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 文学观察 //

论王逸《楚辞章句》的阐释思维

◎赵晓东

王逸的《楚辞章句》是现存最早的《楚辞》注本,其开辟的《楚辞》阐释思维极大影响了中国古代的《楚辞》注释著作,对其进行研究是颇具学术价值的。王逸《楚辞章句》的阐释思维概括来讲是借用汉代人解释《诗经》的思维方式解释《楚辞》,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王逸确立了中国古代《楚辞》阐释的基本路径。这是将《楚辞》学纳入《诗经》学系统的重要一步,也是《楚辞》获得和《诗经》同等文学史地位的重要一步。具体来讲,王逸阐释《楚辞》的思维方式可分为两类,即比兴说与本事说。

一、比兴说

比兴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概念,古今学者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多种探讨,各有其不同的界定和理解。为了厘清王逸运用比兴的思路,我们不妨来追溯一下前代的比兴观念。

兴最早作为阐释概念是与《诗经》结合在一起的,《论语·泰伯》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兴的意思是“开始”,指的是君子修养自身要从学习《诗经》开始。结合《论语》中另外两则论述《诗经》的材料,我们可以看出,兴是孔子探讨《诗经》时所运用的最重要的阐释概念: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子贡问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欤?”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这两则材料都关于孔子与弟子谈论《诗经》,通过这两则材料可以理解孔子认为君子修养自身要从《诗经》开始的原因,那就是《诗经》从整体上而言具有兴发感动的思维特征,也就是在两件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引起联想,只不过谈论的重点都是放在个人修养与“礼”的方面,中间并没有一个逻辑推理的过程,而是直接以《诗经》来探讨人格修养问题。这是一种比,同时也是一种兴的思维方式。孔子认为表达教育思想、政治观念的最好工具,就是整体上蕴含比兴思维的《诗经》,所以他在《论语·泰伯》中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孔子非常重视《诗经》的比兴作用,但他并未对比兴的含义做出解释,最早对比和兴做出明确解释的是郑玄,《周礼·春官宗伯·大师》中有“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注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玄对“赋、比、兴”的解释表现出一定的文学性理解,但郑玄所说的“赋比兴”并非一般的文学表现手法,而是具有特定的含义,那就是关乎政教。比兴的文学性只不过是达到政治教化目的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政治乃是《诗经》的应有之义,是《诗经》的根本意义所在。诗歌所表现出的情感,也主要是政治情感,而其他类型的情感都是附带的,是处于从属地位的。比兴作为《诗经》中最重要的表现方式之一,也就与政治教化具有了某种天然的联系,汉代学者注《诗经》,多采用比兴说,王逸《楚辞章句》以比兴说解释《楚辞》,应该说是受到了当时说《诗》模式的影响,是从思维方式这样一个较为深刻的层面上将《诗》义注入《楚辞》,《离骚序》云: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在这段话中,王逸大致给《离骚》中的比兴做了分类,将《离骚》中的意象与现实中的人事一一对应。在正文注释中,王逸也处处注意将比兴因素贯彻下去: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王逸注:美人,谓怀王也。(《楚辞·离骚经章句》)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王逸注:众芳,谕群贤。(《楚辞·离骚经章句》)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王逸注:飘风,无常之风,以兴邪恶之众。……云霓,恶气,以喻佞人。(《楚辞·离骚经章句》)

在上文所引的注释中,王逸将所有的意象与屈原身边的人事相联系,像这样的例子在《楚辞章句》中比比皆是。王逸是有意识地构建这样一个完整的比兴系统的,在这样一种解释系统中,《离骚》中的任何意象都是有所寄托的,是有着某种政治深意的,这些繁复的意象交织成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虚拟世界,这个虚拟世界就是屈原所处的现实世界(尤其是政治世界)在诗歌中的投影,而这个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是王逸的阐释所构建的。

王逸以比兴说阐释《楚辞》最经典的例子,也是对学术史影响最大的例子,莫过于对《离骚》中“求女”一事的解释,《楚辞·离骚经章句》: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王逸注:楚有高丘之山。女以喻臣。言己虽去,意不能已,犹复顾念楚国无有贤臣,心为之悲而流涕也。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王逸注:言己修行仁义,冀得同志,及年德盛时,颜貌未老,视天下贤人,将持玉帛而聘遣之,与俱事君也。

所有有关“求女”的诗句,王逸均以“求贤臣”作解,此后的注家对“求女”主题争论不息,但是各家都将“求女”这一行为看作一个隐喻系统,认为其中必然隐含了关于楚国政治与诗人政治境遇的某种深意。朱熹认为王逸与洪兴祖的许多注解都失之于穿凿附会,在具体的注释上与王逸多有不同。朱熹《楚辞集注》注“吾将上下而求索”曰:“求索,求贤君也。”注“哀高丘之无女”曰:“求宓妃,见佚女,留二姚,皆求贤君之意也。”朱熹认为“求女”寓“求贤君”之意,这样的解释与王逸的解释只是具体结论上的不同,而其背后的阐释机制是一样的,都是在讽谏说的大前提下,以比兴说解释《离骚》,这仍然是在王逸所设定的理论路线上进行思考,不同的是朱熹更强调假托寓兴,在具体注解中更加灵活,将比兴宽泛化。

王逸以比兴说解释《楚辞》对后来的《楚辞》研究影响巨大,除了汪瑗等少数学者之外,几乎所有的学者都极重视比兴说,清初大思想家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寄托自己对现实政治的批判,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钱澄之更是提出“以骚继诗”的观点,强调《离骚》中芳草寄托的意义。清道光以后,乾嘉学派衰落,公羊学兴起,整个学术界多讲微言大义,《楚辞》研究领域疑古风气大开,尤其是廖平,他不仅认为《楚辞》是讲述神鬼之事,甚至否认《楚辞》为屈原所作。廖氏的这些观点都大异于前代学者,但是他力图将《楚辞》解释纳入《诗经》解释体系的做法却仍然是沿袭了王逸以来的传统,只是廖氏的解释支离破碎,荒谬可笑,比如他在《五变记笺述·天学三篇》中论述道:

《远游》“周流六漠”即《诗·周南》“辗转反侧”之义。《招魂》《大招》,招即《召南》之“召”。“魂兮归来”即“之子于归”。他若“未见君子”,魂未归也。“既见君子”,魂已归矣。“振振君子,归哉归哉”,招之之词也。“之子归,不我过”,魂已归去也。

廖平这种不顾诗歌本身内容,仅仅从字面上寻找《诗》与《楚辞》的联系的做法,完全不合情理,已入解《骚》歧途,但是追根溯源,这是王逸所开创的以比兴说阐释《楚辞》的传统在不同学术背景下的发展。

二、本事说

探求本事是王逸《楚辞章句》中另一种重要的阐释思维。在汉代学者那里,《诗经》乃是王道盛衰的见证,是统治者为政的榜样或前车之鉴,《礼记·乐记》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所以探求本事便成为阐释《诗》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梁启超在《国学讲录二种》中云:“若细按其内容,则捧腹喷饭之资料更不可一二数。例如《郑风》,见有‘仲’字则曰祭仲,见有‘叔’字则曰共叔段,余则连篇累牍,皆‘刺忽’‘刺忽’。郑立国数百年,岂其于仲、段、忽外,遂无他人?而诗人讴歌,岂其于美刺仲、段、忽外,遂无他情感?凿空武断,可笑一至此极!其余诸篇,大率此类也。”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云:“差不多每一首都有了作者,有了微言大义的美刺,有了圣道王功的奇迹。”梁启超和罗根泽抓住了汉代学者解释《诗经》的最大特点,我们这里暂且不论这种方法的弊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方法影响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学阐释的方向。

抛开经学背景的因素不谈,从文学本身来讲,文本本身具有多义性,即所谓“诗无达诂”,但若是把诗歌中的意象看作隐藏作者真正意图的表象,那么探求诗人最想表达的意思便为诗歌研究首要的任务,但诗人的真正意图要怎样才能探求到呢?最可行的方法莫过于孟子提出的“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虽然这两种方法都存在逻辑上的漏洞,其有效性也尚待论证,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遵循。王逸著《楚辞章句》,其目的就是将经义注入《楚辞》,那么无论是从学术背景、文本本身,还是从创作意图上讲,对《楚辞》本事进行探求都是必要的。从《楚辞》本身来讲,《天问》一篇中记述了许多神话历史事件,对这些事件进行求证,尽量恢复事件的本来面目,是注释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离骚》《九章》诸篇,屈原自传痕迹比较重,探求本事是弄清诗意的可行路径。至于有些与作者的身世联系不是那么明显的篇目,作者仍然试图找出诗歌背后隐藏的本事,就更加体现了王逸对于探求诗歌本事的自觉,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对《九歌》“二湘”篇的解释:

君不行兮夷犹。王逸注:君,谓湘君也。夷犹,犹豫也。言湘君所在,左沅湘,右大江,苞洞庭之波,方数百里,群鱼所集,鱼鳖所聚,土地肥饶,又有险阻。故其神常安,不肯游荡,既没祭祀,使巫请呼之,尚复犹豫也。(《楚辞·湘君章句》)

蹇谁留兮中洲。王逸注:尧以儿女妻舜。(《楚辞·湘君章句》)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王逸注:君,指湘君;言己供修祭祀,瞻望于君,而未肯来,则吹箫作乐,诚欲乐君,当复谁思念也。(《楚辞·湘君章句》)

帝子降兮北渚兮。王逸注:言尧二女娥皇、女英,随舜不反,没于湘水之渚,因为湘夫人。(《楚辞·湘夫人章句》)

目渺渺兮愁予。王逸注:屈原自谓也。言尧二女仪德美好,渺然绝异,又配舜帝,而乃没命水中。屈原自伤,不遭值尧舜,而遇闇君,亦将沈身湘流,故曰愁我也。(《楚辞·湘夫人章句》)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王逸注:九嶷,山名,舜所葬也。言舜使九嶷之山神,缤然来迎二女,则百神传送,众多如云也。(《楚辞·湘夫人章句》)

以上注释中,王逸都直接以“湘君”为“舜”。王逸生于先楚旧都,按常理推测,他应该是从小就对这些神话传说非常熟悉,所以其解释可能更符合故事的本来面目。当然,这些神话传说在当时就存在着不同版本,《史记·秦始皇本纪》《礼记·檀弓》(郑玄注)关于同一故事都有不同记载。至于说王逸的解释是否符合屈原的意思,或者说屈原所描写的湘水二神是否与舜、二女有关系,是怎样一种关系,则不得而知。但是为诗篇找出一个最符合儒家经义的历史依托,却是王逸要做的,因此,他以湘君为舜,以湘夫人为娥皇、女英。关于“二湘”的身份,其后多有异说,多数学者都认为与舜及二妃有关,但说法也不尽相同,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以“湘君”为舜之二妃,未提及“湘夫人”,《史记·秦始皇本纪》有记载;以“湘夫人”为舜之二妃,未提及“湘君”,《礼记·檀弓》(郑玄注)及张华《博物志》有记载;以“湘君”为娥皇,以“湘夫人”为女英,此说创自韩愈,朱熹、林云铭等从之。

考察以上诸说,王逸的说法是比较合理的,与作品本身也比较契合,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即楚人最初所祭祀之“湘君”“湘夫人”只是地方性的神祇,未必与舜、二妃有关,后来才将其附会到一起,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解释与神话传说的地域是相合的;从文学性上来讲,这样的比附也使诗篇的悲剧色彩更加浓烈,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

三、结语

王逸运用解释《诗经》的思维方法解释《楚辞》,主要包括比兴说与本事说两类。王逸在《离骚后叙》中说:“今臣复以所识所知,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作十六卷章句。虽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见矣。”他这段对自己工作的评价还是比较符合实际的。由于王逸的注释,我们不仅能够看到汉代人的《楚辞》观,也有可能对《楚辞》做出比较符合诗人原意的推断。后来的学者或侧重于以比兴说解释《楚辞》,或侧重于以本事说解释《楚辞》,基本上都是在王逸《楚辞章句》所开创的阐释系统内进行拓展。

[作者简介] 赵晓东,女,汉族,山东人,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博士、博士后,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 +qqLGZnkrMl4AT84VwkoRXopiCMrBqJhwE9cOTNWH+63mPcYkEJdavF1jwQWf9J2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