落在童年的尘埃,就好像,我以婴儿般圣洁的身体,又重新降临到这个世界”。
图 1《寂静人间》(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1 年 4 月出版)
她依然在写故乡,但她的文字却比以前更加节制和隐忍,隽永的抒情里包含着些许困惑:一条河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吗?人死了会变成那些空空荡荡的云中的一朵吗?
此时她笔下的故乡已不再是现实里的那个老家,而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隐秘世界。在她心中,那些被时光带走的人,又被她用文字一一复活了,那一刻她就像一个造物主一样,手里摁着时光的穿越键,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向童年那个村庄,走近那些乡邻和伙伴,走向那个敏感而不安、执拗又孤独的自己。
在她一切的回忆中,童年才是灵魂的源头。她的写作就像倒退着走路,一步步退回青年、少年、童年,退回母亲温暖的襁褓,重新找回那一颗赤子之心。
虽然安宁通过写作一次次地抵达自己的童年,但她始终无法把那个孤独的女孩从成长的黑暗里领出来。
当她经历了北京大都市的车水马龙,习惯了内蒙古草原上鼓荡的大风之后,隔着整整一千公里,再去回望自己故乡那个小村庄的时候,她分明觉得比以往看得更加真切。
虽然空间地理上的挪移将她心中泰山脚下的村子彻底变成了故乡,但她似乎很享受漂泊者的新身份,一有机会就背上她心爱的照相机到草原上漫游,哪怕一只羊、一朵野花,她都会拍上半天。
梦里不知身是客,且认他乡作故乡。从《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开始,她开始对草原有了认同感,草原对她来说不再单单是曾经的向往。她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前世就是草原的孩子,或许远处有一个毡房就是她的家,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故乡。
她依然在写故乡,但字里行间似乎多了一份草原的苍茫和白云的散淡,内心升腾起的是一份与万物相爱的柔情。她的文字也越来越笃定,作为一个自然写作者,内蒙古大草原除了为她提供了最好的写作背景,还有一份无比珍贵的馈赠:女儿阿尔姗娜。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海子《九月》
在所有作家、诗人那里,远方似乎从来都是最有魔力的召唤,对于安宁也不例外。在她的内心世界,始终有两个词在掐架,一个是“出发”,一个是“回去”。
她内心始终有出发的冲动。在飞驰的高铁上,眼看着熟悉的事物从眼前一掠而过,她心中便泛起对万事万物的依恋和对时光的无限痛惜之情,这恰恰是爱的至深源泉。
她把每一次写作都看作一次精神的朝圣之旅,但走得越远,回去的愿望就越强烈。狄金森有一首诗恰恰道出了这种悖论:“如果记住就是忘却/我将不再回忆。/如果忘却就是记住/我多么接近于忘却。//如果相思,是娱乐,/而哀悼,是喜悦,/那些手指何等欢快,今天,/采撷到了这些。”(《如果记住就是忘却》)
究竟该回到哪里?童年记忆里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而远方又那么远,或许一个写作者的一生,注定只能在远方和故乡两点之间如困兽般奔走。
安宁的观察有着自己独特的角度,有时候她的视线甚至低于一棵晃动的草。她喜欢从事物的细微、幽密之处,去发现稍纵即逝的美;有时候她会对突然遇上的一株浑身挂满相思果的金银木怦然心动;有时候她会被躺在公路尽头的一轮大月亮灼伤了思绪。
在这个快餐时代,人们活得要多匆忙就有多匆忙,没人有闲心去关注鸟啼和虫鸣,也没人留意什么“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大部分人被生活的洪流裹挟,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抬头看星星了,就连沉思和发呆也觉得是奢侈和浪费。
但安宁不一样。她不仅拍下了呼和浩特的火烧云,还在陪女儿学骑马的时候录下了马的嘶鸣,去小树林散步的时候录下了呜呜的风声。她说除了写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陪着女儿慢慢成长,陪她读书画画,陪她去马场学骑马。
安宁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着女儿乘坐一次K3次国际列车,来一场横跨欧亚大陆的浪漫旅行。
想想吧,火车从北京出发,穿越祖国的大好河山一路向北,直达莫斯科。途中不仅能看到梦幻一般的贝加尔湖,列车还直接穿过西伯利亚的白桦林,那将是何等绝美的风景。
她是要让女儿活成另一个快乐的自己。
斯宾诺莎说:“不哭,不笑,但求理解。”这一刻我似乎完全理解了安宁。
[作者简介] 邰筐,山东人,现居北京,《方圆》杂志执行主编。当代诗人,北大访问学者。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泰山文艺奖等奖项。出版诗集两部,散文集一部,合集五部,有诗作被译成英、俄、日等多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