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以虚实相生的手法描绘大千世界里的众生百态,其“梦”的表现方式使“四梦”看似团圆的喜剧结局里暗含着虚无的悲剧美。镜花水月般的戏梦人生里值得人们一路苦行的,也许唯有一往而深的“至情”。本文试分析“临川四梦”的情节内容和表现手法,并以此探讨其中“至情”的内涵。
汤显祖在《复甘义丽》中提出“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创作方法,流传千年的“临川四梦”便是汤显祖感于“至情”,困于世俗的抒发。汤显祖的“梦”并非潜意识的象征或未来的预兆,而更像是人物当下难以企及的另一种人生,亦是他们自身生命的重要转折,它们往往有着奇幻瑰丽的形式,其内涵却在暗喻人生的同时更为荒诞离奇。
汤显祖在“临川四梦”中常以浪漫主义的手法编织人世之外的幻境,使其富于奇幻瑰丽的色彩,与人世平淡枯燥的底色有所区别。
《牡丹亭》中陈最良所讲的《关雎》描述了浪漫的诗情画意,触动杜丽娘久被封建礼教压抑的内心,而常年居于深闺的杜丽娘第一次看到后花园姹紫嫣红的明媚春景,不由感叹流年易逝、韶华虚度,只得幽怨春情难遣,三春好处无人见。杜丽娘的本我由此开始突破封建礼教的桎梏,并在梦中得偿所愿。汤显祖借梦之笔用浪漫主义手法推动情节,展开冲突与矛盾,描绘了至情之人杜丽娘的寻情之路。梦中对鬼神的描写也使得故事情节尤为瑰丽纵脱,《冥判》中鬼、判官与花神的争辩妙趣横生,又道出杜丽娘和柳梦梅今生旅途交错乃是前尘灯火,注定姻缘,为之后的情节埋下草蛇灰线。其浪漫主义的驰骋更体现在杜丽娘因情一梦而亡又还魂复生,生死情执,至死不渝。借幻想之笔让杜丽娘在阴间挣脱世俗的藩篱,追求内心的爱情与幸福,是对封建礼教酣畅淋漓的嘲讽与控诉,也是汤显祖浪漫情怀惊心动魄的宣泄。
《邯郸记》与《南柯记》中的梦则更富幽默诙谐的色彩。《南柯记·树国》一折中详细描写了大槐安国的精致繁复、井然有序,仿佛人间国度的复刻,《就征》一折中的紫衣相引与后文《寻寤》中的紫衣相送中紫衣的态度与所用道具的区别,在嬉笑之余增添了讽刺的意味。《邯郸记·合仙》一折众仙齐聚劝导卢生,话语间的细节为人物形象平添意趣。
梦的奇幻瑰丽虽与人世形成对比,却也丰富了人生的贫乏,使得虚无的苦涩中有了幻想与希冀,像是戏曲在古代对于百姓的意义,也许正是梦想一般的存在,使人即便身处黑暗也从不放弃希望。
“临川四梦”中的梦境虽相对完整,却更加荒诞离奇,符合人们对梦的想象与期待,更以夸张的手法披露讽刺了当时封建社会冠冕堂皇的外表下黑暗腐败的乱象。
这种讽刺在“临川四梦”中成书最早的《紫钗记》中就有所体现。卢太尉意图拉拢李益而不得,便用卑劣手段使李益、霍小玉两人无法团聚,心意相离,成为主人公爱情坎坷的主要原因,亦影射了汤显祖自身的经历,抨击了以权谋私的乱象。
汤显祖晚年所著的《南柯记》与《邯郸记》中,对社会的影射尤为深刻,《南柯记》中段功嫉妒淳于棼的功勋,几次谗言进谏便使淳于棼二十年来的功名化为乌有,从高位跌落,甚至被大槐安国驱逐,讽刺了现实社会中结党营私的现象。《邯郸记》中宇文融倚仗权势,屡次随心所欲将卢生与妻子遣往偏远之地,卢生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反映了当时社会中渺小个人面对官员势力无助的困境。卢生初入梦境便与崔氏结合,通过妻子的钱财考取功名后,便开始了颠沛流离、与妻子分离的人生,到头来明白美貌的妻子原是自己的驴所变,这样的设置使得情节荒诞而幽默诙谐。
汤显祖借助梦的外壳抒发他心底对贪腐的官场的批判与痛斥,其背后不仅有对自己仕途命运的惋惜,更有对身处苦难中的天下苍生深切的同情。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借助虚幻的手法丰富叙事空间,更是以梦来暗喻人生渺小,令人感同身受。
《南柯记》与《邯郸记》中的梦有很多相似之处。《南柯记》中淳于棼在大槐安国度过二十载光阴,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到头来已觉沧海桑田,可于现实而言,不过是茶水未凉的弹指之间。《邯郸记》中卢生在梦中经历过仕途的坎坷沉浮,由意气风发到缠绵病榻再到险些丧命,于现实而言不过是黄粱未熟的片刻光阴,漫长与短暂的对比在讽刺之余发人深省。人生在世就像是一场梦境,一生的惨淡经营似乎都是徒劳,一朝生命逝去,便像梦醒般无法挽留。
以梦暗喻人生的虚无思想是汤显祖悲剧意识的来源,汤显祖将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场梦境,又在梦境中创造梦境,用以表达他对现实的不满、对生命的慈悲,因而“临川四梦”有了奇幻瑰丽的悲剧美,更使无数观者沉浸其中,于是有了俞二娘、冯小青的悲剧故事,皆是因戏中情感也是人类的共同情感。
“临川四梦”中的每一梦,都有男女之情贯穿其中。《南柯记》以淳于棼对瑶芳公主的爱慕之情为索引,由招赘驸马的情节展开大槐安国的梦境。《邯郸记》中卢生梦中的宦海沉浮,都离不开妻子崔氏的陪伴与指引。《牡丹亭》和《紫钗记》更是以主人公之间一往而深的“至情”作为戏剧的主题思想。汤显祖剧中的男女之情不只是才子佳人、风花雪月,更是个人意识在封建社会环境里的觉醒和反抗。
《牡丹亭》中杜丽娘在梦中短暂的际会里对素未谋面的柳梦梅一往情深,只因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身处寂寞深闺,始终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下委曲求全,虽正值青春,却从未有人欣赏其美好。因而当她在梦中见到柳梦梅,如对镜照影般,她看到豆蔻年华的自己,她不仅是爱上柳梦梅,更是爱上柳梦梅眼中的自己,单薄的男女之情因此有了惊心动魄的力量,所以会为此“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也是因为如此,杜丽娘能够始终与封建势力进行抗争,不仅是出于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更是出于对自身情感的欣赏与珍视。《紫钗记》也是如此,人物身处封建的社会环境,集体意识的灌输使他们极易在代代相传的封建观念下逆来顺受,逐渐消泯自我,而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们仍能完成对自我的认知与个人意识的觉醒,在社会环境的压迫下依然能坚持自身的反抗,这亦是汤显祖作品的进步之处。
汤显祖早年积极入世,忠君为民,有着远大的社会理想与政治抱负,这并非出于对功名利禄的追求,而是出于对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渴望,更是出于对人民的关怀与热爱。而当他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希冀只不过是统治集团官场斗争的幌子,沉重的失望使他彻底远离为官之路,放弃社会理想,也逐渐明白社会环境对人的巨大影响,因而汤显祖的家国之情不只是保家卫国济世救民,更是对封建社会中人们麻木恣睢、身不由己的无奈悲鸣。
汤显祖“临川四梦”中的人物命运深受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的影响,《紫钗记》《南柯记》与《邯郸记》中都有外敌入侵国土的情节,主人公则多以驱逐外敌为己任,建立功勋,成就自身命运的转折或前进。在《南柯记》与《邯郸记》中,汤显祖还描写了主人公为人民排忧解难,从而得到百姓的爱戴的情节,如淳于棼被驱逐之后南柯郡的百姓为其百里送行,这是汤显祖家国情怀的流露,他放得下仕途带给他的利益与地位,但放不下与百姓的深厚感情。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历史的洪流不断向前,无数人在其中销声匿迹,即便是王侯将相、英雄豪杰,也在盛衰荣辱之后都落渔樵话讲,无人能够幸免。汤显祖早已知晓这一切,但他从未彻底逃避现实的黑暗,而是将深刻的讽喻暗藏于妙趣横生的文笔,给人以圆满的结局与对生活的希冀。
“临川四梦”中的“情”并非单薄的儿女之情或家国之情,更是汤显祖对红尘人世的深情,是渺小人类个体对宇宙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不屈的抗衡。因而《牡丹亭》中杜丽娘愿意为了梦中短暂的际会而失去生命;《邯郸记》中的卢生即便明白过往只是大梦一场,依然难抛“世界身器”;《南柯记》中的淳于棼即便明白大槐安国是蚂蚁的国度,依然愿意燃指为香,超度他的子民,皆是因为剧中的人物对红尘人世怀有一往而深的热爱,短暂的瞬间因“至情”而有了超越永恒的意义。
郭英德在《明清传奇史》说:“艺术家总是比哲学家高明,因为他们更多地沉浸于现实人生的体味,而不是满足于哲学教条的推演” 。现实人生的跌宕起伏赋予汤显祖作品中梦境的云谲波诡,也使“至情”成为他探索生命意义所找到的答案,“临川四梦”因此有了超越时代的生命。
[作者简介] 刘一丁,女,汉族,山西忻州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硕士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戏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