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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观察 //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论宋词中的情感改造空间现象

◎束韵哲

在宋代词人笔下,空间上的远近、大小、宽窄等概念常常不是绝对客观的,而是在主观情感的改造下发生了变形。例如,柳永的《婆罗门令·昨宵里恁和衣睡》里说“寸心万绪,咫尺千里”,欧阳修的《瑞鹧鸪·楚王台上一神仙》里说“坐来虽近远如天”,奚岊的《声声慢·秋声淅沥》里说“算江湖,随人宽窄”,都展现出人的情感在空间书写中发挥的作用。然而在绝大部分情况下,这种空间改造都并非直言,而是通过三种表现手法来实现的:用现实和感受中都远的自然景物正衬;用现实中远而感受中近的自然景物反衬;借助梦境虚写。

需要指出,笔者对这一现象的关注受到了钱锺书先生的启发,并在其研究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梳理和完善。《管锥编·毛诗·正月》中列举了元好问、刘辰翁、孟郊、曹植等多人的作品,来说明“一人之身,宽窄正复不常”和“途穷路绝与越世出尘,情事区以别焉”。《宋诗选注》在注解李觏的《乡思》时,列举了石延年、欧阳修、范仲淹、吴融等人的作品,来论证“诗歌里有两种写法:一、天涯虽远,而想望中的人物更远……二、想望中的人物虽近,却比天涯还远”。钱先生的思想方法是极为可贵的,不过也存在两点有待拓展和完善之处:一是体裁上主要针对诗,未关注作为言情工具的词中存在大量类似现象;二是对写法的分类值得推敲,《宋诗选注》的两条内容都在表达“想望中的人比天涯还远”之意,只是“人”和“天涯”顺序不同,没能点出手法上的本质性区别,也未能联系到受情感影响更大的手法——虚写。因此,本文将“散钱失串”般的例证归纳汇总,对写作手法重新分类,针对宋词来分析情感改造空间的现象。

一、正衬

用遥远的自然景物正面衬托想象中的人物之远,是诗词中一种经典的空间书写模式,亦即《宋诗选注》里的“天涯虽远,而想望中的人物更远”。作者举出一个非常遥远的自然景物或地理坐标,如“斜阳”“蓬山”“玉关”,再言所思念的人或地更加遥远,由此突显相见之难与相思之深。实际上,这种“更加遥远”可能与现实相悖,距离在作者的情感作用下被拉长了。

唐诗中此种用法的最典型之例可谓李商隐的《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蓬山”即蓬莱山,神仙居所自然难以抵达,所思之人却比“蓬山”还远万重,会面之渺茫跃然纸上。宋祁在《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中便直接化用为“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将“一”替换成“几”,对空间的改造更为夸张。在宋词中这种手法更为多见,最有名的当数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欧阳修用“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来对写楼头思妇的所见所感:原野的尽头是隐隐春山,所思念的行人更远在春山之外,由实景及想象,极言相隔万里而情深一往。贺铸《杵声齐·砧面莹》的结句与此异曲同工:“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玉关”即玉门关,此处不一定为实指,只是以此为坐标来衬托丈夫戍边之地的遥远。

在很多情况下,作为衬托的景物是被公认为遥远的,直接举出即可,不必强调“应万里”。范仲淹的《苏幕遮·碧云天》最具代表性:“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芳草”常暗指故乡,描写连绵的芳草远在斜阳之外,暗指故乡遥不可及,下句“黯乡魂,追旅思”便紧承其意,直言乡思。类似的表达还有李流谦《小重山·绵守白宋瑞席间作》中的“长安只在日西边”和詹玉《霓裳中序第一·一规古蟾魄》中的“人更在天北”等。

用正衬手法改造空间对词作的结构和内容都有一定作用。在结构上,正面衬托时常能使词作逐层递进,更具层次感。例如欧阳修词中的“平芜”“春山”和“行人”,贺铸词中的思妇、“玉关”和“戍人”,在空间上逐层推远,富有波澜荡漾之美;在内容上,以远景为参照来突出人之远、见之难、思之切,增加了思念和愁苦的浓度,抒情性较强。

二、反衬

用反衬改造空间可谓正衬手法的一个“进阶版本”,区别在于,作者不仅举出一个现实中非常遥远的自然景物,还表示其与所思念的人或地相比很近,以强调后者的遥远。有些正衬手法下的远近关系仍具有客观的成分,但反衬用法已经扭曲了现实意义上的空间,使空间书写成为主观情感的载体。

“人远天涯近”是典型的例子,“天涯”自然极远,在作者眼中却不堪与意中人之远相比。此句首见于朱淑真的《生查子·年年玉镜台》:“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刘过的《蝶恋花·宝鉴年来微有晕》里也说“懒照容华,人远天涯近”,至王实甫《西厢记》,“隔花阴,人远天涯近”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例如苏轼《江神子·孤山竹阁送述古》中的“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以“天”之易见反衬“君”之难见。陈师道《木兰花·阴阴云日江城晚》中的“蓬莱易到人难见”以“蓬莱”为坐标写人之远,也属于此种用法。

此种手法还能够用典故于无形,比较有代表性的当数《世说新语·夙惠》中的“晋明帝数岁”一则,抬眼便能望见太阳却看不见长安,兼含对帝京的向往与不得至的怅惘。“日近长安远”的典故在唐诗中已被多次使用,至宋代也受到了词人的青睐,并多被用于送别词中,思念故土与怀念故人被统一起来。例如,辛弃疾的《鹊桥仙·和范先之送祐之归浮梁》里有“莫贪风月卧江湖,道日近、长安路远”,张先的《玉连环·送临淄相公》里有“无由重肯日边来,上马便、长安远”,李元膺的《蓦山溪·送蔡元长》里有“青嶂晚,碧云深,日近长安远”,赵鼎的《行香子·草色芊绵》里也有“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用反衬手法改造空间对提升词作的语言和情感浓度很有帮助。在造语上,参照物极远却强说其近,思念对象更近却强说其更远,夸张却贴切,有时还能用典故于无形,令人耳目一新;在抒情上,选取天涯、太阳等宏大意象作反衬,言会面的难度在其之上,使思念之苦浩荡绵延,较正衬抒情性更强。

三、虚写

虚写是情感改造空间现象发展到极致的表现,作者借助梦境来自由地改造现实中的空间。这看似与前两种手法相去甚远,连钱先生也将其忽略,其实,这恰恰是对衬托手法的反拨——作者通过衬托使得空间距离拉长,以表相见之难;通过虚写使空间距离缩短,以解相思之苦。正如《作家与白日梦》中的名句:“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一次对令人不能满足的现实的校正。”在梦境中,归乡的崎岖长路化为坦途,远隔千里的故乡故人近在咫尺,此类空间改造在诗词中频繁出现,便是由于满足了作者的内心愿望。

这一手法在唐诗中已不鲜见,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岑参的《春梦》和顾况的《忆故园》。岑参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千里江山在梦中化为一箭之地,片刻便能走遍;顾况则说“故园此去千余里,春梦犹能夜夜归”,在梦中,诗人每晚都能往返千里之外的故园。至宋词,此类梦境描写愈发多见,不论是豪放派还是婉约派词人,都曾将归家的心愿托付梦境。

以豪放著称的苏轼、辛弃疾都曾以梦境改造空间,苏轼在《浣溪沙·山色横侵蘸晕霞》中说“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词人在梦中走过故乡的条条小路,酒醒后极目南望才知有天涯阻隔,一近一远,一缩一伸,真如他在诗中所言:“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辛弃疾的表达则更为高妙,他在《鹧鸪天·送元济之归豫章》里说“画图恰似归家梦,千里河山寸许长”,将醉意中挥毫完成的画作喻为归家之梦,因为二者都能将故乡的千里河山缩短为“寸许长”,借物象直观地展现出梦境对空间的压缩。婉约派词人也有诸多类似表达,例如贺铸在《琴调相思引·送范殿监赴黄冈》中说“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词人与范殿监分别后相隔千里,但在梦中两人只距咫尺。又如范成大的《忆秦娥·楼阴缺》:“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其承岑参之意,在梦中游历江南故土。此外,李廌《虞美人》里说“碧芜千里信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邬虑《翻香令》里说“梦魂无夜不关山,江南千里霎时间”,张辑《谒金门·花半湿》里说“千里江南真咫尺,醉中归梦直”,陈云厓《玉楼春》里说“路远可怜归梦近”,都虚实相生,借助梦境缩短了空间距离,缓解了思归之苦。

用虚写手法改造空间除了能够寄托作者的愿望外,还有利于词作意境的塑造。恰如庄周梦蝶而人蝶难分,现实与梦境、故土与他乡的交错变换令人难以分清词人描绘的梦中景物是否真实存在,读者也不禁要像王国维先生一样疑问:“我欲乘龙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词句暂时跳脱出现实,营造出亦真亦幻的朦胧清新之美。

综上,三种用情感改造空间的方法各有特色又互为补充,为宋词增添了一抹亮色。需要承认的是,以上所举例句必然难以穷尽宋词中所有符合条件的例证;所列分类亦为一家之言,难免有例外之处,例如有众多词人使用“日近长安远”的典故,却也有词句言“日远长安近”,有众多词人在梦境中与故人相会,却也有词句言“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即便如此,用情感改造空间仍是宋词中一个重要却还鲜有学者讨论的现象,正衬、反衬和虚写也不失为词人改造空间的三种典型模式,值得进一步研究。

[作者简介] 束韵哲,女,汉族,安徽合肥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WozTrhnqWnNHtvQJYK9ia9fiikvEG1G6WCKtoAm8dVtBChFmnEnwDVqDnU+or7K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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