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怪诞的语言和魔幻诡谲的情境构成了莫言小说惯常的文风。以《透明的红萝卜》为代表的乡村小说中最显著的创作特点就是感觉化叙事,莫言抓住那些超乎寻常的经验,将个体的内心体验、生命体验与历史建立内在的联系,小说主人公的自我幻想、主体与自然之间的心灵交往则成为他描写的中心,通过感觉化叙事将那些非常个人化的经验从历史缝隙中展现出来,使得他的小说叙事带有明显的自我经验投射和神秘的地域色彩;采用感觉化的语言将抽象的感觉具体化,给读者带来奇异的阅读体验的同时,也渲染了文本的悲剧氛围。
感觉化指的是凸显出视觉、听觉、味觉等各类感觉,通过对人的感觉进行临摹来表现人物心灵和现实世界,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事物描写和情感表达。在《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基于自身的情感体验和生活经验对客观事物进行描写,通过感觉化的语言把可感的艺术形象彰显出来,使小说中的细节描写更加具体生动,形成空灵梦幻的整体艺术氛围,达到沉静疏淡、悲悯而有力的悲剧效果。小说中,黑孩的羊角锤掉到闸下的河水中,为了捡回羊角锤,他“贴在白桥墩上,像粉墙上一只壁虎。他呲溜到水槽里,把羊角锤摸上来,然后爬出水槽,钻进桥洞不见了” 。莫言把黑孩比作一只壁虎,生动形象地写出了黑孩的瘦小,其中“呲溜”一词作为拟声词兼动词直接凸显出黑孩捡羊角锤时的果断与灵活,整体上提升了小说场景的生动性与逼真性,给读者以身临其境之感。而写小铁匠吃烤地瓜时,则用“咯咯吱吱”“吸吸溜溜”两个拟声词直接凸显出小铁匠吃地瓜时急切的模样,展现出小铁匠粗俗的人物特性,也侧面反映出饥荒年代底层人民生存的艰难。除此之外,“红扑扑”“蓝幽幽”“清幽幽”“油光光”等色彩感觉化词语也在文中随处可见,恰好与沉重的主题构成一种反差,并与小说文本整体基调相协调。小说开头用“透明的露水”“浅黄色”“红锈斑斑”三个简单的色彩词衬托出人物压抑的情绪,突显出秋天的萧条和凉意以及工地附近的破落与残毁,奠定了整个小说凄清悲凉的基调。而在最为人称赞的关于红萝卜的描绘中,红萝卜不仅晶莹剔透,有着透明、金色的外壳,还包孕着银色液体,这些视觉化的词语营造出一种明朗昂扬的氛围,与特殊时期灰暗压抑的情感体验形成强烈的反差,给读者以超凡脱俗的阅读审美感受。除此之外,莫言还在触觉、味觉的感觉世界里自由想象。黑孩作为小说主人公自始至终以一种无声的形象存在着,但他的所见、所想在莫言的描绘下充满各种色彩、声音和各种感觉。莫言以非成人化的视角,描写了种种微妙而奇异的感官体验,特别是对红萝卜和黄麻地的描写。一次偶然的机会,黑孩看见了发光的红萝卜,只是普通食物的红萝卜在他的感觉世界里都是绚丽多彩的,是金色的、透明的、包孕着银色液体的、能够泛出长短不一和形状各异的金色光芒的。而一望无际的、紫色和绿色交织着的黄麻地则能瞬间变成井中水。这些感觉化叙述在乡村生活气息的基础上放大了黑孩的感官体验,又隐含着朦胧的性暗示,寓意着具有延续性的生命力,无数新的生命将在这片大地上孕育而生。可以说,莫言的感觉化叙事是一种细节描写,通过感觉化语言把抽象的感觉具体化,使得小说人物有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感受,同时使读者能够进入小说人物所处的生活环境,与小说人物一同经历和体验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刻。
在《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通过夸张、通感、幻想等手法赋予原本不具有感觉的物体以感觉,实现感觉的转移,从而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小说中多次采用夸张的手法来展示黑孩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如小说中写道:“姑娘用两个指头拈起头发,轻轻一弹,头发落地时声音很响,黑孩听到了。”头发落地几乎是没有声音的,但黑孩却听到了,这给读者带来新奇而陌生的阅读体验,同时也说明了黑孩独异于常人的感知力。此外,莫言还采用通感的叙述手法将各类感觉相互贯通,突破视觉、听觉、味觉等界限,实现各类感觉的沟通。当手指受伤时黑孩仍然沉浸于大自然之中,莫言利用通感将黑孩的主观感受形象化,放大黑孩的各类感受,把黑孩被羊角锤砸伤的痛感与“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放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超验的美感。而写黑孩手握铁钻时的反应也采用通感手法,用“滋滋啦啦”的听觉与“炒猪肉的味道”的嗅觉实现感官的跨越,在感觉化叙事中让读者感受到黑孩内心的苦涩与无助,凸显出黑孩顽强坚韧的生命力。黑孩有着非凡的感知能力,他对自然万物有着独特的感知方式,他能嗅到水里的血腥味,听到黄麻地里的鸟叫声、秋虫鸣叫声以及黄麻叶子和茎秆发出的声音等,河水声在他眼里是有形状和颜色的,不但可以闻得到,而且可以看得见。小说以儿童的视角展开叙述,借孩童的眼睛和遭遇,将成人世界的各种丑恶暴露出来,不留余地地揭露出成人对孩童的无情伤害,进而真实地展现特殊时期底层人民的现实生活。而为了增强叙事效果,莫言从独特的视角和个人化体验出发,通过独具魅力的感觉化叙述,深入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体验,将色彩、声音、气味等感觉化体验加以形象外化,让读者在沉醉于感官盛宴中的同时反思成人世界。总的来说,小说细腻地描写感觉,以“透明的红萝卜”为中心展开丰厚的感觉化叙事,让读者思考和体会隐藏在文本表面之下的深层内涵,整体上呈现出神秘而怪诞的美感。
《透明的红萝卜》的创作灵感源于梦境,素材却来自莫言十二三岁时在家乡的一个桥梁工地上做小工的经历,即因偷吃生产队的红萝卜而被批斗。小说文本融入了莫言幼年时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充沛的个人体验,展现了 20 世纪 60、70 年代农村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在小说中,透明、金色的红萝卜象征着黑孩的欲求,但莫言多处描写黑孩的幻想并不是为了召唤读者去剖析黑孩的感觉化想象,而是希望读者透过虚幻的意象去体会他那段被遮蔽的生活经历和故乡记忆。小说深刻地写出了以黑孩为代表的底层小人物在遭受饥饿、孤独、暴力、压抑等生存苦难时坚忍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可摧毁的内在力量。黑孩孤苦伶仃、饱尝饥寒之苦,他受到成人世界的排斥压制,无法进入并且融合于群体中,只能选择回到内心深处来反抗,试图游离于外在世界。小说以非成人化的视角进行叙述,让孩童的单纯、天真与摧毁孩童单纯、天真的成人世界构成强烈的反差,进而产生反讽意味。为了能够生存下去,黑孩只能隐忍,接受他人施加的言语暴力和身体暴力,而为了消解苦难带来的痛感,他也只能躲进他的内心,在心中想象出一种美好的生活聊以自慰。从小承受着继母的虐待让黑孩在面对小铁匠的虐待时产生了一种既反感又有一点期待的独特体验,而这种“变态”心理体验也体现在他对菊子姑娘的感情上。一方面他把菊子姑娘当作母亲的化身,渴望得到她的关怀来补偿童年母爱的缺失;另一方面由于继母的打骂给他的心灵留下抹不去的创伤,他又反感菊子对他的关爱。由此可见黑孩遭遇之悲惨和其内心的无限伤痛。莫言通过对感觉的细致捕捉,把黑孩的孤独感与内心思绪感觉化地呈现出来。这样的感觉化叙述与具有奇异光芒的“透明的红萝卜”这一意象相契合,不仅使小说充满象征意味和可解读的多义性,开拓了读者的审美想象空间,还使小说更具悲剧氛围。黑孩经常挨饿受冻,缺少关爱,父爱缺席、母爱缺失等情况使他迫切想寻找一个感情寄托物,而“透明的红萝卜”则在冥冥之中成为他在苦难处境中幻想出来、可以使其远离和消解生存之痛的精神寄托。当黑孩视同生命的“透明的红萝卜”被小铁匠粗暴、蛮横地夺去扔进河里时,他发疯一样地扑到河里去摸,然而他再也看不到那个“透明的红萝卜”了。黑孩作为一个生命存在的独立个体,他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洞察到成人世界的凶险和冷漠。因此,当他被辱骂、被虐待时,面对来自成人世界的迫害时,他不惜以自虐的方式来抗拒。残酷、恶劣的现实一次次给他的身心留下深深的伤痕,但他无法在这种现实面前做出任何选择以改变现状,他所能做的就是以沉默的方式回应,在自己所幻想的世界里寻求片刻的宁静和温暖。莫言通过感觉化的叙事,展现出一个乡村少年秘密的成长过程,同时营造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悲剧氛围。身世悲惨的黑孩在面对残酷的现实时,仍然向往美好的生活,但现实却一次次地挤压他,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幻想一并击碎。“透明的红萝卜”不再仅仅是作为人们果腹的食物,而是成为黑孩内心深处独一无二、温暖而神奇、遥远而虚妄的美好世界,寄托了黑孩摆脱苦难的希望。因此,“透明的红萝卜”的失去意味着黑孩对生活的美好期许的落空,意味着他的“美梦”在残酷现实中的毁灭,他一心想追寻的红萝卜成为不能实现的“梦”,使得整部小说的悲剧气氛更为浓重,悲剧精神展现得更加彻底。总之,莫言以他强烈的感觉意识和情感化体验,对一系列隐晦而具有象征色彩的意象加以夸张处理,在用陌生化的表达带给读者新奇审美感受的同时,也极大地增强了读者的悲剧性体验。
莫言小说的独特性价值和多变的风格离不开莫言个人的艺术探索,他天马行空般的叙述,夸诞、感觉化的语言,使得其作品具有鲜明的个人印迹。其小说不仅在外在形式上做出多种变化,而且在精神内核层面反映出他对童年生活、故乡的土地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乡民们既复杂矛盾又终生难忘的深厚情谊。在众多叙述方式中,感觉化的叙述和描写是莫言乡村小说的一大特点,莫言将自我生命体验的感受投射到作品中,对人性的本质进行深刻的剖析,使其小说具有博大而富有张力的审美空间,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和冲击力。
[作者简介] 王启香,女,汉族,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