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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观察 //

人必先沉稳,而后爱人
——在《伤逝》的反讽中反省爱情

◎庄周凡

《伤逝》是鲁迅创作的唯一一篇爱情小说,也成为后人研究鲁迅爱情生活和爱情观的重要资料。有很多学者认为,不应该把作家所虚构的文学作品跟他们的现实生活挂钩,但笔者却不这样认为。巴尔扎克、契诃夫等一系列现实主义作家,他们的文学创作几乎全部取材并反映现实生活,里面寄寓了他们的思考。而鲁迅的情感生活必定对其创作《伤逝》有影响。

鲁迅的目光给人的印象向来是冷峻的,鲁迅本人也非常善于自省。他在热恋中创作的这篇《伤逝》是他对恋爱、婚姻关系的一次直抵人心的拷问。鲁迅选择这时将它写成,恰好也印证了这篇小说的结局正是鲁迅为之惊惧的结局。《伤逝》虽然以涓生的手记的形式完成,所记录的也大都是涓生的言行和想法,从中似乎可以嗅到鲁迅所表达的观念是“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但是细细揣摩涓生自我的模式化和子君的稚拙,就能察觉到鲁迅不动声色的反讽。

《伤逝》极其具有蛊惑性,涓生所表达出的真挚动人的感情很容易使读者信服,涓生的视角与鲁迅想表达的观念容易被合二为一。涓生作为感情中的“戴罪之身”,其讲述往往真假难辨,因此,如何发现、理解并最终反思鲁迅藏在《伤逝》中的反讽便是分析小说文本进而探寻鲁迅爱情观的关键任务。

一、无法真正赎罪的涓生

《伤逝》这篇小说的标题很耐人寻味,为何要在“伤逝”这样一个如此古雅的词语之后加上“涓生的手记”这么直白的解说,如此组合既有冗余之嫌又显得极不协调。其实小说作者大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小说都需要有一个叙述者,这是之后读者进行小说阅读的关键。然而既然是关于爱情的小说,为何鲁迅只将涓生一人作为叙述者?这其实涉及一个应用十分广泛的写作招数:当作者的叙述人称采用第一人称时,往往会将这个叙述者设置为不可靠叙述者,他所叙述的内容往往是不可信的,他仅代表虚拟叙述人,而非作者的观念。用这种方式写作的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例如《洛丽塔》《局外人》《竹林中》等。《伤逝》的巧妙之处就在于涓生不仅是小说中的人物,更是小说中仅有的叙述者,鲁迅特意这样设计就是想让这篇小说既要展示出涓生恋爱时的言行和心绪,又要呈现出涓生的“忏悔”,即涓生心坎里对当时与子君恋爱的行为和心理的二次叙述。要完成这样的任务,追忆性的手记这种体裁分外合适。

子君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的心声完全被掩盖在了涓生的手记中。涓生的虚伪通过仔细分析是可以明显地感知到的。首先涓生是有其值得哀怜的地方的,那就是他已经不爱了。从热恋时熟知子君的脚步声并为之心花怒放,到果敢地表白自己的爱,再到无法承受生活所带来的打击和压力,最后在图书馆逃避生活和曾经爱过的人,从热爱最终到无爱,其中一切的转化都是自然而然的。既然爱是人类无法操纵的情感,那么人类就更没有办法决定不爱。而此刻两条道路摆在涓生的面前:第一条是对子君坦白自己已经不爱她的事实;第二条是不说,把分离的想法藏在心里。只要不说,二人就可以继续荒谬地生活在一起,相当于涓生欺骗着子君,也欺骗着自己,可这样他就会陷入空乏的境地;要是鼓起勇气坦白事实,则会毫无保留地将“事实”的沉重包袱甩给还在爱着自己的对方,让她只身承受这份痛楚。涓生最终选择了第一条路,他自己是不会陷入空乏了,但却难以逃脱良心的拷问。其实无论坦白与否都是一种苦楚,因为痛苦是源于涓生自身的、内在的、无法逃脱的道德责任感和犯罪感,要是涓生是所谓“没心没肺”的性格,自然也就不会痛苦了。

然而鲁迅情节设置的精湛之处就在这里——涓生把痛楚卸给对方之后,即使是良心道德上的负担,涓生也不愿意承担,于是涓生的手记便应运而生。这篇手记的本质就是涓生为了卸下那些道德负担,躲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进行虚伪的赎罪。

我们不妨挑拣一些细节进行分析。

先是求爱的过程。鲁迅为文一向简洁,而这篇小说求爱的篇幅却异常长。涓生学电影里的方法,饱含热泪握着子君的手单膝下跪,自以为二人的爱情已经修成正果,而讽刺的却是,涓生一想到自己求爱的场景,就感到“很愧恧”,这成为“不愿再想的浅薄”,是“可笑的电影”,甚至是“可鄙的”。然而,子君并不觉得可笑,还经常命令涓生去复述当时他那些求爱的语言,这其中的原因就是子君深爱着涓生,“是那样的热烈,这样的纯真”。涓生之所以叙述这些,是因为涓生的潜意识里面认为,如果爱情足够热烈、纯真,是可以包容对方稚拙的行为的。可涓生的手记中关于求爱这一段的第一句话竟是“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读来难免不寒而栗,这是鲁迅用词的美学,也体现了叙述者涓生前后不一的虚伪性。既然爱情的双方心中都是纯真、热烈的爱,那为何其中一个人的爱可以包容另一个人的稚气笨拙的行为,而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却非得言辞激烈地去贬抑自己的爱的行为呢?

无独有偶,涓生第二个虚伪之处便是说自己花了三周的时间“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和灵魂”,然后对子君说,“爱情需要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在此涓生并没有描述子君的身体,这证明子君的美丑并不是造成涓生从爱到不爱的重大原因,涓生所谓的“清醒地”的真正内涵不过是麻木不仁罢了。所以这又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温柔的语言暴力:倘若我们对某个事物非常满意,我们是不会要求它再去更新、生长、创造的,我们甚至会祈求它不要去改变。涓生的这句话宛若有理,可真实用意就是要指摘子君。而这时的子君必然是不知所措的,只能“领会地点点头”。涓生说清醒地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和灵魂,可是子君的身材和样貌是不可能更新、生长和创造的。子君的灵魂变得无趣,也是因为她受困于家庭琐事。涓生此处自我说服而得出的“爱情真理”在现实面前是荒诞无比的,从而也构成了反讽的叙事。

后文中涓生继续虚伪地说“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的操劳”,笔者认为这句话是这篇手记中最为谬妄的一句话。后来涓生被辞退后他对食物又是这样描述的:“只是吃饭却依旧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涓生不可能不吃饭,于是,子君就不可能停止做饭,但是涓生却嫌弃整日操劳的子君,嫌弃她乏味的灵魂:“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再说涓生被辞退时,他几乎本能地觉得这事不能算是打击,可他立刻感受到了子君的怯懦,事实上这就是涓生在手记里的非客观叙事,即一种贬低式的影射,也就是涓生将自己不愿意承认的自己身上的怯懦悉数投射到了子君身上,却又在手记中嗔怪是子君的“怯懦”拖累了自己。这便愈加催生了涓生躲到图书馆的逃避心理。无论是前后关于吃食的矛盾,还是加在子君头上莫须有的罪名,抑或是从子君身边向图书馆的逃离,涓生自始至终都在使自己的行为合理化。

在这篇手记中,涓生越是真诚地去伤感和懊悔,他的伪善就越是被暴露了出来。在涓生的主观叙事当中虽然没有给子君发声的机会,但是通过一个极其微妙的细节还是能够透露些许出来。熟知鲁迅的读者都知道,鲁迅在小说中起的名字和使用的意象都是非常有讲究的,子君养了四只油鸡和一条狗,狗的名字叫阿随,从中很明显就能体悟到子君对待这份爱情的态度:即使生活条件和社会环境对于这对情侣来说都极不尽如人意,但子君仍愿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涓生先宰了鸡,后扔了狗,子君凄惨冰冷的面容背后不仅是鸡和狗的离去,更是隐隐察觉到下一个被抛弃的就是她自己。即便如此,她还是怀有一线希望,并试图尽力挽留爱情和涓生,直到涓生使出了最致命的一“招”:“我已经不爱你了!”爱是子君留在涓生身边唯一的理由,当涓生抽掉这个理由,子君就不得不离开了。

涓生在图书馆枯坐,“参悟”出自己为了盲目的爱,已经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他认为在这要义中首要的便是生活。涓生在此说道“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句话是没错的,然而在他的手记中表现出来的努力生活着的形象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子君,不论是卖掉金银细软凑钱租房,还是养鸡养狗操持三餐,子君始终都是把生活放在第一位的,反倒是涓生的悲观消极和毫无责任感令人扼腕叹息,他还处处嫌弃认真生活着的子君。

至于涓生宣布不爱的口吻都那样地充盈着伪善。“我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他出于利己提出分手之后又想卸下道德上的包袱,于是可以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然而他清楚地知道在那样黑暗封建的社会,追求恋爱自由又分手的女子最终的结局都万分凄惨。分手直接导致了子君的死亡,然而为了卸下更大的道德负担,涓生还写下了这篇手记。

二、子君并非君子

子君有自己的苦衷,但在涓生的叙述中这些都已被掩盖。况且读者不能轻易相信在涓生的不可靠叙事中的子君就是她真实客观的形象,很有可能涓生为了所谓的卸下道德包袱而臆断地增添、篡改或隐藏了一些要素。

涓生手记里的子君的爱显然是卑微的、固结的,即使手记一开始涓生对子君的热情看似是褒扬的,可整体上他的手段还是欲抑先扬,不过这种手段却正好符合涓生为自己辩解的需要。

但是为了分析子君,读者需在涓生的叙述中寻找一些不可否认的事实。尽管这些事实对于还原整个真正的子君是远远不够的,但鲁迅对子君的反讽还是可以从中隐隐显现。

例如,生活面前的子君完全被磨平了棱角,成为涓生的附庸。“我是我自己的”这样一种傲气和豪恣在新的附庸——涓生面前一扫而空。原本思想自由的子君如今只剩下忙活家务、操持三餐的体力价值,毫无情致可言。她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成为鲁迅笔下那种功利、无望、孤独的市井小民形象,让心血来潮时养的花枯死,为家禽之事与小官太太明争暗斗。涓生失业之后,子君不仅变得怯懦,更是从豁达开朗变得不善体贴,甚至锱铢必较,这时子君也开始呈现出怨色,且为了不被嘲笑,把家中赖以生存的口粮喂给阿随吃,以至涓生饿肚子。

涓生叙事里的子君自始至终都没能成为鲁迅希冀中的那类觉醒的女性,甚至没有成为易卜生笔下的娜拉。由于本文认定《伤逝》是涓生的不可靠叙事,因此子君最后君子般地将所有生存资料都留给涓生,恐怕也有子君被迫服从涓生的指示而“净身出户”的可能性。据此跳出涓生的视角进入鲁迅的视线来看,鲁迅在此“指使”涓生将子君的“净身出户”讴歌成憬悟,实在是潜匿着鲁迅尖锐的讽刺。

一个人步入青年之后,倘若还留存着稚拙、冲动两种特性之一,都是致命的,而子君不幸同时保留了这两者。读者可以在《伤逝》中读到,子君一共有两次出走,第一次是从原生家庭出走,并且面对社会的排挤她不以为意,骄傲地宣誓自己是属于自己的。然而子君初生牛犊般的目光无法达到洞悉社会的犀利老练的程度,她之所以能够把社会的鄙薄置之度外,是因为她尚有原生家庭的抚养,因此可以“坦然如入无人之境”。但之后的子君丧失了原生家庭的支撑,仅有涓生杯水车薪的收入来支持两人的生活,因此当涓生被辞退的社会的痛击又一次袭来之时,她不得不放下了公主般的身段。子君后来的遭遇以至于第二次被迫出走乃至死亡都是她在为第一次出走犯下的大错而埋单,骄傲无知的子君不再,这也是鲁迅反讽的残酷之处。

总而言之,鲁迅不是子君的庇护者,她的经历无不体现出鲜明而惨烈的对比,至于涓生怜悯、内疚的叙述,不过是在鲁迅对子君的反讽中增添的仅有的一点温存罢了。

三、爱情观的审问

鲁迅的爱情观究竟是什么?子君的悲剧如何才能避免?《伤逝》这篇小说一如既往地体现着鲁迅作品的传承性。在《伤逝》发表不久前,鲁迅还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艺会上做过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关于娜拉的结局,鲁迅做出了严肃的判断:“人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这与子君的结局如出一辙,子君的爱情之梦就被惊醒了。鲁迅认为,娜拉的出走只是一种单薄的反叛,她没有独立的经济权,最后只能悲催而又潦草地收场。不得不说鲁迅确实针砭时弊并且看问题目光长远,就如现今女权主义仍然是一个热门话题,很多人支持女权,但其中有一大部分支持者无法把握好尺度,他们大都显得极端,例如鼓吹母权社会、宣扬天价彩礼等,这根本没有多大用处。鲁迅心目中的经济权并不是要使女性拥有强迫丈夫把财产交给自己的权力,而是希望女性有能力养活自己,否则当男方不爱了、离开了,不在经济上支持女方的生活了,那时应该怎么办呢?

娜拉出走后,要是她一个人的生活可以过得不错,那她就不会堕落或是回来;子君如果能有独立的经济权,不用做任何一个涓生的附庸过活,也不至于如此悲催而潦草地收场。

鲁迅憎恶那些不切实际的极端激进的口号。人类追求解放,无论是从原生家庭中解放,还是从职场爱情中解放,本质上都是在追求自由,然而人只有掌握了经济权才能获得自由。在拥有能够养活自己的能力之前,梦想、爱情这些都是镜花水月。这就是鲁迅的爱情观。

[作者简介] 庄周凡,男,汉族,江苏常州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文学类、语言类。 M+o3DR6PiUK0b6M6LDdr8yl6IWYEug47r0JPULFwnZx993Tloyn+lT/VVFw5f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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