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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观察 //

另一世界的幻灭
——对《纯属偶然的事情》的精神分析解读

◎杨婉清

纳博科夫是享誉世界的俄裔美籍作家,其作品风格瑰丽奇谲,主题内容复杂多样,其中“另一世界”(或称“彼岸世界”)是纳博科夫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策略之一。那么,何谓另一世界?国内学者王安认为,纳博科夫所谓的“另一世界”具有神秘性和超越性,包含艺术与灵魂两个层面,既是“艺术创作的审美狂喜,也是人类死亡后灵魂绝对自由的精神世界”。国外学者亚历山大罗夫认为,另一世界是“表明生与死之界的‘彼岸’有关系的某种性质或状态”,是集形而上学、伦理学和美学三者和谐统一的某种信仰的连续体。总之,在学者们看来,纳氏的另一世界似乎与艺术审美创造紧密相连,小说人物也似乎能通过某种机缘瞥见另一世界的神性光辉。然而,本文认为,在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纯属偶然的事情》中,另一世界并非某种超验性的审美境界,而是故事人物用以抵抗庸俗无聊、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所设计的具备想象、回忆或审美功能的心理图景。

在小说《纯属偶然的事情》中,纳博科夫以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同在一列国际火车中看似陌生实则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三位俄侨的故事,展现了三位主人公精心设计另一世界以追寻完整和幸福,但最终不得不接受心中的完美彼岸无法超越过去、超越时间和死亡的悲剧事实。因此,本文将以《纯属偶然的事情》这篇小说为依托,借助精神分析学说对主人公叶琳娜、老公爵夫人和卢仁进行解读。小说揭示了他们所设计的想象世界、回忆世界和审美世界最终幻灭的原因,同时也暗示了纳博科夫对俄侨在革命结束后对现实世界采取防御性姿态的冷静思考,以及对审美创造“超越”现实的理性态度。

一、压抑的复现:叶琳娜想象世界的破碎

弗洛伊德曾在其论文《论暗恐》( The Uncanny )中提出一个重要论断,即让人感到暗恐的,并非完全陌生或新奇的东西,实际上暗恐是“一种惊恐情绪,但又可以追溯到很久前就已相识并熟悉的事情”。为证实自己的说法,弗洛伊德基于词源学研究,分析了德语单词“heimlich”和“unheimlich”(uncanny)在不同语境下的意义,发现“heimlich”除了本义为“温暖、熟悉、亲切”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即“秘密的、隐蔽的”;而这正与其反义词“unheimlich”意义相通。因此,引起暗恐的是那些已存在于脑海中却受到压抑的熟悉事物,经过压抑的复现,它们最终隐蔽和秘密地显露出来,为人所知。此外,弗洛伊德还探究了复影(double)这一概念,指出复影是自我的重复、分裂和易位,最终变成“同一事物的不断出现”,这也是引起暗恐的重要原因。

在故事中,火车上偶遇的米色西装男引起了叶琳娜的暗恐心理,导致她没能真正超越过去,最终错失与丈夫团聚的机会。虽然已经离开俄国,但她始终被困在过去的阴影中:革命打破平静生活的恐惧、监控生活下的胆战心惊、夫妻分离的伤痛,已经形成牢固的创伤体验印刻在其骨髓深处,叶琳娜只能将其压抑在脑海中,但潜意识中不可言说的“他们”仍然闪现,让叶琳娜不断重回到那段无助而又绝望的生活中。因此,当西装男一直想引起她的注意并跟在她后面对她动手动脚时,她立刻惊慌起来,认为“此人肯定是个密探,是个告密者。她也知道这样想是愚蠢的——她毕竟早已不在俄国了,可她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由于压抑的复现,在叶琳娜眼中,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变成了迫害者,成为她“过去创伤的重影和移置”。而西装男作为告密者的复影,重现叶琳娜在俄国的痛苦经历,再一次将他们夫妇分离:在挣扎中叶琳娜不小心弄丢了结婚戒指,剪断了她与卢仁的最后纽带;没有去餐厅吃饭也因此错过与丈夫相见的最后机会。更糟糕的是,叶琳娜习惯将错误归咎于自己。在被西装男骚扰之后,她非但没有埋怨陌生人的粗鲁无礼,反而责怪自己“上帝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人啦”“这都怪我涂了口红”。可以看出,过去的阴影在她脑海中留下了一个严格的审查机制,曾经的迫害者不仅被投射到陌生人身上,而且也形成了道德化的“超我”,时刻监督与规范自我的言行举止。

其次,叶琳娜看似构建了一个夫妇团圆的另一世界,然而实际上这个世界总是被夫妇分离的伤痛打断,因此未能超越过去。分别多年,又杳无音信,能找到他的概率已经很低,叶琳娜对于真正找到卢仁的态度是消极悲观的,也因此错过了公爵夫人这一最后的线索。当公爵夫人表明她曾经和卢仁的父亲是邻居时,叶琳娜的态度看似温和认真,但从她的两次微笑和插话中可以看出,她并不相信。当老妇人提到卢仁父亲经常来自己家做客时,叶琳娜却插话“他死了”;提到“小一点的男孩有点口吃”时,叶琳娜又笑着纠正说“不对,不对,那是他哥哥”。叶琳娜的微笑表达了她对释放善意的老妇人的感激,但两次插话也暗示老妇人的回忆并不可靠,她对幸福往事的追忆也没能勾起叶琳娜快乐的回忆。而在叶琳娜去餐车途中被西装男骚扰后,她更是觉得“受了伤害,难以容忍”,面对老妇人关心的询问,又重新将自己关闭起来,以沉默对抗创伤过去与冰冷现实,以防御性姿态回避过去,也就无从获取直面现实的力量。

二、过去的沉湎:公爵夫人回忆世界的幻灭

纳博科夫曾在其自传性小说《说吧,记忆》中表示:“我承认我不信任时间。我喜欢在使用后把我的魔毯这样折叠起来,使图案的一部分重叠在另一部分之上。”研究纳博科夫的学者博伊德认为:“时间,而非空间,是纳博科夫的真正主题。”深受哲学家柏格森、作家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影响,纳博科夫认识到传统时间观的机械性,进而认为人们无法从物质层面和艺术层面追回失去的时间,所以,“没有人能从时间之狱中逃逸,所有人都是时间的囚徒”。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他笔下的人物多数挣扎在过去与现在中,渴望通过某种方式重回过去,却总是求而不得。在《纯属偶然的事情》中,乌赫托姆斯基老公爵夫人(以下简称老妇人)借助记忆试图超越时间,却最终沦为过去的囚徒。

首先,老妇人看似打造了一个如梦似幻充满幸福往事的另一世界,但这个回忆世界并不可靠,美好的过去也无法取代残酷的现实。作为在革命刚开始就流亡在外的俄侨,老妇人虽然已经在国外生活多年,但她仍然缅怀过去的生活,对一切有关俄国的事情都很敏感。当她在候车室看到德国至巴黎的国际列车时,她立即“想起战前堪称一流的北方快车”,实际上昔日贵族乘坐的豪华列车早已消失,如今他们只能乘坐普通的铁灰色火车。上车以后,听到邻座陌生女人“一阵叽里呱啦的俄语讲话声”时,老妇人又忍不住主动和对方攀谈,但是对方“愣了一下”并“怀疑地瞥了一眼”四周的乘客。当得知叶琳娜在寻找失散多年的丈夫卢仁时,老妇人立即回忆起俄国老邻居,并认为卢仁可能是他的儿子。在老妇人看来,“快乐的事情只能快快活活地说,不必因为快乐的事情已成过去而感伤”。然而,老妇人的回忆世界并不可靠,她忘记了兄弟俩的名字,混淆了他们之间的特征,她认识卢仁父亲这件事更像是为了迎合叶琳娜所编造的善意谎言,因此未能引起叶琳娜的共鸣。

其次,老妇人看似以积极的个人回忆构建另一世界以超越时间,然而实际上仍然被困在时间之狱中。老妇人刚出场时的描写无疑是耐人寻味的:“年老的玛丽亚·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坐在一张空荡荡的餐桌旁边,身材肥胖,一身黑衣,面色如土,就像太监的脸色。”黑色是祭奠的颜色,代表哀悼,老妇人也许在怀念逝去的亲人,也许是在怀念永远无法回归的过去。而“面色如土”和“太监”则表示老妇人相貌平淡无奇,男女莫辨,正如太监被困在残破的身躯里,老妇人也被困在战前贵族生活的回忆中。当得知叶琳娜刚从俄国逃出来时,她下意识地认为“那些苏维埃小子如今日子不好过”,全然忘记了她自己正面临着经济上捉襟见肘、社会地位的失落、因躲避革命而再次流亡的窘境。事实上,老妇人虽然极力营造出一个幸福过去的美好世界,但她的回忆并未得到叶琳娜的认可,她的出现也没能唤起男主人公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她对细节的叙述则被服务生的传单打断。老妇人的出现原本是夫妻相认的契机,她的回忆本该成为连接二人的桥梁,可这种充满幸福往事的回忆世界与现实断层,也就没能改变他们生离死别的最终结局。

三、死亡的渴望:卢仁审美世界的崩溃

在《超越唯乐原则》一书中,弗洛伊德认为,虽然人的行为动力的原因主要基于唯乐原则,即寻求快乐与满足,但还有一条更基本的原则超出了唯乐原则,那就是强迫重复原则。他主张,“本能是有机体生命中固有的一种恢复事物早先状态的冲动”。对于人这种有机体来说,早先状态也就是无机状态,因而,这种本能又称作“死本能”。在故事中,落魄的俄侨卢仁挣扎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其对于死亡的渴望超越生存的渴望,最终走向自杀。

首先,卢仁看似以积极的审美想象构建另一世界,然而实际上他被困在自我的牢狱中,始终无法摆脱身上的层层枷锁,也就未能超越死亡。作为在国外漂泊多年的落魄贵族俄侨,卢仁居无定所,薪水微薄,靠在火车上当服务员谋生。对于卢仁来说,幸福的过去永不复得,失散五年的妻子也杳无音信,他无法接受现实与过去的巨大落差,目标从寻找妻子变成了计划自杀,“他这一辈子算是荒废了,一事无成,再活下去也毫无意义”。这种对待现实的消极态度恰恰使卢仁错失了上天安排的机缘。当自杀那天来临时,卢仁在火车中瞥到了一个老太太的脸,“他心里一动,那张脸他好像非常熟悉”,但无论如何卢仁就是无法记起她像谁。站在更高层面的读者结合前文老妇人的叙述,能够推测出她其实正是卢仁父亲的邻居,她的出现将火车上三位看似素不相识的俄侨紧紧联系起来。但遗憾的是,对于这个计划之外的不速之客,卢仁的态度不是好奇而是恼怒,直到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仍然对老妇人感到困惑,是“想不透的盲点”。实际上,老妇人既是卢仁审美世界中的盲点,也是他走向现实世界的机缘。只有当卢仁真正从审美想象中走出来,放弃幻觉带来的感官刺激和审美狂喜,保持对生活的好奇和信心,才能从对现实世界的仔细观察中发觉命运的安排。

其次,卢仁试图构建一个细节丰富的审美世界以超越死亡,但这个世界仅仅依赖于幻觉,当幻觉消散后,卢仁的细节设计只是对死亡的浪漫化想象,审美创造屈服于冰冷现实。卢仁十分专注于细节,当他在设计自己的死亡方案时,像“排演一局象棋测验”一样思索自己的自杀细节。他打算将脑袋搁在一节车厢的缓冲器上,等待另一节车厢过来连接,“那时他的脑袋就会像肥皂泡那样爆开,变成彩色的碎片散在空中”,可见,卢仁设想的死亡细节具有强烈的美感和冲击力。然而,当卢仁最后走下火车准备自杀时,“一列不在该站停靠的火车风驰电掣地进了站……片刻间火车头饿疯了一般朝他扑来。马克斯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远远望着列车亮着灯的窗户连成一串,飞速闪了过去”。卢仁想象中富有美感的死亡在现实中是毫无价值并不为人知的,饿疯了的火车头朝卢仁冲过来,这正是历史时代洪流中的俄侨悲惨命运的写照。俄侨的个人话语被宏大叙事所淹没,个人的审美想象被线性的机械时间无情粉碎,“马克斯甚至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证明他的死亡是无人关心的,小说至此达到悲剧的最强音。

四、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在短篇小说《纯属偶然的事情》中,“另一世界”不是超验性的神秘世界,而是人物用以抵抗冰冷现实和机械时间所设计的心理景观。女主人公叶琳娜构建了夫妻团圆的想象世界,却由于压抑的复现错失与丈夫重逢的机遇,她的另一世界被夫妻分离的伤痛打断。老妇人构建了幸福往事的回忆世界,但美好过去无法取代残酷现实,她的另一世界在线性时间的冲击下消散。男主人公卢仁构建了细节丰富的审美世界,但他被困在自我的牢狱中,他的审美创造只是对死亡的浪漫想象,因此,他的另一世界最终未能超越死亡。

同时,作为流亡贵族俄侨,纳博科夫在《纯属偶然的事情》中借助三人不同的际遇,表达了对战后流亡俄侨心理状态和生存境况的关注。一方面,纳博科夫对俄侨的悲惨命运深表同情,以精致细腻的细节描写使读者与命途多舛的流亡者产生共情;另一方面,纳博科夫也表达了对战后俄侨采取防御性姿态的冷静反思,他认为想象、回忆和审美创造并非超越现实和超越时间的途径。

[ 作者简介 ] 杨婉清,女,汉族,安徽合肥人,西安外国语大学英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国文学。 DZcujLkiPBhMlGhCw5mQ5qP8rr4LY8R/7ccCiTQWQUQUU+7c7xm9damQ/HjkLF0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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