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是 19 世纪法国作家莫泊桑创作的长篇小说。享有“世界短篇小说巨匠”美誉的莫泊桑,一生只创作过六部长篇小说。《漂亮朋友》不仅是他的代表性作品,而且在世界文学之林中占有重要地位。
《漂亮朋友》讲述了没有通过中学毕业会考的乔治·杜洛瓦在朋友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下进入《法兰西生活报》报社当编辑,他利用自己英俊的外表勾引上流社会的妇人,通过贵妇德·马莱尔、精明能干的玛德莱娜和政要太太瓦尔特夫人一步一步飞黄腾达。最后,他娶了报社老板、政界议员、银行家瓦尔特先生的女儿,前途一片光明。
《漂亮朋友》是对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法国资产阶级社会的“重拳出击”。一个多世纪以来,学界的研究主要聚焦在莫泊桑对现实的生动描绘与犀利批判,本文拟从绘画美学的角度分析《漂亮朋友》,在艺术的层面上发现绘画与文学的交汇与共鸣。实际上,作为艺术的表现形式,文学和绘画本就相通,中国唐代诗人王维的作品就被苏轼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漂亮朋友》无论是在主题表达、场景建构,还是在人物形象塑造及心理活动描写上都贯彻了丰富的绘画美学手法,“画活了一群虚伪狡猾之士的群丑图”。
小说的开篇发生在疯狂牧羊女娱乐场,它是一家咖啡馆,创建于 1869 年,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巴黎人聚会的高级场所。莫泊桑和一些画家朋友经常光顾,其中最著名的是印象派画家马奈。
在小说中,这座丰富的“博物馆”由三个主要元素构成:售货员、杂技演员和三教九流的观众。它不仅是这一时期巴黎资产阶级社会生活的缩影,更对《漂亮朋友》的故事起到影射和寓言的作用,具有深刻的文学意义:“瞧瞧这座池,全是偕妻子儿女的中产阶级来看热闹,一个个都蠢头蠢脑……我们身后,可是巴黎最怪异的大杂烩。那些男人都是干什么的?你观察观察,干什么的都有,各行各业,三教九流,而占主体的是无耻的恶棍。那中间有银行、商店、政府各部的职员,有新闻记者、靠妓女混饭的杈杆儿、换成便装的军官、穿上礼服的花花公子。”作家对疯狂牧羊女娱乐场中观众的描写,不仅将资产阶级生活以戏剧场景的形式表现出来,同时将其作为批判的对象,暗指此时巴黎的金融界、政治界、新闻界是一个“最怪异的大杂烩”,资产阶级同“无耻的恶棍”并无区别。《漂亮朋友》正是讲述了一个“无耻的恶棍”混迹在“最怪异的大杂烩”中的故事。
在观众的对面,舞台上有人正在表演杂技。莫泊桑透过弗雷斯蒂埃的视角,将作家的道德观与审美观表达出来。比起艺术的殿堂,这里更像是一群粗俗下流人的天堂:“舞台上三个穿紧身衣的年轻人,身材依次是大个儿、中个儿和小个儿,正在轮流表演吊杆。大个儿用小快步首先出列,他脸上挂着微笑,鞠躬时手掌一扬,仿佛向观众送去个飞吻。他那胳膊和大腿的肌肉,明显由紧身衣凸显出来。他挺起胸膛,尽量收回过分突起的腹部。他的头发正中精心开缝,等分梳向两边,模样儿就像理发店的小伙计。他姿势优美,纵身跃上吊杆,双手抓住,身子好似飞轮般旋转起来,然后伸展用力,身体挺直平卧,悬空一动不动,仅凭手腕的力量停在固定的杠上。”莫泊桑对杂技演员的描写体现了巴黎资产阶级粗鄙的审美观。这些“无耻的恶棍”与舞台上的杂技演员具有本质上的相同点:滑稽与粗俗是常态,善于玩弄手腕是谋生之计。
而与杜洛瓦在“大杂烩”中的发迹密切相关的三个女人,好像柜台前的三名女售货员:“入口通向环形休息厅的宽宽过道上有三张柜台,三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正忙着出售饮料和色相……三名售货员身后有高大的镜子,映出她们的后背和过路人的面孔。”这一场景的建构,堪称是马奈画作《女神游乐场的酒吧间》(以下简称《酒吧间》)的文学化表达。《酒吧间》是马奈去世前一年完成的重要作品,画家运用自己擅长的光影变化,描绘了女神游乐场(即疯狂牧羊女娱乐场)的场景。西莫娜·巴托勒纳对《酒吧间》的内容做出精准描述:“画中女侍者面朝观者而立,酒吧间里吵嚷的观众则通过侍者身后的镜子映射出来,左上角是一双杂技演员的绿脚。镜中除了侍者的背影,还有一个面对酒吧女的男子。吧台近景处描绘了一幅精致的静物图:水晶果盘中盛放着一些橙子、酒瓶,还有一只放着两朵玫瑰花的酒杯。”正如当时的评论家所指出的,镜中影像和现实事物之间的关系有相互矛盾之处。其中,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酒吧女的镜中影像与其形象不完全一致;二是无法确定镜中男子在镜前的位置以及画家所处的位置。此外,还存在着吧台酒瓶的数量、摆放位置与镜像不相符等视觉问题。图像的这种模糊性,如米歇尔·福柯所说:“在镜中反映的东西与需要反射在镜中的东西之间存在失实现象。”对于这种“失实”,英国艺术史家克拉克从艺术社会学的角度进行了阐释:作为处理图像模糊性的一种方法。克拉克将《酒吧间》看作一份视觉化的法国资产阶级史料,从巴黎 19 世纪的总体社会实践去阐释图像断裂中所隐喻的现实问题,即阶级和性别。因此,《酒吧间》由镜子引发的不确定性跟“娱乐场”中的阶级幻觉有着隐喻的关系。而“娱乐场”作为一个社会空间景观,阶级的不确定性又引向了对酒吧女身份不确定性的讨论,因为阶级与性别总是关联在一起的。
《漂亮朋友》中对疯狂牧羊女娱乐场的场景构建同马奈的《酒吧间》在描绘地点上相同(都是疯狂牧羊女娱乐场),描绘对象相同(女性、鱼龙混杂的观众和杂技演员),反映出的作者态度相同(客观现实的模糊性)。
莫泊桑笔下的疯狂牧羊女娱乐场的场景对马奈的《酒吧间》进行了动态还原,《酒吧间》所隐喻的现实问题正是《漂亮朋友》从疯狂牧羊女娱乐场出发所讲述的故事的内涵。这是文学与绘画的深层交汇,二者殊途同归,共同对19 世纪法国资产阶级的病态全貌进行隐喻,《漂亮朋友》因此具有“文字画”的效果。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莫泊桑也从绘画中汲取灵感,同时期法国画家罗特列克和杜米埃都给予了小说家启发。罗特列克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在 19 世纪 80 年代至 90 年代间为红磨坊画的宣传海报一度让舞女的形象深入人心;杜米埃是 19 世纪现实主义讽刺画大师,善于通过讽刺漫画的形式揭露资产阶级的丑恶嘴脸。前者注重对主题的选择和色彩的应用,后者则善于用夸张的手法讽刺现实。
在《漂亮朋友》的第一部分第二章里,莫泊桑对紧接着弗雷斯蒂埃夫人出场的德·马莱尔夫人的描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莫泊桑将这二人放在一起,不仅仅是将两位女士的外貌与性格进行对比,也是将两种类型的写作手法进行对比:“来客是一位个儿不高的褐发女人,即人们通常所说的‘褐发小姐’。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通身上下紧紧地裹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深色连衣裙,没有多少惊人之处。只是乌黑的秀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显得格外醒目。”作家对德·马莱尔夫人的描写参考了同时期罗特列克为红磨坊画的宣传海报,表明该人物沾染了“风尘”。通过色彩的反差和对细节的捕捉,作家用不多的笔墨勾勒出一个身着紧身连衣裙的妇人形象,同时也将其身体的性感表现出来。
此外,同罗特列克一样,作家善于用色彩表现人物性格:“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部因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让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漓的伤口,显示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妓女和德·马莱尔夫人身上具有相同的元素,一个含蓄,一个热烈,但都在红色的映衬下,表现出十足的野性。
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对女性形象的刻画与罗特列克笔下的舞女形象不谋而合,而对男性的描写,则使人联想到杜米埃的一些作品。银行家瓦尔特先生的首次出场便与杜米埃在 1850 年前后创作的系列雕塑中的“银行家”形象有相似之处:“这时,房门又开了,来了一个圆滚滚的矮个儿先生,挽着一位高个儿美妇,他们就是瓦尔特夫妇。”在妻子修长身躯的映衬下,瓦尔特先生的矮胖被格外凸显出来,这种对比的写作手法使瓦尔特先生的人物形象呼之欲出。这与杜米埃在他的讽刺作品中惯用的技法不谋而合:对比,还带有一点儿夸张。这是一种无论在写作中还是绘画中都充满讽刺意味的表现手法。该技法也表明,小说的表现手法与当时盛行的艺术作品的风格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
总之,《漂亮朋友》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注重对色彩的选择、细节的捕捉、对比及夸张等技法的运用,与杜米埃创作讽刺作品的初衷不谋而合,其目的都在于揭露畸形的资本主义社会。
《漂亮朋友》是一部真正的文艺作品,从主题表达到写作技巧都与绘画息息相关。同时期马奈的《酒吧间》与莫泊桑笔下的疯狂牧羊女娱乐场都指向资产阶级偏爱的咖啡馆。这座庞大的“博物馆”包罗万象,将 19 世纪法国资产阶级社会的真实场景展现出来。在人物的塑造上,莫泊桑参考了罗特列克画的海报和杜米埃的讽刺作品,采用对比、夸张、隐喻等写作手法,描绘出多元化的人物形象,使人物性格一目了然。金融圈、新闻界、上流贵妇圈等资产阶级圈层的人士与其说被丑化,不如说被真实地刻画出来。如此,19 世纪巴黎资产阶级的畸形面貌便被忠实记录下来,通过文学和艺术作品流传于世。
[作者简介] 王晓瑀,女,满族,辽宁大连人,渤海大学助教,硕士,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