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的作者石黑一雄是当代著名小说家,与鲁西迪、奈保尔被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他本人更是于 2017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莫失莫忘》一书于 2005 年出版,使作者获得布克奖提名。小说的故事背景是在一个医疗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人类通过克隆人满足自己的器官更换需求。故事通过凯西的回忆和叙述,为读者展现了克隆人在黑尔舍姆、村舍和捐献机构的三段生活,记录了以凯西为主的三位克隆人在面对捐献命运时的挽留和失败。
作为石黑一雄的代表作,《莫失莫忘》一方面体现出作者特有的悲剧风格,另一方面兼具对新题材的探索。以往对《莫失莫忘》的研究多集中于其道德批判,而少有对其悲剧性的直接探讨。对该小说悲剧性的深入研究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作者的艺术技巧和作品的悲剧价值。
《莫失莫忘》一书以凯西的回忆为视角,铺叙三个克隆人的一生。回忆为无意识冲破意识的压制提供环境。在此前提下,我们不仅需要从表面上分析凯西的回忆,还要深入她的乃至克隆人群体的无意识,通过深层次精神分析来认识这一群体,剖析他们的悲剧。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的诸多精神需求倘若与自我所认同的规范相冲突,就会受到抑制,而后潜入无意识中蛰伏。无意识实际上是因为部分欲望和情绪的宣泄不符合社会规范而被压抑所形成的。在这个过程中,在日常生活里根据社会规范形成的自我意识,会肩负起监管者的责任。
人类试图把克隆人培养成不会反抗的器官捐献者。首先,在黑尔舍姆的教育里,捐献成为在课程中老师会不时提及的信息。其次,人类试图通过规训克隆人使之形成这一观念。每周的例行身体检查、对吸烟绝对禁止的态度,都让学生自发地接受自己需要维护身体健康,以供最后的捐献。生来为了捐献这种观念就逐渐成了克隆人不容置疑的社会规范。
然而,黑尔舍姆的独特性以及其中部分监管者对黑尔舍姆计划的质疑,势必导致在对克隆人进行思想教育的过程中出现纰漏。黑尔舍姆为证明克隆人拥有灵魂,设置了艺术、哲学等课程,这在客观上使得学生们去思考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间接地让学生们对捐献一事感到困惑。再加上像露西小姐一样对黑尔舍姆的宗旨存有异议的人,让原本遮掩真相的幕布被撕开一个小口。“你们是为了特定的目的才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们的将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显然,黑尔舍姆并不能真正做到如气泡一般将克隆人与真相隔绝,对克隆人的规训并没有让他们彻底消除恐惧与困惑。在黑尔舍姆的教育中,捐献虽然在课程内,老师却并不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学生此事的全貌。凯西说:“我们特别讨厌的是,一向掌控自如的导师们,每当靠近这个领域时,总会变得非常笨拙,词不达意。我们看到他们这种变化会感到不安。”对于黑尔舍姆生活中的矛盾之处,学生在得不到老师的合理解释时自然会不安,老师的慌乱加重了学生心中对这一问题的畏惧。
可即便克隆人产生对捐献的恐惧和抗拒,这部分情绪也是被压制的。这种压制是一个逐步达成的过程。凯西在回忆中提到,起初,克隆人对捐献以及相关的事情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玛琪·K在课后问到露西小姐是否抽过烟,因为吸烟在克隆人中间是被绝对禁止的。这让其他学生觉得这是极其无礼的问题,“这样的发问,不啻问露西小姐有没有用斧头攻击过他人”。但后来捐献一事又似乎不再是禁区,学生们乐于用这件事开玩笑。汤米划伤了手肘后,学生们吓唬他,说若是不固定住手肘,骨头就会从他身体里掉出来。在这一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出,学生对捐献的恐惧不再直接地表露出来,而是已经被彻底压制在了无意识层面。
克隆人学生长期对恐惧与不安进行压制,并且在无意识活动中将其宣泄出去,在这一过程中,克隆人形成了一种心理的平衡。这种平衡导致克隆人知道自己会捐献器官,但又不会产生反抗意图,只是维持着对自身命运认识的似是而非的状态。
这种状态可从以下两点看出。首先,从认知上看,凯西等人虽然怀念在黑尔舍姆的生活,也发现了它与其他机构有所不同,但却没有真正理解黑尔舍姆独特性背后的意义。其次,从行为上看,他们并没有拒绝捐献的想法和举动。当克隆人正式开始捐献后,他们必然会意识到捐献并不像在黑尔舍姆所开的“脱线梗”玩笑,而是会付出生命。对命运的被动接受和自我麻痹,注定了克隆人无法自发地形成对捐献的反思与反抗,对自身命运似是而非的认识也就成为克隆人行为的基础和心理底色。
此状态的形成是空间和意识双重作用的结果。从空间角度看,前往黑尔舍姆的人都需要穿过田野间蜿蜒细长的小路进入山谷中,克隆人学生生活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他们无法接触人类社会,没有正常的社会体系进行对照,便难以对捐献有正确的认知。从意识角度看,克隆人学生必须接受黑尔舍姆有目的的教育。在黑尔舍姆中,老师一直在日常课程中向克隆人学生“不经意”地提及捐献相关的知识,这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自然存在的部分。这使得在克隆人的意识里,在黑尔舍姆学习,再到村舍生活,最后在捐献中心完结生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生。甚至如凯西这样,认为护理工作带出了她最好的一面,有一种生来为此的使命感与荣誉感。克隆人无法意识到残酷的捐献和为捐献助力的护理其中存在的荒谬性。
惶恐和困惑通过长期的教育与规训逐渐被压制在无意识层面,但它们没有就此消失,而是通过其他行为试图得到宣泄,形成逃避和留恋两类行为模式。
从逃避的角度来看,克隆人常选择回避对捐献后果的深挖,或是用玩笑的方式解释黑尔舍姆中他们不理解的事情。任何解释都来源于解释者所掌握的信息与知识,克隆人学生一生所接触的信息只有黑尔舍姆提供的片面的、局限的内容。“所以,黑尔舍姆可以说是用较为温和的知识渗透和情感培育的方式引导他们顺利进入器官捐献或尽量适应未来生命的预演。”学生对矛盾的解释越是类似开玩笑,就越是难以触及捐献的真相。
从留恋的角度来看,克隆人的求生本能在无意识中涌动,由此对身边事物产生留恋的情感。凯西对于磁带中歌词的解释,可以看作对克隆人生存状态的隐喻。凯西认为,歌词“宝贝、宝贝,莫失莫忘”所唱的是不能生育的女人因某种奇迹获得了自己的孩子,将其抱在怀中,又害怕会发生什么事使她失去这个孩子,因此唱着“莫失莫忘”。黑尔舍姆四楼有一失物角,而有人传言说诺福克是英格兰失落的一角,学生们丢失的东西最后会在那里找到。当磁带丢失时,凯西劝慰自己,也许会在诺福克找到。追回是挽留的形式之一,面对失去的种种,黑尔舍姆的学生把诺福克当作留存一切的地方。第一次找回磁带仿佛是一种暗示,汤米趁机跟凯西分享自己的“艺廊”理论,这时两个人对于延期是满怀希望的。然而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个巧合,在露丝与汤米相继离世后,诺福克并没有留存他们的踪迹,一切只存在于凯西的回忆中,而这些回忆也最终会随着凯西的捐献而烟消云散。
以上这些联想和解释都表明了即便克隆人对自身命运并无明晰的认识,但在无意识中其依然会对身边变动的环境感到不安。
小说文本中短短十数年的背后,是茂宁代尔丑闻的曝光、黑尔舍姆的关闭。学生们不得不面临精神世界的巨变。
黑尔舍姆的时光是凯西回忆中最为温情的片段,作为试图证明克隆人可以通过教育成为和人一样拥有灵魂的机构,黑尔舍姆承载了克隆人学生们的美好回忆。
然而,不能简单地认为黑尔舍姆等同于本文所说的“旧世界”。“旧世界”是无意识活动形成的精神产物。克隆人试图为黑尔舍姆中的许多疑问寻求合理的解答,又因为克隆人接触的信息和真实信息有差别,所以很自然地会在克隆人的认知里形成一个与现实版不同的“黑尔舍姆”。这个“黑尔舍姆”不仅是对生活中疑问解答的汇总,也是凯西等人的精神家园。在这一基础上,凯西的叙述将这些回答以回忆的形式展现出来,构成了克隆人心中的“旧世界”。
回忆作为人在精神世界审视过往的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无意识的影响。面对那些回忆者不清楚的或不愿接触的事件,无意识则突破限制,对回忆进行修改和掩盖。黑尔舍姆作为克隆人儿童时期唯一的活动场所,克隆人最初的认知都来源于此,因此黑尔舍姆的点滴也是无意识的养料。同理,当克隆人以自己的认知理解世界和自己的命运时,也不可能避开在黑尔舍姆的经历。克隆人学生对那段生活的理解和对生活中疑问的解答正是构建“旧世界”的材料。在这一世界里克隆人学生可以发掘自己的特长,并且能以此获得周围学生的敬佩。并且在这个世界里,克隆人学生认为自己是被关爱着的。他们会精心经营彼此间的友谊,也会对温和的老师产生依恋,对严肃的老师发自内心地敬畏。从这个角度看,“旧世界”是克隆人的精神依托。
然而,凯西的回忆并非真实可信的。比如在回忆里对学生和善的老师,实际上都是怀着恐惧心理与学生相处的。艾米丽小姐在跟凯西与汤米长谈时承认,“我们都怕你们。我本人就不得不每天跟自己对你们的恐惧做斗争”。可见,黑尔舍姆实际上并非温馨的学校,而是实验各类对克隆人规训方式的机构。这为“旧世界”的崩塌埋下了伏笔。
“旧世界”的构建与崩塌,是克隆人精神世界变动的象征。“旧世界”诞生的原因在于克隆人对略窥端倪却又模糊不清的未来的惶恐。然而,封闭的黑尔舍姆以及充满目的性的培养体系注定这些克隆人学生无法获得更多的信息来解答疑惑,在这种情况下,克隆人学生必须自发地对他们感到困惑的事情做出解释以获得内心的平静。克隆人学生离开黑尔舍姆后,无可避免地会接触到来自真实世界的信息。这些信息无一不对“旧世界”带来挑战,过去的回忆和推断都逐步被证实只是一个个谎言。“旧世界”再无依托的基础,最终走向崩塌。
通过分析“旧世界”的搭建结构与形成过程,以及其对克隆人无意识的满足,我们能清晰地看出克隆人的精神需求。
在凯西的回忆中,即便目睹了捐献的残酷,她对黑尔舍姆生活的描述依旧有一种如诗般的天真烂漫。为了满足这一美好回忆,她对诸多黑尔舍姆的不自然之处下意识地选择避开。如凯西在讲到艾米丽小姐在集会上发表愤怒讲话时,没有深入询问这反常事件的原因,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谈论起艾米丽小姐的其他事迹。作者运用不可靠叙述这一手段构建“旧世界”,通过这些碎片式的袒露,将克隆人的无意识活动具象化地体现出来。显然,叙事者本人亦无察觉不可靠叙述受到了无意识的影响。回忆中对不合理之处的弱化,使得“旧世界”的成型成为可能。
成型的“旧世界”又反过来满足克隆人的无意识需求。首先,黑尔舍姆对克隆人的自我构建起着重要作用。其中的教育包含了对克隆人学生一生的规划,此外还为克隆人提供类似人类童年的环境,它是克隆人内心人性生长的土壤。拍卖会和交换币,使其内部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社会。可以说,黑尔舍姆独特的环境造就了凯西等人,他们拥有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克隆人更为充实的心灵。其次,我们可以从凯西的回忆中清楚地看出黑尔舍姆在学生心中的独特地位。黑尔舍姆的建立是为了证明克隆人和人类一样是拥有灵魂的。这样的特别目的,决定了学校内开设有丰富的课程。这使得学生们能够找到自己所擅长的事,比如克里斯蒂擅长写诗、凯西擅长艺术创作。“艺术品的创作,如陶器、素描、油画,这些都受到了文化形塑,使克隆人的灵魂思想得到外化和展现,从而确立起‘类人’甚至超越常人的精神世界。”黑尔舍姆外的克隆人对其充满好奇,无论是村舍还是金斯费尔德都希望听到更多关于此地的故事。而黑尔舍姆的学生也愿意承认这种特殊。在克里茜与罗德尼询问延期申请时,露丝对本不存在的“延期”传言表现得煞有介事:“露丝叹了口气,说道:‘很显然,他们跟我们讲过一点。’”。这样的环境,克隆人学生自然会以黑尔舍姆为核心形成独特的身份认同感。可见,克隆人构建出的“旧世界”让其中的克隆人学生有一种独特的优越感,再结合末尾艾米丽小姐所说的“就在此刻,全国各地都有学生在非常悲惨的环境中长大,那种生活条件你们这些黑尔舍姆的学生简直无法想象”,我们可以认为这种优越感的背后实质是黑尔舍姆的学生曾拥有过为人的尊严,而“旧世界”正是承载这种优越感的必要场所,黑尔舍姆本身也成为全体克隆人的精神向往之地。这更加证明“旧世界”对克隆人的重要意义。
换言之,在“旧世界”里,克隆人可以短暂地摆脱身为工具的命运,而以一种拥有人类身体和人类尊严的身份生活。
“旧世界”的崩塌分为两部分。其一是黑尔舍姆计划的破产。究其原因,是茂宁代尔丑闻的曝光。人类害怕克隆人会成长为基因更优良的群体,从而取代人类的地位。因此,类似黑尔舍姆这样试图证明克隆人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机构很快停止了运作。
其二是凯西回忆中“黑尔舍姆”的毁灭。崩塌并非简单地将凯西的回忆全盘否定,而是对其回忆中的矛盾之处进行修正和补全。作者通过揭露凯西回忆中掩盖的、躲避的内容,将一个幻想的“旧世界”补全成了一个冷酷、真实的“新世界”,呈现出“旧世界”的崩塌。从黑尔舍姆的荒废再到艾米丽小姐的坦白,与凯西的回忆和黑尔舍姆学生间流传的传言一一对照,作者清晰地阐释了黑尔舍姆诞生和毁灭的缘由。在凯西与汤米逐渐认识到过往回忆虚假的同时,作者也将“旧世界”崩塌的过程展现在读者眼前。这个过程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克隆人之间的联结逐渐消失。得知黑尔舍姆关闭后,凯西最初的反应是,一同毕业的黑尔舍姆的学生该何去何从。从黑尔舍姆出去的学生都被这个共同的精神故乡联结在一起。本已天各一方的学生,失去了如同家乡一般的共同出处。关系亲近的学生,随着捐献次数的增加而走向完结,而友人的完结,也代表着这份联结的消失。在村舍时,凯西常对露丝为融入新集体而故意表现出遗忘黑尔舍姆的行为感到不满。在二人交流时,凯西恼怒于露丝对黑尔舍姆大黄田的细节不屑一顾,这实际上是对露丝遗忘黑尔舍姆的不满与愤怒,也从侧面说明对“旧世界”的维护是需要黑尔舍姆学生相互佐证进行的。其次,艾米丽小姐的回答揭露了老师与学生之间关系的虚假,她承认黑尔舍姆的监管者们不得不每天克制着自己的恐惧与学生相处。过往学生对杰拉尔丁小姐的喜爱,与露西小姐好似朋友的关系,还有对夫人和艾米丽小姐的敬畏等诸多感情,实际上都是无法得到回应的单方面误解。这对黑尔舍姆的意义无疑又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再次,艾米丽小姐的自白揭露了黑尔舍姆的真相。黑尔舍姆不再是学生们温馨的家乡,而是充满目的的捐献机构。
这一部分结合克隆人对自身命运的模糊认知和小说文本对克隆人精神世界进行分析,从悲剧的构成和核心进一步阐释其悲剧性。
《莫失莫忘》的悲剧结构是一种明暗交织的双线结构。明线是凯西的叙述和回忆,包括对黑尔舍姆的记忆与三个人各自的挽留方式。暗线需要读者对凯西的不可靠叙述进行辨析,让悲剧逐步在眼前展现。
“旧世界”的崩塌究其原因并非时间的流逝,而是人类的掠夺。在人类充满目的性的规划下,克隆人丧失了对自我的认识基础与能力。对生命延续的本能也被压制,无法突破意识的封锁,不得不以挽留的形式宣泄。以下是三位主人公各自的挽留手段。
露丝是一个骄傲、充满表现欲、渴望被关注的女孩。在村舍被问及延期时表现得煞有介事,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露丝的挽留是积极的,她一开始坚信自己的本体是高级白领,也对未来怀有希望。露丝对未来的积极畅想其实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思维盲区。露丝在村舍里学习懂得更多的历史和电视里人的行为,根本目的都是为了在行动上模仿真正的人类,想象自己有一天可以成为一名白领。但她明知克隆人最终都会接受捐献的命运,却在自己白领女郎的梦想中从未给出解决问题的答案。我们只能认为,这一切都是露丝的幻想。而幻想的顶峰是克里茜说在诺福克看见了露丝的原型,她的梦想似乎得到了事实的回应。然而,原型事件的结果让露丝意识到幻想的虚妄,因而愤怒地说克隆人的来源一定是乞丐、流浪汉这些处在社会底层的人。这也是为何露丝对汤米劝慰她的那句“只是寻开心”感到极其愤怒,因为这对于露丝来说绝对不是一个玩笑,而是承载其内心深处期待的一个梦想。
汤米一直试图融入群体,在群体中获得存在感。从凯西对汤米最初的回忆是被排挤后的大吼,到村舍中露丝嘲笑汤米一直未曾融入黑尔舍姆时汤米的愤怒,可以看出,对融入群体的渴望贯穿汤米的一生。而他对与凯西基于互相理解的爱情也侧面证明了他对理解、包容的需求。汤米在足球场上的努力和坚持绘画动物,都是应对这种需求的行为。在捐献前最后的时光里,相比追忆往昔,汤米更执着于当下。凯西说:“倘若我们俩在一起聊起黑尔舍姆的故人,或迟或早,他总会将话题转到他现在的捐献者朋友。”汤米从黑尔舍姆开始就对克隆人的处境有了一定的认识,这让他不会像露丝那样渴望拥有与普通人类相同的身份。然而无法看清人类需求与克隆人生命之间的根本矛盾,导致他依旧心存一线希望。但他最后发现他为延期捐献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是无用之举时,他只能用怒吼宣泄自己的愤怒和无力感。
凯西是小说的叙事者,从叙事中可以看出,凯西对自己的身份是充满自豪的。她自豪于自己能够很好地完成护理工作,甚至拥有选择捐献者的特权。她对黑尔舍姆的回忆也是光明的,她在各项活动中都能获得表扬。而每每在回忆中触及黑尔舍姆的不协调处,凯西都会下意识地在叙事中回避。相比露丝对未来的希冀和汤米积极地参与当下,凯西则是一个沉浸于过往美好回忆的人。在无法反抗的命运洪流里,凯西将自己投身于美化后的回忆里。与汤米、露丝相比,积极地回忆一生的凯西实际上最为消极。这是小说悲剧的进一步深化。哪怕克隆人已经不再尝试改变现状,选择退守自己的回忆,随着捐献的来临,回忆依旧会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摧毁,迫使克隆人面对惨淡且无望的命运。
从畅想未来,到专注当下,再到缅怀过去,三个人各自不同的挽留方式不仅展现了克隆人无意识之下的努力,同时在明线中形成了渐深的悲剧分层。
明线是对克隆人构建的“旧世界”的描述及主人公的挽留行为,暗线则是真实世界的故事。两条线的关系绝非平行。我们将目光越过小说文本本身进行思考,在叙事者凯西诞生之前,克隆人与黑尔舍姆就已经存在,且当凯西完结后,克隆人这一群体依旧会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换而言之,真实世界的暗线可以追溯至克隆人技术诞生之初,可以延续到未知的未来。凯西的叙事作为明线,实际仅是一个短暂的过程。从克隆人对自身命运模糊的认识和对“旧世界”的构建中可以看出,克隆人不自觉地脱离暗线的把控,然而最后又被迫与暗线正面碰撞。两条线在凯西与汤米与艾米丽小姐的谈话后合并。谈话中,他们了解到这个世界对克隆人怀着巨大的恐惧与恶意。茂宁代尔丑闻一经披露,原来为克隆人呐喊发声的人迅速销声匿迹。一旦克隆人触及人类的利益,人类就选择收起伪善,用最冷酷的方式对待克隆人。与艾米丽小姐的谈话证实了黑尔舍姆的废弃,也让凯西得知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生活不过是一场人类心血来潮的实验。“可能这只是一时的潮流,来来去去,”凯西说,“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一辈子。”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突转”是悲剧结构中重要的一环。在情节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时,发展却事与愿违。凯西和汤米为延期费尽心思,可他们不仅没有如愿,反而揭开了“艺廊”冷酷的真相。随着情节的推进,与艾米丽小姐的谈话作为突转,悲剧被推向高潮。当凯西与汤米得知黑尔舍姆的真相后,暗线摧毁明线成为新的、真正的、不容模糊的事实。
在模糊不清的无意识活动深处,《莫失莫忘》的悲剧核心是关于存在的问题。克隆人作为由人类基因复制而成的智慧生命,生来就对存在有着需求。然而,人类为满足自身利益和自我道德需求,选择忽视、抹杀克隆人的存在。但克隆人的本能需求与人类设想的根本矛盾,使克隆人不自觉地构建出其自身赖以存在的“旧世界”。可见,无论是黑尔舍姆、人类对克隆人的教育规划还是克隆人自发形成的精神世界,归根结底都是是否承认克隆人作为主体存在这一根本矛盾的衍化。
“艺廊”作为高潮一幕最能体现这一问题。与艾米丽小姐的谈话揭露了克隆人真实的生存情况。这段对话是对延期捐献是否可行的一个正面回答。而得到的否定答案,表明了克隆人悲剧的核心。艾米丽小姐坦白,“艺廊”只是为了证明克隆人也有灵魂的一个实验而已,并无其他用处。克隆人追求延期捐献而产生的“艺廊”的传言,实质是追求其作为主体存在的表现。而“艺廊”实际上是用来证明克隆人有无灵魂,恰恰说明了大部分人类不愿意承认克隆人有灵魂,甚至不承认克隆人作为主体存在。汤米对“艺廊”的猜测是它是用来选拔出克隆人学生中般配的情侣,以此为标准判断能否通过延期申请。这个猜想显然是建立在克隆人有灵魂的基础之上,然而艾米丽小姐的回答让汤米明白从一开始自己满怀希望的道路是一条死路。与之相似,在孩童时代汤米因为创作水平不高备受嘲弄时,露西小姐跟他说:“如果汤米真诚地努力过,可就是没法创作出什么,那也完全没问题,任何人为此惩罚他都是错误的。”年幼的汤米认为这只是一次蹩脚的安慰。然而,露西小姐是黑尔舍姆教师中内心冲突最激烈的人,她曾多次想在课堂上向克隆人阐明他们的命运,最终因承受不了内心的煎熬说出实话而被开除。可见露西小姐内心清楚地划分了克隆人与人的区别,她认为克隆人无法摆脱捐献的命运,黑尔舍姆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欺骗。那么,露西小姐对汤米的劝慰是不曾对其抱有希望的意思。她认为无论克隆人学生是否能创作出好的或坏的艺术作品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些都会随着必然到来的捐献烟消云散。
弗洛伊德认为,被压抑的无意识最理想的释放状态是符合社会规范的发泄,弗洛伊德称之为升华。譬如作家创作文学作品,音乐家谱写乐章。而这一方式得以达成的不可避免的前提条件是社会规范的认可。然而,被人类否定作为主体存在的克隆人,在空间上与人类社会隔绝,思想上被人类试图操控,显然不可能被社会接受。那么其一生中的恐惧、困惑都不可能以升华的方式得到宣泄,退而求其次的转移、构建的“旧世界”也被现实世界无情击碎。
“存在”这一根本矛盾,衍生出人类和克隆人各自的行为,因此称之为小说悲剧的核心。作者剥离身份和复杂的想法,将无意识的挣扎展现在读者眼前。小说中我们看不到克隆人诞生的过程,也没有克隆人与人类的斗争,仅有“存在”这一质朴的问题横亘在我们心中,鞭笞我们不断反思。
克隆人的悲剧是深层的。这一群体的悲剧并非表面上被剥削的事实,也不仅限于他们作为工具的命运,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丧失了反抗的能力。在一个人类如同造物主的世界里,克隆人自出生就被规定了器官捐献的命运。在这一命运中他们没有选择权,也被剥夺了知情权,直到走上手术台他们对于自身的命运都是模糊不清的。而当他们后知后觉地认识到捐献的残酷时,其生命已经开始了倒计时。然而对命运的模糊认识并不能淡化克隆人的痛苦,他们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可以选择反抗,只能被动地接受所有苦难,一切的不甘与愤怒只能化作泥地里随风消散的一声怒吼。
[作者简介] 林逸帆,男,汉族,上海人,深圳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